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昨晚所见,他的眼睛生得奇亮。果然不是错觉。醒过来了,更是觉得灼灼逼人。

安明儿回过神,首先见了礼,道:“公子醒了?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那人张了张嘴,却说了一句话:“我是谁?你是谁?”

“…”

折腾了半天,安明儿终于确定,此人,是失忆了。大约是后脑的重伤所致。

这可麻烦了。

这是安明儿的第一个感觉。

昭儿兴奋得两眼发亮,在旁边叽叽喳喳:“小姐,您看,这就是天意,天意!”

安明儿扯扯嘴角,琢磨着想说些什么。可是,这人明明壮实得像头牛,这个表情,却实在可怜。她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最后只道:“你连你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如果知道名字,大约还是可以拜托安夫人去找点线索…毕竟北方人会到这边来的,不多。

而且会东奔西走的,大约也是生意人。那安家心里也该有个数。

结果这人倒是很听话,似乎是“用力”想了想,结果只抱着脑袋嚷疼:“头疼,想不起来。”

安明儿更无奈了,但并不打算同情他,还是指望他能想起来:“那你姓什么?”

这人嘴边竟绽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对着安明儿道:“不想,也想不起来。头疼。你姓什么?”

“…”问了半天,但这人显然是个滑头,说什么也不肯再想,安明儿只得道,“我姓安。要不然,你便先留下吧。等你把伤养好再说。”

no.003:(小楼篇 )留下祸水

安明儿心里百般不情愿。这人一身是伤,显然有什么仇家。到时候惹祸上身…

她倒不至于被牵连,大约,最多就是只能再回去寻求安家的庇护了。可是只要一想到安织造…又想到当日安夫人满头是血的样子,她心里,就不知是什么滋味。

昭儿是个实心眼,当下便欢呼了一声,冲了出去,道:“我去准备早饭!”

安明儿回过神,笑了笑,坐在了床沿。那人一双眼睛无辜地望着她,似乎也是好奇,上上下下地打量。但是被他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感觉就像是在审视了。

她一愣,然后低声问他:“饿不饿?”后又觉得不妥,又道:“你该有个名字,不然以后我们也不方便。”

那人很自然地道:“不如就你给我起吧。我的命是你救的吧?”

安明儿道:“你还记得?”

那人嘴角一扬,道:“我是失忆了,可我不是傻子。我身上到处都是伤,肯定有人给我治过。刚刚那女子是你的丫鬟?那你必定是救我的人。”

安明儿也撑不住笑了,道:“你以前一定是个聪明人。”

那人便只看着她,歪着脑袋,有一种好整以暇的意味,不说话。

安明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两声,道:“这样吧,我的小名叫安小福,我弟弟叫安小满。不如,你就叫安小多。”

“福满多?”

安明儿笑了,道:“我娘说,她以前常常吃一种面,名字就叫福满多。可惜这里没有…我倒是想,可以出一个菜式,就叫福满多。”

这女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池清水,有点无欲无求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哪个深山老林出来的。但是她心里又好像藏着事,好像千般委屈本不该她受,她都自己若无其事地吞了一般。从刚刚开始就没见她笑,这下一笑,竟然让人觉得很舒服,如沐春风。

新得了名字的安小多,看着她那个笑容,不由得有些恍惚。但是他很容易就遮掩过去,好像经常这样掩饰自己的情绪:“菜式?”

安明儿又笑了一笑,但是这次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眯起眼睛,只是淡淡的一抹笑容:“嗯,我打算开个饭馆。我可是个穷人,得自己养家。”

安小多想也没想就道:“我可以帮忙。”

安明儿站了起来,笑道:“我也没想放着你闲着。这样吧,医药费,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反正用的都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你且先留下来帮点小忙,做点小工。工钱我还是会算给你,等你好了,你要走,我也不拦你。”

安小多笑得有点痞,但是故意开玩笑的成分多一些:“有这等好事?”

安明儿道:“工钱可不多。”她昨晚检查过了,他身上半毛钱没有,那点工钱大约就算存一辈子也不够存他回北方去的路费。何况他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存钱的人。

这时候,昭儿已经在门口叫:“小姐!小姐快来帮帮忙!我没手开门啦!”

