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娃娃昨儿他就瞧见了,生的玉雪可爱,正如元宵节吃的汤圆,他都不敢大声说话的,偏这夯货没脸没皮的。

“无妨,”展鸰笑着劝道,“别看他这样,胆子大的很哩,一路上都跟我们骑马呢。”

众人就都没口子的夸赞起来,羞的展鹤耳尖儿都红了,不过还不忘说谢谢。

王老汉一家见了,越发稀奇的不得了,心道这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还真是不同。若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遇见个生人只怕都要吓哭了呢,哪里像这位小少爷,不闪不避,还大大方方的跟他们对视哩!

啧啧。

才一天时间,地上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根本瞧不清泥水下头是坑还是坡,若不是有王老汉一家熟悉地形的人带着,展鸰他们的马车还真就要陷下去了呢!

等下了大道,因百姓常走,路面就明显结实很多,而且许多地方干脆就有人铺了大块的石头喝碎砖,虽有些颠簸,倒是不怕有什么闪失了。

才刚去而复返的年轻人已经提前同家中娘们儿们打了招呼,等展鸰他们到时,早已有人将最大最宽敞的那间屋子打扫出来,又生了炉子烘烤——桃花镇一带是不盘炕的。

展鸰先叫大树和桃花他们去安置了行李车马,她跟席桐带着展鹤换下满是泥水的衣裳鞋袜,重新收拾齐整了才去拜会主人。

三人一进门,就见里头刷拉拉站起来一大片人,粗粗看去少说十来个,都直勾勾的盯着他们瞧。

展鹤惊得眼睛溜圆,忍不住往席桐怀里缩了缩,小声问道:“哥哥,他们家这么多人吗?”

他虽出身蓝家嫡长子一脉,可是一岁多时就同蓝源夫妇搬出本家居住,早已忘了原先在本家时四世同堂那浩浩荡荡的情景,所以这会儿乍一看小小一间屋子里挤着这么多人,不由得有些惊讶。

尤其这屋子本就不大,偏下雨阴天还不得舍得点灯,只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随着气流微微摇曳,越发压抑昏暗了。

“都坐下,”王老汉出声主持大局道,“莫要把恩人吓着了!”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神色各异的重新坐回去,只还是忍不住偷偷盯着客人瞧。

席桐就道:“老人家,不过小事一桩,不值一提,您实在不必恩人恩人的叫,在下免贵姓席,这是我夫人,姓展,带着弟弟走亲戚去的。如今我们主仆一行人来了您家,反倒是给您添麻烦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擅长交际,相反的,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取得目标的信任和好感。

“不麻烦不麻烦!”王老汉带头一说,那一大家子人都跟着吆喝起来。

“瞧您这话说的,有什么好麻烦的?出门在外,谁还没个不便利的时候?”

“是哩,您还救了俺们家的人呢,这样大的恩情也不知如何报答……”

“到底是屋子小了些,没得委屈了老爷夫人和小少爷,且快往里头坐下,也烘烘衣裳。”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又七手八脚的将他们让了进去,不由分说的按下,又不知是谁端了个黑乎乎的粗陶茶壶出来,小心的倒了三碗热气腾腾的水。

展鸰一抬头,见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头乌压压的头发都用一根红头绳绑着,小脸儿颇有几分清秀。

那小姑娘不妨跟她对了眼,脸刷的就红透了,一双手捏着茶壶柄扭了几下,蚊子哼哼似的道:“碗都是开水烫过的,新的哩,没人用过,不脏……”

“多谢。”展鸰笑着跟她道谢,见在座几位大人身后还参差不齐的伸出来几颗好奇的小脑袋,便叫荷花去拿个了纸包过来,“跟弟弟妹妹们吃着玩儿吧。”

因旅途漫漫,展鸰也怕无聊,出门前就带了好些零嘴儿。如今天气渐热,一应糖果都是不敢带的,怕化了,她带的是桑葚干儿、杏干、梨条、桃条、枣干儿、红薯干、山楂干、蜜汁南瓜片等用烤炉烘制而成的蔬菜果干,既好吃又方便携带保存,而且还可以随时补充维生素。

这些蔬菜瓜果应季时都稀烂贱,几十个大钱挑好的给装一大筐,她就趁便宜时大量采购,然后用烤箱大批做成果干。虽然做的时候繁琐无比,可若好生保存,能吃到来年新果上市呢!遇上这种长途旅行,就更便宜了。

那小姑娘不敢要,王老汉等也不肯收。

虽没打开看,可听着意思大约是零嘴儿,这哪里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吃得起的!镇上随便一样就要十几文钱一斤哩,粗布都能扯几尺,都快够一家人一日的开销了!

