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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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开宝四年,春二月,汴梁城。
料峭的春寒未褪,小桃红已颤微微的开在宫墙外了。宫墙内是这个都城内最暖的地方,那暖就着烛烟越过宫墙传出来,在雨后清冷的空气中掺进一点炭气。
宫墙上的椒粉还是新刷的,却被早来的雨浸出一点斑驳。小桃红的骨朵粘在枝上,像贪懒不肯起床、埋在被窝里的孩子,刚刚露出张小嘴,吐红吐艳地嘟着。
宫墙下的路黑湿湿的。

  这时,宫墙外的夹道上,正走过一个妇人。她的身材还算窈窕,如果人更年轻一点,那一步步,也能颤成婀娜吧?可她年纪总好有四十许了,身段再瘦,也瘦不成临春的嫩柳,反倒似入冬的僵柯。
她的腰间有一点绷着的架式。宫墙外的路边上,正有五六个烧着什么的花木使,个个都是杂佣的打扮,都穿着混浊的黑衣,正哈着腰在小桃红的树边上烧着残枝败叶,像要催花的架式——想让那花儿早点开。
那些燃着的残枝败叶都很湿,烧出一蓬蓬的烟来。那妇人就要经过那几个花木使身边,走进那蓬烟雾里了。她忽然停下身,冲那几个花木使一笑:“一大早,就烧上了?”
那几个花木使没料到她会开口,杂七杂八地点头,判断不清她的身份、不敢接话的样子。
那妇人掠掠鬓,顺便用衣袖遮住了鼻。她的袖子有若分花拂柳而来,被晨起的露水打得有些湿,她就用那湿袖挡住了烟雾。只听她轻倩地道:“自从你们花木司今年生出了这些新花样,从正月起就开始催花,不停地烧这些劳什子,还内供了花髓香料和秘制的香烛,这宫里就很有些人病了。”
那几个花木使神色就略见紧张。
却听那妇人继续缓缓说道:“不只你们在烧,宫里也开始要烧了。从你们弄出这些花样起,宫里似乎就染上了疫气,一递一递地有人病倒、死掉。死掉的人马上就要抬出城外荒坟地里烧。我真好奇,你们倒底在烧些什么?会烧出这些瘴气来?而且直到现在,掌握这宫城的禁军竟还不知道……”

  她一句话没说完,那五六个花木使忽一改他们仆佣式的麻木神色,极快地互看一眼,竟个个身手敏捷地跃了起来。宫墙外这条夹道只有七八尺宽,他们左二、右三、路旁一,已把那妇人的前后退路都给封住了。
那妇人背衬着一面新粉过的椒墙,忽然扬脖一笑:“南汉来的瘴疬使,露出马脚来了吧!你们这些烟火教来的徒子徒孙们,竟这么受不住激,准备好灭我的口了?”
那六个黑衣人从怀里迅速地掏出了几个火摺子,就想迎风晃开。那妇人本来掩鼻的袖袖梢忽然暴涨,一袖飞舞,于瞬间就扑灭了他们才要点燃的火摺子。那几个黑衣人身形忽起,兔起鹘落,他们似乎暂时还不打算动手对付那妇人,却抢着要抖燃自己手里的火。妇人与他们争的就是这个,她不让他们点燃手里的火。一时只见几个人影奔走扑躲,那妇人袖梢飞舞,那几个黑衣人身如狐兔。终于,“扑”的一响,有一个火摺子终于点亮了,可那妇人已抢到上风之处。她忽然停手,以袖掩鼻,左手在那袖中缓缓地抽出一把刃来。
那把刃宽仅指许,被她缓缓地从袖中抽出,精明雪亮。她一寸一寸抽着她袖中的刃,那刃长刚好由腕至肘,她像在同时抽拔出自己的杀意。那窄刃的光芒在一地青烟里颤了出来。六个瘴疬使已点燃了自己的火摺子,火光下晃动的似乎是檀木条子,上面五颜六色的各自发出不同色彩的烟来,这是瘴疬使独门的杀器:“彩泣”。
那烟雾被他们催动,一根根带子似的向那妇人卷来。它们可攻击的并不只是敌人的鼻,对眼、耳、舌同样都有杀伤力,一旦粘上粘膜,只怕立生溃疡。
可那妇人的刀子却已经抽出,于一地彩带中雪亮飞起。那刀飞起时,只听她笑道:“可惜,你们虽善瘴气,却不算烟火教中的技击名家。杀你们,我一人足矣!”

