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骓》
作者:小椴


一匹青马系在赭石红的城墙边,有经验的人从马鼻子嗅着气息时那细微的摺皱就可以感觉出:春天来了。
城墙是远景,枯柳长亭才是近景。长亭外的草色破土乍出,那一点点绿意仿佛是给人嗅而不是给人看的,亭中的人儿执着马鞭犹疑地坐着——进城呢?还是不进?
——他心中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掂量着。
亭外,就是雄距关东的洛阳城,洛阳城的城墙是赭石色的。据传,当年为筑这墙,是用糯米汁捣粘土粘就的。精夯细构,才有了今日的坚实厚重。那个人静静地望着城墙上面的天空,从晨光初吐到朝霞如绡,从一日喷薄到肜云万里,日沉了,烛烟升起,预计一声锣响之后,九门巡守的号令一下,厚重的城门就要关上了——
那个人还在长亭中使劲地绞着手指:这城,进、还是不进呢?
他已在长亭中坐了三天,亭外的马儿已数次不耐烦地踢跶着蹄:它可不习惯主人这么久的静坐。也只有斜挂在马鞍左侧的长剑才知道:握着这只剑柄的手——本应是怎样的坚定执着。

 

 

第一章 天津桥上无人识

一条洛河从洛阳城横穿而过,把洛阳城分为了南北两半。宫城和皇城基本上都留在了北岸。南岸则是老百姓的聚居之地--外郭城。坐在洛水南岸'铜坊'一带向北眺望是件有趣的事,宫宇俨然,那些青楼朱舍,在南岸吃苦力讨生活的老百姓看来,不啻为神仙宫殿。
连接这南北两城的是天津桥,取意于"天河津梁"的意思--洛阳城是九朝旧都,倒也当得起这四个字。我们所要讲述的故事开始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洛阳城上空象是被扯了层熏黄的金沙罩住了似的,罩在了所有挑担的、骑驴的、抬轿的、卖花的、吆喝的……人身上。黄昏总有一种平和的气氛,给每个人的心里都带来一份安谥。
一个外乡人正斜靠在天津桥右侧的栏杆上,一双瞳子盯着秋水中的天空与天空尽处的屋舍。他在这里已站了半日,足有一个时辰了--这外乡人是今天下午才进的城,进城后的他,愁容反重,坐在南岸铜坊眺望北岸望了差不多一下午,这时才又转到天津桥上来干站着。
--天津桥上无人识。
偌大洛阳,偌热闹个天津桥,是没有什么人认得他的。
这人长了张典型的关左子弟的面孔,二十一、二岁模样,就算称不上英俊,却也十分的轮廓分明。他的身材高挑,眉毛压得很低,眉下是一双单眼皮的眼,脸上淡黄色的皮肤,肤色倒还匀细。他长了一只很男子气的鼻,只为那只鼻子,过往的仕女少妇就会忍不住把他多看上两眼。那鼻子的挺直让人想到他该是个很骄傲的人,虽然他的衣衫与他的神情都显得有些落拓。
"当--当--当--"惊入众人耳朵里的是几声锣响。天津桥上的嘈杂被那锣声的尖锐压得低了些。几声锣响后,天津桥上的行人商贩依旧熙熙攘攘,只是自动向两边厢让了让--也没什么,这是每日黄昏时的一景:洛阳府尹巡城后要回衙了。要说洛阳尹在这城中可说是个不大不小位置颇为尴尬的官儿--说大不大,洛阳城作为东都,满朝金紫,官阶比他大的多了去了;可说小也不小,怎么说,这洛阳一城的人口户薄、街衢市井、治安缉拿也都是该他管的。现任的洛阳尹姓于名自望,据说曾是两榜进士。但城中老百姓倒没谁熟悉他,唯一让人跟他产生亲近感的是:满城的文武,差不多只有他一个的官衙是在外郭城的。
靠着桥栏的那个外乡子弟这时回了下头。他这是第一次进洛阳,所以对这城市中的一切颇为好奇。他从小在长安长大,可是在长安城中住得也不多。只见那府尹坐了个四个人抬的轿,连护卫衙役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多个人,走在队末的一人虽一身衙役穿扮,但身上气度却与别人不同。只见他明显高大些,粗宽脸膛,一部紫髯,身上着了一件绯袍,这袍色配上那衙役的装扮可就有些特别了--以当今朝廷之制,绯袍可是有品官员才能穿着的色泽,一般不许小吏平民穿戴的,那外乡子弟就不由得一怔。只见那衙役腰下挂了一把很配他身材的厚背腰刀,那刀要是挂在别的什么人身上只怕就显得夸张了些,可在那衙役身上,倒显得颇有威武气慨。那外乡人不由向他多看了几眼--如果他不是初到洛阳城,这人他定会认得,他其实并不算什么衙役,而是洛阳城中鼎鼎有名,几乎人人皆知的九城七品带刀巡捕、"厚背刀"候健,那可是御口亲封特拨的七品。
那候健走起路来腰马颇扎实,那外乡子弟点点头,心里也似暗赞了一声。轿子这时正走过他身前,他似隐隐听见轿中传来几声微促的喘息,似乎轿中人呼吸颇为艰难。那外乡人皱了皱眉--那声音颇低,满桥的人除了他怕也没谁能在这喧喧扰扰中听得到了。那外乡人一回头,就看见那带刀衙役在队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定了,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他可不愿在大街上被人瞠目对视,装做没注意自又转头去看那栏外落日。可虽掉过头,还是感觉到那带刀捕快的目光仍粘在自己背上,心里不由微微不快,想:
再这么被他盯下去,桥上人就会注意到了。他伸直身子,有些慵懒地晃晃脖子,也顺着轿子的方向向前走了两步,准备向南回头,朝订了房的客栈里去。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天津桥上、南北两岸此时怕不下千百人,但只怕没有一个人比那外乡子弟心中更早划过警觉!他也不知为什么,心中一惊,眼中光芒一闪,只见他一抬头,和适才的慵然倦态完全相反,一双单眼皮的眼猛地一睁,就似爆出一道精光来。他望着桥南头一个正在卖梳子的女子,那女子正低着头,蹲在地上,穿了件再寻常不过的衣裳,手里柳条篮里装了几只角梳木梳--这时那轿子正经过她身边。
就在轿子经过她身边的一刻,她忽然动了--转身、出手,手里篮子里的十几把梳子打着旋地向众衙役脸上罩来。她这一旋身飞转让那异乡子弟心里也不由叹了一声:好劲的腰功!就在她转身之际,左手却已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刀,长约一尺。
众人连同衙役们还只觉眼中被她手中那短刀反射的日光一晃,那女子已一跃到了轿帘前,喝道:"奸贼,拿命来!"说着右手把那轿帘一掀,左手却引刀一挥。那异乡人站在轿后,看不清轿子中情形,只见一抹血扑溅而出,有几点正溅在那相貌看似很平常的女子脸上。那女子脸上生了块淡青的记,似也没想到会这般轻易得手,愣了愣,马上伸手进那轿帘内一抓,众人惊骇之中,她已拎了一颗人头出来。这时,那带刀捕快已然反应过来--他如果不是被那异乡人牵动心思,不会反应这么慢--大喝一声,就向那女子扑去。那女子却似笑了下,人提头一退,已退至桥栏杆边,然后她用握刀的手在栏杆上一按,人已上了栏杆,这时她回头一望,脸上若悲若喜,看了正扑来的"厚背刀"候健一眼,人提着那个人头"扑通"一下就向桥下跃去。
水声传来,候健已赶到栏杆边,他二话不说,一只大手一按栏杆,人已一翻而下。第二声"扑通"传来时,桥上桥下的人们才开始惊叫、慌乱。几个轿夫衙役吓得放不稳轿子,大呼大吵,面对着轿中流出的血发呆。桥上之人却都涌向桥的右侧,看着水中那场追逐。只见当先那个女子游得好快,她把那刀用嘴噙住,一手提头,一手划水,鱼一样地向前窜去,人头在水中留下一丝血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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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健虽武功高绝,无奈水中远无那女子灵活。但他胜在劲儿大,一臂划出,人也可窜出好远。只见桥上众人议论纷纷,桥下两个人已顺水越游越远。那个异乡子弟向那水中望了会儿,收回眼,看向天上。天上残阳如血,照着洛阳城中的百姓,照着桥下的杀戳追逐,也照着这场杀戳追逐中延伸向过往将来的所有因与果,露出这个橙红色的城市里乱哄哄的一面。
水中的两个人影越来越小,桥上众人的口舌却爆发开来。那异乡人叹了口气,走了开去,临行前又看了洛河中一眼,那曾被全力昂扬击水的两个人划开的水路余纹在斜阳下波觳已淡。
天津桥南,有一座著名的酒楼,唤做"董家酒楼"。
酒楼后却有一条衰败的小巷,巷中正有着几个小儿闹着。
只听"啪"地一响,一只大青花瓷碗被一只小黑手用力地揭开,围在碗边的十来双眼珠子便齐齐转了开来。碗里是一碗烧得烂红酥透的酥肉,旁边有几个孩子就由不得的口里滴出涎水来。那刚才把碗捧来的小胖子就一脸堆笑地眯缝着眼说:
"小计,这下总可以了吧,我可是冒着被老爸抽'笋烧肉'的风险给你端出来的。
这下你可要快点接着讲'乐游原、索剑盟'的故事了。"被他称为小计的男孩约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只见他左半边脸淡淡地生了一大块青记,如果没有这块胎记,他该是个五官很不错的孩子。就是身量偏小,一堆孩子里,除了一个小叫花儿外,数他衣衫最寒窘,可一众孩子众星拱月似地把他围在当中。只见他伸出两指夹起一大块肉就放入嘴中,旁边几个孩子喉节就动了下,似暗暗吞了一口唾沫。
原来这小计本名于小计,是铜坊后街上何木匠的外甥,从小没了父母,靠他这个远房舅舅带大。别看他小,手段却非同一般,铜坊一带这五街十巷的孩子们没有不服他的,算是这一带的'孩子王'。最让一众孩子佩服的是,小计幼遭离乱,肚内最多的是新鲜趣淡,打前年他做为小跟班随他药房的碾药师傅郭叔叔出了一趟远门后,回来口里说的、肚里装的新鲜诡怪的故事更是多出了几十倍,引得一众孩子随他打闹捣乱之余,最喜缠着他听他讲故事。他老人家却有些头牌说书先生的派儿,等闲不肯轻易开口,前两天似无意中开口讲了段关中"乐游原、索剑双侣"的故事,只几句就把一众孩子们迷住了,一个个抓耳挠腮,回到家吃饭时还跟自己弟弟妹妹张牙舞爪地说起"太白剑客"韩锷、"索女"方柠的故事--这一对关中侠侣如何身带索剑、双驹并辔、纵横无敌、连破关中水旱三十二大寇;韩锷长剑"长庾"与短剑"含青"又各是几斤几两几钱,把小弟弟小妹妹一个个唬得怔怔的,以为乐事。
这不,今日董家酒楼李二掌柜的儿子李保儿又瞒着他爹,从灶上偷出好大一碗酥肉来孝敬于小计,买通他把那没讲完的故事讲下去。
那于小计吃掉了大半碗肉,把手指吮净,很仗义地把剩下小半碗递给身后一个瘦高小子:"大征,你妹妹不是病了?这半碗肉一会儿你给你妹妹带去,让她也尝尝。"然后,他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问:"上次我讲到哪儿了?"这偏僻小巷却是在酒楼后街,对面的董家酒楼楼上这时正坐了个客人。本来楼上一干雅座都是面朝洛河那面繁盛地界开窗的,面向这后街的只是冷僻座位。那客人却正是天津桥上适才久立无语的那个外乡人。想来他衣衫朴敝,小二不爱招呼他,才把他甩在这儿面对后街小巷的座位。他却象并不在意,只见他正品着一小壶'白坠春醪',心思却不在酒上,一口口慢慢呷着。
洛阳刘白坠酿的酒在当时可谓驰誉两都,可那美酒喝在那外乡人口里这时却似淡淡然全无滋味。他看着面前的洒盏,盏底就似浮起了一个女子的容颜。那女孩儿的右颊上生有一颗小痣,恰到好处的给她匀停的五官添了分可以打破均衡的异气。
相逢之初,还是乐游原上百草初霜吧?他那时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一个女孩子这么动心--从小到大,他一向是颇淡视天下脂粉的。那女子平时喜欢戴一个竹笠,笠檐底下垂下半幅白纱,纱沿恰好遮到鼻,说话时、就只见到她一张红唇在乐游原那满地霜白了的草与冻红的太阳间轻轻翕动。他记得她口里呼出的那些细微的白气,暖暖的象那副遮面的纱一样隔在她与他之间。她的装束分明显出她大户人家出身的家世,可她的举止却没有一般名门闺秀的拘谨。想到这儿,那外乡人笑了--她的袖中藏着一条飞索,就是矫健如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索上的功夫就是算上整个关中之地,怕也可称为并世少有的。
几年了?--那外乡人如此自问着--他搬了搬他细长有力的手指--也快三年了。他记得最初自己是如何年少气盛地一怒之下挑落了她脸上白纱的,挑落时她的神情没有慌愤、没有怒意、只有一丝错愕。相逢何其偶然,而相伴又何其迅速--三天以后,她就在一个荒凉的小店里在他的臂间偎倚了。她的性子看似平和的,但她又是不可捉摸的。近得时候那真的是近得肌肤在畔、伸手可触,可远的时候、她只一转神间你就觉得她的神思已飞、远在天外。
他记得第一次送她分别的时候,也是在乐游原,他少有地有些嗫嚅地问道:
"我们,还可以见面吗?"
那女子笑了:"可以。"
她笑声中有着一丝娇俏。
然后她神色庄肃起来:"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什么?"他问。
"那就是,我来则来,我不来时,你不要找我。而且,我要你发誓,如果你还想见我的话,以后就不要进洛阳城--此生永远不要进洛阳城!"他愕了一下。然后,她就象以往的习惯一样,对自己所有的迷团从不略做解释,转身就走了。这三年,每一年都有那么两三个月的相伴吧?关左一带,甚或都已盛传开了这一对'乐游双侣'的名头,但他对她的了解,似乎也不比其它人多上一点点。
可这一整个冬天--已整整一个冬天没有见到她了--那个外乡人就这么蹙着眉头想着--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担心,所以他来了洛阳,在城外踌蹰了几天后,终于违背承诺,进了这个洛阳城。但偌大洛阳,他如何找她呢;找到后她会不会真的发怒,此生绝裂?他这么想着,头都疼了起来。这城,进对了还是错了呢?
他这里茫茫然的正自失神,楼下的于小计忽一抬头,愕然地与他眼神对了个正面。然后,于小计一跳就跳了起来。

 

 

