鲛人小姐坐在肥皂泡里向我柔媚入骨的笑,她朝我抛来一个飞吻,然后天幕上绿光一闪——多了一颗硕大的翡翠。我转头刚想朝那翡翠摸去,又见肥皂泡骑着叮咚的音乐飘过,定睛一看,那里面包裹着一枝冰晶做的红玫瑰花蕾。

那么娇艳,那么滴翠。

我幸福的想尖叫,却见有无数的肥皂泡朝我一起涌了上来,大大小小,流光溢彩。泡里有美丽的少女,有英俊至极的男人,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宝贝,每一样都绽放着惊人的美。

我成仙百年,从未见过比这里更适合自己的地方,所以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一个美妙至极实现我所有理想的梦。

——不过哪怕是梦,也要抓住其中至少一样宝贝,免得最后被食梦貘都抓了去。于是我焦急的伸手穿过肥皂泡,朝离我最近的一尊琉璃彩蛋抓去。

砰!

肥皂泡应声而破。

头顶上传来男男女女的惊呼和尖叫,眼睁睁看着我堕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我怅然睁开眼,很是郁闷——竟然这么快就到梦醒时分。

头顶是熟悉的天花板,我置身在自己那平凡的小窝棚里。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天青那厮敲晕了我,估计是怕我的狗爪玷污妖界的友好使者吧!看来等吹风会结束后,少不了要去趟苍南告罪。

双手枕后,我开始认真思考——为什么自己这么热爱美人?

自打有记忆以来,我豇豆红对“美”的东西,是如此的渴求与贪婪,导致我曾一度偷偷怀疑自己是饕餮。不过后来才知道,那傻兽只是单纯的胃口大,不论美丑都一口吞,断不似我这般挑三拣四去芜存菁。

唉,到底我的前身是神马呢?

正睁眼想着,耳边忽然传来窃窃声。

“…仙根未稳…不可接触…牢记…”

听起来似乎是芳主在与谁低声讨论。

我想起天青也曾说我“仙根未稳”,不由得烦闷,直起身子靠在床榻上。

忽然有片冰凉的东西从脸上滑落,接在手中一看,原来是块蓝色的鳞片。

——这不是那妖界的霁蓝送我的么?

我还以为早不见了,想不到它竟完好无损,一直静静躺在我额头里!

忆起霁蓝那让人倾倒的美貌,我经不住对鳞片哀叹:“不知何时才能见你主人一面?”

那鳞片仿佛听懂了我的话一般,自我掌心中腾起,顿了一顿,晃晃悠悠朝窗外飞去。

“你是要带我去找你主人么?”

我大喜,顾不得此刻芳主就在门外,掀开被子就下床跟去。

豇豆茎茎(六)

我随着那幽蓝鳞片一步步朝外走去,脚步虚浮,好似踩在绵绵的云上。

穿过了漫漫无际的霞雾,越过丛丛溢彩的幻海。

鳞片终于停住,我顿脚,白雾散开。

有人背对着我,立于云端。

一身碧蓝似深渊的长袍,衣袂随风轻摆。

他听见了动静,朝我这方向看来,露出扁塌的鼻,稀疏的眉,蜡黄似枯蛾的眼。细细蓝鳞包裹住面颊,仿佛一条终年埋伏的蛇,随时就能吐出毒液来。

这般熟悉的英俊,让我禁不住欢喜叫出声来:

“霁蓝哥哥!”

我撒开腿欢快的朝他跑去。

“…你来了。”

他似乎讶异于我如此激烈的反应,垂头望着我,胸口低低起伏,发出似满足又似松气的喟叹。

数月不见,他面颊不知为何上多出几道突兀伤疤,越发的好看耐看。

“你受伤了么?”

我探出手轻轻抚摸那些伤疤,眼中有微微的迷茫。

“不碍事。”

他握住我停留在他脸上的手,眼中一片薄雾弥漫:“只是皮肉伤。”

我闻言,又是心疼又是懊恼——一方面心疼他受伤,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是不伤性命,他被人多砍几刀也无妨,至少能锦上添花饱人眼福嘛。

“小豇豆,我这下算是彻底与他们撕破脸了。”霁蓝望着我,神色温柔坚定,“如今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什么富贵权势,都是过眼云烟!”

