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手指拂开她站在脸上的头发,那只手粗粝,指肚上有茧子。

梦里二丫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他说,“我回来看看你,他们都说你想我想的,鼻涕泡都要哭出来了。”

“呸,我才没那么没出息。我那是姥姥走了,伤心的。”

那只手心疼地抚着她额头,又轻轻摸了摸她的耳朵。

“那你回来,学校让你走吗?”

“不让走偷着走呗。”

“怎么偷着走?”

小胡爷用他招牌笑容,漫不经心一咧嘴:“翻墙。”

“翻墙要挨罚的,我以前逃学翻过墙。”

“为什么逃学呢。”

“不想上学,想出去抓蜻蜓。你回去会不会挨罚?”

“不会。”

“不会也得回去,天亮之前就走,别让他们发现你不在。”

“你想让我走?”

“不想,但是我更想让你在虬城好好的。”

二丫忘了谁跟自己说过,人在做梦说梦话时,有人配合你,你就会说个没完没了。不能说个没完没了,那样,会把自己给累死的。

不能说了,不能说了。

不管那人再怎么问你,都不搭话了。

于是二丫打定主意闭紧嘴。

良久,一声叹息。

将她放到枕头上,盖好被,依恋沿着她眉眼轮廓抚了抚,小胡爷又轻轻关门出去了。

胡同口,孟得站在夜色里,靠着墙在等。

胡唯从小院里走出来,无声无息。

“别怪我,我是怕她一个人出什么事,才一直跟到这来的。”

“怪你干什么,得谢你。”

啪地一声,是打火机响。

“你手怎么了?”

胡唯低眉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没事儿,刮了一下。”

孟得想了想,又笑:“你俩这样,被她家里知道,怕是要翻天了。”

一声短促低笑,带着‘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着’的霸气。

“你去看过我爸?”

“啊,想着你不在,看看能帮上什么忙,结果别说还真没白去,忙没帮上,让我碰上她了。”

一句话,解开了两人的心结。

孟得也是个有气概的男人,因为一个培训名额让楼上楼下相处不错的兄弟再也不说话了,实在犯不上。

当女孩子过家家哪,多大点个事。

他走时,孟得可是一直在窗户上望着他的。

“她哭的那么伤心,我实在是不落忍,给你打电话也不是想让你回来,就是告诉你,孙子你在虬城吃好的喝好的,别忘了雁城还有个等你的小鸳鸯。没想到啊,你动作比移动信号还快,人都到机场了。”

想到这,小胡爷轻皱眉:“以后你别招她。”

“胆小,拍个桌子都能吓一跳。”

“她胆小?我看胆比谁都大,要不敢跟你干这勾当?她乱七八糟嚷你名字的时候,我才是真吓了一跳。”

烟头揉灭在地上,一道绿色身影微站直。“我得回去了。”

“不跟她说句话?”

“说了还能走吗。”

“她要知道你这么来,又这么走,该伤心了。”

小胡爷的笑容渐深,他来的匆忙,身无长物,只留下个孤独地背影。

“那你就别告诉她。”

第二十五章 鹊还巣

二丫在某日忽然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去虬城!

并且想法很快付诸于行动, 她开始打包收拾行李。

她爷爷站在卧室门口, 看她一样一样往箱子里叠衣服,急火攻心:“你要去, 也做好准备, 那头有个人接你再去,你当工作那么好找哪, 不工作,最起码住的地方也要先定下来吧?再说你去虬城干什么?是就想去散心看看, 还是怎么着?”

二丫给了爷爷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我去找我哥哥。”

老爷子一愣, 颇为意外地“哦”了一声。

他以为是她姥姥走了,她心里孤单, 想去虬城找她哥哥倾诉。她和杜锐关系一直不远不近, 因为她哥哥在外地工作,对二丫也疏于关心。

她要去,倒是拉近兄妹关系的好事。

毕竟自己年龄大了,最后相依为命的,还得是这对小兄妹。

“那,那去多长时间?你哥哥最近也不在虬城,外场搞实验呐。”

“先去待一段时间,我知道他没回来,我就在虬城等他。”

“小汽车也不要啦?当时可是盼了半个多月才买的, 你不在谁开啊?”

“…”

呀, 把这事儿忘了。

二丫内心经过一番猛烈斗争, 一闭眼,一跺脚:“不要了!”

小汽车都舍得,看来是下决心了。

杜嵇山使出杀手锏:“那,那,你走了,爷爷该想你了。”

二丫停下叠衣服的动作:“爷爷,我也会想你的。”

“那就不走了吧!你在家里再陪陪我,等你哥回来了你再去,待到过年,你俩一起回来。”

不走可不行,去还是要去的。

她低头,靠着门框,眼里委屈:“爷爷,我想去虬城。”

“我想去虬城学习,读书,我们一起毕业的大学同学现在都比我有出息,不是在哪个外企当了主管,就是研究生毕业签了哪个事业单位,还有几个都考了公务员呢!”

“你现在知道学习重要了?那当初怎么不直接毕了业就去念书,非要回来干什么?”