第二章 七十三翁旦暮身

那外乡子弟住的客店是个小店,他从董家酒楼出来时已是二更时分,又找了个小摊子坐了喝了一回酒,直到那冷清清的小摊子要打烊了他才摇摇晃晃地往回挨。
那时的辰光,已近三更了。
这一路上的小巷颇为阴暗,他似并不急着赶回去睡,哪怕绕了路,也还在不认识的一条又一条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转着。他的眉头紧锁,锁着他心里的那个情结。
天上有星指引,他似颇擅辨别方位,时不时抬抬头--所以洛阳城虽大,他倒不至于迷路。
这时他又岔进了一条小弄,那小弄看来怪异异的,里面竟只有一户人家的大门,门口的铜兽嘴衔的环子已经脱落了,象是很久已没有人住。那弄子却长,仿佛到不了头似的,走来走去还在里面。
那异乡子弟走着走着都觉得诧异起来。蓦地,那小巷里没来由地就似浮起一片轻烟,那冷青青的烟霭在这偏僻小巷里一升起就显出一种诡异的气氛。那外乡子弟怔了怔,酒一下就似醒了好多,但心中更迷糊了。然后,他心有警觉,一回头,本来悄无人踪的身后,那寂寂的小巷口方向这时却忽然在这烟中多出了一条人影。那人影佝佝偻偻,低着头提着一个油纸灯笼,正是三月初的天气,天上没有月,只有一颗颗星星眨着眼,那盏灯笼攸然明起,被这烟遮着,似乎那一个火头是极缓极缓地点燃,仿佛那由暗至明竟用了那提灯人一生的时间。
开始时有烟遮着,灯明着,灯后的人影却象虚着;可随着灯渐亮,那灯光却随着烟霭的渐散反而转虚了,倒是灯后的人影实了。一见之下,还全没看清那人的面貌眉眼,外乡人就在他的人影里读到一种说不出的苍老来。那是一种真正的苍老--那人影的移动虽是无声的,但无声中似乎他的四肢关节都在一下一下地锈响。那外乡子弟只觉身上一激灵,汗毛轻轻一炸。他心下暗笑自己的敏感,扭头继续向前走着。可那小巷竟说不出的直而长,他步子虽加快,可还是走了几盏茶的工夫才象到头。这时他一抬头,前面竟象又有一个灯笼亮着,灯笼后的的人影却虚虚的,佝佝偻偻--竟还似那个老人!
怎么会?怎么会没见到他超出,这时却已到了自己的前面?--那外乡子弟这时由不得心里一空。他呼吸一紧,只见那老人坐在巷子口上,瘪瘪的嘴角上老纹深刻,让人看了他一眼之后都不忍再看他第二眼。
这时那老人见有人来,提起手里的灯笼往那外乡子弟脸上照了照,灯笼在这一片清冷的小巷里把那外乡子弟的脸映得一片诡红。那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外乡人吧?"那外乡人点点头。
老人便不说话,伸手在身边的一个石鼓上拍了拍:"坐。"那外乡人就坐了下来。
那老人手里的灯光此时似有些暗了。他右腋下夹了个梆子,看来是个敲更人。
只听他道:"洛阳城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这是一个阴污暗浊的城市。
虽然远看着它闹哄哄的好象一片橙红瑰丽,可禁不住走近细看。--回家吧,这不是你来的地方。"那外乡子弟不由就有些怔愕,不知这老人怎么一开口就说起这些。
只听那老人道:"看你穿扮是来自长安?"
那外乡人点点头。
老人废然道:"举头西北是长安。那里,该比这里清明多了吧,你何苦要到这洛阳来?"那外乡子弟再也忍不住心里疑问,狐疑道:"老人家,我适才明明记得好象你就在我身后,怎么又到了我前面来?"那老人叹了口气:"你大概是第一次来洛阳。不然不会不知道这巷子的古怪。
--这巷子很长是吧?你走来可能以为它是直的,所以才会奇怪怎么我看着看着在你后面,这巷子又只是一条窄道,没看见我超出你,怎么又跑到你前面来了?"那外乡人正自一脸疑惑。
老人咳了两下,咳过后才道:"这很简单,因为我根本没动--这巷子只有一个入口,也只一个出口,入口即出口。可让你总以为它是重合的,无论进出,在夜晚,都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而且,它在晚上,怎么走看起来都是直的,但其实,它却实在是弯的。--这就是--轮回巷呀。"他一抬眼,口里说出的'轮回巷'三个字似也有着轮回的意味--那三字从他的口里吐出,过了好一时,在这巷里兜了一转,似又绕了回来,轻轻砸在那外乡人的心里。这么个夜,这么个小巷,又是这么个老人,砸得他的心里空荒荒的都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只听那老人沙哑哑的口音念道。那声音好象北氓山上的老树风响,听得人心里都荒凉了。然后他轻轻一叹:"可又有谁,生得正当意趣时,会省得回头呢?"他拍拍那外乡人的肩:"年轻人,得回头时好回头了。"说完,他挟着个梆子,起身就要走。那外乡人听他说话只说了一半,不由好奇,叫道:"老丈……"那老人已叹道:"你还想问什么?你是想知道余国丈的事吗?那段血案,今日算来已整十七年了。唉,就是当初造这个巷子的余国丈,他作了这么个'轮回巷',可他本人也不懂得及时回头呀。"那年轻人奇道:"余国丈?"
只听那老人嘿然道:"别跟我说你不识得什么余国丈,虽说此事已过了十有七年了,但年轻人,我认得你。你今天傍晚站在天津桥头,天津桥上就出了场刺杀之事--你即已为余国丈报了大仇,为什么还不走?虽说那仇不是杀一个于自望就可算完的。--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呀……"mpanel(1);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巷中竟似又有一片轻烟升起,那外乡子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酒醉后做了一梦。
这一觉,那外乡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起来后,他才想起昨晚那梦游似的经历。正好小二进来送洗脸的热水,他心意恍惚,顺口问:"这洛阳城里果真有个什么轮回巷吗?"那小二笑着点点头:"这可是有年头的掌故了,客人从哪里听来。--据说,有些夜晚,陌生人被那巷子迷住了的话,会总以为那巷子是直的,走啊走啊走不到头。偏那巷子里又只有一个门户,于是生出好多怪异的传说来。客人,那也只是传说,当不得真的。"那年轻人正在擦脸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原来,昨晚自己所经,并不是酒后一个荒诞的梦。那小伙计看着他刚拭净的英挺的脸孔,心里不由就一声轻赞。他心下看得舒服,口里也就乐得话多一点:"那轮回巷据说还是当今圣上的国丈余国丈在世时建的,稀奇古怪,大家都不知他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巷子作什么,只听他说'自有深意,自有深意'。唉,那巷子自当年余国丈遇害,家人突然暴毙,空荒荒得没人住也很有些年头了。"那外乡人一怔:"余国丈遇害?"
那伙计一笑,看看他的脸,断定他还是个踏实人,就把嘴凑上来低声道:"客官你别跟人说是听我说的--据说,当年余国丈遇害,跟昨日于天津桥上遇刺的于自望大有干联。那余国丈原是当今圣上当年最宠爱的妃子、'昭仪宫'余淑妃的生身老父。老头儿四十岁上才有此一女,一向爱如珍宝。他女儿也争气,才十六岁,就进了宫,入宫即受宠,后来前一个皇后去世,她又被册封为皇后,她的老父也就自然成了国丈。但她命不好,封后十七天后就谢了世,皇上感念旧情,对余家犹极为照顾,可余家在十七个月后也无端地就遭了灭门惨祸。惨祸发生时正适值余国丈七十有三的寿辰,听说他死前还做了一首诗,到死时还放在'翰墨林'装裱着未来得及拿回呢,里面有一句叫'七十三翁旦暮身',这可不是一语成谶?说来恐怖呀,他全家人都是莫名其妙地一夕之间就丢了人头。有贺寿的第二天去,只见满庭满院的无头尸首,那贺寿的看过后都吓疯了。据说,那昨日刚被刺杀的洛阳尹于自望本来也姓余,和这余家还有着什么亲戚关系,自余国丈遇害后,他就改姓于了,官也从外县九品一擢而升为正五品,直到前两年还把官做到提点洛阳城了,这可不是升了?--客人你听了就听了,别到处乱说啊。这事儿只是我们洛阳城底下的苦哈哈们闲传,也没影儿,开不得玩笑的。何况这两天只怕风声紧。--对了,客官,你是怎么知道轮回巷的?"那外乡人怔怔道:"我昨晚就走到那了呀,一进去里面就蓬起一片烟,还碰到了个老人,说了些怪话……"他话犹未完,已被那伙计瞠目打断道:"老人?什么样的老人?是不是个看着好老好老,膝盖都象直了的,提着个灯笼的人?"那外乡人点点头。
那伙计脸就白了:"妈呀,看来是真的,人家传说每到春三月、月损之夜就会有余国丈的冤魂归来还魂,那事儿竟是真的!"说完,他看了这个外乡小伙儿一眼,虽对他相貌颇为满意,犹似怕从他身上沾上了那鬼气一般,再不敢搭言,提了那壶开水就急急地往外去了。
那外乡人不由哑然失笑,他行游万里,见识极多,自不会信这些鬼神之事。心里略搁了搁,也就把这一夜奇遇的事摞下了。
说是摞下,可他那日吃中饭时,没事儿和另一个店伙闲聊,不由又问了点儿那个余国丈的事。据说,余婕妤封后的事在洛阳人口中大是自豪,余家也遗爱颇多,至今还有人掂记着。那店伙说来还一副惋惜的口气。
吃罢饭,他又去马棚转了转。他乘的马儿极佳,风骨殊骏,竟是一匹上好'斑骓'--那马儿的右腹上明显地有一条条暗白相间的黑赤花纹,隐如龙鳞,一看就知是塞上名驹与野马杂交生下的良种。那外乡人似极疼爱那匹马儿,这几日虽不太用得着它代步了,却也特来照护一番。他随身带有一个长囊,囊中却装了一把剑,这一马一剑似是身无长物的他最在意的两样物事了。他照看过马返回房中后,就在那长布囊中把那把剑取出,剑长二尺有三,剑身不阔不狭,极为古朴大方,他看了剑柄上的两个字,心思竟似痴了。那两个字字迹雅秀,分明就是'韩锷'二字,这也是他的名字。而这两个字,还是她--方柠三年前亲手给他刻上的。
他凝目剑锋,锋上青寒一片,他此剑名为"长庚"。可"长庚"虽利,能斩决千兵万刃,却如此情思何?

 

 

第三章 画图省识春风面

午后,韩锷心中郁闷,便问那店伙这洛阳城中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那店伙笑向他脸上看了看,嘻嘻道:"客人该知道这洛阳城有个有名的'安乐窝'吧,那里倒是个好耍子所在,只是现在天色还早,没什么趣,你要不先去走走,探探路?--来洛阳的年轻子弟没有谁不会先把那里摸熟的。"韩锷怔了怔,听这名字就已知是个治游之所,但他来洛阳本是为寻人,还要暗里找寻。心想,以方柠的身手,在洛阳城中,只要精擅技击之人,不可能不知。而精擅技击之辈大多隐身于市井,看来这安乐窝倒是非要去走走不可了。他含笑而出,由着那店伙儿笑得颇为暖昧,也不好做解释。
那安乐窝距他所住之处却颇远,他骑了马儿,一路闲游,走了好一刻,路过茹家凹,又找人问了路,才算到了。只见安乐窝果然安乐,正是午后申牌光景,那安乐窝里坊夹着正街两侧的朱楼高阁廊间檐底的彩绘在阳光下显出种金粉凸浮式的喜庆。这里原还有一小条河,河却不宽,只能算一条沟吧--这就是洛阳城有名的御沟。
韩锷年少英挺,骑马走过那个小小的木板桥时,桥头楼上正有刚睡醒的操花柳生涯的女儿们正在梳头洗脸,往那条御沟里泼刚洗过脸的脂水。见了韩锷,不由就一怔,怔过后也就盯上了。--所谓姐儿爱俏,何况是韩锷这种棱角分明的'硬里俏'。他的脸颊在温和的阳光下别有一种硬朗的生气。那些楼头红粉便有的一望之下呆住了。
这条御沟本是通向洛河的,韩锷爱那沟边景致,不由驻马站了一站,眼盯着那御沟旁边的嫩柳初黄,心里微微一阵迷乱。太阳正满心慈爱地要给这安乐一窝更多涂抹些浮光虚粉,桥两边的女儿们的脸孔离远了看倒颇有艳致。那是夹杂着污垢的美丽,韩锷毕竟年轻,抬头一望之下,心里微动了动。他一剔眉,本有不少注意着他的姐儿们就不由心里一跳,一片叽叽喳喳声随之响起,把韩锷臊得脸上一红,忙忙骑马前行,一路上挣脱了不少拉他马缰硬要往楼里让的鸨儿龟奴,这么走了有一小段,才才清静了些,忽又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辔头。
韩锷有些恼,一低头,这次却吃惊地发现,拉他马缰的却是只黑瘦的小手。只见那孩子五官不错,脸上生了好大一块青记,笑嘻嘻道:"韩爷,这边请。"韩锷一怔:他怎么知道自己姓什么?心里却不由一跳--这洛阳满城,如说还有谁认得他的话,那该就只有……方柠了。
韩锷停马道:"你怎么知道我姓韩?"
那小孩儿笑道:"我不知道,但我姐姐知道呀。"韩锷心中更是一跳,凝目向那孩子道:"你姐姐?"他仔细看那孩子的脸,要在他脸上找出些与方柠相象的影子来,但他一向不善于辨人相貌,心下犹疑着,松着缰的马儿不由得就由那孩子拉着向前走了。口里还在问道:"你姐姐怎么知道?"那孩子俏皮一笑:"我姐姐嘛……"
他卖了个关子,看着韩锷那一脸认真的情态,忍笑道:"她能掐会算了。"街边楼上已有个女子笑道:"小计,这次你又是帮谁扯蓬拉纤?为什么不到我楼里来。"那小计笑道:"玉儿姐姐,这可是余姑姑的生意,你真的也要抢吗?"楼上那女子就吓得一伸舌头,一缩头就缩回窗里去了。韩锷心里一奇:"余姑姑?"这余姑姑又是谁?他向那小孩儿问道:"你叫什么?"小孩儿呲牙笑道:"我姓于,叫于小计。"
韩锷一怔,自己此次进洛阳,看来真的是和姓'余'和'于'的有缘了,先是于自望,又有余国丈,今日又冒出个余姑姑和于小计,就不知这后二人是哪个'于'了。
那小孩儿拉着他却并不向大街走,而是一拐拐进了那个沟边上的一条小巷。巷弄深幽,沟里隐隐浮起一蓬水意,不知怎么象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韩锷又有了那一晚诡异的感觉,不由道:"这是什么地方?"那于小计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若有深意:"韩爷这里都不认得?这里就是有名的'御沟斜'了--又叫'玉钩斜'。"他看了韩锷一眼,见他还不明白,就自轻声解释道:"据说,在汉朝时,凡是宫里有什么遭嫉的宫人,被人暗害后,就会埋骨于此,原来还传说这里半夜都有鬼哭的。所以有了个香恻的名儿,叫'玉沟斜'。"韩锷一抬眼,离这里不远的北面就是洛河对面的宫宇殿舍--'玉沟斜'?--是不是所有的富贵权势之侧都有些阴风惨惨之地?那孩子却已牵着马儿到了。他停在了一个青砖瓦、白粉墙的屋舍之畔,只见那瓦舍之侧高悬了一旗,旗上写了'余姑姑演命推算'七个字。这小屋僻静,象没什么客人。那于小计笑道:"韩爷,请下马。"韩锷依言下马,只听于小计已冲屋中叫道:"余姑姑,我给你请的人来了。"屋里就听一个苍老女子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叨咕了一声。那声音似老似嫩,说不出的怪异。韩锷已随那孩子走进屋内,只见屋内一案一榻,另设了两三个小凳,摆设竟极为萧条。案后榻上盘腿坐着个女子,那女子看脸年纪似不大,也不过三十有余,但一头头发却已花白。最奇的是她的一双眼白垩垩的,竟是盲人。她胸膛干瘪,发出口的声音就似出自深岩古穴,说不出的让人空茫难受。只见她哼了两声,一双分明看不见什么的眼有如前生旧世般地向韩锷脸上盯来,直盯了好久,才嘎嘎道:"韩公子。"韩锷心里升起一丝失望--不是方柠,但对方一口叫出了他的姓,不由又惹动了他的好奇之心。这女子分明他从未见过,但他却有一种感觉,象是见过了两三次一般。
只听那女子叹道:"你不该到这洛阳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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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奇道:"为什么?"
那女子叹道:"我闻得出你命带花煞,而这洛阳城原是个内媚之地,久留于此,对你无宜呀。"韩锷一愣,他虽不信这些神门鬼道,但后背不知怎么就被那女子说得凉溲溲的。
只听那女子道:"你会遇到好多女子,但怕这些女子,都是要来害你的。"韩锷不想再听她胡说八道,插嘴道:"余姑姑,请问……您怎知小可贱姓?"那女子说话时却只见喉头耸动,两片嘴唇却都不动,模样极为怪异。腹中发音般地道:"贱姓?要是这一个'韩'字和'长庚'和'含青'两剑牵连在一处,当今技击名家虽多,只怕就没有人敢说这个姓是什么贱姓了吧?"韩锷一怔,他掌中双剑不自谦的话,确可以说是名动四方,只是,这一个洛阳瞎女怎么会知道的?那女子似明白他心中疑问,笑了下--她面上一笑,只见面上皮肤一阵牵动,让韩锷都不敢细看。只听她道:"我这个瞎女人虽不能看,但好在,有损则有益,我还会嗅。韩公子是六天前到的洛阳城外的吧?却一直在洛阳城外踌蹰不进,不知却是为何。那时,我就嗅到了这久未出世的'长庚'与'含青'两剑的气味了。"韩锷只觉背上寒毛一竖。那女子却拿起个雕花烟匣,轻轻打开,一双手抖抖地点起了一小团龙团细香,那香烟随着盒盖上的细孔轻轻散发了开来,一时一室氤氲。
韩锷闻得,只觉脑中一清,又接着一昏。他心里一惊:有毒?但以他的历练,马上又发觉自己多虞了。
只见那女子把那香盒凑到自己鼻边深深一嗅,面上就似添了抹神彩。低哑道:
"韩公子请坐。"
韩锷坐下,那女子却不看他,依旧用鼻在那盒中深嗅,忽然一抬头,一口浓烟就向韩锷脸上喷来,喷罢口里道:"韩公子勿惊,我一个算命为生的瞎女子还是害不到你这以技击之术翘楚海内的一代名手的。这香,却是暹罗密产。韩公子闻了之后,这香就会把韩公子所求之事告诉我的。"韩锷已被她三两言引动好奇,喃喃道:"那你说我所求为何事?"那女子一双盲眼盯着他,半天不说话,忽将一双手抖抖索索地伸在案下搜寻,半天拿出一张白帛来,又伸手点燃一支檀木小棍,一晃熄了,露出个烟煤黑头,递到韩锷手里,吐出一个字道:"画!"韩锷手里被她塞入这怪异一笔,却不明白,疑惑道:"画什么?"那女子道:"画人。"
"--画你要找的人。"
那余姑姑轻轻咳着。
"那香告诉我,你是来找人的。""--只要你画出来,我就可以告诉你她在哪里。"韩锷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笔',这余姑姑究竟哪路人物,竟知他来洛阳是来找人的。可他一向不善于画,别说是人,就是一条小狗儿他也画不出呀。只听那余姑姑道:"闭眼。""闭了眼,你就画得出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催眠似的意味,韩锷看了看这个'御沟斜'边这小舍内的陈设,外面阳光蓬松而入,在夯土的地上照出些飞尘来,心中就似盲了。权信一次如何?--他这么想着,就已闭上了眼。这一闭,开始他还知自己手在动,后来就迷糊了,不知闭了多久后,才忽听那女子一叹:"好美的女子。"韩锷一惊,一睁眼,都被手下的白帛吓了一跳。那帛上分明惟妙惟肖地画着一个女人,分明就是那个近日在他心中徘徊不去的方柠。他震惊之余,也就没注意到那余姑姑的眼中光芒一闪,一闪之后就又恢复了她白垩垩的眼神。只听她依旧以毫无升降的怪异的声音道:"她就是你要找的人吧。可惜,可惜,你不找到她只怕还好些。"韩锷这时已不由不相信她的异能--竟能让从不知丹青为何物的自己画出自己心中人的图象--他手一撑案:"她在哪里?"余姑姑双眼空茫茫的:"我不能告诉你。"
韩锷一愣:"她可是有事?会不会面临大难?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你即然让我这不解画的人画得出她的形象,一定知道她在哪里!"余姑姑干笑一声:"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她的难处现在是大了,但未见得不是她自愿的。嘿嘿,我看到了一根绳,好轻好飘,她是有一根绳吧?--青青的,象嫩柳初条一样的细绳。对了,那是一根丁香绦,用精硝的皮子混了金丝编就的,那是不是她的兵刃?……这绳儿……现在只怕就要缠在她自己的脖颈上了。"韩锷心中一惊,方柠果然有事!他已控制不住撑案而起,疾道:"那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又怎么才能帮她!"那女子一双盲眼有些悲凉地望向韩锷:"我帮不了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只见她干瘪的嘴唇吐出了几句话:"如果你能查清轮回巷里的事,你就能找到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说着,她袖子轻扇,盒中一缕香冒出,韩锷只觉得头好晕,恍惚中那余姑姑似已离榻而去,等他能再凝神清醒过来时,对案的余姑姑却已经不在,外面,已又是一个曛然的黄昏。他急寻自己适才面前的画,可那画,却也不在了。

