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勒紧一点试试,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断你的腰!”身下爆发出第三十八次暴吼,怒气蒸腾云浪翻涌,我怀疑不会再有第三十九次,因为他下一秒就会伸手将我丢到路边的乱石堆里。

“刚才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一时害怕…”我迅速松开胳膊,手足无措慌乱起来,“你、你不要生气。”

身下坚硬的肌肉稍微放缓,我也暗自舒出一口气。

“这里本来就是魔域,怎么会听不见鬼的声音?听见《春天永不消亡》才是最恐怖的事情!”阿木强压着怒气的话语响起。

《春天永不消亡》是天庭庭歌,仙子仙君人人会唱,人人都喜欢听。

“干嘛这么仇视天界?”我趴在他背上不甚乐意,“就算仙魔自古不两立,请你多少考虑一下我热爱家乡的情怀,行不行?”

一路走来,我发现魔域的人都非常仇视天庭。他们的价值观和仙人相反,正才是邪,邪既是正,我用了很大毅力才忍住不发纠正他们的声音。

阿木听了我的话径直冷笑:“这不是仇视,这是事实。假如春天永不消亡,世上再无四季,你们又如何知道春的珍贵美丽?无论天界怎么粉饰太平,该来的总会到来。”

“根本就没有永远的极乐,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他颇为不屑的嗤了一声。

我被他这么一训斥,一时半会儿也没能想出反驳的东西。

“…就算不能实现,至少也给了大家希望。”好半晌,我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他的脊背十分宽厚,散发着淡淡的麝香,让我忍不住想靠上去歇息。

“不然为何世间要有‘梦想’这种东西?”我轻轻问他,同时也说服自己。

“那是神愚弄众生的麻药,兴奋剂。”阿木却不以为然,“只有你们这种无脑的仙人才会相信。”

“干嘛这么愤世嫉俗。”眼皮子变沉,我懒洋洋打起哈欠,“阿——阿木,难道你就没有梦想吗?”

察觉到他对我没什么恶意,我便将称呼换了回去。

“没有。”阿木笑起来,发自肺腑的愉悦,胸腔震动发出鼓鸣。

“我从不做梦。”他说,“我有把握,我能实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无奈参不透个中深意,只好换了话题。

“对了,上一个五百年,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这是另一个非常让我有追究欲望的问题。

阿木难得沉默了,脚下的步子也顿了顿。

“这个,得让我想一想。”他的声音听起来颇有点困惑。

“啊,我记得了,五百年前我在人间捡到一枚铜板,然后交到了衙门里。”他兴高采烈开口,语气豁然开朗,步履愉悦轻盈。‘

朝前一跃,似是跨过了什么障碍,“做好事也能做得这么拉风,实在是想低调也不行。”

我沉默地侧耳听着他赞美自己,那哗哗的水流,约莫让我觉得,脚下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菩提老祖啊,孩儿向您发誓——从今以后,每当面对阿木,一定怀着一颗无比感恩的心。

豇豆花花(三)

“这姑娘的伤口被人洒了青花毒,三界再无能修复她眼睛的东西。”

魔医老人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说了一句。

相同的诊言先前就听阿木说过,现下再听魔医说一遍,我只觉得浑身如泄气的皮球一团瘫软。

“怎么可能?!”阿木的声音在半空炸裂开来,溅起一地火星。

我被他的当头暴喝吓得一个激灵,摸索下意识循声望去——他不是早知道了么?为何现在要装得如此吃惊?

“那青花毒是传说中的秘药,怎可能轻易现世?”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失态,阿木音调略微降低,却依然按捺不住激动,屋里硝烟味四起。

我哑然——敢情阿木之前并不知晓我病情,中毒一说只是吓唬我,没想到如今却一语成谶了。

“怎么不可能?”魔医老人不耐烦起来,“那青花毒虽说是传说中的秘药,老夫五百年前也亲眼见过的,和伏神刀一起。”他说着说着,语气里透露出无上的自豪骄傲,“毒不过青花,刀不过伏神,这等仙人天敌,也只有伟大的魔界帝君才能创造发明。”

我听他说到“仙人天敌”,忍不住出声试探:“请问老先生,这两样东西到底有什么神奇?”

魔医老人似乎很享受我的怯懦,悠悠然开始介绍:“世人皆知仙人有灵力护体,肢体器官可复生。只是如若在伤口上撒上青花毒,伤口便再也不能修复,无论有多强大的灵力也不行。”

“至于那伏神刀——”他说书般刻意拉长了声音,“那是全三界最伟大的武器。仙人跳下诛仙台,不过是脱离仙籍,尚可转世投胎。而伏神刀砍过,元神都会消散,三荒六界也寻不到身影。

伤口无法修复?元神都会消散?

我不由自主打个寒颤——不知那魔界帝君大人与天庭有何等血海深仇,竟要制造这么可怕的东西?

厉害吧!”老人哈哈大笑起来,“魔界帝君大人是多么的有勇有谋,不光制造了重型兵器,还制造了生化武器。”

我已内伤到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出来。

原来,原来我真中了青花毒,而那毒是魔域统治者专为诛仙而配。毫无疑问,我已不能再见光明。

“睁开你的老眼,给我再看清楚一点!”