展鸰索性强塞到小姑娘怀里,“我们哪里好意思白住!”

双方推让了几回,到底是叫那小姑娘收下了。

正是嘴馋的时候,一群孩子哪里忍耐得住?登时骚动起来,也顾不上看客人了,一窝蜂的跑去里间,破旧的木门都挡不住一阵阵的欢呼。

展鸰和席桐表现的这样随和,本就感激的王老汉一家更是欢喜无限,后头问什么都不藏着掖着,不过小半个时辰,小到自家,大到整个桃花镇的底细都快秃噜的差不多了……

乡间百姓淳朴,尤其是席桐就曾经历过投宿却累的主人杀鸡宰羊的事情,当下说明三餐自理。王老汉和小孙子是吃过人家的饭的,更有今儿去寻人的几位略见识了他们的富贵,只当他们吃不惯乡间粗茶淡饭,还有些惭愧。

草草吃过晚饭,展鸰他们便回屋休息,主人家还特意多送了一盏油灯过来,于是这间屋子里便破天荒的有了足足两盏油灯!简直令人感动。

展鸰和席桐盯着桌上那两颗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的火光看了半日,有些无语。

这,这完全不管用啊!

离开三步远就有些不见五指的架势,可靠的太近了又立刻给你呛得满脸黑灰,一不小心头发都能烧焦了!还省了烫头的钱呢。

那头展鹤可怜巴巴的小声道:“没法儿写字了。”

郭先生给他布置了功课呢,虽说减轻了,叫多看多感悟,可每日也要读两页书,写两张字。奈何这光线忒弱,他都快把脸贴上去了……

席桐摇摇头,去马车里翻了几支蜡烛出来点上,又吹灭油灯,“给人家省点油吧。”

才刚他都看见了,除了他们这间屋子都黑漆漆一片,要么都睡了,要么是摸黑说话、做活,他们若真要点一夜油灯,指不定就一口气烧了人家半年的……

“做客不大好玩,”小孩儿又有些失望的道,为啥这里啥都没有呀?分明有好多人的,也没人过来跟他说话,“今儿我分明瞧见有个小哥哥想过来同我玩的,可他爹爹又将他拉回去了,他们不喜欢鹤儿么?”

“不是不喜欢,”展鸰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这会儿就跟小朋友解释社会等级是不是太残酷了些?迟疑了下才道,“他们不像鹤儿,平时不大出门,有些害羞哩。”

不是害羞,也不是不喜欢,而是孩子的父亲却知晓高低贵贱、人情冷暖,生怕孩子一个不小心冲撞了贵客……

展鹤不疑有他,又想起来当初自己刚到一家客栈时的情景,这才专心描字帖、练大字。

展鸰无声叹了口气,唉。

人啊,总要成长,成长固然美好,可同样伴随着赤裸裸的现实和残酷……

席桐从后面抱着她,两人很自然的交换了一个亲吻,“不经风雨不见彩虹,温室的花朵永远都长不成参天大树。”

“你又知道了,”展鸰重心后移,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难得我有一回伤春悲秋,你倒好,三言两语坏了氛围。”

说完,她自己先就笑了。

席桐也轻笑出声,只是抱着她,却再也不说旁的。

哪里是伤春悲秋!这一路上,他早就发现展鸰有心事了,只是不戳破罢了。

他们这一回去蓝家,来时痛快,可回去……就未必了。

罢罢罢,计划不如变化快,如今一切尚未明朗,多想也无用,还是见招拆招。

展鸰和席桐两个人暂且将心事抛开,坐好之后头挨着头画地图,时不时还小声讨论几句、修改一回。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图弄好了,两人看了一回,就见上头从原来的黄泉州一直朝南延伸过来,足足是原先的好几倍大了。另有一本对应的小册子,上头记载着当地的人文风貌和地理特征等,十分详尽。

展鸰颇有成就感的点点头,“不错!”