 

 

第四章 凤楼宁负美人恩

轮回巷里余家旧宅的后园,有一座三层的小楼,那是一座'凤楼'。只见每层屋檐尖角处都雕出一个凤嘴,口衔铜铃,极为精巧。小楼翼展如翅,那楼上的旧匾上却还是御笔亲提的三个字:"美人恩"。
韩锷怔怔地看着那三个字,只见笔意间温柔蕴藉,架构缠绵。他识得当今圣上之字,心中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推开那扇咿呀直响的门,就上到了楼头。
楼头的窗却有一扇还开着,楼内灰尘久驻,想来久已无人来过了。--为什么,那余姑姑说他查清轮回巷里的事后就可以找出所寻的人的下落了?这轮回巷中究竟又出了什么样的事?
韩锷今日却是有备而来,他的长剑'长庚'与短剑'含青'一在腰侧,一在袖中。他从那扇开着的窗中注目后园,只见那园中的一亭一榭都建构得极为奇怪,初看似清晰,再仔细一看,却似测不准任何两座建筑之间的距离一般。而小石花径,具显特异。韩锷轻轻吐了一口气,手搭窗沿。他的手指才触及窗沿,就象烫了一下似的猛地往回一缩--他的手指竟触到了一个人的手上!
他大惊,抽身一退,果见那窗沿上正扒着一个人的手!
那手干干枯枯,全无血色,五指紧缩,看似极有力道。韩锷眉毛一挑,缓步重又向前欺去,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能无声无息欺近他的身侧!
可他眼睛向窗下一望时,却立时呆了,所见景象让一向凝定的他也大吃一惊--那只手下,竟什么也没有!
--那是一只断手!手腕断处斩截,分明已斩断有好多年了,那只手却并没有腐烂,依旧那么有力地抓着木头窗沿,似要在那窗沿上抓出一道痕迹来。那只断手的手指上套了一只银戒,韩锷凝目看去,却见那银戒上居然有字,是'紫宸'二字。
韩锷一愣,他知道这银戒的来厉--"紫宸"是当今朝廷大内侍卫中绝顶好手组成的一个组织的密称,所谓"紫宸银戒,声震九重"。在长安城中,可谓技击圈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当选'紫宸'之人,必是在某一项技艺上已是不得了、了不得的高手。怎么这样一个人会遭断腕?而且是在这楼上?这楼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而那手分明断日已久,却丝毫没有腐烂,这分明就是只听过传闻的所谓'止水不腐、废枢不蠧'之术,那可是只有'法华宗'才有的秘术,出自佛家,为'优昙真气'所凝。这个小楼,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韩锷眉头深拧--只见那手里却握着一张旧绢。韩锷轻轻抽出那张绢帕,绢质极好,历经风霜,居然未朽。只见绢上,黑迹淡淡,他还不及看那绢上写画了些什么,忽有警觉,一抬头,只见院墙外面,人影一翻,竟有个轻巧人影翻了进来。
看人影那来人似是个女子,她分明已经受伤,伤在肩胛。只见她才进园来,似是对这园子颇为熟悉一般,并不四顾寻路,一跃一跃,正向这楼下池边跃来。天上隐有钩月,池水泛光,微现潋滟。等她跃近时,一点微光照出了她脸上好大一块青记。韩锷一愕--已认出来人正是天津桥头刺杀了于自望的那个女子。
只见她肩上黑了一片,那却是血色在这暗夜里呈现的颜色。韩锷一惊,他当日一会,已知那女子身手不俗,却不知怎么受的伤。
这时只听一声冷笑,院墙外又自翻进了一个人影。那人身高背阔,手里仗了一柄厚背腰刀,正是那日天津桥上也曾现身的七品带刀捕快'厚背刀'候健。
只见那候健进了园子并不急追,反慢慢靠前,冷冷道:"姑娘,看来我猜的果真不错,你果与这轮回巷大有关联了。"那带伤女子惨笑了下,面容在这月色下看来颇为凄厉。只听候健又道:"你要以为躲进了这轮回巷中的'十诧古图'就可以安然无虞,那你可就错了。要知,这'十诧图'虽然厉害,可在十七年前就已经被破了。"--'十诧古图'?--那是什么?--韩锷脑中似有印象,难道和发源自大凉山的川西'排教'有关?
--十七年前?那是余国丈遇害的日子吗?
韩锷心中正自踌蹰,那女子已停身池前,只是抚肩喘息,并不说话。
只听候健道:"余国丈这件案子已积压有年,当年也在我手里经过的,可惜后来被刑部夺去了。这案子显然别有内情,可他们查了一番,毫无结果。这事虽然一直未能查清,但据我所知,洛阳城里近几年来一直潜流暗涌,犹有人执意要彻查此案,以报当年之仇。这一党人以'来仪'为号。嘿嘿,'来仪'、'来仪',那是'有凤来仪'了,只怕和当年莫名而死的余皇后也有关联吧。--近日声势颇盛的'来仪'口令就和姑娘大有干系?"他说着,双眼直盯着那女子,定声道:"据说当年那凶手能破这'十诧古图'布成的'轮回密阵',就和前日遭姑娘刺杀的于自望大有干联。姑娘刺杀于自望,可就是为此吗?"那女子轻声冷笑道:"你别问了,我虽受伤,可还不是伤在你的手下。如果我不是在'仆射堂'偷窥失手,中了一箭,凭你,也未必能蹑得住我的行踪所在,你又装什么胜算在手?枉你身为洛阳捕快统领二十余年,当年一出血案,你究竟又查出几分端倪?可笑、可笑,现在还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候健脸上一烫,一振手上之刀,正容道:"姑娘,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我管辖下动手,我候健虽官品低微,但你已乱朝廷法度,无论你背景如何,声势多盛,只为此一点,我就不能不拿下你了。"他说完并不多言,反后退了一步,人影就虎踞犬坐一般。韩锷一见之下,已知他已允称技击名手。--这一番架式,分明已极精通北派'卧虎居'之'锯锉刀'。
'锯锉刀'招式雄猛,以'犬坐'为守,'虎踞'谋攻,轻易不动,动必伤人。那候健面色凝肃,用手指抚了下他手中的厚刀之背,喉里就低哼了一声。那女子似颇忌惮,伸手在袖中一抽,就抽出了一柄她当日曾用的短刀,依旧是左手执着,她刀身轻窄,看来用的是招术险恶的近身搏击之技。韩锷也呼吸一紧,他虽为技击名家,算得上海内精通此道之人中的翘楚,但知技击一道,说起来其实是没有什么高下的,任何偶然因素都可以干扰看似强弱已分的一局。那候健这时却动了,只见他走中宫,踏坎入离,一刀直直而来。这一刀毫无花巧,胜就胜在力劲刀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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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未到,那刀风已荡开了那女子额前之发。那女子神色一变,似没想到候健一把厚刀居然可以使得迅捷至此。她扭腰一避,手中刃短,却还不出招来。候健喉中又低吼了一声,第二刀变劈为抹,分明'锯锉刀'一十三路他已可以顺手指挥,不必再缚手缚脚的顺套而发。韩锷眼中一亮,已来了精神--一般俗手,往往为招路所缚,一经动手,只知依套路而行,不知这才是搏击大忌。看这候健如此出手,分明已得刀中三味。
那女子腰功极好,脚下不动,拧腰一避,才待还以颜色,候健第三刀已变抹为削,已直击向她肩胛。那女子这时再原地避让不得,只有耸身一退,让出了她适才谋就的最佳地位,手中短刃却也寻隙而进,一脱手--她刃上居然有索,飞掷而出,一击而收。候健面色凝肃,'嘿'了一声道:"没想到十余年后,居然又看到了鲁夫人当年所创的'轮回刃'。"他两个刀中好手俱已不敢大意,楼下只闻风惊刃响,他两已拼杀在一处。韩锷见那女子始终处于弱势,知她为伤势所限,今夜,无论如何,怕是也逃不过候健之擒了,心中却闪电般地想起下午'玉钩斜'边余姑姑的话:"如果你能查清轮回巷里的事,你就能找到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她指的弱女子,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个善用'轮回刃'的女子呢?
韩锷正自凝思,却见楼下局面已变,只听候健喉中低沉道:"姑娘,原来你艺业如此精湛!候某要是在你没负伤时拿你,只怕倒颇为难了。没奈何,候某只有伤你了!"他口里'伤你了'三字才出,手中刀法已是一变,竟倒转刀锋,以刀背向那女子击砸。那女子容颜惨变,惊叫了声:"厚朴刀!""厚朴"本为中药,为落叶乔木,性干,叶呈长圆,花大而白,以树皮入药,有燥湿利气之用。用名在这候健刀法之上,果然干燥爽烈。候健这时以'厚朴刀'心法行'锯锉刀路',就是才名如韩锷,也不由不对他刮目相看了。只见那女子忽仰天叹了一声:"老天,老天,你居然如此不公!"她声音悲忿,韩锷心中一动,只见她脸上胎记之下,一张容颜竟也颇有可怜之处。不知怎么,那张脸上的某些东西就让他想到了方柠。所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韩锷只觉心中血气一涌。那'厚背刀'候健已得空隙,一招'倒逆锉'就已向那女子肩上劈下。那女子闪已无及,只听楼上韩锷大喝了一声"慢!"手里随手抓断一根窗棂,直向候健击去。他这是用的'攻敌所必救'。
那候健眼看要得手,刀背已砸到那女子肩上,那女子肩上已有一声轻微骨碎之声传来,这时却只有闪身收力,退步疾避。只见好候健,避暗器之余,犹有余暇一抬头,冲楼上喝道:"谁人?"韩锷也不想就此陷身入这洛阳城中他不明白的一局争斗,心头一转念,已退身暗影。伸手一捋,已从那只枯手上卸下了那枚银戒,抖手一掷,变声低喝道:"接着!"他这一掷,为显已威,虽只一枚小小银戒,也如暗器般声势惊人。候健面色一变,一翻腕,看来势料对方无伤己之意,当场接住。然后他张开手掌,凝目一看,面色就一变:"紫宸?怎么,宫中也来人了!"韩锷本不善说谎,只有隐身于窗后闭口不言。那候健却以已意忖度对方意思,想了一刻,一跺脚,"好,你们要插手,我候某人不管了。"说着,他就已转身而退。
可那女子忽叫道:"慢走!"
候健一怔,想:你不巴望我快走还要拦阻?
那女子已道:"表记留下。"
候健愣了下,喉里'哼'了一声,一张手掌,那枚银戒脱落于地。一耸身,人已飞跃了几跃,翻墙而去。
那女子捡起了那枚银戒,不知怎么,一望之下,似颇有失望之色。定了定神,才回头向楼上道:"多谢恩公。"韩锷当此情形,本不愿与她朝面,无奈心中记挂要寻之人,犹豫了一刻,才一跃而下。
那女子看他跃下的身法,轻轻一叹道:"果然是韩公子。"韩锷一怔--怎么,这洛阳城还有人认得他?
那女子已明他所想,开口道:"这提纵一术支脉虽多,但艺出太白的'踏歌步',当世之中,本已罕见。至于能用到这等清刚矫健地步的,怕也只有'太白剑客'韩锷韩公子能为之了。"韩锷不知怎么回答,只听那女子道:"何况我也知韩兄已至洛阳。韩兄该还记得有个脸上有青记的小孩儿,名叫'小计'的那个吧?"韩锷点点头。
那女子已轻轻一叹:"我就是他姐姐。我叫于婕。"她这时却抱膝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她所伤不轻,先中箭创,后来候健的一刀也让她肩骨轻裂。只听她笑道:"我知道韩公子所为何来。没错,我已得了那副图。"她侧顾了一下韩锷的身影,目中一亮,一亮后居然微泛忧怨之色,唇角却微微含笑"真是个好美的女子--也只有她,才配得上韩兄这等高才吧?难怪韩兄忧切至此。"她抬抬眼,似是颇有自伤身世之感:"人生富贵多如意,没想她出身如此家门,生来如意,就是找个体己人,也强过我这薄命飘荡之无根之女多多了。"不知怎么,韩锷望着她的神情,心里不由就几近升起几分怜惜来。这于婕他虽仅只初面,也见过她'轮回刃'一击之利,但不知怎么,还是让他有一种由弱生怜的感觉。这感觉,他在方柠身上从没体会到过。他摇摇头,心里暗想:韩锷呀韩锷,你可别胡思乱想,人家姑娘只不过偶尔自伤身世罢了,和你可没什么相干。
但他毕竟是个年轻男子,听到对方这么话里分明暗赞自己,还是不由得心里掠过一丝窃喜。只见那女子对他的神态似颇喜爱,轻笑道:"她,该就是韩兄近年来一同名传,人称'索剑为盟,神仙眷属'的'索女'方柠吧?"她手中这时已掏出了那副画,那画上炭笔草就的人儿在这月光下似展现出一种说不出的静好。于婕轻笑道:"当真是'静女其姝',也难怪韩兄这般'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了。"她面上隐露调侃,韩锷只觉羞涩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面皮微红,虽还为这夜色遮着,但一只脚已忍不住地在地上轻轻蹭着,状极不安。那女子似很爱见他这般羞窘的男儿模样,有意看看那图,又看看他,分明拖长挨延,赏鉴他那副我见犹喜很男儿气的羞窘。
她这里看来看去,可把韩锷折磨惨了,直到韩锷已被她折腾够了,她才笑道:
"韩兄当真要知道她下落?"
韩锷红脸点了下头。
那女子扬脖一笑道:"那好,韩兄你先答应我一件事。"她这一扬脖,虽脸上为青记所妨,颇碍姿容,倒也别有一种韩锷从未在别的女子身上看到的爽落潇洒之态。韩锷有些扭捏道:"什么事?"那女子道:"反正不违侠义,不悖私德,韩兄你答应吗?"韩锷脱口道:"我答应。"
那女子面上微微一黯,轻叹道:"我知韩兄不是一个轻诺之人,这么快答应,想来对这方柠可是真心关切了。她真……好有福气。"她面上又有一种自伤的神情,韩锷哪懂得女孩儿们那千回百转的心思,只觉她那么双眉一蹙之态,实在……实在……
心生暇思,他面上不由又一红。那女子已笑道:"我要是要韩兄答应--只要你答应娶我,共此一生一世,我就帮你找那方柠,那韩兄你也照办吗?"韩锷几乎大惊而倒,那女子已爽朗笑道:"韩兄放心,我于婕还不至于那般杀风景。我只要……"她面色一肃:"我只要韩兄答应,从今日起,无论如何,全我性命,以待我报完身负大仇。""如韩兄做不到,让我轻易而亡,那韩兄就要帮我报这轮回老巷的旧仇。"她轻轻一叹:"以韩兄艺业,我知韩兄还是护得住我的。只要我的仇报了,韩兄就可以就此忘了我这个女子,以后生死,绝不与韩兄相干,而我一定会帮韩兄找到这方柠,韩兄你答应吗?"韩锷只觉在这么个宛转潇酒而又神秘莫测的女子面前,全无自己说话的余地。
但此诺非轻,他想了会儿,才点头道:"我答应。"那女子轻声一叹,脸上微有寥落之意:"但愿无论如何,韩兄你无悔今日之诺。
--三日之后,我探查已定,就再于此告知韩兄所寻之人的下落。"说着,她站起身来。她本挨得韩锷颇近,这一站,两人几乎颜面相触。韩锷也不好退,只觉一股女儿幽香细细传来,那于婕轻声道:"我已受韩兄之助,却以此相挟,逼韩兄陷入我惹的麻烦,韩兄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小人吗?"韩锷慌乱道:"没有。"
于婕笑道:"看来韩兄果然是一个怜花惜柳的人,难怪余姑姑说,韩兄身子骨架所藏命相,虽千好百好,只怕就是度不过脂粉之劫。--这一切,只为我是一个女子吗?"她轻轻一捋头发,现出一张朴素淡丽的容颜,轻轻笑道:"韩兄真是,何乃…
…太多情?"
韩锷被她调弄得心头已乱,张口结舌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那女子已罢了调笑之态,轻轻叹道:"--何乃太多情?但多情何似总无情啊!这话我不该说--但到时你就会知道了。方柠虽好,只怕却非、--却非是韩兄佳偶。"她说完,伸手竟满含怜惜地在这时已有些傻傻的韩锷颊上一拂而过,轻笑了下,笑声中隐有叹喟,人已经一闪而去。
韩锷怔在当地:怎么这几天,他碰到的都是这些奇异的事?他凝思了一刻,心头也难索解,忽然他耳朵一竖,已听得墙外不远处刃声忽起,同时还传来了一个女子的惊呼--那正是于婕之声。
他心中一惊,身形一拨,已运起了那于婕适才所称的'踏歌步',人影如飞,直翻出墙外。一抬眼,只见小巷尽头,有三个人影正在夹攻于婕。他适才已有所诺,当即飞身扑上,欲待相救。那三个人影好敏捷的身手,就在他起身一跃的工夫,已点倒于婕,擒在背上,背负着就要远去。
韩锷怒斥道:"且慢!"
他身形加快,已如飞鸟般疾扑而上。那三个人影也奔得快,似乎一击得手,就待速退。韩锷腾跃工夫极佳,虽然后发,虽轻捷如电,几闪身间,已到巷口,与那三个人相距已不足一箭之地。韩锷心头一安,知道自己再提气数次腾挪,就可追到。
这时小巷口前的街左处却车声辘辘,一驾马车正趁夜寂无人,轻快疾驰而来。
韩锷不理,就向前追,可这时身后忽轻轻传出了一声轻"啊"!
韩锷只觉那声熟,心头如受重击。他一回头,只见一辆碧纹圆顶的轻巧马车正在身后驶过。那车中人似说了声什么,车子猛地一慢。韩锷一望之下,已见得那车儿极为精致,虽在夜中,还是看得出帐幔富丽,当真是'凤尾香罗薄几重'。韩锷一抬眼,只见那帘儿轻启一隙,里面就露出了一张亦惊亦诧的姿容绝世的脸。他心头只觉被重锤狠锤了一下,喉头发干,脑中一时都迷糊了--众里寻她千百度呀,众里寻她千百度!
--那张脸儿所属的人,分明就该是他千寻万念的方柠!