他们?哪个他们?脑海里有疑惑一闪而过,不过心思到底还是放在眼前美男子身上,我仰起脸嘻嘻的笑:“靠自己好!豇豆平生,最佩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所谓做仙当察言观色,这小哥哥多半是在自己的地盘受了刺激,如今孤身一人正欲白手起家,本仙姑自当多多鼓励多多肯定呀。

“你不嫌我无貌无权?”霁蓝瞳孔一缩,眼中精光像钉子般钉在我脸上。

我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他攥的紧紧的,仿佛弦上蓄势待发的箭。

“不嫌,不嫌。”

我拼命摇头,跟拨浪鼓似的:“只要你还是你,我就会站在你身边。”

开玩笑!他这般天地间难觅其二的相貌,我做梦求都来不及呢,怎会嫌?我只盼着能为他描一幅相,日夜揣在怀里偷偷的看。至于权利?那虽然是相当重要的东西,不过妖界的权利与我何干?所以即便没有,也万万没有半点干系。

霁蓝瞪大眼,仿佛看怪物一般看我。

我也瞪大清亮的眼,直直望向他瞳中,此时他瞳中便无他物,只有我的倒影,我顿时觉得畅快极了。

“痴儿!”

半响,只听头上一声嘶哑干涩的长叹。

我动了动身子,想抽回自己的手——我讨厌他这么贬低我的IQ。

“痴儿!”

那声音再响一次,却是无限满足与欣慰,“我竟然寻得了…”伴随着这不知喜忧的话语,我被人紧紧箍在一堵坚实的臂弯里,这般融入骨血的牢固,仿佛一把有魔力的锁,永远也无法打开。

我估摸着这小哥哥怕是因为常人怪异的审美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见到我这难得的知己,激动了,失控了,于是也没挣扎,心想就随他高兴吧,谁叫千金难觅一知音呢?

唉,就连菩提老祖也说了,如今放眼全三界,想找个合眼缘的也忒不容易啊!

不知被霁蓝抱着过了多久,我只觉得身子都僵麻起来,于是小心翼翼问出一直想问的话。

“霁蓝哥哥,你不是在妖界么?怎么会在这里呢?”这里可是妖类最为惧怕的天庭啊!

紧贴着身体的胸腔高低起伏,头顶传来沉甸甸的笑。

“莫怕,我在妖界的外交部觅了个差事,这回是光明正大来的。”

“这回?”我仰起脸,不解看着霁蓝。

他见我好奇的样子,似是恼自己口误,转头咳嗽一声道:“其实我曾偷上天庭寻过你一回…”

“有这等事?”我一下子推开他,难以置信激动万分的抓住他的前襟,“你竟然不顾禁令偷上天庭?”这可是要被鞭笞三百的重罪啊!

他更加懊恼,面上有红晕透过蓝色羽鳞渗出,仿佛出荨麻疹一般:“谁叫我嵌在你身上的宝鳞一直没有动静,我怕你遇到了什么不测…”

原来那日他放进我额头的东西,是个能与他心灵相通的宝贝。

我见他这么关心我的安危,禁不住很是欣慰,于是温言安抚道:“我在天庭过的挺好,有劳哥哥操心了。”

——除了身负巨债被人胁迫,弄丢圣兽终日不安,其他都确实挺好的。不过这些都不能对眼前的帅哥说,免得把人家吓跑,再也不肯见我了。

“你是不是还在担心珐琅的事?”哪知这帅哥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提起我的肉中刺。

我眼神一黯。

“莫怕莫怕。”霁蓝环着我的肩膀,眼中满是踌躇满志的笑,“我先偷偷给你个消息,这次的三届大会,妖界使者会提出将珐琅送回。”

——咦?