  她说得没错,雪刃横飞之下,不一时,那六个瘴疬使俱就已横尸于宫墙之外。
杀完人的她,却在脸上露出一点叹息式的神情。她用袖裹着手,把他们的尸体挪到了一处。然后,从他们怀里掏出了个革囊,在里面倾倒出一点粉末,撒在那些尸身上。最后,她晃亮了一点火,那粉末样的毒物阴阴地燃了起来,它似乎能吸出人体内的油脂,把那些人整个地向内烧去。
那妇人此时才若怨若叹地向那宫墙内看了一眼……胤,这外面的世界依旧是凶杀不断着;而你那里,焚烧的可是与这里不一样的龙髓凤脂?


1、 往事


——谯楼钟鼓三更定。
钟鼓一敲,天下似乎就平静了。

  起码汴梁城内是这样。宵禁正严,宿鼓之后,禁断人行。永和坊的坊门早关了,坊里黑鸦鸦的一片静。坊内的一个窗户内却还燃着一点灯,那灯像被黑布罩着,亮也亮得那么黯黯的不太确定。
那是一间简陋的旅舍。粗糙的木头桌子上,摆放了一张很精致的笺纸。一个女人正坐在桌前写字,她深秀的字迹穿透那棉纸的纹理,不像在写字,却像在描绣。
绣的也是她自己的心事。外面的那个世界正乱着,时值开宝四年,新建不过数年的宋正要攻打南汉。南方鼙鼓正急,可都城内还在新修着宫殿,大兴土木。其实没谁可以预料到战事的结果,可每个人都当自己正天长地久着——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莽长,稍一得势后就做起千秋万代的打算。可这些和那个女人都不相关,那个女人只想想起自己的心事:

  ……胤,其实那夜,在旅舍里,救你的人是我。可惜你一直沉沉的昏
迷着。窗头粗糙的木桌上,一灯如豆。旁边那肮脏的木板床上,那如
豆的灯光就照着你穿的豆绿色的裤子,豆粒样的汗珠就在你额上滚,
你裸着上身,小腹上的肉硬绷绷的,延伸上来的汗毛在豆绿色的裤子
上方森森的青。你不知道我给你扎针时也正自汗出如豆……

  女人写到这儿时忽住笔不写了。
说出去又有谁会信呢?当时,他还只是这八百座军州一个普通的军汉,而初相识时,他连军汉都不是,不过是这乱世里的一介亡命。可现在,他是坐在那宫里的天子了。位尊九五,彼此不啻于天人永隔。不管怎么说,他也算保住了一方平安吧?他那一竿梢棒,威镇八百座军州,千里长途、义送京娘的传说也早已开始在那些早早颂圣的人们口中传唱了。
而自己是谁?不过是那个在人们口中出于道德的苛责而早已完美缢死的“京娘”罢了。

  可她还是喜欢听那段人言人殊的“赵匡胤千里送京娘”。他们唱的好像全都是实事,可其实也……全然不是。
她听他们说唱着:说唱道当年的殿前都检点,如今位尊九五的天子,原来跟他们一样,也不过是这乱世里的一介草根。可他有义气,当年在真定二州奔走讨食间,于卖艺之场,救下了流亡弱女京娘。然后千里相送,竟要把那弱女子送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凤翔。一路上艰难困苦,可赵匡胤对那京娘始终以礼相待。其间有一段唱词却最是绮旎:千里相送义薄天,京娘怎不把郎羡?日儿升罢月儿高,京娘藉病展婀娇……唱的却是京娘心里的变化——说千里相送途中,她已动情于那个草莽之人,于旅舍间深夜里乔病装娇,装做打起了摆子。一时冷一时又热,把个硬汉赵匡胤诓得忙乱了一宿,一时热起来双颊带赤,要赵匡胤为她脱衣脱得只剩一个肚兜儿,一时又冷起来浑身直战,重又要他代为穿衣。一夜折腾了无数次,可郎心似铁,妾意如绵,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当此之际,赵匡胤还是把持住了,始终以礼相待。直到送回老家,京娘无法,托父母与赵匡胤说明了委身相许的志愿,而赵匡胤却答道:“我千里相送,只为义气。如果说到以身相许,那分明是小瞧我了。”说完就大踏步地走了。
……直到他走出门去,京娘也一丈长绦吊死在了家中。

