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这份心不仅用在自己身上,也同理用在了那些即将待产的女同胞身上。

她缝合的刀口,从缝的针数,到每一针的长短,间距,都是有自己讲究的。

时间长了,人传人,大家来住院分娩的时候都会问一嘴,今天是谁上台啊?护士要是告诉她,今天和大夫也在,她们听了一准开心。

早上七点半交了班,小春儿哼着歌没回家,径直往城里最知名的商业住宅去,这片宅子当初开发时,有个听上去就很酸气的名字:山水华府。

酸里酸气的名字配上个绝佳地段,弄点假山喷泉,美其名曰:富人区。

山水华府三院二栋,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卫蕤。

这个地方搞假把式很有一套,不是业主的车不许进,进去找谁得拿身份证登记。

小春儿是这里的熟客,保安看见她,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和小姐来找卫总?”

“他昨儿回来了吗?”

“回了。”

小春儿朝栏杆吹了声口哨,保安按下遥控器,门禁应声而开。

卫蕤正在睡觉呢。

咣咣咣砸门砸的他一脸忧郁,眯着眼睛胡乱抓起衣服穿上。走一半,发现自己裤子没穿,又骂骂咧咧回去找裤子。

“和小春我真他妈——”

愤怒推开门,和小春果然笑盈盈地靠在门口跟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卫蕤敞着睡衣怀,因为起来的匆忙,极为敷衍地就系了一个扣儿,露出大片胸膛。“你有什么事不能打电话说,非得上家里来抓我?”

和小春一脸无辜:“我打你手机了,你关机。”

“…”

卫蕤鼻子敏感,忽然皱眉轻嗅了嗅:“你身上什么味儿?”

小春儿慎重地歪着头自己闻了闻:“没什么味儿啊。”

“你是不是又手术了?”

卫蕤不喜欢医院,对消毒水和血腥味儿十分敏感,尤其和小春又天天泡在手术室里给人家开膛破肚。

和小春知道他不喜欢,很厌恶,于是向后站了站,有些抹不开地问:“喂,我听说胡唯回来了。”

卫蕤斜斜靠在门边,也没让她进来的打算。“你听谁说的。”

“顺顺告诉我的。”

呵,这裴顺顺,典型‘嘴上说不要心里很诚实’地那种人。

前一天还和自己愤世嫉俗地骂她,转脸就为了讨好把这个消息通知她。

“嗯,是回来了。怎么着?”

和小春很期待地看着他:“那改天一起吃饭吧!”

卫蕤皱眉:“大早上来就为了跟我说这?”

小春儿不把他当外人,当半个姐妹:“不然我来找你干什么?你也知道顺顺喜欢我,我又不好跟他讲让他把胡唯带出来,你去跟他说。”

卫蕤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你心可真急,行,就这两天吧。”

“那我走了啊。”

“不进来坐一会?我给你泡茶。”

“算了吧。”小春姑娘手绕着发尾的弯儿,眼神往他身后飘,话也婉转。“你不方便…”

卫蕤笑一笑,心照不宣地送客。“那你慢走。”

送走了小春儿。卫蕤脚步极轻地走回卧室,拿起床头柜的手机按下开机,依言给裴顺顺发了条短信。

这边,裴顺顺正拿着教材,带着一副近视镜,人模狗样地等着给人上课呐!

他坐在信息培训班给老师们安排的专门办公室里,挨着窗户,静静地看着教材,时不时还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水,清清嗓子。

连称呼都从‘技术员’变成了‘教员’。

顺顺在清华大学念的是计算机,这次讲课,讲的也是这门学科中的一支——

离散数学。

这门课要是细讲,别说两个月,就是半年,一年也是不够的,其中这里头设计的原理,模型相当复杂,何况面对的又是一群教育程度各不相同、所学专业各不相同的战友。

所以最初给裴顺顺下达的任务就是:尽量简洁,尽量朴实,尽量生动。

用最快的时间利用数学模型给各位学员培养出抽象思维和逻辑能力。

顺顺光听过课,没给人上过课,冷不丁要站在讲台上,有点紧张。

一阵上课铃响。

走廊里各学员队在班长的带领下统一着装,有序拎包进入教室。

裴顺顺拿着教材走进教室。

这个培训班的学员来自各个部队的各个岗位,军衔不一,但多数都是裴顺顺的首长,因此上课没有起立敬礼的开头。

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地端坐在位置上。

裴顺顺十分镇静地站上讲台,面带微笑。

接着,敬一个十分标准地礼:“我叫裴顺顺,是在座各位首长、战友离散数学这门课的讲师。”

大屏幕上,呈现的是顺顺入伍四年的履历。

目光在教室不着痕迹地扫一圈,胡唯坐在正中的第三排,双手自然放在双腿上,坐姿端正。

裴顺顺笑容渐扩,不动声色地开场:“离散数学这门课…”

整整九十分钟。

下课铃响,人乌泱泱地往食堂走,裴顺顺收拾课本,快步追上胡唯。

两人并排,向前齐步走,没有任何寒暄客套的开场白。

“安排住下了吗。”

“有宿舍。”

“几人间?”