我嘴巴张成O型,眼睛瞪的比铜铃大。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最近妖界并不太平。那妖王密旨立储,几个儿子都在争夺王位,他哪有时间与天庭闹纠纷?自然是要先巩固邦交。”

霁蓝状似轻松的说着这妖界大事,即使提到妖王,面上也无半分敬畏。

我恍惚记起他是恼恨妖王的,于是也就不甚奇怪。

“这样便好。”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大石落地。然而想起自己的另外一项债务,忍不住又惆怅起来。

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如今虽了却珐琅这桩公案,我弄丢二郎神那金秋葵却是板上钉钉钉无可逃避的事实,说到底,我豇豆红扑腾半天,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负债了。

“要是当初没有私自下妖界就好了。”我恼恨的扯着一头青丝。

手臂忽然一紧,原来是霁蓝捏住我的手腕,制止我自残。

他静静望着我,眼中有雾霭沉沉,仿佛山雨欲来。

——是了,不能抱怨,如果当初没有私自下凡,我又怎么会认识眼前这个登峰造极的美男呢?

果然福祸相依,冥冥中自有上天安排。

我一下子想通,朝霁蓝咧开嘴苦笑抱怨:“…原来你竟价值连城,要我不明不白丢掉几百万…”

霁蓝挑眉看我,一副不慎求解的模样。

我不想与他多说个中缘由,笑着转了话题:“不知霁蓝哥哥这次在妖界代表团里做什么职位?”

“也不是什么官职,只不过负责照看从西域请来的表演者。”霁蓝敛下双目,神情淡漠,“她们不会这边的语言。”

“霁蓝哥哥你认识那些鲛人?”我大为惊喜,攀上他的肩,“那你能带我去看看她们么?”

“看那些鲛人?”霁蓝蹙拢双眉,“一群低等灵妖,有什么稀罕?”

我本想说自己仰慕她们无双的美貌和歌喉,转念一想,眼前这帅哥最忌惮容貌一事,便甜笑道:“我是稀罕她们眼睛里落下的珠子!”

“珠子?你是说鲛人泪?”霁蓝恍然大悟,复而更加疑惑,“那东西有什么可稀罕的?只要他们伤心或者害怕,就都会掉下这个。小时候我家院子里养了一池子鲛人,我没事抽他们鞭子时,他们能掉下一大筐呢!我都…我都让别人拿来穿珠帘玩。”

这下可把我我惊的嘴巴都合不拢起来。

“你喜欢鲛人泪?”霁蓝见我面目呆滞,话语软下许多,神色讨好,“等我…恢复了,就送一百匹鲛人泪做的帘子给你,好不好?”

我嘴巴张的更大,撑到不能再开,连嘴角都疼了起来。

于是吧唧一声,闭上嘴。

“怎么可能搜集到这么多珠子呢!”我佯装恼怒的看着霁蓝,“你这不是要全天下的鲛人都哭死吗!”

霁蓝却朗然笑起来,恶作剧般拧着我的鼻头:“鲛人最可恨了,仗着自己貌美假扮弱者,除了哭和唱歌,什么也不会。我要折磨他们羞辱他们,让他们泪流成河,落下的珠子都给你做帘子用!”

然后他松开手,刮一下我的脸:“小豇豆,以后让鲛人都跪在你脚下哭,你说好不好?”

我呆呆看他,脑中浮现数百名鲛人少女围绕在我身边垂泪的幻象,奢华帷幕,酒池肉林,那些华丽的珠子流了一地,映出堂上人容光焕发心满意足的模样。偶尔主人怜香惜玉,抬起身边少女的下巴,于是少女怯怯抬起碧绿的眼,朝她露出含情脉脉的笑。

——莫非,莫非我方才的梦境就要实现了?!

妈妈咪呀,我实在抵御不住这发自内心的狂喜,只能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喜欢?”

哪知霁蓝却误解了我的意思,一拍脑门沮丧起来:“我忘了,你是天界清修的仙子,怎么会向往这种生活呢?是我亵渎你了。”

热泪一下子涌上我的眼眶,我差点要跳起来抱住他——大哥!你这是亵渎吗?我巴不得你亵渎我一辈子呢!

