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排在我前面,听见叫号,便走到关口处先领了那盒珠子。

打开看了看,随即抬头冲我俏皮眨眨眼,仿佛在告诉我:“货挺好,是正品。”。

接着她举手去摸那盏圣灯,水母们如意料般纹丝不动,完全没有反应。

台下人开始叹息,不知是松口气还是遗憾。

浅绛礼貌的朝包厢方向摊摊手,转身吐出一口长气。

我悬着的心放下,也跟着喘口气。

“第一千零一号!”瘦老头嘴里喊着下一个号码,面部表情就像僵尸般凝固了。

轮到我了,我先小心翼翼走到台前,小心翼翼领了珠子,又小心翼翼转身,拔脚就准备冲下台去。

“这位仙子,你还没点灯呢!”

无奈衣领子被人揪住,两条腿悬在半空乱蹬——回头一瞅,两个高如铁塔的黑大汉正瞪着八只眼对我怒目相向。

娇嫩芳心高悬,我赶紧缩着脖子恳求:“小仙肯定点不亮,两位壮士且放我先走一步吧…”

哪知壮士们虽长的人模狗样,对我却毫不怜惜:“哪儿来的泼皮故意捣乱?竟敢藐视我王圣威!这就把你丢到阿鼻地狱里去喂白眼狼!”

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忐忑朝台下望去,只见浅绛朝我又是挤眉又是弄眼,大约是在暗示我千万别在节骨眼上闹别扭。

无计可施,无处可逃,只好作揖赔礼道歉。

“小仙方才一时激动忘记了,失礼之处多有冒犯,还请大王千万不要见怪。”

黑大汉冷哼一声将我放在地上,我咬牙将一步分做三步,磨磨蹭蹭缓缓朝那宫灯走去。

来到传说中的圣灯前,忍不住低声惊呼——水母如透明云霞般微微发颤着,轻柔的触须四周漂浮游弋,仿佛一张无边无际用梦编织的网。我看着它们,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把这个美丽的童话惊醒了。

“真好看…”

有美当前,我暂时忘掉心头不安,用朝圣的心情摸了摸距自己最近的那只水母。

柔若无骨丝滑如绸,仿佛一朵白云被缩小,轻轻躺在指尖里休憩安眠。

“噼啪!”

耳畔忽然响起细微的劈剥声,空气中似乎有电流穿过。

不过须臾,就像堕入了真正的幻境里,眼前一切突然变的五光十色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所有的水母都在刹那间被惊醒,绽放出光彩夺目的七色霞氲。它们摆动着长长的触须,在空中上下游弋愉悦起舞,仿佛吟游诗人般神气高傲。

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目瞪口呆僵在原地。

“恭喜王上!贺喜王上!”身后的黑大汉呼啦一声扑倒在地,嘴里虔诚高呼。

嗯?我机械的转动了一下脖子,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一件大事。

水母们很快停止舞动,朝二楼包厢深处团团飞去。

包厢帷幕被撩开,露出一袭华丽如深海的蓝袍,一头泛着霞光懒懒垂坠的长发,还有一张带着面具只露出下巴的脸。

我虽瞧不清他表情,却知道那人正凝神看我。

水母们像七彩肥皂泡般环绕在他周围,散发着淡淡萤光。

我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

那人见我满脸迷茫,微微一笑,松开手中的水晶灯柄,凌空踏步而来。

我不能形容当时的场景,我只知道他身后有无数霓虹闪耀,黑发如丝飞扬,蓝袍猎猎作响,来人仿佛一只身姿轻盈高傲的鹤,在云蒸霞蔚中掀起漫漫风云。就像凡间最流行的艺术电影一样,一切都是慢动作的,柔光,特写,华丽到无需对白。

我的大脑完全凝固,手脚一片冰凉。

“终于寻到你了,王后。”

面具人自天上降落到我跟前,执起我已然冻结的手,轻轻说了一句话。

咚!咚!咚!

我听见身后哀号遍野,响起许多此起彼伏的倒栽声;我瞄到浅绛面色惨白用手捂住额头,我看见刚跑出去的白鹭仙君又回来了,他望着我,嘴巴张的足足可以吞下一匹马;表情最奇特的莫过于僵尸脸老头,此刻他的面目仿佛武林盟主被无名瘪三打败,扭曲得失去了毕生信仰。

“你…叫我?”

我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如沐春风的面具人身上,战战兢兢。

“不然还有谁?”面具人笑起来,他伸手抚摸我的额发,声音沉醉,气息芬芳如莲华,“有全天庭的仙人为我作证,莫非王后还想反悔吗?”

“恭喜恭喜!恭喜妖王觅得美娇娘!”