 

 

第五章 蜗牛角中争何事

可那张他这数月以来一直念念难忘的容颜一现之后,两人目光才才一对,就见那珠帘已拢,帘中的人急促地催了一声:"走!"那马车立即腾跃而去。
要追的话,韩锷还是追得上。但、但、但……他心中迟疑:那、真是方柠吗?
如果真是她的话,怎么装扮如此……特异?而她如果知道自己已违诺进了洛阳城--这她千叮万嘱让他切不可进的洛阳城--她会不会恼?--她刚才的脸上是不是有着一丝怒气呢?
他心里这么千回百转地想着,脚下一时僵住,还没想明白时,就见车影已杳。
他一拍额,疾回首,可--被挟持而去的于婕和那三个人影也就此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韩锷起得很晚--昨晚,他一夜都没有睡好,睡梦中两个女子交迭出现,把他的梦搅得支离破碎,却又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隐隐觉得那两个女子都神情凝定,倒是他这个男子周旋其间,显出说不出的慌乱。隐隐,韩锷听见门口似有些低微喘息的声音。他回过神,门口有人?愣了愣,他起身打开门,只见门口地上有一个孩子低着头跪着。韩锷一愣,那小孩儿见他出来,身子便抖了抖,喉里更是轻轻抽咽起来。韩锷伸手抬起他下颏,见那小孩儿泪流满面,正是曾见过一面的于小计。
于小计的小脸上已满是泪痕纵横,配上他小鼻子小眼,端的可爱可怜。韩慌忙要扯起他,愕然道:"小计,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了你吗?"于小计哭泣道:"韩公子,我求你一件事,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韩锷还没有全清醒过来,道:"什么事?你先起来再说。"于小计哭道:"你先说答不答应。"
不知怎么,韩锷看着他哭泣的样子,心里就不忍已极,硬把他拉了起来。小计的腿在空中还是悬着,韩锷把他提到屋内,关了门,才道:"现在你说吧,我能答应就会答应的。"于小计低哭道:"你一定要答应呀--我姐姐被他们抓走了,这一次,如果你不救,是再没有人能救得了她的了--他们、可凶着呢!韩哥哥,韩爷,韩公子,韩大侠,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吧。"韩锷一拍头,这时才想起昨晚于婕曾说过她就是于小计的姐姐。他喟然一叹:
"你怎么知道你姐姐已被抓走了,昨晚你都看到了?"于小计点点头。
韩锷叹道:"那你知道是什么人抓走的她?"
于小计咬牙道:"是卫尉寺干的。"
韩锷不由眉头就一皱。他缓缓在床边上坐了下来。要知当今朝廷的官署设置原有三省六部,外加一台五监九寺。卫尉寺就是'九寺'之一,掌皇室兵器和仪仗。
怎么于婕与轮回巷的事和皇室牵连会这么深?韩锷废然一叹,低声道:"小计,你知道,我出身于太白一脉,所修技击之术就是师承于彼。太白地近长安,我师傅人称'长庚老人',我们这一门,师徒相授,人并不多,也最少什么门规戒律。我师傅一生对我没有什么要求,最后我出师门之际,他只要求了我一件事。"他抬起眼--他虽远居于野,却也不是看不清这个时世的,这是一个末世,未世中最多倾轧,也是人人争斗。富门巨室,朝野诸势,一个个暗谋恶斗。--他心中一叹,轻轻道:"那就是,要求我绝不要卷入皇室与朝廷的事情中去。他一直没给我限什么戒条,只要求我这一件事,我曾在心中暗许,这一点,无论如何也要听他做到的。所以这几年,我虽四处漂荡,却也未曾卷入皇室与朝廷中事务。我这么说,你明白吗?--何况我就算身为技击好手,也不见得以一人之力就能对抗得了大内'紫宸'高手与那'五监''九寺'之力的。而你姐姐之事,分明与他们纠缠已深。"于小计怔怔地听着,听到这时才明白韩锷这是婉拒之意。他心中忧急,可口里也不知说些什么说,只觉得举世滔滔,无论如何,韩锷都是他最后的指望与依靠了。
他不再说话,跪在韩锷膝边,只将一张小脸在韩锷腿上轻轻蹭着。他在人前颇为刚挺,可在韩锷面前,心里说不出为什么的只有一种依赖信任。
韩锷怔怔地坐着,有一会,小腿上被小计一张小脸蹭得鼻涕眼泪一大片,却有一种温柔怜惜慢慢沿膝升了起来。他忽低头一笑,小计没看到,韩锷决定耍耍他,轻轻抬起他下颏,一脸严肃道:"所以……"他眉头一皱,小计眼看他分明就要拒绝了,眼里的泪儿断线儿的珠子似地就要往下掉,韩锷忽大笑道:"你个小调皮原来也有怕的时候!--所以……你姐姐被擒,我出手相救,就也只能算破例了,这样的事可一而不可再呀!"于小计当即兴奋起来,一跳而起,大叫道:"韩哥,你耍我。"韩锷兜兜他小下巴颏儿,笑道:"不耍你耍谁?原来你这孩子还这么会放赖。
其实,就算你不求我,我昨天也已答应你姐姐了,她的这回事我不会不管。但你这么会赖,昨天我就是没答应她,今儿只怕也要被你缠得不能不答应了。"于小计脸上红了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脸儿埋在韩锷腋下道:"韩大哥,你只要救了我姐姐,以后我情愿做你的跟班小厮,为奴为仆,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你说什么,我再没有不依的。"韩锷笑道:"罢了,收你当小厮?我救你姐姐还不够,还要养你一辈子?我当真昏了头了!天知道你小鬼还要给我惹出什么新鲜麻烦来。"小计见他玩笑,得机已扭股糖似地缠在他身上来,笑嘻嘻道:"韩爷,你知道我缺爹少娘的,我姐姐也不爱答理我,你就答应了吧。"楼下忽然传来一长二短的三击掌,小计脸色一正,道:"来了。"韩锷愕道:"什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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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小计举袖拭净脸上的泪,笑道:"是我帮韩爷约了个人。--我姐姐被捉前,就曾叮嘱我,如果她有事,那么她一但遭擒,就要我找两个人:一个是御史台的古超卓,一个就是韩大哥了。我昨晚先去找了那个古超卓,说如果他愿意见韩大哥的话,今天就在这客店楼下给我个声儿,我们在董家酒楼碰面。"韩锷心中不知怎么一跳,隐隐觉得:这于姓姐弟二人无论人看起来多么孤弱可怜,但其谋划算度却早已在找到自己之前就已筹划得丝丝入扣了,甚至象已算准了自已此来。而自己此来洛阳,怎么这些天给他的感觉却是:好多人老早就象在等着自己了!先是轮回巷中余国丈'冤魂'一现,再是安乐窝'余姑姑'莫明看相,怎么一步一步,都象要引自己卷入那东年秘事之中?
董家酒楼上,韩锷与古超卓相会的地方这回却是个雅座。那座位被三扇绢面屏风围了起来,屏风上的翎毛画得颇为雅致。窗外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与那条隔断南北的洛阳河。韩锷和于小计才进酒楼,就有个店伙迎了上来,把他们让入了那个雅座。
韩锷才入屏风后面,就见座上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丝袍常服的男子含笑站起。
那男子腰身极长,韩锷一见之下,已微微一惊:御史台中还有勤修技击一道的好手?
那男子修韧的腰干明显露出他定是从小就勤修博击之术的人。
小计却把这两人默默看着,在心中比较两人的身材哪个英挺,眼神中有一种小男孩渴望长大的神情。
那男子一见韩锷进来,一拱手,先是一揖,然后右手一伸,就要与韩锷拉手。
韩锷伸手相握,没料到眼看要触到时,那男子却手腕一翻,来拿韩锷腕脉。韩锷手腕一屈,已脱出他的拿扣,却伸指一弹,弹向那男子关寸之处;那男子也不含糊,腕底一沉,依旧来捉韩锷的腕脉,他所用分明就是技击术中以擒拿捉摔闻名于世的'龙门九打';韩锷习过此术,也当即以此'九打'中的一式'缠丝解腕'相避。两人面色不动,手里却勾转挑拿,闪攻电避,指掌偶然轻触,就在对方皮肤上带出一痕红印。韩锷忽一沉肘,一式'挑灯剔蕊'让开对方一拿,手掌一翻,已轻轻捉住对方五指,稳稳握住,对方只要一加力,他必也要加力相还了。
那人一愣,抬脸笑道:"韩兄!"
韩锷也望向对面人的眼睛:"古……超卓……兄?"那男子点头一笑。他们眼睛都正视对方,虽仅一刻,但已觉对方似同为坦荡之人--要知识人度相,眼睛原是最无可隐藏一个人心胸气度的地方。韩锷一笑松手,那古超卓已笑道:"怪道小弟每遇关中来的懂得技击之道的人,无论何等高手名宿,俱称韩兄少年英发,出身太白,迥异凡俗。当真名门才俊,于技击一术上,可已称为独步关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幸甚幸甚!"他又伸出手来与韩锷握了握,才笑道:"韩兄,请坐。"韩锷应声携小计入座。
小计不肯坐,只站在他背后,看他面上神色,似对搬得动韩锷这尊菩萨来大感得意。
只听古超卓笑道:"韩兄真的要插手洛阳桥上刺杀一案吗?"韩锷点点头,等着古超卓继续说下去。
只见古超卓望着窗外,忽废然叹道:"堂堂洛阳府尹居然在其所治下洛阳城最繁闹的天津桥上黄昏遇刺,传出来果足以天下耸动了。嘿嘿,我不说,韩兄大概也明白,这事怕没有这么简单。当此时势,此事一出,不能不说是乱象已现了。"韩锷心知于婕此事看似简单,其中内情一定非比寻常,否则此一案不会连列名朝廷重镇的'一台九寺'中'九寺'中的卫尉寺与'一台'御史台也有人出动。他淡淡道:"这案子看来很一般呀,众人目睹,证据极足,看来一审就足以定案的。"古超卓含笑看着他:"只是,韩兄,你为何不早不晚,却于这时来了洛阳城?
洛阳现今可是个险恶的城市,韩兄此来,就没有别的深意吗?"他一双眼直盯着韩锷,似要看进他肺腑一般。韩锷却也坦然地与他对望。倒是古超卓先低了眼,一叹道:"那倒也是,这案子本也平常,似已铁定,只是这案子发生的可太是时候!如果韩兄久居洛阳,且熟知城内典故,只怕就知我所言不虚了。
--只怕好多人不会觉得这案子一般的,也有不少人想挖一挖这案子的幕后。"他叹了一口气:"如今朝廷,在表面平和下,其实已不知藏了多少污垢。发生在十七年前一直未清的轮回巷一案就不说它了吧--当日就有人一意容忍,弄至今天,可真是尾大不掉。但总有人,总有人该来清理疏浚,不能由那污垢掩埋了整个严谨法度吧?--韩兄,你说可是?"韩锷避开他望来的眼神,笑道:"韩某一介野人,这些朝廷大事,原是不懂的了。古兄倒底想说什么?"古超卓望着他,似在猜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半晌哈哈一笑,低头用手里的筷子轻敲桌面:"我只奇怪,那洛阳尹于自望虽一直深藏若晦,可洛阳城中的技击名家只怕少有不知他出身'大凉山'一脉,手上功夫,嘿嘿,不是小弟乱猜,只怕在这卧虎藏龙之洛阳城中也足以自立一席之地的--他怎么会声都没吭的就被于姑娘一刀给杀了?"他话不说完,拿一双眼睛看着韩锷。韩锷也一皱眉,心头一闪,似想起那日在洛阳桥上听到的轿内那微促的喘息之声。那喘息声后来在于婕出手前,分明忽停。
他抬眼望向古超卓道:"古兄,我只想知道,于姑娘现在羁押何处?"古超卓一笑道:"韩兄可是想劫狱?你这么在一个朝中官员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探问消息,不觉太过……突兀?"说完,他朗声大笑。韩锷也不由笑道:"古兄玩笑,我还不至无视法度一至于斯。我出身太白,太白一派的规矩不用我说,古兄想也深知。韩某行走天涯,原还当不起古兄如此玩笑。古兄若不便说,那也罢了。"古超卓笑道:"她被卫尉寺所捉,昨天自然是关在卫尉寺的监押之处。那监押之处虽然秘密,我不晓得……"他看了韩锷身后的于小计一眼:"可这位小兄弟,身为洛阳城九门消息总管,就是全洛阳城人都找不到的去处,怕也没有他找不到的。"他话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韩锷回看于小计一眼,心中不由一怔。只见于小计笑嘻嘻听着,见韩锷回看,便吐了吐舌头,韩锷就知他果然知道。
古超卓已又笑道:"小计这孩子果然机警。昨天一见到他姐姐被擒,就来找我。
如果我不是马上叫人拿了名刺到卫尉寺去询问此事及于姑娘下落,于姑娘此刻只怕……"他一笑住口,沉吟了下道:"不过今天,在我过问之后,于姑娘只怕就不会再身在卫尉寺监所了,按朝廷规矩,她怎么也会被转到大理寺的。不然有我们御史台盯着,他们卫尉寺做过了怕也不好看。不过'天牢''天牢',嘿嘿,今晚,韩兄有人引领的话不妨去见识见识。如我所料不错,于姑娘今夜只怕难过。"韩锷筹思了下,向古超卓一拱手,淡淡道:"多谢古兄了。我只想动问一句,还望古兄明告--我知古兄盯上这件事,只怕和朝中大局颇有关联。御史台与仆射堂也必都有不便出手明查的缘故,才有兴找我这外乡人通通气容我插手。我只想知道,如果我代查清了这个案子的幕后,古兄可有办法让那于姑娘逃过此劫?我韩某虽为一介野人,但也不想干扰朝廷法度,轻易冒犯朝廷之威,又贻天下侠以武犯禁'之讥。+ 何况真的惹动了'五监九寺'连上'紫宸'诸君,以后就是我韩锷躲得,她姐弟二人怕也躲不得的。"古超卓见话已入巷,便低头沉思,半晌道:"于姑娘此案,证据确凿。法内容情、法外施恩只怕都难办到了,我御史台也不便出面。不过我虽不行,但有一人怕还行。于姑娘此次死罪是难脱的,不过,也许那人出面能容她有个全尸还魂之机--只要韩兄真的查清了此案幕后。"韩锷轻轻一击掌,他要的就是这个。敲砖钉钉地追问道:"不知那人又是谁人?"古超卓声音压低了些:"洛阳王。"
他声音不重,似觉得此三字已足以解得韩锷所有疑惑。韩锷却一愕,怔道:
"谁是洛阳王?"
小计却已忍不住一脸喜色,轻轻在韩锷耳边道:"韩爷,洛阳王就是卜源呀。
他家三世以前曾被御口亲封为洛阳王的,世袭此位,在洛阳城中,是个跺跺脚满城都颤的主儿。洛阳城中,诸多势力,其中要数'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震关东',另外还有'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有他出面,我姐姐是有救了。"韩锷对别的倒没注意--蜗牛角中争底事?--这朝中之斗,他看来真不过象是蜗角之争罢了。
但--'北氓鬼'?
韩锷听到这三字却似心中一跳,眼光望向那条洛水,心里不知在想起些什么。