“学习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嗯嗯,这话说的倒是对。”老爷子背着手,努着嘴,嘴上的胡须跟着他的思想一起一伏,“想去就去吧,大城市闯一闯也好,但是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头可要注意安全,找个条件好的地方住,贵不怕,房租爷爷给你拿。”

老爷子想起之前看报纸,说青年人什么‘北漂’啊,‘沪漂’啊,那日子过的可苦,住地下室吃方便面。一想二丫过这样的日子,老爷子就不落忍,恨不得打个包跟着孙女去。

“不要你拿,我有钱。”

杜嵇山呵呵笑,“你那几个钱自己留着吧,留着将来有‘大场面’的时候派用场。”

手脚麻利地收拾好箱子,头发束起来绑着一个揪,像当年去上大学那样,二丫提着小箱子站在门口和爷爷拥抱。

“爷爷再见。你在家要注意身体,按时吃药,少喝酒,等我在虬城把事情办完了,就回来看你。”

“再见…再见…”

于是在雁城初秋某个晴朗的早晨,二丫拎着一只箱子,抱着一个花盆,就这样咣当咣当坐着火车,奔虬城去了。

火车路过沈阳,路过山海关,路过北戴河,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有个年轻的姑娘静静坐在窗边,眼中充满了对目的地的遐想和期盼。

她抱着一盆兰花,就是她最值钱的家当。

对面的大妈慈眉善目地打量她:“姑娘,去虬城上学啊?”

二丫唇角微翘,乖巧又俏丽:“是!”

“哎呦一看学习就好,虬城哪里啊?我孙女也在上学,我和老伴去看她。”

二丫抓抓耳朵,随口扯了个学校的名字,有点心虚。

她骗她爷爷说自己去虬城学习,找哥哥,其实她的目的压根就不是这个。她想去虬城找的人,说出来要惊掉家里人的下巴。

火车隆隆前行,掠过窗外一片片农田和绿树。

二丫叹息,趴在小桌上怔怔望着窗外,乌黑明亮地眼睛映着外面的山,外面的水,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描。

一笔一笔,一划一划,渐渐在心里勾勒出一幅图画。

列车停轨,二丫抱着兰花,拎着箱子从车上下来,脚轻踏上虬城的土地,深深呼吸。

这一脚。

一脚迈进花花世界红尘地。

一脚搅入浊浪翻滚温柔乡。

她从未见过的人,从未知道的事,纷纷在一刻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接近,

且看那个曾用一朵野花敲开城门的垂髫小儿,是如何站在巍峨山峰以她不变应万变笑迎千军万马。

卫蕤开着车,心里纳闷:“上周找你你怎么不出来?”

“关禁闭。”

“啧,不至于吧,刚几个月啊就犯这么大错?跟人打架了?”

小胡爷望着外头,兀自思索着,没答话。

这地方,有点眼熟。

卫蕤知道他前阵子被拉到山里集训了,一时很多想找他做的事都因为人没在耽搁了。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兴冲冲地等到周末去找他,却被告知人出不来了。

卫蕤托相熟的朋友进去打听,在学校外面戴着墨镜气势滔天:“怎么就出不来了?不是说周末可以外出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说是遇到负责他们这次培训的参谋长带人查寝,他没在,问干什么去了也不说,直接就给关起来写检查了。”

卫蕤像听了什么天方夜谭,墨镜用手指往下一推,露出眼睛:“人没在是什么意思?”

“就是夜不归寝呗。”

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培训这段时间,也有学员因为单位或者家里有急事请假回去的,问题严重就严重在胡唯走的时候没报告。

还是翻墙出去的。

宋参谋长把办公室门关上,挨近了胡唯:“现在这屋也没别人,孩子,我跟你爸爸是好朋友,论关系你得管我叫声叔儿,你跟叔说,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有啥急事非得翻墙出去?”

“知道你是侦察兵出身,大名鼎鼎的527嘛,哎,你教教我你是怎么躲一楼哨兵的,院里纠察一拨一拨的巡逻,怎么就没碰上你呢?”

胡唯站的直溜溜的,姿势态度挑不出一点错处,就是不开口。

老宋同志手一背,呦呵,还挺有性格。

“哦,我猜是手坏了,感染发烧了,半夜去找大夫了。”

胡唯一咧嘴,讪笑:“对,手坏了,去医务室换药了。”

“换药还用翻墙!”老宋眼珠一瞪,“当自己在地方大学呢?这是什么地方?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无组织无纪律反了你还!”

于是胡唯背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处分,被罚打扫楼道卫生一周,关禁闭写检查,检查写不深刻立意不明不能把人放出来。

晚上他拎着拖布在楼道里搞卫生,隔壁寝室的战友打洗脚水在前头晃晃悠悠走,小胡爷一路擦他一路洒。

胡唯拄着拖布直起腰来:“妈的还没完了。”

战友哈哈大笑,端盆倒着跑:“向伟大的中尉清洁工同志致以崇高敬意!”

前方敌人没了结,身后又遭人袭击。

有人照着小胡爷的臀部猛地一拍,胡唯拧眉,立刻有人鬼笑着一把搂住他:“哎,那天晚上你到底干啥去了?”

小胡爷也不反抗了,把拖布杆往墙边一倚:“你猜我干嘛去了?”

“总不能是会姑娘去了吧?”

“猜对了。”

那人亢奋起来:“在哪儿啊!”

再度拿起拖布杆,小胡爷任劳任怨地打扫走廊卫生。“哎——就在右街上,挨着南园的四合院,一溜清代留下的大瓦房。”

“你就吹吧。里头是不是还有个穿对襟绣花大拢袖的大美人啊,那是你祖上嫁给六王爷的蒙古公主!”

说完,那人一愣:“哎,胡唯,你是虬城人啊?”

“不是啊。”

“不是你怎么知道南园那地方?”

南园是虬城一个甚少人知道的地方,早先一个王爷的宅院,八十年代初还对外卖票收费参观,后来说是古建筑保护立项目,就把那院子和隔壁的一个公园都圈起来了,再不对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