席桐就笑,“等过几年咱们多跑几个地方,说不定日后还能弄的展侠客游记什么的。”

说完,两个人顿时笑作一团。

“什么游记啊?”练完了字的展鹤好奇的探过头来瞧,又惊喜的指着上头黄泉州某处道,“这是褚姐姐家!”

然后胖乎乎的小手顺着往北一挪,兴奋道:“这是咱们家!”

他指的,正是黄泉州外的一家客栈。

席桐夸奖道:“不错,认得很扎实。”

展鹤就美滋滋的,又眼睛亮闪闪的看向展鸰,意思是姐姐你咋不夸鹤儿?

展鸰噗嗤一笑,干脆过去往他软乎乎的小脸儿上亲了一口,“鹤儿真棒!”

小孩儿刷的红了脸儿,既开心又有点儿努力克制的兴奋,“鹤儿是男子汉啦,姐姐不可以再这么亲的,嗯,男女授受不亲!”

展鸰和席桐就都笑,前者也老老实实点头,“好,姐姐错啦,鹤儿是男子汉了,那以后姐姐不亲啦。”

听到以后都不亲了,展鹤还有点小失落,可转念一想,秦哥哥不是说过么,男子汉大丈夫,有得有失……不过,他对了对手指,小小声道:“那,那姐姐以后还,还能抱抱鹤儿的么……”

展鸰故作惊讶,“哎呦,男子汉也能给抱的么?”

“可以的!”展鹤生怕她真的疏远自己了,忽然就有点委屈和后悔了,“姐姐么,姐姐还是可以抱抱弟弟的么……那,那肖叔叔回来的时候,秦哥哥和哥哥不也跟他抱来抱去的么!”

抱来抱去……

席桐就觉得自己眼皮子狠狠抽了几下,分明挺正常的兄弟重逢,怎么从这小东西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儿不大对味儿呢?

“我们鹤儿真是可爱死了!”展鸰忍不住搂着小朋友狠狠揉了几把,开心得不得了。

姐弟俩闹了半天,又检查了功课,好容易重新坐好了,就听那头席桐忽然干咳了几声。

展鸰一抬头,就见那人冲自己挑眉,又凑过脸来,“要亲要抱,悉听尊便。”

展鸰一怔,旋即捧腹大笑,笑完之后果然大大方方的把人拉过来用力抱了抱。

嗨,都成亲的人了,还跟个孩子吃什么醋呀!

——

这场雨滴滴答答下了两天才完,一直到第四天才将路上积水晒干了。

大树出去查看了一回,兴冲冲回来禀告:“都干了,小的上去使劲踩了几回,已是梆硬。”

席桐略一沉吟,“你带荷花去收拾行李,我同你们掌柜的与他们道个别,就在路上轮流吃早饭。”

照王大山的话说,距离前头的桃花桥有四十里上下,若这会儿就上路,保准天黑之前就能到达下一个镇子,正好在那里找一家正经客栈休整,不然耽搁在路上就不美了。

大树麻溜儿的去了,展鸰和席桐就去道别。

王老汉一家再三挽留,又装了好些干粮,要叫他们带上。

展鸰和席桐推辞不过,只好挑了些新鲜菜蔬,“实不相瞒,我们这此出来是带足了干粮的,再拿着反而是个累赘。倒是天热,菜蔬存储不便,如今正想几口鲜菜呢!”

这几天他们打听的清清楚楚,王家人辛苦侍弄的十来亩地,扣了赋税之后剩下的顶了天只够一大家子人吃三个季度,他们哪里好再要?倒是眼下正是菜蔬丰收的季节,并不大值钱,却恰恰是他们需要的。

王家人一听,果然欢喜,立即给收拾了一大筐。

几天相处下来,展鸰知道这是极憨厚老实又知恩图报的一家人,如今又拿了人家的鲜菜,便有心帮衬一把,“不知诸位听过沂源府黄泉州的一家客栈不曾?”

话音刚落,旁人倒罢了,在城中做活的王大山和王小河兄弟两个登时齐声道:“自然听过!”