  ——那似乎全是的,又全然不是的。
不是之处只在于:她、没死。而当初,她之被救,是她要他救的。
……当时真州那个瓦肆间,他仗义出手,她就情愿不再自救,只等他救了。她是一个女子,漂泊它乡,冲州撞府,那种生涯也自凄凉。有个人救的感觉真好……只不过这些,都没有人知道。
她悔的也是这个啊!如果不是为怕担那“挟恩图报”的恶名,他和她……

  京娘想到这儿,脸上不由就泛起一片红潮。
只为他救了她一次,那之后,她只怕救了他不下上十次了。可她就是无法与他直接对面。她只能暗地里将他随护。真正说起技击技业,他那草莽工夫较她来说未免太过莽撞了。
随着他地位日见的升高,从一个军汉升为指挥,再到殿前都检点,再到眼下的天子之尊,她知道无望了。
这是一个乱世,这个乱世里,随便哪一段,都铺排不下她那一段小儿女的痴情。


2、 沆瀣


——屋顶似乎不对!
那女子一抬头,只见一丝丝肉眼几看不见的水汽正在那瓦缝之间澌澌地往下泄着。
乱世未平,房子简陋,屋顶本没有吊天棚。那女子扫眼之下,猛地一挺身,警觉之意与躯干里突然暴发的风湿之痛就一起发作起来,疼得她几乎呻吟出来。
她是一个江湖女子,谋划得早有退路。只见她身子一耸,攀梁揭瓦,人早已从那预先揭松了的瓦盖里冒到了屋顶上,几乎就没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可屋顶瓦上,只见汴梁城漆漆地黑着。
一坊之内,飞脊走瓴,却未见人影。女人在屋顶上静了一静,望向那宫城方向,良久方说:“沆瀣使,躲躲闪闪算什么,来了你就出来吧!”

  不远处,夜里阴沟间泛出的水汽似乎就凝了凝。渐渐的,一个人影在那里冒出,一身衣服缥缥渺渺,稀薄薄的白,仿佛不是真人似的。
那人行动无声,缓缓飘到了屋顶。
女人低声叹道:“宋图南汉,我就知道烟火教不会坐视。好容易查出一群瘴疬使放瘴宫中,没想沆瀣使跟着就来了……不知氤氲使也到了没?不必多说,瘴疬使是我杀的。”
那来人似乎也钦服她的爽快。
女人却遥遥地看着那个宫城。整个汴梁城都黑黑的,只有那个宫城,还在灯火阑珊之中。
她望着那宫城心中默念:胤,无论如何,我会护着你。可这次,你得罪的人太强了。南汉之主刘鋹,本人虽昏慵无道,可他背后的烟火教却不是一般的不好惹。瘴疬使我已代你除去,也去掉了他们以瘴气欲图暗害你的大患,可他们一向不以技击名家。现在来的却是烟火教第一剑术名家。
——这个人,以我的“肘间刃”,我自谅战他不胜。

  她的心里忍不住浮起了一丝苍凉。
死她并不怕,何况是为他而死。她怕的是,死也无益。
她静静地站在屋顶上,好如这风中的一朵莲花,连那沆瀣使看到了都似升起了一丝怜惜之念。
可他说:“你一个民间弱女,与姓赵的又有何干联?不可轻抛性命,你走吧。”
那女人低叹了一声:轻抛,这一生轻抛的也多了,从前丰盈的乳都轻抛得现在干缩如核桃,从前桃花的面现在也轻抛得黄薄如纸,再轻抛一些又有何妨?
她忽然轻笑了下:“我打不过你……”
——我打不过你……可我要杀了你!
那前一句是她对自己命运的判定,可后面眼神突然的险锐却是对那判定的反抗!她一句说完就已扑了上去。沆瀣使果然不愧烟火教第一利剑。他剑一出,空中就水汽大盛。可那女子扑身而上,肘间刃一出,全是与敌偕亡的战术。她身为女子,行走江湖,赌命之心反较男人更盛。只听她一声声低喝道:“我打不过你!我打不过你!”
叫一声,就出一招。那叫声反似成了她对自我的激励,赌咒似的、负气似的、使了血性的,和她那认定的“我打不过你”这一信念拚上了。

