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把周菡萏送回了家,目送她进楼,也看到她在大门阖上的前一刻又回头,估计是没料到他车还在原地,女孩子立马缩起脖子,很快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上楼。

林渊笑了笑,往右转动方向盘,驶出小区。

刚过一个三岔路口,林渊无意瞥到一间书店,光线是陈旧的黄,雨雾濛濛,灯牌仿佛长出了一圈绒毛。

他不忙着走,把车停去门外,书店规模并不大,在这样湿漉的天气,它像是海上一艘沉寂的孤舟。

林渊推门入内,吧台摆了绿植,书架排列规整,几只懒人沙发随意散落在角落里。

小孩陷在里面,也陷进了童画本里,置身世外,完全入了迷。

林渊走到文学区,眼下上市了不少崭新的国外小说,他拿起来看了几页,又放回去,刚要逛出这片区域,一张熟悉的封面把他目光扯了回去。

林渊停下身,把那本书抽出来,纸张已经轻软泛黄,布满了时光的指印,封面的书名尚还清晰

《强风吹拂》。

林渊把书放回去,可不免想起那个同样买了这本书的学生,毕竟这间书店离她家很近,或许某个好天气的晚上,她也走过这里。

阅读是一种孤独的行为,卡尔维诺写过,“她把书当做牡蛎的贝壳钻在书里就像牡蛎躲在贝壳里一样安全。这间屋子被密密麻麻的书页包裹着,就像在密林之中树叶占据了所有空间一样”。

林渊深以为然,不安造访的时候,他就会读书,借此避世逃离。

可他不曾料见,以往一本有着纯粹慰藉的书籍,却能够听见另外的回音,他的心随之共振,像失控脱手的弓弦。

这种共振持续到了晚上,林渊批改着这次的月考试卷。

本次月考特邀市里教学组出题,校领导要求加大难度,学生的哀声载道他们老师一早就预见到了。

所以面对着一张接一张错多对少的考卷,林渊也批得面不改色,风轻云淡。

直到他掀开了一张字迹娟秀齐整的试卷,扫了眼大题,林渊都没去看名字,他知道是谁。

每次批到她讲义,他会油然而生出一种想象,这是一个为他单独开设的电台,频率一致,他所有的传道受业解惑,都有了温柔而有力量的回馈,就在她歌一般流畅别致的书写证明里。

提上分数,林渊不自知哂笑了下。

尽管学生们对他心怀敬畏,可初来乍到,环境陌生,他也有过不知所措,自我怀疑。

从何时开始踏实下来的?

林渊不由回想,也许就是上回月考过后,他见到了一张试卷,他欣慰得像是得到了一张房契,一颗勋章,他有了落稳脚跟的自信。

他激动翻回第一面,去找考卷的主人。

学生姓名:

周菡萏。

周菡萏洗漱过后,温了会书,就蹑手蹑脚钻进被窝,摁亮手机。

直奔他们的学习小组,里面果然静悄悄的,一场考试过后,总是各怀心事,也失了聊天兴致。周菡萏也没有冒头打扰,退到好友列表。

她意外发现,那个单独的分组里,林老师头像还亮着,只不过是忙碌状态。

她蠢蠢欲动,想要去问他分数成绩,可她又没来得及跟张芸对答案,心里摸不着底。

可她还是好想跟他说话啊。

忍了一会,终究是憋不住,周菡萏像要说悄悄话那样,把手机贴近,红着脸打字:林老师,能打扰你一下吗?

不过片刻,那边已经回了消息。

林老师:136

林老师:全班第一

相当利落,直击人心,仿佛心有灵犀,一早就猜到她要问什么。

周菡萏一下子呼吸不畅,追问:真的吗?

林老师:目前的全班第一,我还没批完。

周菡萏:……

又逗她!周菡萏气笑不得。

但这也是个不错的成绩,周菡萏搓了搓热烘烘的脸,很官方回:我继续努力,下次争取靠到140。

林老师:已经很不错了。

还不够,周菡萏在心里回,她莫名心有余悸:还好不是真的第一。

林老师:第一不好吗?

