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漂浮半世,竟要死在这里?木子暗笑了一声,继续向前走。此时能救她的唯一方法,便是唤醒郁离子了。哪怕不能活着出去,至少也得看到郁离子长什么样吧?给帝宴的师兄陪葬,倒也不算太窝囊。

走下旋阶,出了石殿,进入一条约莫二十米长的廊道,木子惊得目瞪口呆:“好家伙,真有钱。”

只见四周的墙壁通体橙黄,其上缀满了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在墙壁的一面,每隔几步便靠墙立了一根柱子,柱身的雕刻各不相同,柱顶缀有火盆,时不时传来木炭烧灼时爆出的滋滋声。

廊道的末端,蹲着两只面目狰狞的守护兽,各不成对称。右边的一只,眼眶内空洞,想来是被剜去了眼睛,左边的一只,张着血盆大口,其内却没有舌头。木子不禁觉得背脊发寒,这样的墓穴布局,真是叹为观止。

木子试着推开朱漆的大门,大门毫不费力的向里打开。

正对大门,悬掉着一口红木大棺。阴宫四周漆黑,唯独棺材底燃烧着一盏长明灯。长明灯放在棺木底下燃烧,那么意思就会完全不同,同行称作偿命灯。木子走进寝殿,只听“啪”地一声,门在身后重重的关上,隔绝了外界一切光亮。

长明灯无声熄灭,木子心中一紧。

“嘻嘻……”寝陵里响起一阵婴儿的笑声,与此同时,弧形的墓室四周燃起青色的磷火,总共十二道青芒,每道青光都有一个暗格,暗格里坐着一个婴儿,在磷火的映衬下面目狰狞。婴孩的嘴是笑着的,而眼睛却是圆瞪的,直愣愣的盯着棺木。

木子打了个冷颤,这样巨大的怨气,激得她寒毛倒立。

木子走过去,在阴宫四周查探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陪葬品,心下不禁失望,“郁离子还真变态,没有陪葬品也就算了,还弄这么多僵尸娃娃吓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开玩笑,“我被琼姬耍了。”木子突然冒出来这个想法,想到这里,她也不怵了,三两下爬上棺椁,开始掀棺。

“戏做得挺足,这么完整的楠木也能弄来,不错不错。”木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棺木打开了一条缝。细缝里透出了盈盈金光,木子心生希冀,更加迫切的将棺木全部揭了开来,顷刻间金光映亮了整间墓室。

第一章 大隐隐于墓(4)

待木子回过神来,棺内的景致已经变了模样。

四周视野开阔,入目皆是金碧辉煌。宫闱下,白色的纱幔伴着落英一起,微风轻摆,肆意缤纷。荷塘内数条金鲤围作一团,其上偶尔有三两只蜻蜓飞过,落在石上小憩,端的是一派闲淡惬意的模样。玉砌玲珑,丝竹之声绕梁不绝,这样的景致,哪里像座废弃古墓?

“真是好风水。”木子由衷赞叹。

“落英宫的风水自然是顶好的。”身后传来一声呓语。木子回头,便见一身着紫衣罗衫的男子倚在廊柱上,微笑地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煞是好看。

他的紫色衣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淡金色的流苏闲适地垂于腰间,与衣裙交相辉映。青丝在头顶绾了一个发髻,紫荆发簪泛着金光,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天神。

肤如凝脂,眉眼如画,男子能美到夺人魂魄,真是有些雌雄难辨。

紫衣男子迈下台阶,向木子走来,他将将向她伸出手,下一刻,木子便被人带离了一丈开外。木子低头,发现一个约莫十岁凡童大小的童子正横在自己与紫衣男中间。

“不要让他碰到你,他会吸食你的魂魄。”童子面色紧张,挡在她身前。

“你……”紫衣男皱眉,片刻后,竟略有不甘的拂袖离去。

“你等等!”木子起身欲追,却被小童子拦住了,“你也是拿了羊皮残卷才来到这里的罢?这里很危险!”

“你也是?”木子眯起眼,显然不相信凭这副孩童样能闯进来。

“我本是三清法师元木,被徒弟用藏宝图诓来这里,”小童叹了口气,喃喃道,“南柯一梦,这一梦就是一生。”

“做梦?”木子疑惑,“你不是来找郁离子么?”