安明儿忙去把门打开了,正好泄进一室阳光。昭儿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面放着丰富的早餐,甚是诱人。

昭儿哒哒哒地跑去桌边,把托盘放下了,看着安小多,笑眯眯地道:“都谈好了?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安小多看着安明儿,不说话。

安明儿轻咳了两声,作势不理。昭儿忙把安明儿拉到一边,低声嘀咕。

“小姐,您可要想清楚。这人现在失忆了,又一身是伤,我们若是要把他丢出去,还得给他一笔钱。这可是亏本的买卖。”

“…你想得倒是周到。”她们现在可不宽裕。

“还有,我们两个女子在外,就算再好强,也难保不被人欺负。有个自己人,好傍身。您说是不是?”

“也有道理。”

“那把人留下嘛~好不好~”昭儿开始撒娇。

安明儿没撑住,一下笑了出来,道:“我又没说不留他,看你急的。”

昭儿欢呼了一声,扑到了安小多面前,道:“大个儿,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安小多一愣,显然是有些被她吓到了。但还是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只点了点头,道:“承蒙照顾了。”

安明儿在收拾碗筷,俯身盛粥:“好了,都吃饭吧。小多的伤还没好,先喝点清粥吧。”

“…小多?”

昭儿哈哈大笑:“他该叫大个,傻大个!”

安明儿轻斥一声:“昭儿!”

昭儿笑嘻嘻地来把安明儿盛好的粥碗递给了安小多,道:“喏,我家小姐可是千金之躯,亲手给你盛的粥,一滴都不许剩。”

安小多接过来了,二话不说就开始喝粥,看来也是饿了。

安明儿和昭儿也一并在桌边坐了,两个女孩子的吃相都很秀气,虽然时不时会交头接耳两句,却也无伤大雅,显然出身都是很好的。

安小多在喝粥的间隙偷偷看她们,只觉得自己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安明儿正坐在阳光里,穿了一件带围脖的浅青裙子。长相平平无奇,侧脸的曲线却出奇地动人。安小多不由自主地就出了神。

安明儿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昭儿正在她耳边说些什么。安小多吓了一跳。但是对方只是礼貌地点头笑了笑,就回过了头去。

依安明儿的计划,今日就先写了招募店小二的帖子。按照计划,账房可以由她自己充任。昭儿貌美,可以做迎入门的接待,她的泼辣脾气,也吃不了亏。再来小二招七个,厨子招一个。

昭儿看着她写帖子,不由得道:“小姐,招这么多小二,厨子却只要一个,不太合算吧?”

安明儿已经写完落了笔,笑道:“合算不合算,你以后就知道了。我只怕还要再招人。”

昭儿嘀嘀咕咕,但还是很听话地把那些帖子拿出去张贴。

她毕竟模样生得好,一出门就已经有许多人注意到她。看到这漂亮姑娘在张贴东西,马上就有许多人围上来看。一看,原来是招募伙计的帖子,众人不由得都开始讨论。这效果确实是好。

安明儿在云锦楼呆着,就开始研究这个酒楼的摆设和桌椅数量。楼下共有桌子十八张,大桌六张,小桌十二张。大桌可坐八人,小桌可坐四人。这里一并是八十六人。

二楼的包间有八个,大包间两个,小包间六个。大包间最饱和的状态可坐十六人。小包间可坐八人。一并是八十人。

也就是说,这个酒楼的接待能力是在一百七十人左右。拥挤的时候两百人也绰绰有余。这样的一个酒楼,若不是颓败到这种地步,八百两是万万盘不下来的。

可是这样的大酒楼,只做中级水平,只会亏死。

亏本的买卖,安明儿当然不做。

算盘拨得啪啪响,安明儿细算了一个下午,核算出一个数据。如果要富余地撑起一个高级酒楼,至少需要纹银三千两。但是按照计划,存够这笔钱至少需要一年。

这样当然也不合算。因为一家酒楼做了一年的低级饭庄,那名声肯定就出去了。到时候只怕贵人们会不愿意上门。

那…

安明儿正在出神,冷不丁地有一片巨大的阴影绕到她身后,幽幽地说了一句:“我饿了。”

安明儿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安小多。对方身材太过魁梧,以至于她愣了半天神才反应过来,随即又吓了一跳:“你怎么就出来了…你的伤…”

安小多龇牙咧嘴地道:“背上疼。不过我饿了。”

安明儿忙放下算盘去扶他,一边道:“你快回去躺着休息。我去给你做饭。”

听她这样说,安小多有些意外:“你的丫头呢?”

no.004:(小楼篇 )招兵买马

安明儿颦眉道:“出去了。她叫昭儿。你回去躺着罢,我来也是一样的。”

安小多很听话地让她扶着往回走,一边道:“我吃什么?”