  “沆瀣”本意为夜间的水汽,沆瀣使的剑意本也如那夜间的水汽般缥渺无着落。他本怀必胜之心,可他也全没料到这一战会战得如此狼狈!他从一开始面对这个女子时,心中似乎就对她有欣赏之意:瘴疬使在烟火教中虽不以技击名家,那可是只对于高手来说的,这女人居然可以一战杀了他们六个,实在了得!
他开始听到那女子叫一声“我打不过你”就出一招时,心中忍不住微微一荡。面前凶狠杀来的似乎不是一个四十有许的女人,却似一个跟命运赌了气红了苹果样脸儿的少女。
身逢乱世,沆瀣使平生不近女色。可这一次,他头一次对一个女子生发出些感应来。
可接下来他才觉得不妙,这一战居然如此狼狈地进行下去。那女子一上手就全是博命的招术,那不似高手搏杀,完全是里巷间青皮莽汉们的对砍了。自己纵可杀她,只怕落下的伤也会难愈。
沆瀣使越打越心惊,心惊中却渐渐杂夹着激赏:这乱世中他见过的女子多矣,可这样不依权贵而骄,不因寒素而怯的却似乎头一次碰着——而如何让我遇见你在这样的情景?他都几乎生出不忍杀之的念头了。似乎情愿看着一个女人为一种什么隐秘的激情跟他这样一直缠战下去。
烟火,烟火,自己枉自出身“烟火教”,且忝为三大护法中剑术最高的一个,可自己一直试图去除的就是烟火之气。那女人的招法间却才是原来可以让人如此动心的“人间烟火”之味。她拚杀的是她那狭小人生里充塞得满满的情仇,与之相比,自己这只求自立的剑术未免太过虚妄得无益了。

  沆瀣使心中这么想着,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他还是在那女子身上添加了数十道浅浅的伤痕。他不忍杀她,只想她流血力疲。
力疲后怎样,他没有想过——抱着她远远地离开这战乱苦惑,找一个地方可以跟她另起人间烟火吗?那似乎是太狂悖的念头了。明知其不可,但想想这枯冷生涯,有那么一丝丝绮念也足以让人心动了。
可突然,沆瀣使低叫了一声:“不对!”
然后他忽然收身后退,身子摇摇欲坠,口里痛楚道:“你使诈……”

  他的一双瞳子间蒙得隐有水汽,水汽后的眼神却是哀凉的。
那女子终于可以收刃喘息。她大口的喘着,抿着的发早乱了,浸着汗粘在脸上,可她的眼中在笑。她的手一抖,右袖卷了上来,袖中冒出的原来暗暗有烟,混在夜色中全不可见的烟,那是她得之于瘴疬使的“无色之嗅”。它正阴阴地燃着。只听她低声说道:“这可是你同门的东西啊!我知道你有解救之道,但想完全恢复,没有三年,是不成的了。”
沆瀣使望着她的神情说不出是怜是羡,只见他清惨一笑,低叫一声,勉强控制着摇摇欲坠的身形,人已如水汽般向黑夜里遁去。
他方退,京娘就已软倒。


3、 花蕊


京娘病了。
激斗中,她虽然鼻中早塞了瘴疬使避毒的解药,可他们的毒瘴之气太厉,竟连他们自己的解药也不能全解的。
何况,她还受了伤。

  受伤之后是发热。热后了又冷,打摆子似的。从火焰到冰窖,只需一霎。
她蜷缩在旅舍内的床上,已有三四天没吃没喝了。她一时被病痛折磨得以为自己已死了,一时清醒过来,脑中却笑笑地想:原来,我骗你打摆子一次,折腾你为我穿了又脱,终究是会有报应的。
那时她正热得面颊如火。她享受那病痛似的有些病态地想:我这热病,可不是现在才开始发作的。热出来好!发出来后,也许,我终将归于平静。
然后她想起那沆瀣使,她其实见到了他那水汽双瞳后面热热的眼睛。不知怎么,她升起了一丝感激之情。原来,原来还是有人为我动心的。为这动心,年近四十的她心里也不免也有一毫感动吧?
可他的动心却似正由于她的纵情。不知怎么,京娘对那沆瀣使竟隐隐有一种知音的感觉。觉得,自己这一场生命,一种守护,一点执念,有如暗放的烟花,只有他,是那个看到了一点隐约、且还为之触动的观者。

  “我不能死。”
“如果我死了,他的身边,也就再也没有女人了。”
京娘在病中还在这么执执地想着。

  其实,他的身边……并非真的一直没有女人的。
以京娘知道的,就很有几个。就说最近的……乾德三年,胤举兵入川灭后蜀,除掉了蜀主孟昶,也掳回了……花蕊夫人。
那花蕊夫人,她曾见过,果然丰艳非自己一个江湖间女子可比。她记得有人传说胤得意中曾笑问花蕊夫人亡国之事,花蕊夫人只清歌了一曲:

  君王城上树降旗,
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
宁无一个是男儿?