“我自然是来修道的,”元木摇摇头,“你找郁离子?刚刚那个就是。”元木指着门廊,而此时廊下的铁门已经悄然关上。木子跑过去,任凭她如何拍打都纹丝未动。

“这扇门一年才开一次,”元木掰着手指头,“下一次还要等三百天。”

“你!”木子转过身,怒目而视。眼看手上的毒伤已经蔓延到肩膀,别说三百天,三个时辰都悬。

元木十分无辜地耸耸肩,“郁离子脾气不好,来到这的都被他吃了,我也是为你着想。”

“你怎么没被吃了?”

“他嫌我太瘦,说养肥了再吃。于是我自断筋骨,一天比一天小,怎么样,煞是可爱吧?”元木牵起道袍转了个圈,晃得木子头昏眼花。木子没心情再搭理他,转而走向花园,四处勘探起来。

“别白费力气了,出不去的,”元木童子不知从何处拿出两盒棋子,笑道:“趁你右手还能动,不如来陪我下棋。”

木子白了他一眼,继续寻觅。可无论她走到哪,小童子都跟在后面,连带那个亭子一起,一直在她身后二十步处。一圈绕下来,她已经气喘吁吁。蛇毒已经蔓延到心肺,木子明显觉得呼吸阻滞,心痛难当。眼见无所发现,索性也不挣扎了,整个人倚坐在木桩上,垂目看着池塘里的金鱼。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想她一生都在刀刃上跳舞,就算在洱海沉眠了那么久,也从来没觉得死亡会跟自己扯上什么关系。白帝追杀她那么多年,想不到自己最后却死在一条小蛇上,还好这里与世隔绝,否则此事若传到他耳朵里,想必会吐血三升吧。木子想到这竟觉得心情大好,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这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还没有谁是你这般反应。”

木子侧目,问道:“这里统共有几人来过?”

元木伸出三根手指,“加上你一共三个。”

“算上郁离子,这偌大的宫殿就住了四个人?”木子接连啧啧,“真浪费。”

“确切来说是三个半,”元木说着,头也不抬的继续在棋盘上厮杀,“其中一个因棋艺不好,被郁离子逼死了。”

“那还有半个呢?”

“那是个活死人,没有灵魂的躯壳。”

木子心中一突,想起自己每日剔骨放血养活木笙,不过两月便消瘦了一大圈。这郁离子养着个活死人这么多年,那得多费神呐。木子想着想着便脱口而出:“这是真爱啊,她是郁离子的夫人?”

“呸,”元木啐了一口:“他是郁离子的师弟,也是郁离子那辈仅剩的人了。”

木子一愣,“郁离子有几个师弟?”

“一个。”

“哈哈哈哈……”木子低头窃笑,笑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他不会叫帝宴吧?”

“你怎么知道?”元木放下棋,向她看去:“你笑什么?”

木子摆摆手,“没什么,来,我陪你下棋。”木子突然心情大好,三两步跨上亭子,就着元木摆了一半的棋局,挑了弱势的白棋来下。元木本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她几步便扭转了全盘局势,显然有些不可置信,于是将全副心力放在棋局之上。

木子神态自若,轻松自在。元木则眉头紧锁,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

半个时辰后,木子放下最后一子。任元木如何挣扎,最终还是难逃败局。

“你输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不服老可不行啊。”木子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并非她棋艺有多好,而是元木棋艺太烂,烂到连茶楼的老伯都比他好。

“这局不算,我们重新来过!”元木拂袖,桌上的棋子便黑白分明躺在自己的棋匣里。

木子摊手,很有些为难,“下棋可以,你看我这毒……”

“毒?哪里有毒?”

木子定睛一看,发现左手光滑如旧,毒血在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木子惊异之余,不忘躬身道谢:“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陪我下棋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这局我们从头开始,你先请。”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

“不过什么?”

“光下棋没意思,不如加点儿小赌注?”

“你想赌什么?”

木子婉转一笑,“如果我输了就在此陪你下一辈子棋。如果你输了,你的命就是我的,如何?”

“哼,有意思,”元木单手托腮,饶有所思,“就按你说的办。”

月上柳梢,星辰爬满夜空,银河下的落英宫舒朗风清,这里没有四季之别,永远停留在初夏。稀稀拉拉的萤火虫随着黑夜起舞,翩然落在木子身边。

“真漂亮。”木子看着周身的景致呆呆出神。她由衷觉得这样安逸的环境委实让人流连忘返,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倒真是天赐的恩德。若不是木笙还在外头,若不是自己身负血海之仇……想起楚昭还在外面逍遥自在,她便怒从心头起,她才不相信什么世人欺我谤我且由他看他,她信奉有仇必报,锱铢必较。从她这里拿走的,必要十倍还回来。

“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元木一脸愤怒,十分不满。

木子回过神,打了个哈欠,“抱歉,你实在想得太久了,天马上要亮了。”

“我……”元木双拳紧握,轻言呓语。

木子叹了口气,“认输吧。”

“不可能!我不可能输!”元木‘嚯’地站起身,跳下椅子,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可身体却出卖了他。汗流浃背下,双肩正止不住地颤抖。

“难道你想抵赖?”

