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唯站在门口, 神清气爽。

眼睛立刻睁开了, 卫蕤揉揉眼角, 很惊喜:“这么早你怎么来了?进屋坐。”

小胡爷被请进来, 环顾他家:“地方不错啊。”

“你喜欢?回头我给你搞一套, 咱俩当邻居。”卫蕤赤脚去冰箱里拿两瓶水, 一瓶给胡唯,一瓶自己拧开喝。

胡唯接过来,没动,轻轻放在茶几上。

“你从雁城回来了?”歪在沙发里,二郎腿自然而然地翘了起来。

不怪卫蕤当着朋友的面也端着,实在是平日里被人捧着习惯了,不管坐在哪里,总是自然而然的,那股傲慢气势就摆在了脸上。

小胡爷轻描淡写的扫一眼他的腿,卫蕤尴尬咳嗽一声,又放下了。

人精心也精的卫总监这才反应过来,他来他家,是有事要说的。

可——

胡唯没跟他聊正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这两天累着了?眼睛通红。”

“没,昨儿跟他们出去玩了。”

前头就说过,卫蕤从小身体就不好,他家从他爷爷那辈就有癌症基因,然后是他姑姑,别人都说这东西隔代传,传来传去,传的卫蕤心里也犯嘀咕。

他免疫力低,逢上换季刮大风或者飘柳絮的日子就要在家里窝着,别人劝他出去运动,发发汗兴许体质就能好,结果卫总监搞了全套的运动装备,还带了两个陪跑,跑了没五百米,眼皮一翻,厥过去了。

被送回家,他还盘腿在床上边吃水果边琢磨,他这身体也就这样了,说不准哪天老天爷一个不高兴就把他这条命给收了,去跟他那爷爷和姑姑作伴。罢了罢了,还是能快活一天算一天吧。

一面吃药保养,一面作践身体,就这么矛盾着活了小三十年,自己也没个着落。

他妈妈以前就放出话来,谁要不嫌弃我们家卫蕤身体不好,甭管姑娘长得是丑是孬,嫁进来我把她当女儿待。

那时候卫蕤不知道他妈妈放过这话,身边桃花一朵接一朵,烧的卫总监迷迷糊糊,云里雾里,终于有一天听见了真相。

城中某个富家小姐和闺蜜做美甲,刚与卫蕤通过话的手机忘了关。

“哎,你和卫蕤谈的怎么样?”

“就那样呗——”美丽小姐欣赏着自己一双葱葱玉手,挑着瑕疵。“这根再给我补补色,都掉了。”

美甲服务生立刻戴上口罩重新涂抹,耳朵里听着八卦。

“谁说他身体不好,其实好得很。”

“你还很满意?”

脸上浮起两团红晕,“反正那事儿还行,但是真的很喜欢过敏,上次我喷了个新香水,那一路他打喷嚏都没停过。”

“你爸想不想让你俩结婚啊?”

“结呗,领个证算什么大事,回头他要真像外头传的那样,快不行了,死了我再找谁不一样?”

卫蕤拿着手机不动声色按了挂断,委屈巴巴抱住自己,心里痛骂:女人都是吃人的老虎哇,真他娘的一个都不可信!

从那以后,他也不谈恋爱,也不认真交往姑娘,身边能待的住的,只有一个和小春。

有时候他也劝自己,实在不行,就跟小春儿凑一起得了,小春儿没啥大缺点,至少信得过,万一他死了,她不至于前脚送他走,后脚就找别人。这些财产哪,床垫啊,给小春儿他也不可惜。哪怕意思意思呢,也能为他守个把月的寡。可这事哪是勉强来的,怎么看和小春卫蕤都能想到她小时候瘦巴巴像个柴火鸡的样子。

直到!!!

他碰上了二丫。

从她不怯场地当着外人面往自己手里塞简历,卫蕤就开始上心了。她坐在他车里,拘谨地不讲话,那一肚子鬼心眼全从她那双骨碌碌的眼睛里体现了出来。

她坐在自己身后,把他说过的话用英文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那两片饱满俏唇,肉鼓鼓地,粉嘟嘟的。

卫蕤开始神游天外,龌龊地想:要是接吻,那滋味得多美妙。

谁能想到,那么大的虬城,她偏偏就和胡唯沾上了关系。

卫蕤挣扎啊,挖朋友墙角,太不讲究了。可假装没这个人,她时不时偏要跳进你脑子里,让你想着那一举一动。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送她回家,听她拉着自己说“小胡哥,你给我买个冰激凌去——”的时候,就疯魔了。