  果然婉媚,果然清艳,果然曲尽奉承、善解人意。据说赵匡胤闻之大笑,那之后,胤就将其纳为深宠。
奇怪的是,京娘并不嫉恨,她想的是——原来女人就应该是那样的才惹人怜吗?她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此。
她知道花蕊夫人的骄奢,也知道她如何耸动得蜀主孟昶更加骄奢。传闻中他为她起的水殿楼阁,就足足玉界琼田三千顷,单只是为了避暑。而那骄奢,也算后蜀一个亡国之因吧?
可她依旧全不负责,只是一句:妾在深宫哪得知啊!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责任都是男人的。花蕊夫人她再度承欢。她可以恭迎着一场劫掠,在劫掠中还哀弱得再惹人怜……被动的女人总是无错的,也如此才可以讨得男人的欢心,是这样吗?而在那一场千里相送中,自己的表白,是不是从头到尾,包括那场最终的“自缢”,都太过绝决,太过主动了呢?
原来终究是,这一身功夫,一点自恃自误自身了啊!

  她在病中忽然一笑:男人的道德可真奇怪,他不肯担那“挟恩图报”之名,拒绝了自己。可他却可以劫掠来一个女人任他摆弄。
——救的就是救的,劫掠的就是劫掠的。他的脑中是这样恩怨分明着。主动的他是不要的,他要他来强迫!
可就是想起这样一个男人,她却像还怀着一个母亲看着孩子式的深情。

  可花蕊……现在也死了。
胤的弟弟嫌她女色误国,屡屡谏劝,他未能纳谏。
终于,在一次校猎中,花蕊夫人得意洋洋地男装随侍——穿上箭衣盔甲——她知道这样的装扮可以博得胤的笑乐吧?
可胤的弟弟赵光义拉弓欲猎时,忽然转身,一箭把她射死了……

 

  4、 氤氲


宫禁号称森严。
可京娘乔装成宫中女史,还是无障碍地从掖庭宫走向了含光殿。

  她并不得意于自己的机智与功夫,却满腹焦虑地想:怎么可以如此?
胤,你虽位尊九五,可你这个家,绝对还不如我能给你建的一个山脚深洼中的茅屋蓬舍来得安全!
那丝焦虑就挂上了她的眼角。
为了这没日没夜的焦虑,她的眼角早已展开了一丝丝深刻的纹路,焦虑得不再美丽了。

  走在那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离含光殿越近,离胤越近,她反而像觉得离他越远。
——是好久没看到他了,原来,他已升得这么高,离得这么远。
她猛地怀想起当时年轻的他。那尘土中的行走,那千里相送的日子。做男人,做到恰到就好……是谁对着秦始皇的车辇羡慕地道:“大丈夫当如是”?好像那才是做男人的极致。可那已遥远得不成其为男人,高耸到只需要一个自认极度卑贱的女人来配……能宠爱花蕊这样女人的还叫什么男人?
做男人,还是做到恰到最好——什么是恰到,那时你送我时,满路风尘,你提着一根梢棒,裸着的胳膊上满是沾着尘土的汗毛,可有时,你满脸上,每个毛孔都爆炸着忿怒,有时、又每个毛孔都沾着笑……想到这儿京娘心中就余火残温地一跳。
她感觉到这一跳,也感觉到那时才是“恰好”。
可接着,她心中忽有点欲哭欲笑的悲情:
——自己做女人又何尝做到“恰好”?
不说自己这一点艺业,单说自己心中的那一点执念,做女人的可以执念至此吗?
她做女人就远未做到恰好!
可这虚荣强权的世界,是早不允许有匹夫匹妇的存在了。

  ——其实她的伤病才好。
可伤病初愈后,接下来她兹兹念念地就是访寻氤氲使的下落。
她知道,氤氲使在烟火教中并不以技击为能,也不善为毒瘴,可他却是最可虑的。因为他精擅奇门遁甲,可杀人于无形。
如今,瘴疬使已除,沆瀣使已为她击退,最可虑的,就剩那氤氲使了。
可她四处搜寻不着。
最后,她终于感到,那氤氲使,此刻似乎就在胤的身侧!