元木蓦地回头,“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

“那你就兑现诺言,跟我签订主仆契约。”

“好啊,”元木咧嘴一笑,“就算你赢了,也得陪我下一辈子棋。反正,你也出不去。”

“那可不一定,至少以后我就是你师傅了。你签不签?”

元木泄气,“签。”

“那好,我先给你盖个戳。”木子悄然一笑,咬破自己的手指,鲜血溢出滴在元木的额心之上,瞬间便浸了下去。一条红丝线从元木的额心透出,系在木子的手腕,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以后你就是我的提灯童子了。给你改个名字,就叫玉梨子吧。”

元木瞪大了眼睛:“什么郁离子?这里没有郁离子!”

“我的意思是玉石的玉,梨子的梨,可以吃的那种。”

第一章 大隐隐于墓(5)

玉梨子听完,立刻垮下脸,“我才不要叫梨子。”

“少废话,这里我说了算。”木子定神,拉了拉手腕的丝线,红芒燃烧,一闪即逝的没入了玉梨子的眉心。

玉梨子跳脚,抱头乱窜,疼得嗷嗷直叫:“你太野蛮了!欺负弱小孩童会遭天谴的!”

“本大爷在天谴里长大的,让雷劈中我一个试试?”木子一把将他拎起,提到眼前恶语相向:“快把这扇破门打开!”

“只有郁离子能打开,我打不开。”

“你不就是郁离子?”

玉梨子耷拉着耳朵,小声叨叨:“我是能吃的梨子……”

“你说什么!”木子实在无心同他废话,直接左右开弓,只听‘啪啪’两声,巴掌霎时在他脸上开出了花,“不要以为我会对小孩子心软。何况,你的年纪抵我一百个有余。”

玉梨子噙着眼泪,吧嗒吧嗒地看着木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开不开?”

“……开。”

“听话才是好孩子。”木子一改怒容,温柔的将梨子放在地上,起身前还拍了拍他的脸蛋儿。玉梨子十分不甘的推开了门,本有千斤的铁门在他手中如若无物,轻轻一推就开了。门里的世界与门外并无不同,依旧粉雕玉砌,令人赏心悦目。只可惜,宫内空无一人,有一分死寂的悲凉。

木子打量着四周,并未发现之前着紫衣的男子,不禁有些失望。

“那个紫衣人呢?”

“不知道。”玉梨子撇撇嘴。

木子高抬右手,眯起眼睛,“不知道?”

“不要打脸!他、他在后殿。”

“乖。带路。”木子变脸之快,令玉梨子十分惶恐,颤悠悠地走在前面,“你何时知道我是郁离子的?”

“种种迹象都很可疑,非要具体确定的话,那便是听你说起帝宴时,你的神情。”

玉梨子一愣,“我的神情怎么了?”

“那是一种,一种深深地……爱护?就像老鹰庇佑小鸡,大抵如此。”

“那是自然,我的师弟我必当守护。”玉梨子不无骄傲的抬起下巴。

木子挠了挠太阳穴,思索了片刻,道:“有件事为师不知当讲不当讲。”

梨子一拂袖,“但说无妨。”

“帝宴好像不需要你守护。”

“哼。”玉梨子冷哼了一声,一副‘尔等凡人’知道什么的模样看了木子一眼。

“你不相信?你大可出去看看,帝宴所造的三十三重天与你的落英宫相比,究竟有何不同。”

“荒唐!我师弟已死,哪里来的什么三十三重天上天,休要胡言。”

木子干笑了两声:“你不信就算了。”

二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后殿,池塘院落,鱼儿悠悠哉哉,三两条结伴游过。玉梨子见了它们好似十分开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颗食粮撒在塘里,鱼儿便纷纷上前哄抢。

“小花呢?”

“她也走了啊……”

玉梨子坐在塘边,神色黯然地看着荷塘发呆。木子走上前敲了敲他的头,“小花是谁?”