见王老汉他们面露疑惑之色,王大山忙解释道:“这两月都传遍啦,圣人亲自下的旨意,说一家客栈的两个掌柜的做了酒精出来,能救活人命的!十分功德无量,又赐了匾,又赏了许多东西!如今咱们桃花镇也已有几家药铺去那边进了酒精来卖呢。”

王小河也接道:“可不是么!听说已经救了不少人了,月初还有个屠户不小心砍断了自己的手,若在往年,这样闷热潮湿的天儿,早高烧不治了,谁知用了酒精,杀猪似的叫唤了几天,竟渐渐的好了!听说还特意在家里给那两个掌柜的立了生祠哩!”

古代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若非圣旨传遍各州府,各州府又张贴告示宣传,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还真未必会知道!

众人正唏嘘感慨,却见那位年轻漂亮的展掌柜笑眯眯的来了句,“重新介绍一下,我丈夫席桐,在下展鸰,年前在沂源府黄泉州外开了一家客栈,名唤一家客栈……”

展鸰等人的车队都走了大半日了,王老汉一家还对着桌上那封书信发呆。

屋子里静的吓人,良久,才听王小河狠狠吞了口唾沫,一咬牙,瓮声瓮气道:“爹,俺想去试试!”

王老汉一惊,“你,你不想当那染布坊的学徒啦?”

“爹,恁不知道,那刘师傅忒不是个东西!”王小河忍了这么久,到底是忍不下去,借此机会一吐为快,“拜师的事儿俺提了多少回,这都大半年了,他还死咬着不松口。这也倒罢了,还没正经师徒名分哩,他却摆起师父的款儿来了,今儿要酒,明儿要肉,偏俺又不好回绝。俺一个月统共才得一贯半钱,竟是有三、四成进了他的肚皮!便是拿银子往水里丢,好歹也有个响动啊!”

手艺人尊贵,拜师学艺很大程度上看运气,若是碰上个厚道的师父倒也罢了,不白遭罪;可若是碰见个不靠谱的,只怕到时候虚耗青春,人财两空!

显而易见,这位刘师傅分明不是什么厚道人!

王老汉和老伴儿一听,也就不做声了,面上难免黯然。

若是正经师徒,当徒弟的伺候师父也就罢了,可不带这么糟践人的!

王大山也动了心,“爹,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啊!俺都听往来黄泉州的客人们说了,听说如今那一家客栈又开了什么做酒精和白酒的作坊,越发需要人手了。偏他们考核十分严格,只取十之一二。可一旦考中了,好日子就来了!不光好吃好住好穿,每月根据工种不同还有几百文到一两贯不等的工钱可拿,逢年过节又有额外补贴。对了,听说还有什么自己的学堂,去了的人不多几日就都文绉绉的起来……”

经过褚清怀的努力,一家客栈俨然已经成了大庆朝的一段传奇:试问,能有几家商户得了圣人和后宫一众主子娘娘们的赞许和奖赏的?

一传十,十传百,别说一家客栈本就有许多领先于当下的先进之处,如今传到这桃花镇,便是不完美的地方也都给人自动美化,成了许多百姓心之向往之所……

王老汉正沉思,就听王老娘颤巍巍道:“甚,竟要去那么远么?岂不是一年半载都不得见?”

“胡说甚,”一直沉默的王老汉却忽然出声呵斥了句,“树挪死,人挪活,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别说从桃花村到黄泉州不过半月多路程,若照你这么说,那些跟着掌柜的外出跑货的伙计一连几年家不来,还不用过啦!”

一番话说的王老娘和几个女人都没了言语。

见自家老爹都有些偏向,王小河越发要趁热打铁,“爹,左右俺们也要出去做活,一年也不见得家来几回,累死累活也攒不下几个钱!如今人家掌柜的给了荐信,岂不是天大的机缘?俺们哥俩先去瞧瞧,若是好,回头叫几个小的也去,且不说能攒下钱,说不得就连上学堂的银子也省了哩!”

不得不说,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那在百姓口中讨论的热火朝天的一家客栈都充满了诱惑力。

他娘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左右自家规规矩矩穷了一辈子了,如今孙子都十来岁了,倒不如放手一搏!

王老汉狠狠吐了口唾沫,“也罢,去吧!”