  一想到这儿,她不顾伤病初愈,就再也坐立不安了。
今日,她就要独闯含光殿。她知道,胤在那儿,氤氲使可能也在那儿。她一天都不能等了。等一分,胤都会多出无数的风险。
此时,她捧着厚厚的一撂薄册——她是击昏了送薄册的女官冒充她身份来含光殿的。可才走到含光殿大门前的台基上时,她就已惊觉出不对。
含光殿台基上的大门两侧,各有一尊铜鹤。那鹤的嘴里正袅袅地吐出香烟。京娘一见那烟,心里就低呼不好。她低着头,用鼻小心地嗅了一下,确认那烟没毒,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浑噩之意。她细心地看了看台基上的日晷,香炉,瑞兽,龙雕,猛地惊觉出其中的章法——不对,这是奇门之阵!氤氲使果然已升堂入殿,就在胤的身侧!
她抬头看了看含光殿的大门,正是日色欲尽。
外面的春正含嫣,可一入这台基之上,连这浩荡的春光也似恍惚了。大门内,是个难测深浅,难测晨昏的浑沌之境。
京娘紧张得腿都颤了起来。可她一步一步,向那含光殿的大门走去。

  含光殿内,瑞香袅袅。
随着这殿走入得越来越深,太阳也像深陷在那里。这就是氤氲使布成的阵式?是他用来迷惑胤的“天子之象”?让他认为,太阳都落在他的家里,落在他那难测其深的权柄之渊?
殿内的一切布置都与她数年前见过的草创之初大有不同了。——奇门遁甲,奇门遁甲,京娘步步惊心。终于,她看见了那方大案,一个满脸皱纹的、说不清是年轻还是年老的人正服侍于案侧。京娘死死地盯着那张大案。那大案上,龙虎之纹交错,繁复威严到让人头晕。那龙虎加折枝的花纹看久了似乎形状都氤氲起来,却在一片氤氲中露出种想像不到的狞恶。京娘看着这殿中的布置,看着那案上摆设的笔筒,玺、砚、玉镇纸,与种种物事,只感觉这是一个她远难了解的奇门之阵。
然后,她终于见到了那坐于案后的人。那个让她心跳立时如擂鼓般的人……那场千里相送啊千里相送,那此后的雪雨风霜让她都甘之如饴的守候……
可她忽然看不清了那个人。那个人兖袍皇冠,袍子上也是那氤氲的四海翻腾、蛟龙隐没的花纹。
她居然看不清那个人!
京娘心里长叫一声:氤氲使,你害了我的胤!

  可她还是勉力镇定地走到那案侧。她知道那侍于案前的就是氤氲使,她跪下身,将薄册放在大案之上——她一定要杀了这个让自己心中清朗皎明的胤变得如此昏噩靡烂的氤氲使!
胤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下巴一点,就示意她出去。
京娘一咬牙,就于此时出刃。她的肘间刃都没出袖,一肘就向那侍立于侧的氤氲使腹间刺去。
氤氲使大叫了一声,即退,刃却已刺入他腹中径寸。京娘一臂横摆,把那伤口直豁了开来,然后扑身而起,直向那要退向胤身后的氤氲使追击而去。
她的肘间刃已出,这一招凭险而发,势不容瞬。可胤忽然动了,他急切之间抓不到什么,却抓起玉玺一玺就向京娘肩头击去。京娘只听到自己右肩骨“咯”的一声裂了,她不管,还要杀那氤氲使,可肘间刃却被胤左手的砚拍死在了案上。她可以反击,她的功夫还是要强过于他。可她不能伤了胤。她无奈之下大叫:“他是烟火教的氤氲使,是受南汉王王鋹所派,来刺杀你的!”

  胤一愣,“你也知道?”
京娘更一愣:
——那么说,你早知道?
却见胤全像看一个陌生人似地看着她,微笑道:“朕当然知道。只是他现在已自首了。他现在为朕做事,这宫中的布置,有他,才显得如此氤氲有势——你却是谁?”
京娘怔在那里:是呀,我是谁?
——如果连你都不认识我了,那我是谁?
她几乎都想狂笑,可心底一个冷静的念头忽冒了出来:可你又是谁?
——我拚死相护,为你挡住了一次又一次的险境,可终于重见,终于重逢,我怎么已认不出你是谁?
你是谁呢?你……怎么已没有一点点像当初我心里的那个胤?