周菡萏立马回:第一就不好意思再去你那蹭补课了。

等到发出去,周菡萏才忽得察觉这句话有些逾矩无礼,万一林老师多想就完蛋了。

而接下来的聊天框,似乎印证了她的最坏预感,牢握掌心的手机,有如按下静音,再无响应。

良久,周菡萏眼底蓄满了懊悔的泪水。

屏幕才重新亮起来,她手忙脚乱点开来,一刹那她破涕为笑,那里是林老师超可爱的回复:

“学生想学,老师岂有拒绝之理。”

第1章 第二十二节课

好不容易熬完周末,周一回校路上,一想到没一会就能见到林老师,周菡萏就无法自制地笑了出声。

她心里起劲,脚踏车也踩得飞快,到校门口时,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碍于吐息不畅,她下意识扯下口罩,猛然间又想起这口罩还是个标志物,能让林老师一眼就认出自己。

左右看了几眼,并没找到林老师的车,但周菡萏还是噌得又把它拉回去,整理好,像是娇怯地躲进了一道引人注目的粉红色门扉里。

天空一片清朗,放置好自行车,她快跑回教室。

班上已经来了不少人,把书包挂到椅背上,她回头找齐嘉佳座位,那里空着,显然椅子的主人还没到,目光逡巡一圈,又转到吴恙那里。

吴恙正侧着脑袋跟同桌逗贫,同桌先注意到周菡萏,拱了下吴恙胳膊提醒,吴恙回头,口型问:

“咋了?”

周菡萏问:“嘉佳呢?”

她担心她又想不开,别看齐嘉佳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敏感脆弱,抗压能力极差,高二那会,每回考差了她都要闹一遭,躲在家里不肯来学校。通常这时候,班主任就会嘱托周菡萏午间去她家一通劝,再把她拉回来继续念书。

吴恙还没来得及答,视线飘到门口,接着扬了扬下巴。

周菡萏也跟着看回去,齐嘉佳已经甩着胳膊奔进教室,嘴里还叼了半个包子。

看见周菡萏,她冲她挤了下眼,回到自己位子,把剩余包子囫囵塞嘴里咽了下去,然后做了个OK的手势,告诉朋友:

她还好。

周菡萏放下心来,抽出历史课本,纷乱背书声在一刻间响起,老班准时来到。

三四节是数学课,课间操一结束,大家还没完全归队,张芸就从办公室抱回了这次月考的数学试卷,在班里分发。

多数人的面色都瞬间晴转阴,接得颤颤巍巍,但再怎么畏惧,也必须得面对这一纸宣判和刑令,毕竟都是之前三十天的成果反馈。

发到周菡萏这里时,张芸停顿一下,才把试卷交给她,欲言又止。

周菡萏不懂同桌动作与表情的含义,临上课前,张芸带着自己试卷归位,周菡萏偷瞟了眼,在她用数学书盖住卷面前看到了她的分数,132。

周菡萏情绪复杂,有几分窃喜,她考得比他“助理”还好呢;又有点愧疚,因为她对这门学科的热爱,也许并不如张芸那般忠贞纯粹,掺杂着好多私人感情。

铃响,林老师来到班上,他穿着灰色大衣,侧身走上讲台,下颌轮廓清晰,放了教材再转过脸来,只叫人满目清朗。

周菡萏心潮起伏,紧盯着她,像搁浅的鱼在等一杯水,热切期盼着他的目光,零点一秒都好。

可他只不着痕迹地环视班级一圈,然后笑起来,无辜状问:

“怎么全都这么看着我,我是你们仇家?”

大多人分数并不好看,所以也无精打采,一片死寂。

但他鲜活的神色和调侃还是惹得一部分认扬起嘴角。有前排男生恹恹作答:“没考好……”

“挺好的,”林老师低头掀开自己手边试卷:“你们班这次数学成绩文科班排第一。”

学生们瞬间瞪大眼睛,腰杆也不可置信地挺立起来。

他语气肯定几分:“真的。”

来自老师的认可是一剂良药,大家神色瞬间松动,心也随之安定。

林渊还注视着学生:“这么好的消息,不笑一下啊。”