若果然好,干脆就把这十来亩地租给人家种,叫几个孙子也去!旁的不说,能识几个字、见见世面、长长本事也好啊!

——

暂且不提王家抓住了天降机缘,做出了足以改变自己家人生轨迹的决定,转眼二十天过去,展鸰和席桐一行人一路疾驰,这日,终于到了新明州!

几人也不急着登门拜访,先找上等客栈好生休息一夜,吃饱睡足泡了澡,养的容光焕发,又重新换过了簇新的体面衣裳,这才着人打听了知州家眷住宅,十分从容的奔着去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新明州与黄泉州极为不同,不光口音大异,连地理风貌也是大大的不同:

黄泉州是典型的北方城镇,道路、建筑正南正北,整体便如用墨盒拉出来的四方大小格子,十分齐整。而新明州水系众多,城内光是水路就有三条,十二座城门之中足有六座是水门,城中大小河流众多,高低桥梁遍布,连带着房屋建筑也是依照水流走势蜿蜒而建。

所以在客栈问路时,那伙计也只说前后左右,并不提东西南北。

今儿是四月十四,恰是春意正浓,花开遍地,两侧绿柳如茵,随风摇摆,空气中满是带着花香草脆的水汽,走在路上很是舒服。

展鸰和席桐他们也都入乡随俗,换上了轻薄的纱衫,走起来飘飘荡荡,好似云彩一般。

席桐在后头看的心满意足,“我太太真好看。”

展鹤这小马屁精也跟着道:“姐姐好看的!”

展鸰失笑,谦虚道:“还是料子好,到底是皇家用的,咱们自己从下头买的可没这样细密飘逸又不闷人。”

如今他们身上穿的,便是宫里头赏出来的云雾纱,极其轻薄柔和,如云似雾。上头分明绣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山水花鸟的花样,可因丝线细如牛毛,竟一点儿不觉得沉重累赘,走起来依旧如云雾缭绕,既飘逸又潇洒。

在夸老婆的道路上,席桐一向走的坚定无比,当即一本正经的摇头,坚持自己的意见,“关键还得看什么人穿。”

展鹤跟着点头,“什么人穿……”

三人说说笑笑,又顺便欣赏些稀罕景儿,后头大树和荷花带着均匀分开的两车礼物,转了几个弯儿就到了知州私宅。

他们一早就递了拜帖,这会儿门房才去通报,就有早等在耳房的蓝管家亲自小跑着迎了出来。

“席少侠,展掌柜,您二位总算是来了,老爷夫人真是望眼欲穿呐!”蓝管家忙见了礼,看向展鹤时越发激动地老泪纵横,“数月不见,大爷又长高了好些,瞧着人更精神强健了。”

展鹤冲他颔首示意,“蓝管家好。”

“好好好,”蓝管家飞快的抹了抹眼角,满脸堆笑的请他们进去,“老爷夫人带着二爷迎出来了,这会儿只怕都要到二门啦!”

知州是五品,若在京城实在排不上号,宅子也只许用三进。可到了地方便是一方父母,代表朝廷的威严和脸面,总有些特权作为外放官的小福利,就比如说宅子,他们在这里就可以住四进、列门兽,知府甚至可以住到五进,这可是三品京官儿才会有的待遇!

这宅子是典型的南方私家园林景致,建筑皆十分精巧灵动,灰墙白瓦小桥流水,随处可见生机勃勃的花木,入目之处皆是生机。、

蓝管家带着他们穿廊过院,走了约莫一刻钟,这才久违的听到蓝夫人有些失态的喊声:“辄儿!”

展鸰和席桐抬头一看,嗯?

蓝源身旁那对中年夫妇,以及……他们身边那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儿,是谁?