阿木却并不死心,咬牙切齿威胁老人,我甚至能感到他所带来的肃杀的狂风暴雨。

“你是吃了豹子胆敢威胁我这魔域首席…”老人本欲发怒,后半句却不知为何突然蔫了下去。

屋子里忽然变得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没有。

“阿木?阿木?”我惊慌起来,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却听老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再次响起:“老朽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这仙子确实是中了青花毒,三荒六界之内,无药可医无人可救啊!”

咚的一声,似乎有谁硬生生跪在了地板上:“无论如何也不敢欺瞒二位!”

我整个人都陷入无底雪窖,又冷,又冰。

直到有两只手伸过来,捂住我的耳朵。

“他医术不精,胡言乱语。”阿木的声音在我背后传来,“走,我带你换一个地方去。”

我清醒过来,电光火石间,心中已经拿定主意。

“老先生。”我转头朝那跪地声音发出的地方探去,声音诚恳,“敢问您在何处见过伏神刀?如今那刀又在何处?”

魔医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老朽五、五百年前见过一回,那时还握在魔界帝君手里,之后魔界帝君忽然消失,刀和毒也就成了三界的传说了…”

我失望至极,不再言语。

“走吧,我带你去找别的医生。”阿木早已等得不耐烦,蹲下来将我背到背上。

“嗯。”我轻声应着,将手环到他的脖子上。

他驮着我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山一重,水一重,留下身后呼呼掠过风的声音。

后来阿木又带我见过好几个名医,虽然再也没有人说我中了青花毒,却也没有一个能将我治好。

阿木每天都灌输灵力给我,我脸上渐渐结出了痂长出了肉,眼睛却始终没有回来。

“你五百年才行一善,没想到就遇到了我,真是倒霉。”

这天他又握着我的手输灵力,我想起他五百年前拾金不昧的往事,忍不住取笑。

“别说话!小心泄了灵气。”阿木有些不耐烦。

“哎,你们魔域的人是不是很讨厌天庭?”我好奇地将脸凑上前去,“假如我跑到大街上高呼玉皇大帝万岁万万岁,会不会被人关进监牢里?”

“不会。”阿木冷笑,“这种极端脑残分子,当场就会被五马分尸肝脑涂地。”

我轻轻吁一声。

“好不容易来趟魔域,真想看看那传说中的伏神刀是什么样子。”

安静了一会儿,我又开始喃喃自语。

“做梦!”阿木对我的愿望表示嗤之以鼻,“那是魔界帝君的贴身兵器,要是被你看见,估计你离灰飞烟灭也不远了。”

我默笑,不再言语。

“好了。”阿木松开我的手,“今天给你输了大约一百年的灵力。再过不久,你的眼睛就会重新长出来了。”

我点头,轻声试探道:“可不可以,让我摸一下你的眼睛?”

阿木一怔,安静好半晌。

“算了,就当送佛送到西。”他不耐烦嘟哝一句,抓起我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粗声粗气,“仅此一例!”

我高兴极了,抱着朝圣的心情,仔仔细细感受着手心下柔软的睫毛,微微转动的眼珠。

眼睛这种东西,当你拥有时,并不会觉得珍惜。可有朝一日忽然失去,你就会觉得,能够拥有它们其实多么幸运。

“是谁?”阿木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是谁挖走了你的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美丽哀怨的脸,倾国倾城。我微微一笑:“是位妖界的美女。”

“不可能!”阿木断然否认,“妖界之人不可能得到青花毒!全天下唯有魔界帝君才知道毒药的安放之地!”

我有些怔忡,随即漠然:“也许魔界帝君也愿与她合伙吧。她长得那么美,自当要风的风要雨得雨。”

“绝无这种可能性!”阿木答得飞快,斩钉截铁咬牙切齿。

“干嘛这么肯定。”我啼笑皆非,拍拍他已然僵硬的咬合肌,“青青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比芳主还要更美,即使全天下男子都拜倒在她脚下,我也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你!怎能用这种口气谈论自己的仇人?”阿木甩开我的手,语气是难以置信的诧异,“难道你就没有一丁点想要报复的念头?难道你就不想杀死害你的人?”

魔域之人生来嗜好血腥的话题,我清楚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愤怒与狂躁。

“她很美。”沉默片刻,我轻声作答,“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她,我舍不得让她死去。”

啪的一声,我被人推到地上。

然后我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有人踢翻了桌椅,踹开了大门,匆匆而去。

豇豆花花(四)

隔天醒来,阿木对我说他又找到了一位大夫,兴许可以帮我治好眼睛。

我点点头,乖巧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动身吧。”

现在,我趴在阿木的背上,竖起耳朵静静聆听四周的声音。

与以往不同,身边响起的不再是风声水声,而是喧闹的笑声歌声,还有叫卖声。

“这里是哪里?”我贴着耳朵问身下人。

“是魔域最热闹的都市,我正带着你穿过人流密集的区域。”阿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松愉悦,“你也感受一下,魔域如今是多么强大繁盛,岂是那僵化腐朽的天庭可比?”