“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的…我从未与仙人交往过,不知你们喜好,我粗蛮惯了,你不要恼…”霁蓝见我眼中波光粼粼,顿时惶恐的不知手脚往哪里放才好。

我边拭泪边朝他摆手,心想我的喜好就是将全天下的美丽都收归己有,你小子就很合我胃口啊!

不过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至少在当下。

于是收了泪,抓着霁蓝的手笑眯眯道:“我不恼,霁蓝哥哥,你带我去看鲛人好不好?我总觉得她们很投缘,也许是前世就见过了。”

霁蓝脸色忽的一滞。

“小豇豆,你真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吗?”他的话语没有来沉重起来。

“这是自然。”我朝他理所应当的点点头——我还指望着靠想起前世去找个大后台呢!

除非跳下诛仙台,仙生当万万年不灭。这万万年里永远孑然一身又有什么意思呢?至少要有亲友有伙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踌躇半响,终于咬牙道,“也许你的前世并不美好。”

“霁蓝哥哥何出此言?”我奇怪的看着他,“既然能升仙,前世必定功德圆满,即使历经磨难也会结局美好呀!”

霁蓝抬起眼皮看我,眉头都快皱破了,想开口说话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倒是不急不催,站定身静静等待下文。

只闻霁蓝长叹一声,伸手轻轻攀上我的面颊。

“你知道么?”他苦笑着朝我摇摇头,“我曾看过《升仙卷》,里面关于你成仙的事并无半点记载。”

“《升仙卷》?”我又是一惊,那是传说中的天庭密卷,上至玉帝下至蝼蚁,所有有名有姓的仙人档案都记录在案,可谓顶顶机密的文件,不知这小哥哥怎么会有得机会看?

“然后我又去查了《寻魔志》,《觅妖传》,发现这些档案里竟然都没有你的存在!”霁蓝顾不得我的疑惑,眼中墨色越发幽暗,抓着我的五指渐渐紧锁。

我恍然大悟,怅然若失头道:“既然名字不在三届内,看来我的前世是人类了?”心中禁不住有些遗憾,竟然是这么个普通身份——人类升仙不是易事,只怕即使我能记起前世,也寻不到什么同伴了。

哪知霁蓝却摇头:“我在冥王那里看过人间生死簿,也从未有你的存在。”

咦?我一个哆嗦,莫非自己是那石头缝里蹦出的斗战胜佛,就这么咻的一声,凭空冒出来?

“…唯有一本书里提到了你…”霁蓝的声音远远飘来,将我拉回现实,“《三界异常死亡事件簿》。”

“那、那是本什么书?”我呆呆望着霁蓝腥黄的眼,只觉得有凉意顺着指尖传来,一步步蔓延开,最后朝心脏卷袭而来,“我、我从未听过这本书!”

“那是本外界不知的上古密卷,即使无所不能的苍南圣君,恐怕也不知道。”霁蓝说到这里,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随即又像浮沫般很快散去,“…如果当时不是被我发现了,恐怕将再也没有人知道!”

“小豇豆!”他眼中忽然精光大盛,抓着我的鹰爪如铁臂般牢不可脱,“你知道名字出现在这本书上,意味着什么吗?”

我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只能茫然摇头。

他深呼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一字一句道:“说明你的前世,是被人杀死的!”

我只觉得那股凉意化为锐利冰锥,朝我胸口狠狠一戳。

疼,火辣辣的疼。

“杀、杀死的?”

我喃喃看着霁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霁蓝闭了闭眼,仿佛要先将所有的仇恨咽下,才能完整说出一句话。只听他顿了半响,方才咬牙切齿道:

“你知道那人是怎么杀你的吗?他将你斩首于南天门前,挖心掏肺开膛破肚!你剩下的尸首,被他一半拿去喂狗,一半拿去沉湖!”

豇豆茎茎(七)

“你知道那人是怎么杀你的吗?他将你斩首于南天门前,挖心掏肺开膛破肚!你剩下的尸首,被他一半拿去喂狗,一半拿去沉湖!”

喂狗喂狗喂狗喂狗…

沉湖沉湖沉湖沉湖…

霁蓝的声音像陀螺我脑海里旋转开来,仿佛黑洞贪婪卷走所有光亮,只余无边无际漫漫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