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瞧,看见了什么不重要。”

有朵芳香的花递到我手里,阿木轻轻握一下我的手:“重要的是,有人肯做你的眼睛。”

豇豆花花(七)

历经七七四十九日风餐露宿,我们终于找到了菩提老祖所在的灵台方寸山,几番询问,终于打探到他的府邸斜月三星洞。

菩提老祖喜好云游四方,身边又没有仙童通报,我在洞中足足等了三天三夜,才终于等到一个人声。

“哎呀!这不是豇豆我儿吗?怎么眼睛变大窟窿里?!”

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如天籁般在我耳边响起。

“菩提老祖!”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循声牵起裙摆踉踉跄跄超前奔去,一头栽在来人怀里。

——这便是我与菩提的第一次正式相见。

尽管是初次,他的感觉却如此熟悉,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超过千年了。

听完我来寻他的来龙去脉,菩提老祖一反常态,神色凝重开始一个劲儿叹气。

“我儿呀,孟婆那‘还我漂漂丸’是绝世珍药不假,可你想寻真身这事,却比登天还难。”

“这是为何?”我大惊,“莫非我的真身被藏起来了?”

“唉,莫说被人藏了,就算是被封印老衲也有法子帮你找出来,可你的真身…”菩提老祖欲言又止。

“祖师爷救命!”我听他吞吞吐吐,心头大骇忍不住摇尾乞怜,“若是没有这双眼睛,孩儿也不想活了!”

“看不看得见对你很重要么?”菩提老祖忽然问我。

“看不见丑陋不要紧,看不见美丽的东西,那可万万不行。”我极其痛苦地如实回答。

“想不到你还是如此执着。”菩提老祖深深深深的叹息,“也罢,这都是冤孽,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敢问菩提老祖,孩儿的真身究竟为何?又如何寻的到?”我急切地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然而菩提老祖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

“你的真身,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他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千万年的时空,悠远飘渺,“无影又无形。”

“莫非…莫非我是空气?”想半天我总算想出一个沾边的答案——就连水也有重量啊!什么是无影无形?

菩提老祖只是沉吟:“莫再问了,我答应过一个人,永远都不说出谜底。”

“难道祖师爷宁愿看着孩儿伤心至死也要保密?”我难以置信大嚷大叫起来,“为什么我不能知道自己的真身?难道我没有知情的权利?”

菩提老祖的回答却略显淡漠:“不瞒你说,即便老衲告诉你,你也没有办法找出真身,与其让你空欢喜,还不如继续保密。”

砰!重现光明的美梦,就这么破碎了,轻轻飘走,甚至不留下一个幻影。

我从斜月三星洞里摸索着出来,浑浑噩噩发起呆。

要永远这样生活在黑暗里吗?要几千几万年地饱尝寂寞和单调吗?我豇豆红究竟做错了什么,命运要如此惩罚我?

生平第一次,我开始对美人有了刻骨的仇恨——青青,你可知你夺去了我最宝贵的东西?我宁愿你,要的是我的命。

阿木第一时间知道我眼睛再也不能治好的消息,陪在我身边,听我哭诉,一反常态很少说话。

我俩在方寸山里这样待了些时日。

有时我想着想着忽然泪如泉涌,手里便会塞进一块帕子。

哭着哭着陷入昏睡,醒来后身上便会多一件衣服。

“生不如死,我没有活着的勇气了。”肝肠寸断的时候,我嘴里念的最多的便是这句。

“不如这样。”阿木握住我的手,“等你发现美人大都狼心狗肺的时候,你会庆幸自己没有被外表蒙蔽,无论如何,眼瞎也好过没有心。”

“我有心!我有心!”一声尖叫打断他,对于这个话题我总是十分敏感。

“是的,你有心。”阿木温和地答着,用手拭去我脸颊上的水珠,“眼泪帮你作证,我知道,你有一颗鲜活的心。”

时空流逝,斗转星移。

终于有天我抓起身边人的手,郑重其事宣布:“我决定接受现实。”

“想好了?”阿木手一顿,话音里明显透着僵硬,“你又要自尽?”