安明儿道:“喝粥吧。你的伤还没有好。”

安小多就不动了,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吃不饱。而且容易如厕。”

“…”

不知不觉安明儿就让他跟着一起走到了厨房,她耐心地道:“那你想吃什么?你的伤还没有好,太油腻的东西不能吃…”不过也是,他这么大的个子,的确是怕吃不饱。

安小多想了想,道:“那就龙井虾仁吧。我好像吃过那个,不油腻,清淡。”

“…”不知道为什么,安明儿想起了她和昭儿一路过来,在路上啃馒头的日子。

同时她又嘀咕,他到底是什么人?看起来,出身应该不低。

最后她跑到厨房看了一圈儿,发现就只有一些皮蛋土豆,最终她无奈地道:“这里没有虾仁,也没有龙井。这样吧,我给你蒸几个馒头,然后弄两个小菜。先把肚子填饱再说。你看好不好?”

安小多也很善解人意,爽快地点点头,道:“那好,我在这里等着。你给我去搬个椅子来。”他好像从来没见过人家做菜,不知道为什么就对这女人怎么做菜产生了兴趣。

安明儿这下不依了,微微退了一步,抬起下颚努力俯视他。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子,自己去拖了一张长条凳子来在厨房门口坐了。

安明儿撑不住笑了出来。

他也跟着傻笑,道:“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安明儿笑着摇摇头,自己去忙碌。

揉面,烧水,调味,都很熟练。她的刀法不错,那双手虽然好看,却也很灵巧,利落地把馒头下了锅。然后到一边去切皮蛋,利落地淋上汁酱。

接着是简单的土豆。她先拎着刀看了一回,然后利落地切成小块,放到蒸笼里和馒头一起蒸软了,然后用干净的白布包了,用擀面杖碾了一回。锅子里放了油,似乎还放了什么白白的东西,炒了一回,然后收到一边。又拿了昨晚剩下的鸡汤,加了料丢在锅里煮了一会儿。

开锅时香气四溢,再把已经煮得黏稠的汤汁淋到了那已经冷了的土豆上。光看一看就让人觉得食指大动。

这时候馒头也蒸熟了,一并开了锅。她似乎很开心,眉开眼笑地伸手去拿,结果被烫了一下,忙捏了捏耳朵。

安小多偏着头看着她。厨艺不错,医术也不错。看起来也是个聪明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安明儿利落地收拾了一下,用碗装了新出锅的馒头和小菜,还有一碗热过的汤。对他道:“走罢,回你屋里去吃饭。”

安小多忙站了起来,这下是老实了,乖乖地让到一边让她先走。安明儿笑了一笑。

回到屋子里摆了台子,两个人默默无声地吃着安明儿刚刚做的东西。

这馒头用的似乎是老面,味道奇好,很合安小多的口味。再来一个凉拌皮蛋,虽然素了一些,不过味道调得正好,很下馒头。最后一个…

他不禁问:“这是什么东西?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安明儿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失忆了吗?”

安小多心想,这还是个细心的女人。遂道:“我是失忆了,不过,印象总还是有一些。我有印象这个东西我没见过。”

安明儿倒是笑了一笑,没有试探的意思,只道:“这个叫土豆泥。是我娘教我做的。怎么,你不喜欢?”

安小多忙道:“喜欢。喜欢极了,比皮蛋好吃。你娘真是个奇人。”

安明儿的神情愈发柔软,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柔了,道:“的确,我娘会的东西很多,以后要是有机会,你都可以试试。”

安小多跃跃欲试:“什么好东西?”

安明儿偏过头,笑了一笑,道:“有一道葡萄美酒烩牛肉,你一定没吃过。我娘也只做给我们吃过。”

安小多大奇:“怎么,葡萄酒可以和牛肉一起做?”

安明儿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就别惦记了。”

二人正在吃饭说笑,突然听到昭儿在院子中高声叫唤:“小姐?!”

安明儿忙道:“我在这儿。”

说着便搁下筷子出去了,一边道:“怎么去了这许久?快来吃饭吧,刚做好没多久。”

昭儿一撅嘴:“怎么不等我吃饭!”但是她身后却还带着一个人,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女子,不声不响的,似乎有些怕事。

安明儿停住了脚步:“这位…”

昭儿眨眨眼,道:“这姑娘叫何小月,是来我们店子里应征的。小月,这是我们小姐,也是这酒楼的老板娘。”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安小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安明儿背后。

三女都吓了一跳。昭儿拍拍胸脯,怒道:“大个!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安小多没说话,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昭儿这才反应过来,大声惊呼:“大个!你怎么就下床了?!”

