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了一声:“就这么想出去?”

安明儿有点不自在。只低下了头。

他走过去。一把把她抱起来,对要挣扎的人道:“下楼的时候我抱你下去,你的肩膀有伤。”说完,他又无比艰涩地加了一句:“下了楼我就放下你,不会让他看见的。”

“…”安明儿不说话,但也不挣扎了,只把脸埋在身上那件厚厚的大氅长长的绒毛里。

柳睿把她抱下了楼,果然依言放她下了地。然后从昭儿手中提过她的小花蓝,一手扶了她。就出了门。

安明儿的行动还有些僵硬,但是她似乎很心急,直直地往后院那边走。柳睿一声不吭地跟着她。

转角的时候她的心跳得很快,果然有个阴影扑面而来。她的眼前一花。结果后领被人提住,生生往后提了一步。安明儿回过神,看到安小多正站在她面前,眼神有些复杂地,望向她身后。

柳睿轻声道:“小心点。”

她顾不得去看身后,只往前走了一步。果然安小多就低下了头,看着她。她一下子又有流泪的冲动。但是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让她很快回过神。对着天天挂念着的人。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伤好了么?”都这么多天了,她都好得差不多了,他怎么还包着纱布?

安小多微微一哂,道:“还好。”

“这样…”

安小多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她一下子像被一道雷劈中,呆在原地。

安小多别开了脸,轻声道:“我…不能抛下我娘。”战夫人一生的心血都在他身上。若是他任性,战夫人,以及整个战家,就要彻底垮了。

从小就是这样,他从来没有任何余地。所以他不像柳睿,他永远一击致命。

流连江南,是他的错。竟然…就这么一直沉沦下去。

他还是不看她:“对不住。”

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对不住什么?对不起背叛了她?可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诺言。

半晌,好像连头发上也要冷得结了冰。安明儿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却割疼了喉咙,让她呛咳了一声。

那一瞬间,安小多本能地想伸手去扶,可是另一只手比他更快。他怔了怔,便只站在原地,不动。

安明儿咳了两声,然后抬了抬手,把自己眼角咳出来的眼泪擦掉,然后才平静下来。她笑了笑,轻声道:“不用对不住。因为,我也不能抛下…我娘。”

她别开了脸,道:“所以我们扯平了。”

安小多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动了动,低声道:“那好…那你,好像还欠我一顿酒。我也算跟了你这么长时间了,你总要请一顿散伙酒的。”

“…”安明儿忍着眼泪,把脸扭在一边,“你还有伤…”

安小多轻松地笑了笑,道:“那也比吃亏好啊。”

安明儿忍不住笑了,她轻声道:“你总是这么爱计较。”

安小多淡道:“你一直都知道。”

他们两个好像突然就相谈甚欢了。

柳睿站在一边,斜斜地靠在墙上,好像有些百无聊赖,只抬头去看已经枯了的枝桠。他们在说话,好像有点互相踩对方的意思,把过去的一些事情都拿出来说。

“你总是这么计较,以后会娶不到老婆的。”

“…其实我以前,有件事情没告诉你。我家里,有两个妾侍。”

“…这样啊。还好现在你要走了。不然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是啊,幸好幸好。”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竟然骗了我这么久。”

“也不是。我的年纪也不小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吧。以前,只是不敢告诉你罢了。不过现在好了。”

“…是啊。现在好了。”

柳睿看到枝桠里被瓜分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好像有点阴沉。可是很远,应该不会下雨。

最终,那两个人约定一起到酒楼去喝酒。

柳睿立刻站直了。他当然要跟去。

安小多这才正眼看了他一眼,有点费解。难道他搁这儿杵着,不会不自在吗?那还屁颠屁颠地跟着。竟然也不说话,由着自己的未婚妻和旧情人说得开心。现在。有个机会给他溜。竟然还要跟。

柳睿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的意思是:我偏不遂你的意。

安小多的眼角抽了抽,背过脸不看他。

柳睿扶住了安明儿,轻声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酒楼不错。去那里可好?”

安明儿有点尴尬,转身看向安小多,但是安小多只抬头看天。她只得道:“好。”

于是到了柳睿说的那家酒楼,三个人要了一间小包厢。柳睿出去吩咐点单,就留安小多和安明儿两个人坐着相对。

安明儿瞅了门口一眼,终于低声道:“你…还是别喝酒吧。我请你别的。”

安小多控制不住。忍不住就冒出了一句:“你还退婚吗?”

安明儿一怔。最终她笑着摇摇头,道:“还提这个做什么。我娘说我们是近亲,不能成亲。嗯,我知道你不懂。不过我娘说。近亲生出来的孩子不聪明。”

“…这我倒是没听过”,安小多失笑,他道,“你娘…很特别。”

安明儿眯起了眼睛,道:“是啊。我娘有我娘的规矩。连我爹也不能改。”

这时候,柳睿回来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安明儿身边,自己给她倒了茶。笑道:“你的伤也没有好,我看了半天菜谱,才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

安明儿低着头。

柳睿看向安小多,笑得特别纯良,他道:“不过适合下酒。这个可以不必担心。”

安小多不想跟他说话。

他也不以为忤,又笑道:“刚刚听你们提起姑姑?”