  一行泪水忽然从京娘的眼角流下。
不多,就一行。她曾幻想过无数次他们的重见。无论多旖旎的,多伤怀的,多漠然的……却从没想过会是如此的、怆然一面。
那行泪无端而出,不只怔住了她,也怔住了那坐于皇位的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怎么,我觉得你有点眼熟?南汉早已降服,不足为虑。氤氲使现在已为我国朝爪牙。你收了兵器,朕敕你无罪,先说说你是谁?”
京娘却看着躲于“胤”身后的氤氲使,那么狡猾、胆怯、污秽、又委琐的样子,躲在那依旧堂堂,却更有威权、更加雄悍的胤背后。
可那个胤她早已不识。
——她感觉,他们已融为一体。

  那一刻,京娘心里的感觉如地恸山崩。
那威严的大殿好似忽然裂了,残砖碎瓦地一齐压下来,一切的木石埋葬了她一切的……从前。
她心中恍恍地想:原来,他们已成一体。她忽然第一次冷醒地想到:没错,昭义节度使已平,淮南节度使已平,二李已平,荆南已平,周保权已平,后蜀已平,南汉已平……胤越来越强大了,越来越像一个男人中的神。
——那么对于他,现在,其实已没有敌人?枉自己一直如此切切念念的担心他如幼小,可其实,他现在面对的是个“无敌”之境。
他浑浊着,包融着,弥合着,氤氲着,正把整个天下如他想往般的包融于一体。只是那一体虽大,虽一切俱有,只是……再没有当初那个“他”了……
……那个她心中的“他”了。

  仿佛一道阳光照亮了自己脑中的灵骨。京娘忽然放手,放了她多年未曾暂弃一刻的肘间刃,失了神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胤似乎那一刹那间也认出了她。可那只是一瞬间的闪亮,然后,彼此间更觉沧海遥隔,泥流滚滚。她淌不过去,他也淌不过去。
他做了个手势,似乎想留住她细说。
可那手势也是不彻底的。
京娘却只在脑中轰塌着:他不需要我了,他已不再是“他”,我即不再是“我”。
他不是我那个“胤”,那我又还需要他吗?
多年重逢,原来就是这样无语倒退,全然失措的怆然着……


尾声:


可惯性的力量居然是那么强大。
虽然感觉再留此无益,虽然明知他不再是“他”,虽然知道他并不再需要护卫,虽然明了他终于成其为一个他一直诉求的“无敌”的男人,可京娘接下来一些年,竟自己也不明目的的在汴梁城呆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

  ——开宝八年,宋师攻破金陵,灭南唐。
南唐后主李煜入降。那个文采风流的后主是带着他的夫人小周后一起入宋的。宋太祖闭其于待罪之邸,又封其后小周后为郑国夫人。
每逢吉日,小周后照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必被留内数日,出宫之后,小周后必大泣,随哭随骂后主李煜。他们现在的庭院很小,甚至声闻于外。
其后,李后主有词传出,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句。这词章却为赵匡胤所忌,终于以牵机之毒毒杀其于待罪之邸。

  这一切,京娘都看在眼里。
那一刻,在李后主因牵机之毒痛得首足蜷缩,倒地呻吟之时,京娘的心里终于全都灰了。
她就是在那天出京的。
出京前,她再也不爱听那一段“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唱词了。她听到了新的词儿,那是:

  ……
五更三点望晓星,
文武百官下朝廷;
东华龙门文官走,
西华龙门武将行;
文官执笔安天下,
武将上马定乾坤;
……

  听到这些,京娘唇角只略带伤讽的一笑:身后是那个外现太平,内显氤氲的宋主住的宫城,是那个他崭新的外表堂皇,内逞淫欲的家。
她出京时,都城小儿们正拍手笑唱着:“红豆,大红豆,竽头……”
京娘却已越来越老得如一棵枯干的枣树了。她心里几近疲乏的想:枉自己相思成豆,结一生思虑如豆,想像着当初的一灯如豆,他豆绿色的裤子与他额上豆大的汗珠……可这太平时节,红豆原来已等同于竽头,可以一起来做糕饼甜点了。
而这个世界上,早不再有一场仅属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再没有那些披肝沥胆、痛彻心肺的相思成豆……
——也再没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