玉帝洪钟般的道贺声突然插入,似是长舒一口大气:“想不到未来妖后竟果真藏身于天庭,真是三届一桩人人称赞的佳话!来人呐,赶紧去给我去撞南天门的天钟,朕要昭告天下!快!快啊!”

妖王?妖后?

玉帝清晰的吐词将我拉回现实,我终于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环节。

咚!

于是我听见又一个倒栽葱的声音,又脆又响,伴随着蜜蜂嗡鸣。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啊!

匆匆闭眼之前,我脑海里电光火石闪过名作家米兰·昆德大的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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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怎么也无法清醒。

远远瞧见有位绿衣红裙仙子傲立于云霞之上,朝她足下几个匍匐的男子叫骂:“本菠菜仙乃根红苗正的贵族,岂是你们这帮白菜仙可以染指的?!”

男子们不敢回嘴,就那么心甘情愿跪着。

“姐姐好美呀!”我觉得那仙子神情娇媚气度风流,忍不住痴痴流下口水。

“看什么看?!”哪知美目凌空横来,仙子瞪着我大发雷霆,“再看本座就挖了你的眼睛!”

“姐姐,不要讨厌我!”我怕起来,伸手想抓她的裙裾告饶。

不想背后忽的有人腾起凌空一脚,将我啪嗒踢向半空。

“臭球!让你射门怎么踢到了宠物?!”身后有人叫骂,“真不该让你参加男足!”

吧唧一声,我在空中划出半个圆润的抛物线,然后重重落到云朵里。

滚了几滚,落到那群男子跟前,他们被我砸晕了一个,其余的吓的四散逃离。

“唉,这年头好白菜都被猪拱了。”

头顶传来几声幽幽的叹息声。

这个梦让人很不舒服,我浑身发烫,忍不住吱吱呜呜起来。

“我不是…我不是…”我想说我不是猪,我是一个有尊严有风度浑身傲骨的蔬菜仙子,爱看书爱手工。话说这个乱放阙词的人,你知道谁是米兰·昆德大吗?你知道三峡由纪夫吗?你懂什么是意识流印象派吗?

“魇着了?”

浑浑噩噩中有好听的男声响起,冰凉的大手抚上我眼睛。

“别怕,有我在。”那男声贴着我耳垂温柔安抚。

然后压低变小,带着锐利怒气:“怎么还不醒?李时珍呢?扁鹊呢?医仙们都给我死到哪里去了?还忙着算账吗?也不怕本王将他们的生意砸了?!”

“王上稍安勿躁。”远远的有老人声音作答,波澜不惊,“太上老君说了,娘娘只是一时气血攻心,来不及消化这天大的惊喜,您让她睡一觉就好了。”

躁动的男子似乎有所平复,然后朝我俯身靠拢。

他贴的我很近,我甚至能听到他沉甸甸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

——这个梦好真实啊!

“豆儿别怕,睡完醒来就好了,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你,可千万别再晕过去啊。”

他边说边摸我面颊,动作柔的仿佛是在碰触一片细腻的云,稍微用力就会弄散了。

我觉得痒酥酥的难受,忍不住嘟起嘴,不耐烦哼了一声。

男子笑了一下,极其愉悦,随后我感觉有什么热乎乎软哒哒的东西落在我嘴巴上,轻轻啄了一口。

——有苍蝇!恶心!我迷迷糊糊下意识想拍打,手在半空却被人握住了。

“小丫头想谋杀亲夫呢。”那声音嗤笑,却是春风得意,而后热乎乎软哒哒的东西再度降临,贴着我指尖仿佛幼兽轻轻啃咬。

“竟然不肯上当,弄的我好花力气!”他边咬边含糊抱怨,不知是真气还是假恨,“醒来后可不要对着我哭,怪我败家。”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又觉得痒的难受,甩不开挣不脱,哼哼唧唧气的发抖。

“不恼,不恼。”男子赶紧松开我的手,用鼻尖蹭我颈窝,“等回去了再重新搜集给你,我又养了一大池子,够你用了。”

我只当是做梦,本想推开他,无奈身体不听使唤,只好皱起眉闷声抗议。

大约是见我始终不肯安分,他无可奈何叹口气,终于妥协离开。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

“豆儿,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突然间身体被滚烫的手臂拥住,牢牢锁进一具温热宽广的怀抱里。

“他们都说你是祸水,是劫难,是灾星。”

有谁贴着我的耳根子低喃,话语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柔情。

“只有我知道,你是这天下独一无二不可替代,我只有你,我只要你。”

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让人安心,于是我继续沉沉睡去。

——这个梦不错,被人哄着捧着感觉真不赖啊,我边睡边想。

“唉,好白菜都让猪给拱啦!”