我含糊支吾一声,不好赞同,也不敢明确表示反对。

“凤丝糖呃——凤丝糖——”。

远远飘来的商贩的吆喝声,幻化成甜蜜香气,隐隐四散于风里。

“阿木。”我晃着小腿,轻轻用脚尖踢了踢,纱罗裙荡起裙花,“我想吃糖。”

“痴人说梦。”阿木脚步不停,语气冷凝,“别给我得寸进尺。”

“求你。”我可怜巴巴哀求着,用从未展露过的娇弱语气,“每天都喝药,实在太苦了…想当初在天界,我天天都喝花蜜…谁曾想来到这号称强大繁盛的魔域,却连颗糖也没得吃…”说着说着就要落下泪滴。

阿木身子僵住了,大概实在不能忍受我说魔域不好,只得咬牙转换方向:“这就带你去买,行不行?!”

我很高兴,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是温柔关怀道:“不需专门背我去,太辛苦了,你买过来就行。”

阿木最终如我所愿走开了,虽然心里气得不行,他放我下了时,我甚至能摸到他手上根根爆起的青筋。

“对不起。”我摸着他的手,轻轻说了一句。

“德性!”阿木恼羞成怒甩开我,衣袖带风扬长而去。

我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在心里对他鞠了个躬,然后转身背对他离去的方向。

失去了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分外发达,我摸索着朝着有刀剑相碰,武器交戈声的地方走去。

耳边响起刀光剑影,鼻子里充斥了汗味和血腥味,一切的一切交织成迷网,将我拖入漩涡里。

我终于走到漩涡中心,站定,握拳,深呼吸。

“玉皇大帝万岁!”我高高举起右手,用尽力气喊出了声音。

这是五百年来我喊的最大最响的一句。

所有的嘈杂声都如潮水退去,在瞬间里消失殆尽。

我扬起头,静静等着死神的降临。

四周一片寂静,只飘过一缕轻幽幽的油炸馒头片香气。

我左等右等,等不到意料中的反应,只得硬着头皮朝天再次大喊:“玉皇大帝万岁!魔界帝君死无葬身之地!”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身边终于不再万籁俱静。感觉有道厉风朝我劈来,我欢欢喜喜迎头上去——成败在此一举。

不想却被人紧紧捂住了嘴。

“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阿木那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的暴喝响起,他大手一拎,就这么提小鸡般将我揪出漩涡中心。

寒风如刃,呼呼刮过耳畔。

阿木带着我疾步飞行,跨过山川,越过河流,脚步不停。

他气息混乱如麻,长长的头发拂过我面颊,不用看不用问,我也知道他相当的生气,正处在爆发的边缘里。

虽然他从未说过,但我知道他应该是个颇有地位的人,热爱家乡,属于极端魔界狂热分子,我说了辱骂魔界帝君的话,他多半要将我碎尸万段丢去海里喂鲨鱼。

只听“砰”的一声,阿木将我重重摔在冰冷的水里。

“你想死是不是?”他扑上来掐我的脖子,语气狠戾肌肉僵硬,“想死?我成全你!今天就弄死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他的五指渐渐合拢锁紧。

我心头长出吐出一口气。

他说得没错,我想死,我一直都想死。

自从被魔医老人判了死刑后,我无时无刻都想着要尽快死去。

——没了眼睛啊,没了眼睛,看不到朝日晚霞,看不到花开花落,看不到甜蜜娇颜,看不到瑰丽珍奇。对于嗜美如命的我来说,这是何其残忍何其不幸的事情?更可怕的是我还曾经拥有,假如生来便不曾见过光明,恐怕还不会这般失魂落魄。最可怕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得到后再意外失去。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见那些东西,我便痛彻心扉万念俱灰。宁愿灰飞烟灭,我也不能失去眼睛,不见美,毋宁死。所以我决定,自己杀死自己。

只是,仙生万万年不灭,死亡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除非跳诛仙台,我根本无法自己杀死自己,可如今生在魔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返故里?

我有心追寻那伏神刀的下落,然而没人知道帝君的消息。万般无奈下,唯有寻求外力。

那日阿木说魔域人最憎对天庭忠心之人,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如今天赐良机,我有意支开阿木,也是希望魔人不要误伤他。虽然他嘴巴很坏,但我心里明白,他对我很好很好。倘若今日死在他手上,也算歪打正着,只盼他吃了我的魂后,能将以前那些渡给我的修为补回去。

不过,阿木见我不做反抗,手中力道居然放轻。

“你真想死?”他拍打我的脸,声音有些微的紧张,“痴心妄想,我可不会如你所愿!”

他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咸腥的液体涌上喉头,沿着我嘴角缓慢滑落。

“你吃药了?”阿木摇晃起我的身体,“你吃了什么药?”他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我朝他扬起嘴角,无力而抱歉的微笑。

不是不肯说,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药。

因为我听见那小厮跟旁人炫耀:“师父炼的这味药,乃世间奇毒,仙人吃了也会天乏术呢!”

阿木的叫声渐渐远去,五脏六腑都痛得烧化崩裂,我噗地朝外喷出一口腥臭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