“小绿的女儿,一只金鲤。”

“小绿又是谁?”

“小黑的女儿,一只苍鲤。”

“……生死有命,节哀。”木子揉了揉额头,觉得跟他交流很有些困难,于是退到一边,向角落的石屋走去。

木子推开门,腾腾药草香便扑面而来。巨大的水晶棺内向外冒着白烟,她凑近了才发现,关内躺着一个人,一个非常漂亮的人。他面容青涩,脸蛋红润,但似乎再也无法坐起,无法说话了。

紫衣男子正手执医术,站在棺椁旁倒腾什么,见木子突然探进来,显得有些吃惊,“你……”

“这就是那个活死人?帝宴?”木子咧嘴一笑,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紫衣男点头,俯视木子,见他一身黑不溜丢很是滑稽,便略有些高傲道,“你是何人?”

“我就一普通人,不足挂齿。我叫木子。你呢?”

平凡的容貌,平凡的衣着,还有土不拉几的名字。男子冷哼一声,不再搭理她,转过身继续翻医书。

“你在看什么?”木子凑过头,“……如何保持尸身不腐?”

男子皱眉,直觉木子呼出的气体喷在自己脖颈上,显得十分恶心,于是向前迈了几步,走到药篮旁开始捣药,不动声色将自己与木子的距离拉得很远。木子耸耸肩,并不急着与他搭讪,转而将石屋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除了帝宴的尸体外,这里真是一穷二白。百无聊赖下,她将魔爪伸向了‘帝宴’。

“原来创世神君长这个样子,怪不得《三界赋》里说我们都是帝宴的子孙,和我长得还真有些像哩。”木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然后狞笑着将手伸向‘帝宴’的衣服,“让我看看你究竟是男是女……”

“住手!”

“休得无礼!”

连着两声大喝在木子头顶响起,紫衣男和玉梨子皆是一副惊怒。

“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你们紧张什么?”木子揉了揉耳朵,“小心肝儿都被你们喊破了。”

紫衣男见了梨子,恭敬行了一礼。玉梨子皱眉,露出难得一见的正经,“你说谁是冒牌货?”

“他啊。”木子指了指棺椁,“他不是帝宴。”

“胡说,我与师弟同寝同食,他如何在我眼皮子底下偷龙转凤?”

“争辩没有异议,是与不是,一试便知。”木子从腰间摸出匕首,直指‘帝宴’额心。

“不要!”

“不——”

二人拼命拦阻,却没能阻止木子疯狂的举动。尸身在遇剑的一瞬便化成了烟灰,碎成粉末状落在棺椁里,不一会,连烟都消散不见了。

“怎么样,我说了他是假的吧。”

“你……”玉梨子周身突然泛出丝丝鬼气,他的发丝凌乱,四散飘着,鬼气越飘越远,周遭的景致渐渐的变了。天空变得灰暗阴沉,房屋变成废墟,花草皆已凋零,到处是化为白骨的尸首。

玉梨子极是惊惧,张大了嘴咆哮道:“我的落英宫,我的皇宫——”玉梨子双目黝黑,伴着他的丝丝鬼气显得十分可怖,“想走?我要你们通通陪葬!”

“他已经疯了,”木子挡在紫衣男的身前,“他跟我签了血魂契约,伤不了我。”以木子为圆心是风平浪静,一丈外的景象却已是狂风暴雨。玉梨子飞在半空中,整个世界为之坍塌。

紫衣男有一瞬的吃惊,转而神色一黯,“伤不了你又如何?我们到底出不去。”

“你也是拿了羊皮残卷来的?”

男子点头,“我已经记不清,来这里已有多少年月。”

“你可有发现什么?”

“这里其实是一个阵,若想出去必要毁灭阵眼。原先我以为阵眼是帝宴,但碍于郁离子法力高超故而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帝宴已经灰飞烟灭,想来阵眼也不是他。”

木子冷哼一声,“玉梨子如此自负,怎会将阵眼假手他人?我看,阵眼就在他身上罢!”说着,木子凝神祭起手腕的血脉,将玉梨子从空中扯下。玉梨子落在地上,奋力挣扎,但饶是神智如何不愿意,身体还是随着血脉向木子靠去。

“你想干什么!”

木子摸了摸下巴,“帝宴死了这么久了,身体都已长成少年模样,你活了这么久反而是个小童子,你这副身体,着实有趣。”

玉梨子双眼瞬时回复清明,透出一股惊惧,“你想对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