第114章

那对中年夫妇看着要比蓝源夫妻二人年长几岁, 尤其是那男人, 眉眼跟蓝源颇有几分相似, 大约是有血缘关系的。

果然,就听蓝管家介绍道:“那位是老爷嫡亲的哥哥和嫂嫂,尊名一个瀚字, 号静海先生。”

蓝瀚, 懒汉……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 都有点想笑。

那边连蓝源这个浸染官场多年的人都颇为动容,更别提蓝夫人。骤然见了久别重逢的儿子, 她情绪不免十分激动,本能的往前冲了两步,伸出双臂想要抱一抱儿子, 可又怕吓住了他, 便生生刹住,两行清泪从面上滚滚而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 展鸰面上不显,心中却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去见过你爹娘。”

展鹤仰头看了看她,再看看席桐, 按照原先说好的, 乖乖上前行了跪拜大礼:“辄儿见过父亲母亲。”

听了这话, 蓝源忍了许久的泪水也潸然而下,蓝夫人更是泣不成声, 终于过来将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在这之前,他们设想过许多种可能的情景,但唯独这一种是最不敢奢望的……

展鹤有些无措的望向展鸰和席桐,很想落荒而逃,可看到哥哥姐姐鼓励的眼神,又忍住了。

其实……他好像并不大讨厌这种被抱着的感觉。

眼见弟弟一家顾不上旁的,蓝瀚便施施然上前一步,笑道:“这就是一家客栈的两位掌柜了吧?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日盼夜盼,总算把你们盼来了。”

他有些敷衍的拱了拱手,说的热络,可笑容并不直达眼底。

说老实话,他也算是个翩翩美中年,身量适度,气质出众,穿戴考究,奈何态度和表情太糟蹋第一印象。

饶是嫡亲兄长,也不过是客人罢了,只他分明是做客,却故意要摆出一副主人翁的姿态,热情之下终难掩饰一股高高在上。不对,或许人家压根儿就没想着掩饰。

有他这么一对比,展鸰和席桐当真觉得有些冤枉蓝源了。相较之下,最初那两口子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啊。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都多久没见过这么堂而皇之打官腔的人了?

展鸰和席桐飞快而又隐晦的交换了下眼神,厌恶之余却又难得起来一点兴致。说老实话,自打穿越以来,他们的日子整体都太过平和,狂妄一点说:就是周围一个能打的也没有。这样的日子过得虽然舒坦,可是时间久了难免有些乏味,眼前这人恰恰自己送上门来!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若你做了初一,就别怕别人做十五。

席桐非常熟练的摆出那副曾经被上到教官下到战友称之为欠揍的淡漠脸,也不怎么真诚的拱了拱手,“客气客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蓝瀚摆着据傲的姿态等了半天,谁知对方竟就这么坦坦荡荡的没了下文,顿时呆在原地,脸上的笑容都要垮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是真正痴呆呢,还是故意给自己难堪?竟真的将这些奉承的套话全盘接下,还一点都不带谦虚的!

懂不懂什么叫场面话?懂不懂什么叫虚与委蛇?

可这些话偏偏又是他自己说出口的,接不接是人家的事儿,他总不能当众打自己的脸……

于是展鸰和席桐就见蓝瀚的脸明显扭曲了一下,十分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好说。”

看着兄长的失态,蓝源夫妇忽然有了一点微妙的……爽快?!同时脑海中不约而同的回想起当初自己被这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怼到无话可说的窘境。

大概人天性骨子里都有那么一丢丢坏吧:自己倒霉不要紧,可是亲眼见别人比自己更倒霉之后,这种本来的不快就会化作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此时此刻,蓝源夫妇差不多就是这么一种状态。

到底不是自己娘家人,蓝夫人本就对蓝瀚父子的到来有点不大高兴:我儿子还活的好好的呢,你却迫不及待拖家带口住进来,又一个劲儿的把你儿子往我相公眼前推是什么意思!

如今这人又一副主人翁的姿态,很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偏偏她是弟媳,又不好说什么,故而见席桐一个照面就叫他下不来台,心中十分愉悦。

我们夫妻还没说话呢,你却摆什么谱?旁的不说,我的儿子还在人家这里,我们对他们客气都尚且来不及,好容易日思夜想的盼来了,你竟然想给人家下马威,这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蓝源瞧了儿子面色,见他双目有神面色红润,显然被养的很好,当下就放了心。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热茶已备下了,还请进来坐。”

众人便又你推我让的进了正厅。

分宾主落座之后,展鸰又叫大树和荷花进了礼物,云淡风轻道:“我们寒门小户的,也实在没什么好拿出手的,倒是前儿有位朋友送的几块毯子不错,甚有异域风情,或挂或铺都是好的。另承蒙隆恩,也得了点儿赏赐,不敢独享,少不得借花献佛。”