学生们纷纷憨笑,是十几岁孩子特有的透真傻气,女生也掩着嘴笑嘻嘻。

气氛一时欢快洋溢不少,林渊开始讲题。

学生们大受鼓舞,也聚精会神听讲,听他耐心分析梳理考卷上的错误与纰漏。

课到一半,外边走廊上忽然来了位陌生女人,班里顿时生出细小异动,男生的视线不自觉被牵拉过去。

那是个年轻纤瘦的女人,长发微曲,散在肩头,周身一股子初雪般清雅的气息。

她眉间蹙着似嗔似怨的焦躁,靠近窗口时,还在授课的林渊才注意到她,他旋即停了声音,放下粉笔,同班里道了一句“稍等,我出去一下”,就匆匆推门走出。

那女人快步迎向她,在林老师还未完全带上门前,大家听见她急促地质问:“我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接而二人并肩,自走廊走远。

班上顿时热闹起来,猜疑着林老师和那位漂亮女士的关系,女孩窃窃私语,但男生的议论却大胆清晰,都在说:

“林老师女朋友好漂亮啊。”

“哇靠终于见到老林女朋友了。”

“好登对啊……”

“……”

周菡萏没有参与其中,仿佛被隔开了,被强行关进一个狭窄的玻璃罩里,呼吸不畅。

心底那片繁花盛开的土地,在一寸寸龟裂,她在下陷,脚底突地没了实体,难过到不能自已。

几分钟后,林老师再次回到班里,大家都默契地安静下来,只是眼珠子滴溜溜转,好奇又新鲜。

可林老师并未分享更多,只说有事要走,布置了一张讲义,道了声不好意思,就再次离开。

一整天,他都没有再回来。

周菡萏坐在椅子上,魂跟着跑了,她强撑着脑袋,心不在焉看书,实际万物灰暗,周身无力。

晚自习下,她没有和齐嘉佳吴恙一块走,独自疯骑回家。也没像以往拖到睡前才洗漱,一回家就去了卫生间,草草了事,然后就哐当带上房门,躲回自己的小世界,妈妈为她煮的宵夜,她也视若无睹,只干巴巴回了句:不想吃。

坐在书桌前,她拉开抽屉,照旧扯下一段星星纸,今天是奶绿色的,咯嗒按开水笔,她突地大脑空白,不知如何下笔,以往只嫌纸张太小,难容她全部情结。

为什么是绿色啊。

连你都在讽刺我。

周菡萏恼火地把星星纸揉作一团,抛进纸篓里。

她又哗啦摊开桌上的习题册,开始做题,一道题还没阅完,数字和图形就已模糊,像被水糊成了一大块,一整团,看起来很费劲,她拼命抹着两只眼睛,可怎么抹也看不清了。

她想起白天窗边那个女人,不由酸苦,她有着一种让在座女孩都自惭形秽的浓淡有致的美,她的出现像春水一般滋润了干枯的教室,难怪班里男生都树梢抽芽般唯恐慢了的朝外冒头。

这就是林老师喜欢的人吗?

可是以前明明一点信息都没透露给他们。

可是他也没那个义务和学生分享这些啊。

周菡萏抽了张纸擦拭,眼泪却涌得更厉害,怎么也止不住,信仰坍塌,自作多情的屈辱和失望让她的心像揪扯一般疼。

就不能等她一下吗?

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就几个月。

等一下她,不行吗……

她捂着鼻子,怕抽噎声引来父母关注。

一边的手机屏幕在闪动,周菡萏把它拿起来,是齐嘉佳的学习小组热火朝天地闲聊,艾特林老师问他白天的事。

任凭她怎么敲打,林老师悄无声息,没有回复。

哭得疲乏至极,周菡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一觉醒来,已经是五点多。吃早饭时。她不敢抬一分眼去看自己妈妈,因为她的两只核桃眼都快砸到碗底。

她也破天荒地比齐嘉佳晚到,早读一下,齐嘉佳就跑过来关切问:“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啦?”

周菡萏一句实话都不敢讲,只能插诨打科,说自己昨晚看了部感人的电影。

下午,有数学课,林老师回了班里,他站到讲台的那一刻,周菡萏还是觉得自己黯淡一宿的世界重新放起了光。

他说上课,班长说起立。班里人集体站起。

他又说:“坐吧。”

他看起来心情不佳,面色较之以往冷峻了些,也有了距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