 

 

第六章 石火光中寄此身

傍晚时分,小计就打探了消息回来。于婕果已移送至天牢,但没关在天牢之内,而是关在天牢外的一处女监中,那里的名字叫做'粉儿监'。据说那里因为是女监,防卫原要较天牢松散多了。可韩锷听了心中反没欢喜,却增踌蹰。
他静思了会儿,喟然道:"知道你姐姐这么重大的案情为什么还没送入天牢吗?"小计摇摇头,他还在为姐姐没进天牢受苦而高兴。
韩锷叹了口气:"如果古超卓所说没错,那一定有人希望你姐姐早死早了。何况昨夜他们已见到过我,怕也知道有外人插手,自然早了早干净,只怕今夜就有人会来下手。这下手的人又必须是外面的人下手,所以他们才不关她入天牢,反关在什么'粉儿监'中,事后好推拖防卫不力之故吧。"小计一听,脸色就变了。
'粉儿监'的名字颇为香艳,可身处其地,韩锷才觉出那里的阴暗和那名字带给人的预想完全不同。
这里靠近洛水。洛阳城即为两都之一,按制也设有天牢。因为天牢中往往多设有水牢,所以长安的'天牢'侧近渭水,看来洛阳城也同此制式。为了今晚的事,韩锷特地换了身黑色衣靠。他立在洛阳河畔'粉儿监'旁边那小巷的暗影中,除了一双眼睛黑黑地放出些光彩外,全身上下暗哑无光。他的长剑缚在背后,全身裹扎紧密,更见出他的猿臂蜂腰。他全身的肌肉时松时紧,看来正在调息。外面更鼓已敲过三更,小计却全无睡意。韩锷看了看天色,轻轻一拍小计的肩,轻声道:"是时候了,我好进去了。"小计虽信他能力,心中还是不由担心。韩锷却一刮他下颏,轻笑道:"你先回去吧,今晚我不是要救你姐姐出来,所以还不用力搏。你不必担心,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得了。"说着,他轻轻一耸身,人影腾了腾--五指一勾,'粉儿监'牢墙本不算高,他一抓之下已抓住了墙头。他将眼向墙内一望,只觉里面黑鸦鸦的雀寂无声,身形轻轻一翻,人已落在了院内。
和他所料不错,今晚这'粉儿监'中果似全无防范。'卫尉寺'与'大理寺'同居'九寺'之中,如果他们真与此案有迁连,看来他们已与大理寺打了招呼。韩锷却并不敢大意,一路藉物掩身,慢慢向那砖石牢房靠去。还没近前,鼻中已闻得一阵腐臭之味,他轻轻掩了掩鼻,将面幕一拉,遮住脸孔,先轻身上了房檐,然后五指用力,一块一块揭开屋瓦,凑眼下看。只见那牢舍并不算大,里面也几乎黑鸦鸦一片,远处拐角处隐有灯光。
韩锷算准方位,轻轻腾身,向那有灯光处的房顶挪去。及到,又轻轻一片片揭开屋瓦,开了个可容一身钻入的小洞,然后身形一耸,人已如狸猫一般钻入,停身在那灰尘积压的大梁之上,却点尘不惊。
他双腿一勾,藉着梁上阴影,人已倒挂而下。这一倒挂,他先见到一排大大的木笼--那牢房里面,原就是一长排一长排的木笼,每个笼中都可关人。就着那灯影,韩锷已见两侧的木笼中却都没有什么囚徒,只有自己垂身的地方,下面有一个女子手铐脚镣俱齐,被锁在里面。
他这位置只见得到那女子的头顶,只见那女子长发已乱,下颏正顶着自己蜷起的双膝,双臂抱膝,长发遮颊,虽见不到颜面,但看那身形,已知确是于婕。韩锷的脸已几乎贴在那木笼顶上,心中微微一动--这么从上视下,只见于婕那本嫌单弱的身影似乎越加娇怯了。韩锷只听得她一声声轻轻的呼吸,不知怎么,觉得那鼻息咻咻似就响在自己耳侧一般。
他一时似觉不便出声,就这么静静的、静静的望着。他还从没曾这么认真仔细地偷看过一个女子。心里感觉只觉好怪。他心头隐隐却划过方柠的影子,那是他这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唯一亲近过的女子了。但和方柠在一起,她几乎总是在动的,风姿流韵,几乎从来还没及让他看清楚,就已入他迷乱了。而于婕却象比她静些,不知怎么,此刻给韩锷触动最深的却是于婕那露在长发之外的溜滑的肩。
韩锷心里一叹:原来女子的肩是这样的--它是那么圆滑地溜下去,而不是象自己一样,锁骨孤横,命里已命定要横出一份担当来。
女儿为何爱长发?是为了让那发遮掩或抚慰她那生来溜削孤瘦的肩膀吗?韩锷心中忽有绮思:如果自己这瘦硬的手顺着她那么溜的肩膀轻轻抚下去,轻轻抚下去,她会有一种安然一种快慰吗?他轻轻捻了捻指,从于婕那发间隐露的颈上肌肤似已感到了那一抚之下的质感,然后心里轻轻一荡--如果那样,该是一种很美的感触吧?
这却还是韩锷此生以来头一次对一个女孩儿有了一种'肉'的感觉,居然是在这么个女监之中,想来都有些好笑。不知怎么,他一向干燥的手心里就细细地出了一层汗,汗水也浸在了他唇上细微的茸毛间,微微润湿了他面上的面幕。韩锷使劲用大拇指的指甲重抠了下自己的掌心,心中一阵自责:别人正在难中,自己却……。
可又隐隐觉得:有这么一份琦思也好--人生不正因为这一份暇思而添加了分美丽?
笼里的于婕却忽自喃喃道:"该来了吧?"
说着,她一扬头,头上的发垂了来,遮住了眼。她顺手用五指轻轻把发捋向脑后。这不自觉的一个动作却忽让韩锷腰下一硬。于婕正抬起眼来,正望到韩锷那羞窘的眼神。这眼儿她却认得,她面上就漾开了一抹笑。好在韩锷面上有面幕遮着,倒显不出自己已羞得红透的脸。
残烛光下,只见他的眼里熠熠生辉。于婕轻声笑道:"我已抬了无数次头了,每次都在想着,你该来了吧。这次,总算还没有空抬。"可能因为受了折磨,她的声音里哑哑的有一分滞涩,那涩味更在这污浊的牢笼里给她添出了分别样的魅惑。
韩锷的声音也多了一分紧,干涩道:"于姑娘,你没受苦吧?"于婕轻轻摇头:"没有。"
然后,她望着韩锷那面幕唇角部位被他哈气微微弄湿的一块,轻轻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我只想喝水。"mpanel(1);
一指身边的一个油腻大碗,口中做恶道:"他们只肯给我端来这个。这也叫…
…水?"
韩锷望向那碗口一眼,只见那碗上厚腻重重,心中也一恶--不知那碗被多少臭口黄牙熏过,怕是两三年从未洗过,难怪她……,只听于婕轻轻道:"你今晚不是来救我的吧?""--太白一脉,据传和当今皇室朝廷一向颇有渊源。你不说,我也知道。韩兄,你不必抱愧,你肯来就说明你已在尽心了。"韩锷心中正自生愧。他低声道:"我已答应古超卓,代他一查此案背后。如若查清,他答应,会烦'洛阳王'出面,给你一个还魂之机。"他在面幕里舔舔唇,正在想着余下的话该怎么说,却见于婕的眼神正有些痴痴地望着自己,把他余下的话都封住了。
那于婕眼也不眨,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他,半天,把韩锷都盯得都有些心里发毛了,窘迫道:"于姑娘,你有事……?"底下于婕却轻轻一舔嘴唇:"没事。只是你穿夜行衣的样子,真的很好看。"韩锷怕就怕她开口无忌这一点,每得她称赞,心中虽不免窈喜,但窘迫中,负疚感莫名地就增了一分似的--似乎让她觉得'好看'已是自己的一重罪过。
那于婕忽一仰头,喉里因干渴而显得异样低哑地道:"虽说你实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儿才来助我的,但不管怎么说--不细想的话,你也算为我来的,我也足以心安了。"韩锷一愣,总觉得于婕以前似乎见过自己一般,低声问道:"于姑娘,你以前见过我?"于婕舔了舔唇,笑道:"不错,我见过你,只是你没见过我。"她忽然声音里隐有怒意,看来这牢狱之灾给她这本一向颇不凡俗的女孩儿也添了些焦燥,只听愤愤然道:"我要是没有见过你多好!我情愿孤孤单单,没有人来救,也没有人来助。"韩锷心头一滞,看着她浅嗔微怒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伸手下去一拂她那孤瘦溜滑的万难触到的肩膀。这时外面忽隐有声息,韩锷一惊,他极为机敏,轻轻道:
"于姑娘,人来了,想来是不愿你这案子拖延太久的人。你放心,有我韩某在,不会让他们就这么轻易得手。"他话声一落,人已勾腰一缩,仗着腰肌之力,人已倒仰而起,双足勾梁,如一只飞翔乳燕。于婕看了他一眼,才回头去望向笼外。只一瞬,外面果已轻手轻脚跃进五个人影来。他们全是寻灯影而来,一人已见到于婕,轻声道:"妈的,早知如此容易,岂用我哥五个一齐出手。"说着,那人已立在笼前,手向怀里一掏,在木栅间扬臂待射。却见他身后一人道:"别,老五,托咱们做活儿的人说了,要做得粗暴些,留下些暴劫迹象才好。"说着,那人已一凝气,一扬掌,一手就向那木柱劈去。韩锷只见那五人俱是夜行装扮,那出掌的人一扬手,臂上衣服太紧,就见衣下暴起了一条条粗筋的纹路。
只听木裂声一响,那人掌上功夫当真了得,小腿粗的木栅竟已为他当场劈断。
那人似不太怕惊动旁人,再度出掌,只听木栅连声而断,已露出可进一人的空隙,那人一回头:"我斩了这娘儿,你们拿那灯准备放火。"说着,他已一跃而进,抬掌就向于婕脑门劈去。
梁上韩锷双腿一松,口里大喝了一声:"有人劫狱",人已如重石之坠,整个人直向那人砸去。那人心头一惊,忙一缩步。韩锷见对方人多,势必要先伤两个了。
他左手电闪而出,已适时一捏,只听那人锁骨'咯巴'一声,已应声而裂。
那人也当真硬挺,痛呼一声:"还有人在。点子扎手!"一翻手,已抽出背后之刀。韩锷却手下不停,一连几招,已把那人迫出门外。
他势起突兀,那五人全没料到,仓促间已被他迫得连连后退。这一退,就已一步步退向牢门之外。外面已有人惊动,虚张声势地大叫起来。那五人中已负伤的头儿一咬牙,低声恨道:"风紧,扯乎。"说着,就已退上牢墙,余下四人跟他而退,韩锷却紧追而上。他们一追一逃,直向洛阳城北奔逸而去。
那五人在洛阳北城墙上却已布好了悬索,到得城下,只见他们身形一腾,攀索而上。韩锷要查他们来历,所以并不急着追上,只在后跟着。
又一刻,他们一逃一追,已奔出城外。洛阳城北数里之地就是北氓山。俗话说:"生在苏杭,死在北氓",北氓山原是富室大户们的埋身佳所。那五人眼看到了北氓山脚,似是心中大定。忽一停身,一个个就站住了脚。
韩锷已追到他们身前,当下也收脚停住。只听那五人为首者低喝道:"朋友,你是哪方神圣?要干涉我们兄弟今晚的事!"韩锷凝定地没有说话。
只听那人又道:"朋友,这可是一趟混水。劝你早退,否则于己不利。"韩锷拂了拂背后露出肩头的剑柄,冷然道:"我只是外乡人。我只问一句,今晚你们是受谁之托来办此事?我知你们也与此事无关,我也不探查你们来历。你们只要告知我托付之人,咱们就此两散,如何?"他声音低沉,但沉稳间自有一份威吓之意在内。那五人先愣了愣,却忽又同时扬声大笑起来。为首之人似已看出韩锷不是好相与,忽一拍掌,低声道:"布阵!"他此言一出,就见余下四人身形一退,此地已为北氓山脚,四周俱是墓地。他们一退就已乱杂入坟间碑畔。
韩锷一挑眉:北氓鬼?--'城头之枭呼呜呜,北氓之鬼好夜出!'--难道他们竟是以杀手组织名噪两都的北氓之鬼?
韩锷眉头一皱,锉然一声,已拨出背负之剑。那为首之人见他拨剑手式已经一愕。韩锷挺剑一刺,那人一躲,可韩锷之剑招起"石栖废垒",转眼之间已压至那人颏下锁骨之处,近不及寸,只听他低声道:"我不想知道你们的来历。把托你们办事之人名字告诉我,咱们两利。"那人神情大骇,身形暴退,可他退到哪,韩锷手中的剑就跟到哪儿,始终不离他咽喉前寸许之地。
那人惊诧一声,面容惨变,低呼道:"哥们儿,今晚咱们可碰着了高手。"余下四人也来不及救助。忽然齐齐口中低吟,只见一蓬青烟就似在这坟间碑侧弥漫而起。韩锷知'北氓鬼'之人手中颇多诡道,手下加力,并不轻取那人性命,只一意逼迫。口鼻间却已闭住呼吸。旁边忽有一人身形暴起,手中一洒,韩锷知道等他一松手,必有大片暗器飞袭而至,那时不免麻烦。手中剑意一振,侧横而击,已逼落那人。那人甚至无暇放出暗器,倒吸一口冷气而退。又有一人在韩锷身后潜行而至,双爪疾抓,直扣韩锷后心。韩锷手中剑一下横拍之后,已重又逼在为首那人喉畔,这时见身后又有人击来,他身形向左一闪,却将剑锷向后一撞。那后面之人面色巨变,一个跟头后翻而退。韩锷手中剑尖仍不离他所逼迫之人的喉畔。
这时却已有一人叫道:"这一招是'光渡星野'。"余下之人已一惊。
第二个出手之人已惊道:"不错,前一招就是'火灭夕华'。"他一拍头,大叫道:"大哥,第一招是'石生废垒'。"韩锷心头一愕,要知,他这一套招术原是甚少现世,今夜如果不是所谋甚急,他也不会轻易动用。那五人已齐惊愕,面面相觑,齐声道:"石--火--光……"他们串念起来的正是这三招每招名目之首一字。然后他们大叫道:"石、火、光、中、寄、此、身!"为首之人已身形一停,韩锷不愿伤人,他艺成以来,还未轻伤过一人,当即也停下来。那人已戟指向他道:"你是韩锷?"韩锷一愣,实难想到会有人在招术中认出自己。那人一声大笑,忽向前一扑,竟直向他剑尖撞来。
韩锷大惊,这下轮到他变生不测,只有收剑疾避。那人已笑叫道:"好呀,正主儿来了。没咱们兄弟的事,二儿、三儿、四儿、五儿,撤!"他似料定韩锷会收剑一般,那余下四人忽齐齐拍手,只见一片烟腾然而起,烟中杂着点点磷火。韩锷抽身一退,那五人已各近一个墓碑,伸手在碑上一拍,人就已缩入坟中,再无踪影。韩锷只听得最后一句:"石火光中寄此身--咱们主人给咱们日夜演练过的招主终于来了。嘿嘿,嘿嘿,不枉她多年之候。"