“俩。”

“我知道你们下午三点半到就寝之前有自由活动的时间,你来虬城,该给你接风。”

“刚入学,改天吧。”

“别改天,我这门课一周才一回,改天不知道又要拖到什么时候,今天五点,就这么定了。”

胡唯跟在学员队尾,浅笑。“好。”

那头,收到裴顺顺的回复。

卫蕤在外头大张旗鼓地安排好了地方,安排好了位置,点好菜放好茶,带着和小春在屋里静静等客来。

和小春照着小镜子整理妆容,不无忐忑:“你说,他还能认识咱俩吗。”

卫蕤翘着二郎腿,悠悠摇头:“不知道…”

“应该记得吧。”

“那,是见到咱们高兴?惊讶?还是恍然大悟,像老同学似的?”

“不知道。”

“烦死了,一问三不知,要你干嘛!”

一个小玉兔的筷托砸到卫蕤身上,卫蕤也不恼,弯腰捡起来,正好裴顺顺和胡唯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裴顺顺用眼神示意着,人来了,人来了!

胡唯跟在顺顺身后,穿着平常的衣裳。

“来,小胡哥,我给你介绍一下,他们都是我在虬城的好朋友,和小春。”

“市二院的产科医生。”

小春姑娘一个打挺,揪着裙摆站起来,紧紧盯着顺顺身后的人。

胡唯目光在小春姑娘脸上短暂停留,眉头,微蹙。

这人…好像在哪见过。

可想不起来了。

小春坐在离门稍远的位置,因此,两人没握手,只隔空点点头,算打过招呼。

“这位,卫蕤,荷立银行搞贷款的——”

卫蕤也整理衬衣站起来,脸上挂着即将和童年致命盟友相认的狡黠笑容。“你好啊。”

谁知,谁知!

胡唯竟然像完全陌生似的伸出手,和卫蕤镇定相握:“你好,胡唯。”

卫蕤笑容僵在脸上,手握着胡唯的手,眼却狐疑地与和小春对视。

于是,他又说了一遍。“我是卫蕤。”

卫蕤,葳蕤?

倒是个好名儿。

相握的手慢慢松开,卫蕤心里惊涛骇浪,怀着满腹心事。

“…坐吧,坐吧。”

窸窸窣窣一阵拉椅子的落座声,一时谁都没开腔。

只有和小春幽幽地盯着胡唯,直眉楞眼地问:“你不认识我了吗?”

这一句话,问的胡唯脑仁又像之前似的那么疼,疼的钻心。

他看着小春的眼神,写满了‘我应该认识你吗’的疑惑。

和小春重重地靠回椅子,心里难过地忽然想哭。

她之前见过他的。

就在那家应园春。

她堵了他的车,他让服务员把自己找出来,她还和他挑衅,可那时自己竟然也没认出他来。

难怪她觉得他似曾相识,要不,也不会心性上来那样拦着他的车不懂事。

可那时她不知道他是胡唯啊!

他怎么能把她,把卫蕤也忘了。

他在雁城到底经历了什么,那家人又是如何给他洗脑,让他把自己在虬城的朋友忘得一干二净。

和小春心里疯狂呐喊,我是小春,和小春啊。

那时我住你家对门,咱俩总一起上学放学的小春啊。

我家着火,是你听见我求救,砸门闯进来把我救出去的小春啊!!!

和小春想着想着,泪水蜿蜒而下,忽然低头拎包冲了出去。

胡唯还望着裴顺顺一脸茫然:“她…”

裴顺顺机敏拿起茶壶:“她生理期,不舒服,来来来,喝茶。”

可卫蕤不打算这样粉饰太平。

他漂亮地手指转着打火机,那是只充气式的滚轮打火机,通体亮银色,全钢造。

一声冷淡的,不疾不徐的。

“你是…不记得我了吗?”

“那时在东城,卫戍区保障大队的家属楼,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嗡!!!!!

胡唯头痛欲裂——

脑中强迫性地出现一些画面。

炎热夏天,稚子脱了上衣,一盆凉水顺头浇下,头上湿淋淋地滴着水珠,然后爬到滚轮上荡啊荡。

荡着荡着,腻歪了,想跳下来。

可身高不够,只能等着滚轮随着惯性摆动幅度越来越小。

然后找准空隙,嘿地一声跳下去。

双膝跪下沙地上,手也磕破了。

小娃娃拍拍腿上的灰,毫不在意,一溜烟跑到某个楼下呼喊:“卫蕤,出来玩啊!”

不知哪栋楼哪个窗,传出一阵嚎叫,有人中年男人铿锵回应:“卫蕤今天出不去了!屁股让我揍开花了!!”

画面再一转。

一帮孩子分阵营,按父亲的职务高低,有人指着自己问:“他爸爸是医生,怎么算?”

“医生没星儿,去小兵那队。”

“胡说,医生官最大。”

“谁说的?”

“我说的!”

“你凭什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