他看着她说小胡哥三个字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果她说她想吃冰激凌,他能带她吃最好的,最贵的,买一大桶让她可着劲吃,偏偏非要前头加一句。

他想打击她,捡着最难听的话说,可看她真难受地跑了,卫蕤发现自己心里也不舒服。

她那么依赖他,八成,也把自己那天作的恶一字不落的告诉了胡唯。

他今天就是来找他算账的。

只是要看看这话题该怎么挑。

可小胡爷就是不说,就是吊着他,要杀不杀的让卫蕤心里不痛快。

“身体是本钱,别回头把自己搞死了。”

卫蕤皮笑肉不笑:“死就死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该享受的我也享受了,回头俩眼一闭,没烦恼呐。”

小胡爷眉头忽然皱起来:“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

不知为什么,胡唯特别反感卫蕤这样,或者说,每个轻视生命的人。

大概与母亲自杀有关,算是留下了童年阴影,小胡爷总觉得人不该这么不惜命,双眼一闭,你是痛快了,但那些活着的人得多痛苦。

男子汉大丈夫,生来肩膀就是扛东西的,扛国,扛家,扛山河辽阔天地宽,扛柴米油盐酱醋茶,真有你扛不动的那一天,就是跪下了,也不枉活这一遭。而不是卫蕤现在这样,还没怎么着呢,就把自己死的那天都安排好了。

卫蕤深深盯着他,心情激荡。

他终于找回了点熟悉的感觉。

在卫蕤还是小卫蕤的时候,就总是多灾多难的,他被送到医务室打吊瓶,胡唯晚上在家里吃完了饭,一抹嘴,就跳下椅子去看卫蕤。

当时卫蕤也是现在这样,高烧烧的迷迷糊糊,躺在医务室掉了漆的铁躺椅上,问:“胡唯,你说我能不能死了?”

孩子对死能有什么概念,小卫蕤说的轻飘飘,小胡唯却很坚定地摇头,拉着卫蕤的手:“你不会,我爸说了,你就是发烧了,退了就好了。”

“卫蕤,你不会死的。”

两个男孩子黑乎乎脏兮兮的手拉在一起,还要打勾勾。

这才是他!!

自胡唯从雁城回来以后,卫蕤只能凭着过去对他样貌的印象来确认,这个人真的是我小时候恨不得和他桃园三结义的好玩伴吗?这个人真的是当年救过小春、无形中给我挂上懦夫标签的胡唯吗?

卫蕤也是一半相信一半疑。

毕竟中间隔着那么多年,彼此的脾气秉性都大不相同了。

卫蕤打量着胡唯今天这一身穿着,脱了那身死板的衣裳,轻薄但质感绝对细腻上乘的黑色套头毛衫,随意又无比舒适的牛仔裤,在腰线边缘,是一排意大利字母,这个牌子是卫蕤常穿的!!

越看,嘴角噙着的笑意越深。

他凑上前,手沿着胡唯的腰线往下,小胡爷下意识向后躲,目光浓浓疑惑:“你干什么?”

卫蕤手指勾住那诱人腹肌往下的裤腰边缘,拉开他的拉链,接着,手勾住挂皮带的地方,作势要向下拽!!

他这一摸,摸得小胡爷脑子嗡一声,以为卫蕤对他有那方面的意思,下意识站起来躲开,用了招擒拿术冲着卫蕤膝盖就是一脚。

咣!!

卫总监被反钳着跪到沙发里,脸死死贴着扶手,压出一道红印子。他也不在乎,只是不管不顾的闷乐。

乐的小胡爷心生烦躁,下狠手掰住卫蕤胳膊:“你再——”

卫蕤口齿不清:“别别别,我看见了。”

有些迟疑地:“看见什么了?”

“你腰后头那块胎记。”

松了一口气,合着是要验明正身。

小胡爷直起身把裤子系好,又不解恨地踢了卫蕤一脚。

卫蕤缩在一角,晃着自己被扭疼的脖子,呲牙咧嘴:“你以为我要把你怎么着?”

“十多年没见了,我替岳叔看看这儿子是不是冒牌货怎么了?”

这回,轮到小胡爷冷笑了。“你当谁都愿意瞎认爹?”

一句话戳到胡唯痛处,毕竟,这亲生父亲活着十几年不认儿子,不是什么光荣事。

卫蕤正色起来,他差点忘了。

“我一直想问你,胡阿姨当年是怎么没的?”

“自杀。”

卫蕤吃惊:“自杀?”