 

 

第七章 看似平常最奇崛

北氓山冷静凄清。适才五人一去无踪,韩锷惊愕之下,也不知他们口里所谓的主人是谁。难道,难道……?他心里迟疑着,犹不甘心,放步向山上奔去。
他兜了好几转,犹没找到那五人身影,心底废然一叹,立身在一个小山凹中,停住了脚步。
那山凹中碑坟累累,如此深夜独处,韩锷心中也升起一分人世凄凉的感觉。他信步在那坟碑之间转着,心里在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洛阳王,北氓鬼,御史台,卫尉寺,轮回巷,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关联?
他忽隐隐听得似有什么轻轻磨擦的声音,开始没在意,然后才发觉:那象一个人磨牙切齿的声音。如此荒坟暗夜,他也不由一惊。那声音空空洞洞,绝不象生人发出的。难道:真的是鬼?
韩锷心里虽哂笑了下,却也不由暗暗发毛,四处寻眼望去,却一无所见。原地转了一圈又转回原地后,那声音却已停了。他不由松了口气。忽然那声音又起,竟就在自己身后。他一转身,身后不足二尺之处竟就有一个人影,那人影蹲在地上,伸着一手在摸那坟头的石碑,另一手在碑上轻轻凿着。韩锷第一个感觉就是:鬼!
他不自主地退后一步,喝道:"什么人!"
那人不答,只管用手中斧凿向那碑上刻着什么--原来适才那声音却是那空心凿子敲在石碑上的回声。
韩锷心头一松--是人,可能是个碑匠。
他低喝道:"你在干什么?装神弄鬼!"
只见那人头也不回,轻轻道:"我没干什么,也没装神弄鬼。"他后退一步,似在鉴赏自己刻字的成绩:"我只是被迫无奈地钻出来做一点儿活儿。"然后他又凿了两下,似才满意:"他们刻错了我的名字。"一股轻烟似从他身上升起--当真妖言鬼语!连胆识如韩锷,也不由闻声吓得退后了一步。
--什么叫"他们刻错了我的名字"--那碑上刻的该是死者的名字!难道他就是坟里的死者?
他一惊之下,好奇之心大起,伸手一搬那人肩膀。那人却忽然一倒,似立时死去了般。那人披了件斗蓬,斗蓬的头兜盖住了他的头脸。韩锷轻轻一掀那那斗蓬,只见那布一翻,那上面居然没有头,而只是一具有腔无头的身子!
韩锷一个倒旋身子已然腾起,直翻飞了两转才远远立在两丈外的地上,这时他才来得及看得清碑上的字,只见那名字的第一个字已改,上面已划了个叉,在旁边另填了个'余'字。
那三个字原文分明就是'于自望'!
已经身死惨遭割头的于自望?
韩锷一身冷汗,心中大惊!
那地上无头之人这时却象从腔中发出了声音:"他们不只要急急埋我,他们是想埋掉积压了这么多年的一件冤案呀。可惜,他们忙乱之下,还刻错了我的名字。"韩锷心头一惊,要知他虽自恃,但从小也最是怕鬼。如今心胆成熟,但当此暗夜,遇此诡序,也不由不汗毛一竖。
那个无头人却忽又已然坐起,轻轻道:"见面不如闻名,没想高名如'太白剑客'也是一个如此胆小之人。"韩锷免强定住心神,那人却用凿子在自己臂上忽一敲,冒出了一蓬血。然后只听他腹中出声道:"你不知道我出身排教吗?排教的人,头可以没有,人并不见得就死的。"韩锷只觉喉中一阵发干。
然后只见那人居然用一个小皮囊接自己臂上冒出的鲜血,低声道:"送你。"手一掷,那个小血袋居然直向韩锷掷来,口里轻声道:"我死因在此。"韩锷心知关联极大,不由就冒险伸手一接。他久闻川西'排教'中人最多幻术,难道自己今晚所见也是幻术?他心中所有所念,忽颤声道:"姝儿,是不是你?你是大姝还是小姝?"只听那声音一滞,竟似有些慌乱。却瞬间凝定:"我是于自望,世上之人难道真的要当面才能对识吗?"他腔中惨笑一声:"可惜我已没有头面了。"
说着,那无头之尸忽又站了起来,向那碑前晃了两晃,似要钻入那坟中。这荒坟间蓦地升起一片烟霭。韩锷忽一跃而近,拍拍那人的肩,道:"你别走,咱们聊聊。"那人身形一僵,双膝忽直直地一跳,已跳到另一个碑头。惨月微光下,他就那么无头抱膝冷冷地坐着,诡异道:"你要问什么,只管问吧。"这副情形当真诡异,只见荒凉坟地里,一个外乡子弟和一个无头之人相对闲话,胆小之人见了,只怕不免惊骇而毙。
韩锷叹道:"难道你真的是于自望?于婕到底为了什么杀你?你的死又跟这城中形势有何干联?--这洛阳城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可以告诉我吗?"'于自望'脖后的斗蓬兜头忽自己卷起,盖住了他的头,却没有什么支撑,突兀地竖在那儿,里面却是空空。
"洛阳城?洛阳是个腐臭之地,是所有力弱都葬身的去处,是豪强们倚马而歌的所在。你不该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韩锷一叹,已不是第一个人和他说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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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只听'于自望'轻声道:"如果你要知道洛阳城具体的情形,那么我告诉你两句话,你记好了,等你彻底都见过他们后,也就知道这洛阳城中大体的局势了。"然后只听他低吟道:"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震关东"。
他的声音凄凉,顿了一顿,又道:"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真正的洛阳是分为一层一层的。有的明媚鲜亮,有的是权谋暗斗,有小老百姓血汗求生,也有达官贵人樽酒千金。这是一个极擅内媚的城市,也是个藏污纳垢之处。
你不该来的。不知是谁勾引你来的。我想,他们是想凭你的清刚之气来一冲阴浊,以为这世上只有你可以一破这内媚之术。"韩锷看了看手中那个血袋,思量了下,开口道:"如果你真是于自望,明知我是为了于婕才插手此案,你为什么还要助我?难道她杀了你,你就不恨她?"那人影喟然一叹:"恨?我为什么要恨?她只是割了我的头吧。那天你不是也在桥上?其实,在她杀我之前,我可能已经死了。割不割一个头,旁人看来惊骇,对一个死者却又有什么不同?--她再杀不杀我又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头罢了。"韩锷一愣,知道那人已讲到重要关节之所在。却只听那人幽幽渺渺地道:"那血,那血,你只注意那血好了。"他声忽凄历:"毕竟那血--曾是热的!"
韩锷还在等他说下去,可半天不闻人声。他走过去一看,只见那人影已经软倒在地,一丝生气也没了。那不象再不会有什么幻术,而只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小计见到韩锷时,兴奋地一跳而起。他整整担心了一个晚上。韩锷一脸疲惫,他重回到洛阳城时,已经是天明了。小计分明也一夜没睡。他伸指在小计下颏上轻轻刮了一下,心里有一种温暖升起--难得有这么个孩子这么信任与依赖自己。他开口道:"小计,我要你帮我查两件事。""一件是:于自望那天遭你姐姐刺杀前,跟什么人见过?他又是在哪儿出来的?""第二件是:我要你帮我找个最好的杵作。"
他扬扬手中一个装血的小皮囊:"我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诡异。"有他吩咐,小计答应得也快。他转身出去,找他那些能通消息的小哥们。
他果不愧为洛阳城'九门消息总管',转磨了一个上午,就回来了。只见他一脸兴奋之色,看来韩锷叫他办的事已经办好。只见于小计见到韩锷就开口笑道:
"大哥,你叫我查的事我查清了。于自望那天到天津桥前,他是在'滴香居'见了一个人。"他卖了一个关子,静在那儿不说话。
韩锷却不吃他这一套,静静等着。
于小计笑道:"这个人只怕大不寻常。"
韩锷一凝眉:"是什么人。"
于小计脸色一下,道:"城南姓。"
韩锷愣道:"城南姓?"
于小计叹了口气,"大哥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吧?不是洛阳王那句,而是下句: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在洛阳城南,一向住着有两个世代簪缨的旧族,一家姓韦,一家姓杜。他们在洛阳城可谓势力久固了,就是跟东宫也一向往来甚密,在洛阳城当真是一方望族。旁人都称他们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那一天跟于自望在'滴香居'中见过一面的人就是'城南姓'中韦家的人。"韩锷皱眉道:"韦家的什么人?"
于小计若有深意地一垂眼,不知怎么有些异色:"一个女人。""也就是韦家这一代当家的少夫人。"
"韦家这一代只有独子。"
"她和于自望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好象,于自望走时神情甚是惶惑。"韩锷点头沉思,半晌道:"好了,你再出去给我查查,可有你姐姐的消息。我睡一小会儿,你小子,即是为你姐姐的事,就多累累吧。"小计果然勤快,闻声就又出去了。
韩锷这一觉睡得沉实,傍黄昏时醒来时,心里有一种恍惚之感。他一睁眼,见小计正在床边眼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怎么,可打听出什么消息?"于小计笑道:"小计出马,又怎会空手而回?大哥,今晚我就带你去见杵作。
洛阳城最有名的杵作却是一个蓝老人,只是他已收山多年了。另外,我听人说,昨晚北氓山上炸尸了--于自望无头的尸身被人从坟里刨了出来,不知去向。不知是什么人干的。"韩锷一笑:"是他自己蹦出来的。"
说完,心中微微沉思。只见小计的脸上隐有忧愁之色,便问:"怎么了?不开心?"只听于小计嗫嚅道:"我听他们说,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审我姐姐了,是在大理寺的'有南厅'。那是洛阳城有名的凶险所在,先在那儿开堂,我姐姐……怕多半无幸。听古超卓说他已过问过此事,三司会审,他也要去的。"韩锷一愣:"这么快?"
小计点点头。
韩锷道:"城南姓中的两家一向交好吗?"
于小计道:"何止交好,那还是世代姻戚之好。要知韦家这一代的少夫人可正是杜家的女儿。"韩锷沉吟道:"那、他们与'五监''九寺'关系一向如何?"于小计把嘴凑到韩锷耳边:"大哥,他们好象关系也不错。我听说,他们城南姓与'五监''九寺'中的大多人俱是东宫一党。他们一向与'一台'和'三省''六部'之'仆射堂'是死对头的。当今天下,朝廷中据说东宫与宰相之争颇烈,这是我姐姐说的。她说:我们要想报仇的话,势单力孤,如想有成,只有借助这个机会了。"韩锷一皱眉,心中已隐觉此事中之争斗当真深不可测。所谓鱼知深水而不详,自己为找寻方柠,错卷入这段朝野之争中,只怕当真错了。
他扬起头:于婕呀于婕,当真只象她表面呈现的那样,只是一个孤弱的身负血海深仇的女子吗?韩锷韩锷,难道你当真花煞当头?