他们俩如今虽然日进斗金,可毕竟时日尚浅,这点家底放在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人跟前儿还真不算什么,故而两人打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充胖子,只是挑了些稀罕玩意儿:酒精,刘家送的精美羊毛毯,以及宫里赏赐的十来匹绫罗绸缎。

除了刘家的羊毛毯之外,剩下两样着实是稀罕物,饶是以蓝家丰厚的财力和广阔的人脉,想来也不是什么容易得的。

果不其然,这几样东西一上来,蓝瀚夫妇二人的脸上就有些尴尬,话也少了。

他们倒是想挑刺儿,可这酒精是圣人亲口下旨明令推广的,一坛难求。布料也是显而易见的上用货色,一般达官显贵家都未必样样都有,若真要去挑这个……他们活的不耐烦了吗?

蓝夫人见他们虽然养着自己的儿子,可非但没挑唆亲子关系,反而教的这样好,感激都来不及,如今见了这些,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满意,一手拉着展鹤,一手细细的将那些看了又看,夸了又夸。

“如今这酒精可是天下独一份儿,我们在这边也听见了,只是奇货可居,若非你们头前儿给的那些,我同老爷只怕也好奇着呢!”蓝夫人搂着儿子笑的十分满足,又细细的看了那些料子,转头对蓝源道,“这料子甚好,等会儿我就吩咐人先给老爷裁一身。”

说着又摸摸展鹤的小脸儿,柔声道:“也给咱们辄儿做些。”

又对展鸰笑道:“听闻你们得了圣人和太后等主子娘娘的嘉奖,我们也替你们高兴,本想亲自去贺,奈何实在走不大开,如今好容易来了,且多住些日子,再有二十来天就是端午节了,这里可是有赛龙舟呢,倒比咱们北边热闹些。只这里不比北边清爽,夏日十分湿热难熬,倒是辛苦你们千里迢迢的过来……”

在这之前,蓝夫人都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拉着长子说笑,只觉得了无遗憾,再看向展鸰和席桐时,态度又哪里是一个热络形容得尽的。

展鸰就道:“我们行走江湖惯了,倒也不大觉得。”

蓝源也满脸慈爱的看着长子笑道:“才几个月不见,辄儿瞧着倒是结实了不少,赶了一个月路竟也没多少疲态,可见你们费心了。”

虽然蓝管家每次回来都事无巨细的说,还有展鸰那些惟妙惟肖的画像,但到底不如亲眼见了真人来的踏实,心中的触动也越发大了。

席桐略朝他端茶示意,既没急着领功,也没假谦虚。

见他们详谈甚欢,蓝瀚的妻子徐夫人就坐不住了,见缝插针道:“听说展夫人是做客栈营生的?想来每日起早贪黑,辛苦得很吧?”

一听这个,蓝夫人面上的笑容就淡了些,看过去的眼神有些不悦。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展鸰却不以为意,来了个四两拨千斤,淡淡一笑后故作惊讶的看着徐夫人,“夫人说笑了,便是我再能干,难不成还能生出三头六臂来么?自然是雇人,断然没有事事亲力亲为的道理。如今圣人下旨,咱们这些做百姓的少不得全力以赴,便是不为生民计,至少得对得起天地良心,只是这么一来,越发忙碌。又是酒坊,又是客栈,又是饭馆儿的,上下几百号人,只我们夫妻二人,咦,瞧我这记性,”她冲蓝源夫妇一笑,似乎是自嘲似的道,“合该打嘴了,倒果然是徐夫人说的,却不是起早贪黑是什么?也不大轻快呢。”

都是起早贪黑的辛苦,可她口中的辛苦跟徐夫人影射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高下立判。

蓝源生来最怕女人间这些不见真刀真枪,却越发残酷的血腥,兼之是自家嫂子自讨没趣,就笑了笑,也不说话。

倒是蓝夫人,如今看展鸰真是顺眼极了!当下笑着附和道:“可不是么!该打。不过还是那句话,能者多劳,你们夫妇二人如此能为,也怪不得要扛担子了。”

说着,又低头捏了捏展鹤的小手,“辄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