安明儿揉揉额头,有些头痛,只摆摆手,道:“昭儿,你跟我来一下。”

昭儿跟着她到了一边,低声嘀咕:“小姐,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小月是我在路上遇见的,我也不敢瞒你,她以前是个青楼姑娘…但她有志气,自己赎了身。现在也没去处,到处找工,只是没人肯用她。我挺佩服她的,所以带回来让您看看。您若是觉得实在不合适…那…”

安明儿斜睨着她:“那什么?”

昭儿嘿嘿笑了两声,道:“小姐的心肠最好了,才不会看着她流落街头。”

安明儿看了那女子两眼,却见她的样子虽然怯弱,眼神却很倔强。她心下思付,沦落青楼,那是出身不好。但是天弃者不自弃,这份勇气可嘉,她也打心眼里佩服。心里转了几个圈儿,她叹了一声,道:“收拾一下,进来吃饭吧。”

昭儿欢呼了一声,拉着已经明显松了一口气的何小月就跑,道:“你先跟我来,把东西放下,我们楼上有三间房,正好留一间给你…”

安明儿看着她咋咋呼呼的背影,不禁摇头失笑,对一边的安小多道:“我这个丫头很心软,你以后可别欺负她。”

安小多张了张嘴,没说话。

安明儿转身道:“走吧,你先回去,我去再准备两副碗筷。”

昭儿的帖子贴出去,第二天就有人上门。安明儿只管噼里啪啦地埋头算账,昭儿在前面负责招人事宜,带着一个小月。

来的人虽然不少,但是看热闹的多。昭儿性子急,办事效率惊人,一天下来,就招募够了六个小二。都是男人。

厨师还没招到,不过这是安明儿的意思,现在先不急。

算了算,六个人里有两个是已经成家了的,还有两个是本地人。剩下两个是外地人,也是进城找工的。其中一个是在雕石头的工地上做过的,受了伤,遇上了黑心的雇主,连工钱都拿不回来,更不用伤药费。最后没有办法,自己花光了积蓄治了伤,但用的药劣,留下了病根,是做不得重活了。

不用说,这又是昭儿这丫头心软弄进来的。

这两个外地人,其实也就是本城乡下,是要住在酒楼的,大约过年会会老家一趟。工钱稍微低一些。

当下,安明儿只一个一个地去看过了,确定都是外貌端正,大约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这便打算都留下了。

昭儿老气横秋地站在她身边,道:“这是我们老板娘,你们可以叫她掌柜的。至于我,我是你们昭儿姐。今天日子晚了,明天一早点卯的时候来上工。”

安明儿想偷笑,这丫头还有点模样…但不可能真的笑出来,她只作势轻咳了一声,道:“好了,从明儿起,就给大家算工钱。说开工也不算,你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现在,该回家去的回家去。你们两个,跟昭儿姐一起到后面把你们自己的屋子整出来。”

她略一犹豫,后院那几个屋子,安小多一脸“别想让我和别人一起睡”的神情,看来只好把这两个人塞一窝去了。想来他们应该不介意才是。

事实上,这两人的确不介意。他们都是做过工地的,当初一排人冰天雪地里打地铺都睡过。何况现在这样有床有被的,地方也宽敞。这倒是他们原来想都不敢想的。

昭儿带了人下去,安明儿继续拨算盘。

安小多凑到她面前,道:“那我做什么?你也要我做小二?”

安明儿头也不抬地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先养着吧。这两天我们也不做生意,只带着大伙儿学点东西。你么,也跟着听一听吧。”

安小多不说话。

停了一会儿,安明儿抬头看他:“怎么了?”

安小多有些疑惑,只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不过你好像不是这个样子。”

安明儿眉心一跳:“你在胡说什么?什么不是这个样子?”

安小多想了想,后似乎是觉得头痛,遂道:“我不知道,我不想了,头痛。我只记得我没做过小二,你可以找点其他事情给我做。”

安明儿心有余悸,想起那晚三番两次把人皮面具摘下来,但是眼下也不好多问什么,遂只道:“也不是叫你去伺候人。你若是不愿意,可以在后院帮着干点粗活,工钱我不会少算给你。”

安小多道:“好。”其实他做什么都无所谓。只是不敢想象自己端着盘子去伺候人的情景。虽然不记得了,但是他隐约知道自己的脾气似乎不太好。这女子到底是自己的恩人,到时候给她惹了麻烦,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