 

 

第八章 成如容易却艰辛

这一夜,韩锷和于小计可谓都跑得辛苦,直到近四更天,才有暇小睡了一会儿。
一清早,他们又早早起来,赶到了大理寺'有南厅'外。
于小计看着'有南厅'前那庄肃的大门和门前的石头狮子,心里不觉微生怯意。
这'有南厅'是断决东都大狱之所在,阴沉肃杀之名久传洛阳,他的小手在韩锷的大手中不由微微有些抖。
韩锷轻轻握紧了下他的手,安慰道:"不怕,有我在,你姐姐应该没事儿。"'有南厅'中,三司正在升座。刑部、大理寺、洛阳司守衙门俱有人来。今日主审的却是大理寺副卿周无涯。他是个面白无顺的中年人。只见他踱着方步与刑部吴槐、洛阳典守楚绍德及御史古超卓一起走了出来,相互间拱了拱手,入了座,周无涯就开口喝道:"带疑犯!"堂上堂威一喝,于婕就被带了上来。她面色略显憔悴,身着一身囚衣,却掩不住那窈窕的身段。
堂上三司中人似也没想到犯人竟是这么个我见犹怜的女子,心中都愕了愕,周无涯开口道:"犯妇报名。"于婕低微道:"小女子于婕。"
周无涯道:"三月十八日你可在天津桥上?"
于婕点头称是。
周无涯又道:"你与洛阳尹于自望有何冤仇?竟如此冒然行刺,擅害朝中大员,可真不知王法吗?"于婕忽仰头一笑,她的脸色映着'有南厅'中那黑沉沉的匾牌木柱,微显菜色。
只听她尖利道:"王法?你们冤纵之案、擅杀之人只怕比小女子要多多了,又何曾一思王法?不说别的,当年轮回巷中一场血案,各位一直未能彻查,那时怎么不提什么王法?"周无涯面无表情,喝了一声:"多口!"
说着面色一沉:"你当真一定要本司用刑吗?这行刺一事,你到底认也不认?"于婕扬头笑道:"认!我怎么不认?我只恨杀他还太晚了些就是!你不必问了,我与于自望有一门血仇,人是我杀的,杀人偿命,那又如何?只可惜,我仇人还未能杀尽就是了。"说完,她向周无涯面上狠煞一望,周无涯也被她看得心头一乱。口里道:"带证人。"证人却是'厚背刀'候健与天津桥上那日在场的轿夫、百姓等人。这一翻询查质证却颇为琐屑,费了半天工夫,好一时才算完。人人都画押具供后,周无涯向两边人侧顾笑道:"此案已证据确凿,看来再无疑处了。各位大人,咱们现在就拟词宣判如何?监国太子也曾有令,说此案重大,不用待到秋后了,斩立决就是,--各位可有何异议?"洛阳典守楚绍德答道:"如此才好,还是太子想得周到。否则城中流言蜂起,不如早斩早抚民心为是。"周无涯又望向刑部吴槐与御史古超卓。吴槐不作声,古超卓也皱眉无语。那周无涯便提起朱笔,就待写判发签。--此签一发,即是'斩立决',于婕此生,只怕已挨不过明日午时了。
这时却听堂下有人叫道:"我有异议。"
堂上之人大惊。古超卓一抬眼,于婕却面色微暖,她缓缓回头,却见身后大门口内正跃起二人,正是一手牵着小计的韩锷。门口衙役侍卫犹待拦阻,韩锷的身形却似慢实快,从他们眼前那么晃过,竟无人来得及伸手相阻。
堂上'厚背刀'候健眉毛一拧,低声道:"踏歌步?果然是他!"韩锷却在这一瞬之间已行至堂上。
周无涯开口喝道:"你是谁人?这里也有你开口的地儿?大胆!"他手里惊堂木一拍,就待喝叫拿人。韩锷却已笑道:"我不过一介草民,可这小兄弟却是苦主。朝廷之法,难道没有苦主申诉之例?如若没有,那在下倒是不便开口了。"周无涯喝道:"即是草野之民,见到本官如何不跪?"韩锷忽仰首大笑,声震屋瓦。他手指一伸,却露出手上所带那日得自轮回巷的银戒。周无涯身居'九寺'要职,自然识得,当下讷口无言,心知大内供奉原有在野能士,面色微转,温言道:"阁下怎么称呼?"韩锷正容道:"小子韩锷。"
他一指地上的于婕:"此次前来,却是为这女子的冤案。"周无涯道:"冤案?此案证据确凿,当日天津桥上千目所睹,千人所见,已为本官审断,难不成还是冤案?"他一指跪在地上的于婕:"就是她自己,难不成敢否认洛阳尹于自望是她所杀?"韩锷脸上微微冷笑:"不错,那日小子也在桥上,她是斩了于自望的人头。""可,如果这就是她的罪名,那她杀的也是个死人,而不是活人!""她只是割了一个已死的洛阳尹的头。虽然就此未必无罪,但若以于婕为杀于自望之人,那周大人未免要担断案不明之誉了。"他此言一出,堂上人人大惊。古超卓面色一喜,周无涯也被他这话惊呆了,口里讷讷道:"你有何证据?于自望于大人上轿时还好好的,你如何能说这女子行刺时于大人已是死人?"韩锷从袖里轻轻一掏,就掏出一个装血的小皮囊:"就是凭着这个。"然后他开口道:"大人请传杵作蓝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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杵作蓝老人本已退养。他在洛阳城可谓是个鼎鼎大名之人,城中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一生凭一己知识,断过的案子就不下千百,而且件件俱是铁案,连被判之人也无有不服的。周无涯见韩锷一开口说出蓝老人,就知此事已不那么简单。
他面色变了变,当着古超卓与刑部的面,却也不能不查,只有开口道:"衙役,传蓝老人前来质证。"他手却在案下轻轻一挥,屏风后他的仆役见了,已有一人悄悄而去。厅上就有人去传那蓝老人。那蓝老人居处本侧近大理寺,他一生俱在刑部当差,上厅也无诧异,只是看到韩锷时才微微一愣。
韩锷先冲他微笑道:"蓝前辈。"
那蓝老人点了点头,冲座上诸官施了一礼。他德望俱重,就是大理寺副卿周无涯也不免要待之以礼。只听韩锷道:"昨晚,小子曾以百金请蓝老人验过一样事物。"他一指已呈在厅前案上那一小袋血:"就是这个了。"他侧看向蓝老人:"蓝前辈,昨晚你是怎么说的。"蓝老人这时才惊觉自己已卷入了一场复杂争诉。他叹口气,沉吟道:"不错,昨日这位韩公子曾经前来。小老儿与他师尊曾有交往,得其之惠甚多。他相烦检验了一个死者存血。小老儿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种毒。"他看了厅上诸人一眼,他一生混迹刑部,一眼之下,已猜知此事水深,不便多加卷入,只按实而说才是:"小老儿却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种罕见奇毒。""这毒的名字甚少有人知道,那就是--'眼儿媚'。"他眼中流露出一点恐惧。座上之人也人人一惊,要知,大家虽不明言,却也深知'眼儿媚'之毒为宫中秘方,当年多少淑妃名媛遇害,据云多与这毒药有关。因为这毒使它的多是女子,被害的又多是女子,才得了这么个香恻的名儿:眼儿媚。
只听蓝老儿叹道:"这毒药甚是少见,只能混在香茶中下,还必需是'捻儿茶'。这茶叶也是少有。凡中此毒之人,只要喝下了掺有'眼儿媚'的'捻儿茶',毒发之时,只是气息渐紧,一句开口求助的话也说不出的。不出三刻,必然身亡。
而一旦身死之后,如不遇立时遭遇五金相激,再资深的杵作,也是查它不出的。这原是杀人最无对证的一样毒药,小老儿所验之结果就是如此了。"韩锷已在旁边接口道:"这血就是在下在于自望身上抽到的。"他声音冷侧,心里已知此事必干权门之争。他一向鸥游江海,不愿参与人世之斗,但为助于婕,为找方柠,他也只有如此了。
周无涯却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转过神色,镇定地道:"可你怎么证明这血就是于自望身上的。"他看事果然慎密。
韩锷开颜一笑,一挥手:"请周大人叫人把门口的那个木柜搬进来。"周无涯一挥手,果令衙役们搬进了韩锷带来存于门口的木柜。
韩锷上前一把掀开,口里淡淡道:"诸位大人请看,这就是于自望的尸身了。"柜中果有一具无头尸首,那尸首脖颈上血迹已干,更显得肤色苍冷,抬来在这'有南厅'之上,虽是在座人人都是见多了凶杀惨案之辈,但背上还是隐隐感到一抹阴凉。
韩锷淡淡道:"就请蓝老人当堂相验如何?"
周无涯见事已至此,只有一点头。
蓝老人就掏出一把金柄小刀,在那尸身臂上一刺,放出了些已凝之血。然后,他却从怀里掏出个银盒--原来他干杵作的家当虽已退隐,还是随身携带的。他在盒中翻出了一片干枯的说不出名目的树叶,晃燃了一支火摺子,把那干叶一点,烧之成灰。那叶子燃时无色无嗅,然后他极小心地把才采来的血滴了一滴在那叶子烧成的灰上。
然后,只觉一抹混了血味的异香就在这'有南厅'上升起,座中人人俱闻。他们也是行家,知道这'贝叶验毒'之术。蓝老人叹了口气:"不错,尸体血中有毒,正是那'眼儿媚'。如不是他毒发之后,立时遭兵刃割体,这人,就这要白死了,这毒也是再验它不出的。"周无涯沉吟道:"只是,你能断定这毒不是人死后才下的吗?"蓝老人微微一笑:"这毒是非要生人饮下,化入血中,才有此异象的。"周无涯就沉吟不语。
韩锷已开口道:"据小子所查,于自望当日在回官衙之前,确曾到过'滴香居',那日他所饮用的正是'捻儿茶'。用茶之后,从上轿到天津桥,恰恰刚好三刻工夫。"他一指于婕:"何况,就是我不说,众位想必也知:于大人于技击一道允称高手。以他之能,如何会毫无反抗之下就已遭刺?所以我说,这位于姑娘,确曾杀人,可她杀人之时,那于大人已是个死人。""所以,要论真正杀害于大人的,其实另有凶手!"此言一出,周无涯默然不语,在座之人也人人噤口。半晌,周无涯才侧顾身边的吴槐、楚绍德与古超卓,犹疑问道:"三位大人怎么说?"那三人一时也默然不答。最后,古超卓道:"看来此狱另有隐情。即有韩兄质证,又有蓝老人验尸,我看这案还是要彻查的。"周无涯面色就微微一黑。
韩锷却哂然一笑,笑容中若有讥讽之意:"周大人怎么不问那日是谁请于大人在'滴香居'中饮的茶?"周无涯无奈之下,眼色茫然地道:"是谁?"
韩锷淡淡道:"她只怕身份很是尊贵了,据小子所查,那日与于大人一同饮茶的,却是城南韦家的少夫人,娘家是城南杜氏。"他眉毛一挑:"大人此案是否还要彻查到底呢?"说完,他目光望向古超卓,双眼逼视,意谓:我的活儿已干完了,你的应诺不可不兑。
古超卓似也没想到会是这等结果,愣了下,极轻极轻地向韩锷点了点头。

 

 