“确实想过。”我缓缓摇头,“可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一路陪我找到这里的你?就算为了你,我也会活下去。”

“所以?”阿木反握住我的手。

“所以我要选一处僻静之地,与世隔绝,常伴青灯。”我平淡地说着,“永永远远隐居。”

这样的日子虽清苦,却是我思考良久后的最终决定。

“你以为,躲起来会快乐?”阿木的大手渐渐箍紧,声音压低。

“不,不会快乐。”我无可奈何笑起来,“可一个看不见的丑瞎子,又哪里会有什么快乐?不如抛开念想,追随佛祖而去。”

“为何一定要亲眼看见?”阿木的语气激动起来,“那天我背着你,将身边的景色讲给你听,你不是也很开心?为何偏偏要执着于外表这些浮云?”

“是啊,当时我很开心。”我诚实地回答着,“可是你能陪我万万年吗?你能时时刻刻做我的眼睛?如果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无论我想看什么你都不会开口?你一时开心,我也就一时开心,哪天你不开心,我岂不是会加倍地伤心?”

阿木沉默了,没再说话。

“我再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我喃喃低语着,说给他,也是说给自己听。

听完了我的回答,阿木很久都没有再跟我说过话。

我知道他对我的决定大感失望,喏喏不敢主动上前,就这样相顾无言直到深夜。

小豇豆,你这一生里,最快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这天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声提问。

“最快活…”我朦朦胧胧地想着,脑海中飘出许多片段,看芳主跳舞,喂养珐琅,染布织布…

“应当是在天庭的时候吧。”我喃喃回答着,至少那时看得见,无忧无虑。

“天庭的人对你都好吗?”那声音继续问着,循循善诱。

“好。”我答得飞快。

忽然又想起一个金黄的身影,顿时皱眉:“有一个要杀我,他不好。”

那声音略微一顿,复而追问:“你恨那个要杀你的人吗?”

“恨?不会啊。”眼皮发沉,瞌睡虫无论如何都赶不走,我只好下意识地回答着,完全出于本能,“他给自己的心上人做了好大一幅钻石宇宙呢,特别痴情,要是能够转送给我,我肯定原谅他。”

那声音低笑起来:“你还是这样爱美啊!”

“可不是嘛。”我嘟哝两声,终究还是沉沉睡去。

梦里似乎有双狭长深远的眼睛,半垂着望向我;一半隐藏在黑暗中,另外一半被灯光缭绕着,乌黑幽远带着一种奇异的对比;那双眼睛下的薄唇,不知为何一直紧紧抿着,线条很平很平。

豇豆花花(八)

次日我是被阳光唤醒的。

习惯性睁开眼,头顶是蓝天白云;四目一转,身边烟雾缭绕,绿水青山。

“咦?”我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赫然摸到了长而柔软的睫毛。

脚步虚浮胆战心惊地朝溪边走去,期期艾艾探头,睹见水中有个满面惊惶的少女,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再三确认,我终于欢天喜地地大叫起来,“我的眼睛回来啦!”

大笑着在原地蹦跳,顾不得罗裙屡次拂过潮湿的青苔地,我一连叫了不下十次。

“阿木!我的眼睛回来啦!回来啦!”

哗啦啦,叽喳喳,溪流潺潺花香鸟语,无数美妙的声音环绕周围,却唯独没有一个人声回应我。

“阿木!阿木!”我执着地唤着他的名字,希望能与他一起分享这份失而复得的快乐。

可无论喊了多少次,都不见他出来。

我等了又等,裙花处早已满是青泥。

失而复得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有人腆着肚子从山谷中缓缓踱步出来。

“莫再喊了,他不会来了。”菩提老祖望着我说。

“您如何知道?”我惊讶极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阿木离开的理由,难道他其实是,做了好事就默默离开,不留真实姓名?

“既然选择不告而别,必然有他不想说的难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菩提老祖神秘笑起来,“总之你的眼睛好了,这就够了。”

我不敢质疑菩提老祖的话,心头涌起一阵失落,禁不住喃喃自语:“可我还没向他道谢呢!也不知他往哪里去了?”

菩提老祖闻言挑眉:“你怎么不问他长什么样子呢?这不是你向来最为关心的么?”

我被他问得一愣,自己也怔住了。

想了想,我终于很认真地回答:“我想见他,与他长什么样子是没有关系的。丑也好美也罢,他都是阿木。”

是陪我一路甘苦,救我于水深火热的人。

“哪怕他长得很丑?”菩提老祖的眼中充满狡黠。

我倒吸一口冷气,迟疑三秒,最终还是重重一点头:“就算他是全三界最丑的人,他在我心里,也是最美的!”