安明儿伸长手,给安小多倒了茶。

柳睿又笑道:“姑姑一向有个规矩,不喜欢男人三妻四妾。就连姑丈也不能犯她这条忌讳。”

安小多的脸就白了白。

柳睿继续道:“姑姑下了个怪规矩还挺多。一般人可能都受不了。”

安小多冷不丁地道:“近亲不能联姻也是吧。”

柳睿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只越发笑得开朗,道:“谁知道姑姑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安小多转向安明儿,低声道:“还好么?饿不饿?你在床上也躺了不少日子吧。”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听说是又发烧了。

他低声道:“吃不吃面?”

她躺得久了,就爱吃面。那时候,他每一顿都伺候着。

安明儿低着头,竭力压抑的声音:“这儿…哪有面。”

安小多抬头,看了看柳睿。

柳睿实在是很想装作看不到。横竖,他的脸皮一直很厚实。但,安小多就这么看着他。他的意思是,你不是在乎她么?这里是你带我们来的,那你就是东道主。难道不该你去?

他也许还有别的意思,你不是她的未婚夫吗?这顿饭是她请客,所以你也有义务跑这一趟吧。

柳睿默默地看着安小多,试图用眼神告诉对方,他的皮很厚,最不怕的就是尴尬。

但安小多不理他,只对安明儿说:“我去给你买吧。起码让我再尽一次心。”

柳睿立刻就站了起来。他哈哈笑了一声,道:“怎么说也是小福做东。那我跑腿也是应该的。”

说完,他还是不甘心,故意亲昵地摸了一下安明儿的头,低声道:“喜欢吃苏面是吧。那你等着。”该死的这酒楼还真是没苏面。大不了叫人去买就是了。

柳小黑棋逢对手,心不甘情不愿地滚蛋了。

直到他关上门,安明儿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你倒是还记得。”

安小多淡淡地笑了笑。道:“怎么能忘。何况…不过是些小事罢了。”

安明儿又给他倒茶,低声道:“据说你家里还有个痴情的夫人等着你是吧…那你回去好好好待人家。”

安小多端起了茶杯。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儿女情长。”

安明儿笑了,稍稍别开脸,道:“是啊,你一向有志气。”

他于是不说话了。

半晌,她笑了一声。道:“我娘说了。江南的人,都会守她的规矩。所以让我嫁个江南人。”

安小多也笑:“是啊,到我们那儿,你这样的女人是要被贴条子的。就是善妒。”

安明儿忍不住道:“你这样的在我们这儿我们也不要。成天就知道在外面东奔西跑,一点都不顾家。”

他道:“成天呆在家里的男人也没有出息。”

她道:“谁说的,我爹有时间也愿意多陪陪我娘。”谁敢说安织造没出息。

“那是因为你娘泼辣。”

“你娘才泼辣!”

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眼睛都隐约有些红。

半晌,安小多倒是先笑了,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以前有许多话我都不敢对你说。现在都说出来了。倒也不错。”

安明儿“哼”了一声:“原来你藏了这么多花花肠子。”

安小多有些揶揄地看着她:“其实,我一直想说,我最看不上你那副受气包的样子了。一有什么事儿就知道低着头,活像谁欠了你似的。”

安明儿也不服输地道:“我也最讨厌你每天都跟懒虫似的。走到哪儿都要找个东西靠着,跟没有骨头似的。”

安小多笑道:“说的好。还有,你生病的时候喜欢说梦话,还爱哭,把枕头都哭花了。”

她道:“你吃完饭永远都把筷子乱丢,也不管别人怎么办,自己把菜都拨得乱七八糟。最讨人厌。”

“你总是梳辫子头,一点都不端庄。天气刚冷起来的时候,你脸上还干得掉皮,也不懂得像个女孩子家一样好好爱娇自己。”

“你穿衣服一样没有品味。”

说完这句话,她愣住了。因为他身上穿的是那件她做的衣裳。

他也低头看了一眼,无所谓似的,笑道:“你终于肯承认你自己没品位了。”

她也笑了,微微向后靠,靠在椅子上,低声道:“是啊…我的眼神,的确不太好。”

如果说,是她挑错了人。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会喜欢上什么人,谁都不能做主。连自己也不能。

如果不是那天,花神会上,一向冷漠的人终于回了头。他握住了她伤痕累累的手。

要不是,一直被抛弃,被疏离的人,太渴望一点点温暖,什么也不想就投入那个带着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怀抱。

要是他,一开始可以诚实一点。早点告诉她,他们之间有这么多这么多的鸿沟,告诉她他们根本没有结果。如果他可以坚守自己的心,一直明白不值得,一直坚持不要沦陷下去…

可是没有如果。结果就是那个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她便放不开了。他在堕落,她便随着他一起,泥沼深陷。

安小多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对面的女人。或许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种机会,再像这样好好看看她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哭。若是哭了,那便给这看似洒脱的离别增加了累赘。她笑一笑,低声道:“罢了。你只当,是你在江南流连的时候,一场风月…”

安小多低声地笑:“这也算风月?那我好吃亏…”

他们之间,其实说白了,什么都没有。那一点点暧昧什么的,一点点肌肤之亲什么的,什么都不算。

安明儿久久回不过神来。最终,她低声道:“我不舒服,我想回去了。”

安小多不说话。

她别开了脸,低声道:“我等我表哥回来,送我回去。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吧?”