第九章 斑骓只系垂杨岸

皇城之南的住宅皆颇壮丽,飞檐斗拱,文彩辉煌。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韩锷走近韦府前那条清洁整静的小街时,心里就想起小计说过的这一句话。
韦姓与杜姓在当时俱称旧族,就是高官仕族,想与之联姻,一向也是攀附为难的。由此一点已可见出这两姓在当时的人望之重。
在韩锷语意催逼之下,周无涯不得已,才叫人备轿,与吴槐、楚绍德、古超卓、韩锷、蓝老人、候健并带着于婕同到韦宅一拜韦府少夫人。他们不敢提她前来衙门质问,只此一点,就可以见出韦家在洛阳的声势之盛了。
周无涯到得韦府大门,遣人通报,先被人让入小花厅。
众人在小花厅上坐了有一时,均默默无语,各各在想自己的心事。韩锷却在想:那古超卓不象轻言寡诺之辈,他当日即曾有言,说只要自己代查出此案幕后,就会烦'洛阳王'出面,给于婕一个还魂之机。他虽未明言,但韩锷也知刑场上一向花头甚多,大致猜得出他们全于婕一命的办法。
可他如果食言呢?他唇角忽然微现冷笑--有自己一剑在手,古超卓想不依诺而行,只怕也要三思。
一念及此,韩锷看了古超卓一眼,唇角笑容颇为冷峻。古超卓却凑近他,低声道:"韩兄放心。"韩锷轻轻点了点头。
这韦府花厅被装饰得颇为富丽。外面春虽料峭,可厅中已陈了市面上见不到的催生的鲜花了。一支栀子淡白微素,香飘一室。厅内簟展龙纹、钩悬冰绡、纱隔户宇、砖铺锦罽,当真清贵雅秀。坐此室中稍久,韩锷也觉心神一松,脑中想起:此案一破,自己终于可以见到方柠了,那他千思万想的方柠。
方柠据余姑姑所言,已碰到极大难题,不知她的难处却是什么?而自己--帮不帮得上手?
他心头沉思,不觉已等了好半时,可主人还未出来。周无涯几人却没什么不奈之色。又过了好半晌,才听屏风后步履微微,正有人缓步而出。听那声音,就知是几个女子。其中一个,声响悄悄,几不可闻。韩锷一惊:好功夫!
然后,只见屏风后先转出三个侍女,一衣轻绯,一衣浅绿,一著榴红,人人俱是肤凝鹅脂,颈弯优柔,光这侍女已称佳丽,韦氏一门,果称富贵。
然后环佩叮咚,古超卓等一抬眼,才见正主儿缓步而出。韩锷本是背立,先只见到那几个官儿面上露出惊艳之色,似是虽闻其名,再也没想到韦府的少夫人会是如此绝色。韩锷心头也奇,知道这几个官儿该不是没见过世面之辈,倒要看看这韦少夫人是何丽色,又是何人物,出身豪门,却杀人于无形,下得如此这般狠手。
他缓缓回头,不知怎么,没回头时就已觉出不妥,却又不知不妥在哪里。然后他抬眼一望,只见来人身量中等,一身少妇装扮,眉弯目灼,灿丽幽冷。他心中如受重击,不相信似的几忍不住要抬手要擦擦自己的眼睛。他闭了下眼,这一闭甚或不愿再睁,却也觉出那女子目光正自望向自己。然后那熟悉已极、在他心中已回响过千遍万遍的一个声音柔嫩地道:"累各位久候了。小女就是韦府杜氏,杜方柠。"不会--不会--怎么会这样?韩锷只觉自己心中一时千头万绪。他千寻万找费了好大力查清个秘案只为要寻的那个女子却正是本案的那个--凶手?
而她已是韦府的少夫人。不,她不会,她是一个多么清丽单纯,天真可喜的女孩儿呀,她不会!
但,他心中已知这是真的--怪不得,怪不得她一意不让自己进洛阳城!怪不得那夜轮回巷中偶遇她又是那般装扮!三年来种种疑惑至此才算烟消云散,只是再也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
然后,他心里才讥刺般地想起余姑姑的话,他也是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如果你能查清轮回巷里的事,你就能找到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也怪不得于婕曾那么哀凉地看着自己,说:"--何乃太多情?但多情何如总无情啊!这话我不该说--但到时你就会知道了。方柠虽好,只怕却非、--却非是韩兄佳偶。"--他一时只觉这是命运开给他的一个残酷的玩笑。耳中只听方柠道:"诸位大人找小女子不知有何贵干?"韩锷终于重睁开眼,只见方柠--不、杜方柠正一双妙目深深地盯着自己,眼中如有哀伤、如有啼笑、如有讥刺、如有……幽怨。他只觉喉头发干,万没想到千思万盼的重会居然会是如此一面。他答应过于婕,要全她一命,可全她一命代查的案居然将自己千思万念要找的人却牵连入案中。她甚或为此已犯死罪。他回头一看,只见被押在一边的于婕正满目哀怜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中似有一丝抱愧。韩锷至此才觉查:原来这是一个套,而他一直懵懂不觉,是他自己,以为在查案,却如此这般被算计进了这个精密的套中!
此时却让他如何自处?--他又该如何才救得了他绝对不能伤损的方柠?
只听周无涯干咳了两声,半晌才吭出声来:"韦夫人,前日不知可曾一临'滴香居'?"杜方柠点点头,淡淡道:"怎么?"
她的眼一扫周无涯,又向韩锷望来。韩锷心神大乱。
周无涯叹道:"当日,韦夫人是否曾与洛阳尹于自望一见?"他这一句句问话似都割进韩锷心底。
杜方柠神色微变:"不错,我曾与他相见。"
周无涯喟然一叹,道:"剩下的,韦夫人可有什么要说?"mpanel(1);
杜方柠望向韩锷,面上神色却瞬间万变,半晌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这么说你们已查清了,那我……"她要开口了,她马上就要自承以一杯掺了'眼儿媚'的捻儿茶毒杀了一个当朝五品大员。
韩锷几乎忍不住要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只想,只想立即拉了她将她带走。他不能,不能如此辛苦最终却将自己千寻万找的人这般送入绝境。这时,一边一直没出声的于婕却一直盯着他,这时忽面色一变,一跃而起,大笑道:"你们这此笨蛋,那毒就是我下的,那日我也曾到'滴香居',哈哈,哈哈,如无此毒,又怎么轻易割了那千杀万剐的于自望的头?"候健也当即跃起,怕她伤及在座之人。那于婕却是跃向桌边,伸手拿起桌上一把并州小刀,将之倒转,轻轻一刺,就已刺入自己胸口。
众人大惊,万没想到她这时会忽然认罪自戳!韩锷一惊,心下一惨,已不由向于婕跃去。于婕却也有意无意向韩锷身上倒来,口里轻轻在韩锷耳边道:"韩公子,你欠我一个情……"她语音中如有轻笑。韩锷人犹在怔愕,于婕忽仰天哭笑:"恩怨未了,爹娘呀,爹娘,苍天呀,苍天,我于婕此生不甘呀!"然后她身子一软,已轻轻软倒在韩锷怀里,血从她胸口渗出,滴在了韩锷疾疾抱来的袍袖之上。只见她面上一惨,轻轻道:"韩公子,我于婕纵千揉万劫,也无忘君此日之伸手一抱。只请韩公子念我此日之情,能一了我于婕一个小女子未竟之仇。"然后她头一仰,双目空睁,喉中连连倒气。蓝老人已抢近身来,他身为杵作,本通医术。但他急救了一会,面色一惨,叹道:"不行了。"众人也都未料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杜方柠也一时错愕,然后脸上升起一抹古怪之意。只见韩锷傻傻地还在抱着于婕的尸体,她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自戳?
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他想起于婕最后一刻含情凝望的眼,半晌,眼中忽然泪下--她居然为了自己当意的女子舍弃生机,可能只为,自己也是她此生最当意的人。
可这却叫自己、情何以堪?
韩锷忽仰天悲笑了三声,冲周无涯四人一拱手,道:"此案已了,小子先退,我没料到会是如此……如此……"他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黯然道:"于姑娘贵体,在下就先携走了。"说完,他抱着于婕的尸身,耸身就退。候健犹要相阻,囚徒就算已死,也断不能容他把尸身就这么带走。韩锷忽然停步,一反手就拨出了背后之剑,一剑就击在了候腰下的刀上,那厚背之刀嗡然一振,响彻花厅。候健身形一沮。然后韩锷长笑一声,人已长身而去。
杜方柠却在他背后似喟似叹地轻轻低吟了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她此句中隐有深意,隐有悲痛。这一场生,这生中的相会,为什么总是--来是空言去绝踪?
这是一句义山诗。这场人生,这些际会,这些相遇,总不过--来是空言去绝踪啊!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首李商隐《无题》的原文原是这样。
月斜五更时,韩锷已葬了于婕的尸身,安抚了已呆了的于小计,把他送回客栈,一个人又重新悄悄潜入皇城。
皇城之南,就是韦府大宅。他轻轻翻入。--"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他抬头看看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呢?这个天下,原来连方柠这样的一个看似全无心机,娇俏可喜的女孩儿居然也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
他找到后园,轻轻翻入。后园中果有一座高楼。楼高五层,檐牙精彩,最高的一层之上却点了一盏华灯。
灯下的窗内似有一人。那人身影娇弱轻俏,该就是方柠吧?
她在他临去时轻念了那么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该不只为彼此的借诗自况吧?韩锷想,也真正想说的怕却是下一句:月斜楼上五更钟。
此时墙外,五更钟声恰恰响起。她怕是约他前来一会吧?--洛阳城中千门万户,早起的该都已起了吧,不早起的还在沉睡,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自翻身五更。
他立在楼下,抬首上望,只恨不得就这么一直望下去,让天永不亮,更鼓无移,就这么望下去的好。
叹了口气,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他身形一耸,脚尖轻点,人已跃至第一层的楼檐之顶。
整座楼中似只楼顶有一个人,其余俱沉入夜,暗无人声。
韩锷一层层逐层跃上,不知怎么,只觉脚下越来越重。--不见时那么急渴一面,现在却似恨不得把这一面无限制地拖延下去。
不一时,他已跃到了最高一层。立了有一时,只听窗内有一人叹道:"夜寒露重,锷,你进来吧。"然后窗声吱呀,一面雕窗开启,一双素手一现。窗内烛影摇红。烛影之下,正是那个任何一个轻嗔薄喜都令他千思万念的方柠。
韩锷轻轻一叹,跃了进去。杜方柠却不看他,自在案上支颐而坐。烛影映出了她长长的睫毛,她真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美得恍如一声浅喟、一声轻叹,美到一羽都不能加之的地步。
--可她暗隐于中的心事,却又为何如此沉重?
韩锷立身室中,半晌低声一叹:"我错了。"
杜方柠摇摇头:"不,你没错。"
韩锷木然道:"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话,擅入了这个洛阳城。"他一抬眼,洛阳一入,他的一场青春之梦就这么惊醒了。
杜方柠颊上一滴泪滚下,濡濡的殷湿了她的鼻侧。韩锷恨不能将之一搦拥起,轻轻吻尽。只听杜方柠道:"你坐,听我说一些往事。"她轻轻一笑:"传说在洛阳城中,有一个万人艳羡的女孩儿。她出身显贵,父兄俱为当途要人,家财万贯,僮仆无数。照寻常人看来,她该是快乐的吧?"然后她轻声一叹:"她也是在快乐中长大的,但始终有一个心结压在她心底,那就是她的姻缘。贵族女儿的姻缘不是她自己能定的,她从小就已被聘定--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可在她出生时,韦杜两家就已大不如前了。她从小就已被聘入韦家,这一件事,对她恍如一场噩梦,于她秋千嬉后、新眉学罢,每一思及,就万般不愿。""她也曾千次万次地就想逃走。为此,她甚至不惜吃尽苦头,学会了贵家女儿极少肯学习的技击之道。她学得不错,连她的一个个师傅都称放眼四海,她也算得上一代高手了。她终于可以跃出那一直围困她的高墙了,可人世中,有些墙是现实的、肉眼看得到的,但有些,如亲情,如家族,如责任,却是翻也翻不过,飞也飞不出的。""她从小就知韦家已近代凋零。她要嫁的那人虽为独子,出身显贵,可从小就已得了样重病。那是--软骨病。韦得辉,那男人名叫韦得辉,长她三岁,却不良于行,整日瘫倒在床。她不嫌恶他,但也不想嫁他。可你知道,出身名门的人的苦吗?外面看来虽喧喧闹闹,可外人哪知福祸无常?那些名门旧族,也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地走着钢丝呀。一着失错--无论支持错了人,还是入错了朝野之争,得罪权贵,其间之势力倾轧,无论你是名门贵卿,哪怕贵为皇子,也是一朝得祸,满门立灭。轮回巷中余国丈,其当年声势之喧哧,也算倾倒一时吧?为何会瞬息之间满门皆灭?--偏偏她是一个极有才调的女子。等她稍稍长大,就已知其中关窍了。
她想逃,可这些她不能不面对--因为父兄,因为族人。她十五岁那年,虽然技击之术已成,放之江海,未尝不能自立,但她老父的脸色已为旦夕间无常的祸福折磨得日亦发青了。"杜方柠叹了口气:"她的哥哥,她从小的玩伴,她的保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无一不被牵入这人世现实的福祸之中。所以那一天她爹爹对她说:"阿柠,我知要你嫁入韦门,得辉又是那么个样子,对你来讲太过不公平'。"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她爹爹道:"可人生在世,得享富贵,哪有这等清福?
这富贵是逼人的。我知你也不在意什么富贵,可为了韦杜两门上下二千余口,你不能不嫁了。韦家目下无人,若再没有一个聪明如你的女孩儿当家主政,只怕立时凋落可期。而城南韦杜,向为唇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不是爹逼你,是爹求你,你可不能不嫁了。'""她把这话反复掂量了很久,但再怎么掂量,也无法能说自己的快乐强过那上下两千余口的性命,无法面对老父那老态龙钟后滴下的愧然的泪。所以她嫁得很早,十五岁那年她就嫁了。"案上烛影摇红,晃着一个女孩儿的心事。韩锷听到此时,心中一声轻叹--这看似喧哧热闹的人间华贵呀,所有的华贵又沉陷了几何的青春?
只听方柠道:"她人嫁过来,心却没嫁过来。"她的声音微一迟疑,轻轻道:"其实,身子又何尝嫁过来?得辉有病,好多人世间的快乐,原已非那女孩儿所能拥有。但她果不负父亲之望,这数年,虽朝野数变,如履薄冰,可在她的一心精构之下,居然还是走了过来。一门上下,至今还得以未遭大祸,说起来,也算得她之功吧?""可她还有些小小的愿望,所以,她有时会突然出行。长安城外乐游原--乐游原真是让人乐游呀。乐而忘返,可活在这人世,无数亲人俱在倾轧之间,你让她如何不返?"她轻轻一叹:"她认识了一个男子,喜欢不喜欢就不必说了,可她只能给他一句:此生你永远不要进这洛阳城!--这是一个险恶之城,内媚之城,无数倾轧暗斗之城。今年冬天,她万事缠身,稍一懈怠,可能祸患立至。她只能抛弃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快乐,苦心经营,为全一门性命,却错过了对她这一生惨淡来说几乎是唯一慰藉的一冬。"她摇头一笑:"那时,洛阳尹于自望倚持背景,已掌握了她父兄的一大把柄。
可惜,当她终于剪除祸患,以一杯'捻儿茶'毒杀了可以危极她家门的那个于自望后,居然,他来了。"她一闭眼,不再开口说下去,那一刻的神情倦怠已极,那倦怠,甚或已是一个娇弱女子不能承受之重。忽然她又一睁眼,身形一拧,从小苦习的技击之术在她这下的身段里展现出来,她嘴唇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可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个动作,只见她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韩锷,紧紧地抱住,深深地抱住,如抱住就此生不愿再撒手。然后她的面上已红泪纵横:"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遇见你。锷,你别怪我,其实我心里,也其实真的、真的……好苦、好苦……"窗外的夜抖了一抖,韩锷的身子也抖了一抖。那夜之抖动是因为晨光将现,韩锷的抖动是为什么?--为了那一滴滴烫在他肩胛的红泪吗?为了那一具烫入他心怀的身子吗?为了……
他低头将唇轻轻贴近方柠的耳侧,轻轻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那耳后的肌肤是如此的温暖而有肉感,适合放下一个男子那么长抿的唇吧?她的唇却亲在他的肩头。那耳后,是否适合放下一个男子那唇角间的一生温柔?适于让那唇角顺着那轻懈的衣领缓缓而下,经过肩,经过膀臂,经过……凸起,经过平缓,经过……
那腰间的微凹刚好陷入韩锷的一双瘦硬的手。可觉得手下的轻柔似无寄地让他不敢揣测是否能一生常搂。
韩锷一低头,终于将唇帖在了方柠的耳后。一个男子的唇肉贴住了一个女子的颈肉。唇与颈肉的相接,那一刻的感觉是如此饴荡,如这人世间所能拥有的最美的美好,你可以听见血奔流在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韩锷轻轻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
只是一刻,又象永久。窗外,白日以一抹死死的鱼肚白又侵入了这重新即将开始的劳碌纠葛的一天。方柠吸了口气:"你必须得走了。"外面已有人起。
韩锷几乎不忍撒手,他轻轻用一指在方柠腰后划着,象在划就一个个字。
方柠闭目,感受着他硬朗的指在自己腰后最敏感处的移动,他是知道自己最敏感的地方在哪里的。那指却在划就一个个字:斑、骓、只、系、垂、杨、岸……
斑骓只系垂杨岸……
"三天之内,我等你。"
韩锷轻轻说。
斑骓只系垂杨岸----这也是一句义山诗。
斑骓只系垂杨岸,驻马西南待好风……

 

 

第十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姐"。
一个侍女看着发呆的方柠轻声唤着。
"有一个韩公子要我给你送来这个。"
她手里是一张小小的字条。字条轻折,上面只有七字。那象是催妆的句子,象是洞房烛起,秀笔催妆的一句好句。
那侍女因为是陪嫁而来的,所以还是只叫方柠'小姐'。
那七字却是:驻马西南待好风。
杜方柠的脸上却已没有那一夜的迷伤之色,她的面色只是说不出的沉静。
侍女轻声道:"小姐,你去不去?"
杜方柠轻轻摇了摇头。
侍女似她极贴心之人,似也知道她与韩锷之间的情事,轻声叹道:"那,就又叫他一人人空等,又空走吗?"听她的语意,似也极怜惜如韩锷这般的一个痴绝男子。
杜方柠淡淡道:"他也不会走。"
侍女一愕。
杜方柠面上浮起一丝冷冷的浅笑:"于婕那女孩子我一直没有见过,但她可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呀。我以前不该没把她重视。--她千筹万划把韩锷陷入算中,最后不惜自戳,不就是为了知道他是一个从不负人的男子,想要他代了她上代大仇?"然后她脸上忽微微一笑,艳如花开:"何况,凭我独力,已难再独自支撑韦杜两门之事。而父亲偏偏又去了长安,祸福难知。他即然是我这一生唯一倾心相许的男子,他不来帮手,谁来帮手?--何况,我好容易把他钓来了洛阳,怎会轻易随他就走?"那侍女面上一阵错锷,只听杜方柠轻叹道:"你该知道:他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很能独断于事之人,只是红粉之劫正多。那与其让别人劫,不如让我来劫吧。
他这个人,我如明求他相助,不只我不肯,他也不愿的。如果我不是不许他来洛阳,这三年苦心做局,他又怎么会一意寻了来,对我不忘,苦苦难抛?而他若不来,我当此患难,又有何外助?"她面上笑得灿如春花,那侍女心中却似浮起了一块寒冰。那冰轻轻割着她的心口,可她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见方柠看着那纸条上的瘦硬字体,脸上也浮起了一丝无奈。这个男人--她不愿算他,也不是不爱,可生此时局,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将他来爱了……
然后只听她静静道:"你去帮我悄悄查一查,北氓山头,那于婕埋骨之处,可有什么异动?"洛阳城西南的渭水边,春风初起,饴荡宜人。韩锷立在柳条下,一脸苦涩。身边的斑骓已无数次不耐地踢踏着蹄,可它的主人却在这恼人的风中久久伫立,动也不动。他心中正千思万回地想:她到底会来呢?还是不来?如果不来--自己当真就可以这般撒手而去吗?
月夜高楼,那一夜的月夜高楼;荒村野店,那当年并辔处的荒村野店……怎能忘记她一吐衷情的那个月夜高楼呀!又怎能忘怀曾两情相悦的荒村野店。
方柠,你--无端偷取甚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己纵洒落跳荡,但就这么放马一去,又有谁分担她那碧海青天下夜夜的孤独呢?
韩锷手里攀着一枝柳条,反反复复地折着,心里也在反反复复地想:她是会来,还是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