“哈哈哈!”菩提老祖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没想到竟然能从你嘴里听到这番话,这五百年可算没白活啊!”他边笑边捋胡子,满脸的褶子都快乐得飞上天了,“解了,都解了。”

我站在原地,纳闷地看着他。

“我儿,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你的审美与众不同?”菩提老祖缓缓开口,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可直直切中我心事,我忙不迭点头。

“拿着吧。”他将一面光溜溜的东西塞到我好看看这因缘镜,它会告诉你原因。”

给英俊的你(一)

1

她睁开眼,看见碧海蓝天,一朵又一朵云霞流过,就像蓬蓬的白棉。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躺在一汪无边无际的水中,水浅清澈见底,水底是白云蓝天。

她从水里站起来,疑惑地张望,四周寂静无声,什么也没有。

水天共一色,漫漫无垠,她茫然站在原地,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天上还是水里。

忽地风起,掠开她长长的发,她想了想,决定朝风来的方向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红霞从天边掉进水里,再从水里渐渐升起。太阳消失的时候,月亮继续帮她照明,就这样斗转星移风起雾散,她固执地走着,不顾云的挽留雨的叹息。

直到她看见一抹浅浅的青。

迎面站着一个非常俊美的人,比太阳耀眼,比流云高远,比风都要捉摸不定。

她呆呆地看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苍白无力,眼中只剩下那道雨过天青。

“你来了。”

那人看见她,并不吃惊地微笑,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出现一般。

“你是谁?”她望着他,面露迷蒙。

“天青。”他静静凝视她,“我是天青。”

“把手给我。”他站在岸边,朝她伸出手来。

她乖顺低下头,赤裸的足底离开水面,从此踏上了那片未知的陆地。

2

俊美的天青说自己是神仙。

“神仙是什么?”他望着她,神色一如既往地温和,“我便是来度你成仙的。”

“为什么要成仙?”她疑惑不解起来,“成仙后又会变得如何呢?”是不是可以像你这样美丽?

天青笑,朝她摊开右手,只见他手中一阵云雾翻腾,渐渐霞蔚散开,手心里绽放出一朵冰清玉洁的白莲。

“啊。”她没见过这么漂亮精致的东西,禁不住叫出声来。

可是白莲很快枯萎,莲华如烟消散,云雾渐渐汇聚成一个水晶球。

天青大手一晃,球里纷纷扬扬洒下细碎白绒来,茫茫的,软软的。

“这是什么?”她迫不及待想去摸那些绒花,然而指尖刚一碰到,它们就化为露汽消失不见。

“这是上一个冬天的雪。”天青温柔地看着她,“我收了些存起来。”

而后他的手紧握成拳,再缓缓打开——水晶球变没有了,他手里静静停着一条柔软光洁的丝带。

“这是什么?好漂亮!”她见那丝带泛着皎洁萤光,禁不住心痒痒的欢喜。

“这是十五的满月之光,我昨晚剪下的。”天青笑着将丝带交到她手上,“来,送你。”

可丝带刚一碰到她的肌肤就穿了过去,仿佛透明的空气。

“为什么?为什么存不住?”

她焦急而努力去抓住那片月华,只是无论动作多快也无法把它们聚拢。

“你瞧,风花雪月,越美丽的事物就越容易消失。”

天青的声音远远传来。

“所以你要成仙,成了仙,就能把它们永远留在生命里。”

3

她开始随着天青修仙。

因此她想留住那些美丽的东西,她想拥有他们。

然而修仙是很枯燥的事情,天青只教授了她吐息之法,让她先打坐固元,学习如何修生养性。

她不喜欢,很不喜欢,她生来就是个停不住的,连坐在蒲团上也不肯安分。

“唉,我腰疼。”

没到三分钟她就开始扭来扭去,娇滴滴嘟嘴:“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速成呀?”

“专心。”天青就在对面的蒲团上闭目养神,纹丝不动,语气冷凝。

她只好不甘心地一屁股陷进蒲团,瞪着大眼睛。

——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我就不信你不会动!

她这样愤愤想着,便眨也不眨地注视对面人的一举一动。

半柱香,一炷香,两柱香......她的怒气渐渐消散,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哎,你生气的时候也好漂亮啊!”

她喃喃自语着,眼神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