半晌,安小多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道:“好,那我就走了。”

安明儿点点头。脸别在一边:“保重。”

于是再也不见。

欠他一顿酒。

她一向是个诚信的商人。但是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无力。什么承诺什么,都不要提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模里两可的。但是起码有一件事很清晰。那就是她欠了他一顿酒。

只有这个罢了。

安小多走了。

起码走出这个门之前,他还是安小多。出了门,走出他的视线,他是战云。战云有战云的责任,不能带着安小多这个累赘。可是安小多只是属于她的,却也丢不掉战云这个累赘。

柳睿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安明儿一个人坐在椅子里。呆呆的。那男人已经走了。

他一愣,手里捧着那碗面,摆在了桌子上,他坐在了安明儿身边。

“还吃吗?”

安明儿摇摇头。

一颗豆大的泪珠就掉在了白色的长绒上。两个人都怔住。

柳睿别开了脸。一个小脑袋,轻轻地靠在了他的怀里。好像是轻轻地靠在了他的心口上。他微微一震,无法阻止那层小涟漪,在心里越荡越开。

他伸手,抱住了她。

很快,他胸口的衣服。和她脸下面的长绒,就湿了一大片。她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柳睿伸手轻轻拍她的背,笨拙地安慰她:“过去了…”

江南第一少柳大少,一张嘴可以把人说死说活再说到半死不活。可是他这辈子都没觉得自己这么口拙过。

安明儿在他胸前静静地哭了一会儿。最终整个下巴能触到的地方都变得湿答答的,有点冷。她稍稍释怀,支起了身子,吸着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不敢抬头去看柳睿。

柳睿伸手把她的衣领稍稍折一折,后来干脆把她的大氅脱下来。围住肩膀包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她想退,可是被他搂紧。柳睿默默地调节了一下呼吸,这才笑道:“傻丫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看着你长大的表哥啊。我疼你是应该的。”

她果然不动,静静地挨在他怀里,努力吸鼻子。

柳睿掏了手帕给她,低声笑道:“等你的毛干了,我们就回去。”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是她笑了,低声道:“表哥怎么现在才回来?”

柳睿笑而不语。实际上,这碗面是他亲自出去买的。这附近都没有苏面卖,他怕小二出去买回来要冷了或是要糊了,便自己出去买了面。一方面,也确实是不愿意再呆下去,可是他又放不下。只权当是散散心。

买了面回来,他又盯着人家做了面。苏面是一款很简单的家常面,大多数人都会做。但柳睿非要呆在厨房盯着人家,导致人家的厨子都惴惴的,不知道这位大爷有什么忌讳。可是实际上,谁都没想到,一向不知深浅的柳大少,竟然会跑到厨房里去,发呆…

谁也不懂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

等不到回答,安明儿也不在意,只擦了擦鼻子,道:“我现在有点饿了。”

“嗯?”柳睿回头看了一眼那碗几乎要糊成一团的面,笑道,“那你想吃什么?这是个酒楼。”

安明儿想了想,道:“我想吃街头的马蹄糕…”她说着,又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兴许是在床上呆得太久了,我现在,好想吃东西,吃很多很多东西。”

柳睿不说话。他知道她不仅仅是因为在床上躺久了这么简单。她是心里慌。

半晌,他道:“好,那一会儿我们到处逛逛,有好吃的就买。你看好不好?”

安明儿点点头:“好。”

柳睿摸摸她的头,揶揄地道:“肩膀不疼了?”

安明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低声道:“早就不疼啦。”

他还是笑,伸手捏捏她漂亮精致的小肩膀:“是该好了的。不知道留疤了没有。”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别开了脸,自己拉上了大氅。

柳睿自知失言。现在连说一句话都要好好斟酌,只怕把她越推越远。他像是不在意那般,笑道:“干了没有?干了我们就走了。”

安明儿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她似乎有点过度反应了,这样柳睿很尴尬。于是她点点头,道:“要干了,不要紧了。”

柳睿于是笑了一笑。他看得出来她有点内疚,于是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半扶半抱地搂住她,把她抱起来,低声道:“担心点。”

安明儿果然没拒绝。

桌子上的小菜,谁都没有动一下,也已经冷了。

两个人出了门,气氛倒是不错。柳睿小心地扶着她,带着她到处乱转。累了就歇一歇,反而渐渐兴致高昂起来。

安明儿没有戴面具。因为怕冷,一身雍容华贵的穿着,面容稍显苍白,但是更加显出一种弱柳如风的气质来。路上有许多人都盯着他们看,大约都在想,这真是一对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