冥冥之中,我又听到谁沉重的叹息。

豇豆叶叶(五)

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我看见了婀娜的舞女青青。

她正弯腰绞帕子,见我傻乎乎瞪她,微微一笑,模样甚是娇美。

“蛇姐姐!”我大感惊喜,脑海中全是她跳洛珈舞的绝世倾姿,赶紧去攥她的衣摆,“蛇姐姐!可否给我一张亲笔签名?”

不是我老黄瓜刷绿漆故意装嫩,以我五百年的仙龄来算,是三界中绝对的小字辈,一般没有比我更小的,所以我都叫仙子姐姐。

“烧傻了?”青青皱着眉头看我,素手纤纤在我脑门上试探。

“挺正常呀。”她边摸边喃喃自语,语气狐疑,“难不成欢喜过度,中风了?”

我眼见佳人主动与我肢体接触,哪里顾得上她说什么,一个劲儿笑眯眯看她,满心满眼都是快要溢出的幸福甜蜜。

“娘娘,您干嘛这么看我?难不成想吃了青青?”

少女忽然松开手,瑟缩着打个寒颤。

哎呀不好,唐突佳人了!我赶紧伸出手去握她的,心想可千万别把美人吓跑了。

“醒了?”

房门忽然大开,有人衣袖带风疾步进来。

“王上。”少女眼神一暗,恭恭敬敬埋首跪下,“禀王上,娘娘刚刚醒来。”

就差那么一点点儿抓到美人柔荑,我摧胸顿足很是惋惜。

“下去吧。”

走进来的正是妖王,此时他脸上还挂着那张面具,冰冷寡淡毫无表情,看也不看少女一眼。

于是少女回头望了我一眼,垂下脖子默默走了。

被她那饱含绝望深情苦楚的一眼震撼住,我整个人都沉浸在那双水眸所营造的悲伤氛围里。

有!奸!情!

——我想起了师姐浅绛的话语。

“为什么不看我?”

来人硬生生将我的脖子扳向另一个方向,双唇紧抿,语气不悦。

定睛一看,眼前赫然是半张白色面具,原来自己正和妖王大人鼻子对鼻子,眼对眼。

一个激灵,脑子开始飞速转起来。

——即使隔着面具,我也知道眼前人是个可与GODFIVE并肩的极品丑男,心里本来很是反感,不过念在此人还知道用面具遮丑,羞耻心尚存的份上,我决定对他和颜悦色一些。

“陛下,小仙有话要说。”

我强忍住反胃的冲动,对他展开甜美而客气的官方微笑。

“嗯。”妖王凝视着我,面具后翡翠色的双眸深如幽潭,让人看不懂猜不透。

“很抱歉,小仙不能嫁给您。”我认真严肃的说。

“为什么?”妖王不愧是大人物,见多识广,回问时不仅语气镇定淡然半分吃惊也没有,嘴角甚至还能做到微微的上扬。

“小仙早已与别人有了婚约,对方正是您的臣子,身为妖界至尊,您不可能做抢人/妻妾的糊涂事情。”

我从脖子里扯出一个香囊,先仔细打开,再轻轻拈起里面那块蓝色的鳞片。

“您瞧,这就是我与夫君的定情信物。”我小心翼翼将鳞片捧到妖王跟前,献宝一般,“他叫霁蓝,是只蜥蜴精,可漂亮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妖王身形似乎一滞。

“哼,那蜥蜴要比本王好么?”隔了半晌,有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本王身为妖界统领,三界里无论财富地位都难找到可比肩之人,身为妖后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仙子可知,这样的机会很难再有?”

“陛下!小仙虽贪财爱财,却也知道千金难买有情郎的道理。”

我打断他嚣张的气焰,边摇头边将鳞片好生收进怀里:“小仙这辈子只认蓝哥哥一个夫君,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我心平气和看向他,神色安宁:“想必陛下也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了。”

说完这一切,我心头大石落地,又因为觉得自己不卑不亢很有傲骨,禁不住有些沾沾自喜。然后我静静等着妖王的反应,我想他肯定会发火,会大发雷霆——最好的结果是,他平静接受现实,与我互相握手道珍重说再见;最坏的结果是,他狠狠揍我一顿,再把我丢到地牢里关禁闭。

可等了半天,妖王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就在我等得焦躁不安之际,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叹息,绵长悠远,仿佛流星划破长空,落入人心尖里。

“痴儿。”

伴随一声低喃,有宽袍大袖朝我扑面而来,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被人紧紧拥在怀里。

“痴儿,你可知,如今你既说出这番话,世间便再无东西能将我俩分离?”

那妖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用很大的力道箍着我,仿佛饥渴的野兽遇到鲜食,恨不得按入肌理嵌入骨血里。

“值了,都值了,我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他整张脸都埋在我的颈窝处,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着颤。

我被他的孟浪震惊,半天回不过神来,脑海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难道此君不通天庭言语?!

“陛下!”我伸手去推他的头,却意外发现指尖一滴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