“对,自杀。”小胡爷重重仰回靠座,悠悠惆怅。“我还在寄宿学校,忽然雁城那边的家里来人找我,说让我回去看看我妈。”

“去医院的时候,让白布蒙着,一点体温都没了。”

卫蕤受了打击似的,良久没言语。

他摸了一支烟来吸。

烟吸到一半,他忽然没头没脑的问:“我想知道你喜欢她什么。”

一句一模一样的反问:“我也想知道你喜欢她什么。”

卫蕤垂下眼,磕了半截烟灰:“我…”

话一出口,自觉沙哑。

“我喜欢…我不知道。”

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有时就是那一眼,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你看的顺眼,她脸上的一颗细小的泪痣都能成为你喜欢她的理由。

卫蕤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眼里含着深深愧疚:“我知道不可能。”继而自嘲微笑。“你放心,我永远也不会这么干。”

在朋友和女人之间,卫蕤不想失去的,始终都只有朋友。

那个仰头看着他吊瓶,和他拉手打勾说别死的朋友。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地物冻

晚上有集合, 临近五点钟, 外出回家探亲的学员纷纷赶回学校,整理床铺, 换衣服。

杜星星低头系着裤腰带:“排长,过节你去哪了?”

胡唯稍抬着下巴扣领子纽扣:“回家办了件大事, 你呢?”

杜星星眯起眼睛,笑的开心:“我也是,回老家办了件大事。”

胡唯侧了侧头:“看女朋友去了?”

“你咋知道!”穿好裤子,又拉出小马扎换皮鞋。“去她批发市场看了看,帮她干了些活, 排长,等明年三月, 她就能上学了。”

杜星星穿常服的机会很少, 领带都是系好一次, 反复套在脖子上的。他对着镜子整理了几次都弄不好, 胡唯接过来,把领带全都打开, 给他重新系。

边系边说:“星星, 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二十二——”

“入伍也四年了。”

“嗯, 马上就第五年了,我这回还去看了我们连长, 连长说让我好好学, 回去了让我给他们上课。”

一个十分整齐漂亮地领带结系好, 胡唯往上一推, 给他紧了紧:“那就好好学,别给你们连长丢人。”

当初他离开沈阳时,他的指导员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走了,别忘了你是我们九连出去的兵;走了,好好学,别放松,去哪你都错不了。

走廊吹集合哨,众人穿起常服外套,拿起公文包,去外头列队。

因为之前放假匆忙,半个学期的总结和成交考核都没来得及说,这次放假归来,要抓住这个时间好好讲评一下这批学员的学习情况,和未来下半个学期的课程安排。

临着教室不远的教工休息室里,几个人围成一圈,正在商讨下一步的教学任务和分组名单。

因为学员在原部队的分工不同,军衔不同,接下来要有针对性的进行授课培训。大体来说,就要分成两队。

一队务实,注重实操,多练多战,在岗位上出经验。

一队务全局,培养大局观念意识,注重深层理论学习。

电脑上是这批学员上半学期的各门考核成绩,综合排名从第一到第四十二,上头是每个人的一寸照,下头写着原单位,职务。

分队完毕,名单递给宋参谋长看,他端着名单问了一句:“这个胡唯怎么给划到这边了?”

有人解释:“之前征求过原单位意见,他们的意思是想请我们注重实战化培养,对这个人有安排。”

“什么安排?”名单卷成一卷,宋参谋长站起来。“是哪个侦察连的连长有空缺了?哼,想跟我们抢人呢,都是老套路。”

“您和蔡主任认识?”

“认识,怎么不认识,说起来还是我的领导,我当兵那年他是我的排长——”提起往事,不胜唏嘘。当年,他可是被老蔡排长治的够呛。

“把他换过来,参加下一阶段的机关战术培训,我对他另有安排。”

不是老宋同志徇私,因为岳小鹏给他看过病,就对他儿子多加照顾。老宋谁不知道,多铁面无私的一个人,又是多爱惜人才的一个人。

四十二个人里,只有胡唯的成绩和邱阳不相上下,不是你压着我,就是我压着你,老宋喜欢年轻人这种互相较劲的样。

另外——

这个从雁城来的孩子,是有点真东西的。

他观察过很长一段时间。

这个小中尉的逻辑思维非常强,不懒惰,善于思考和运算,本来以为能有多大神通,结果调出他在雁城的档案一看,嗬,竟然给放到了机关收公文。

蔡喜不给当成宝贝,送来了他这里,老宋同志可是要好好打磨一番,收起来藏好的。

这天,早上七点,二丫还在昏睡,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吆喝安排声,什么这盆水果摆在哪,什么香炉碗的位置要朝东,叮叮当当,吵得二丫趴在窗前,掀起一小块窗帘往外看。

只见卫蕤带着两个人,正往院中间抬桌子。

二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气势汹汹站在门口叉腰:“你又来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