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星星看着那个信封,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排长…不对,连长。”他用袖子抹眼泪,低头像个委屈的孩子。“我会想你的,以后我一定去喀城看你,你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好的排长,不对,连长。”

“男子汉大丈夫,以后的离别多着呢,你总这样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胡唯像搂着弟弟样的抱住星星,拍他的背。

“星星诶,人这一辈子会去很多很多地方,在这些地方你也会遇到很多很多人,有的是暂时落脚,有的是安家立业,但是你去过的这些地方,遇到的这些人,不是让你用来伤心的。是用来让你放在这儿的。”

他垒着他胸口。

“当兵就是这样,跟你的战友,排长,连长,谁都没有一辈子,你别忘了他们,记在心里,不管将来去哪,都能堂堂正正不给他们丢人的说,我是广州摩步旅三十六团出去的兵,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包括我们相处的这半年,将来你对人说起,咱也是去大学校进修过的人,你和他们说起的这些经历,想起的这些事,让你觉得光荣有底气,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杜星星脸埋在胡唯肩膀上,瓮声瓮气:“排长…可我还是不想让你走。”

胡唯眼眶也红了,他故作严肃骂他:“怎么娘们唧唧的,立正!”

杜星星不情愿地放开他,抽着鼻子立正。

“向后转。”

“目标,食堂,跑步——走!”

杜星星向后转,又回头:“排长…”

胡唯冷言冷语转过身,双手抄兜:“走!别让外人听见,我嫌丢人。”

杜星星双手攥拳,憋红了脸,鼻涕眼泪淌在脸上,也不敢出声,在胡唯的逼迫下,不得已做了个起跑姿势,一股脑冲出门去。

跑啊!!!

跑了,累了,胸口堵着的气就撒出来了;哭了,忘了,和这的感情就暂时散了。

他要牢记排长教给他的话,把他放在心里,男子汉大丈夫。

今后的离别还很多,战斗的日子还很长。

小小的寝室重归平静,胡唯拿起自己留的那张和杜星星拍过的合照,收进包里,拎起行囊在外头关上了寝室的门。

有和他关系交好的人出来送他,也有始终看他不顺眼的,在背后议论纷纷。

“风水轮流住转,这人哪,最怕乐极生悲。”

“怎么了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哪?都传疯了。”努一努嘴,示意胡唯的背影。“总部没去成,被发到喀城了。”

有人惊愕捂住嘴:“真的假的?是犯错了?临时下的处分?”

“谁知道怎么回事,命令刚来。”

“啧啧啧,这可真是。”

教工楼六楼的办公室里,蔡喜和宋京生并肩站在窗前,看着那个孩子穿着迷彩棉衣,背囊,独自走出宿舍楼,走过‘热烈欢送结业战友’的红色横幅,走过操场,渐渐消失不见。

蔡喜从鼻子里出气,“现在这样,你很满意?”

宋京生满眼愧疚,可再愧疚,腰板也挺的很直:“老排长。”

“走出去,不见得是坏事,真正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会有作为。”

“你把他在雁城关了三年,该飞出去看看了。”

又是一个深夜。

卫蕤自己开车,来到虬城南园位于右街上的一个后门,这里以前是个荷花公园,现在上了冻,十分萧条。

路边已经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似乎正在等他,车窗降着,胡唯衬衫领子敞着,棉袄脱了叠在后头,正在吸烟。

他不知道在这等了多久,车里烟味很重。

卫蕤从自己车上下来,甩上车门,坐进胡唯车里,一上来就焦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来的匆忙,连大衣都没穿。

胡唯没说话,把烟头含在唇间,倾身从风挡玻璃前拿了个信封给卫蕤:“这个,我走之后你再给她。”

“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事…没缓?”

“没有。”

“那她怎么办?”

“不知道。”

“那就分手吧。”卫蕤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没有任何私心地,站在公平的角度。“她才二十四岁,刚考完研究生,将来的路长着呢!谁会知道她未来遇见什么人,发展成什么样,你没道理这么捆着她,让她看不见你人,摸不着你影,还这么等,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小胡爷淡淡咧嘴笑了笑,下定了决心似的,眼神透着坏,透着破釜沉舟,透着谁也无法撼动的坚定。

薄唇轻启。

“我不——”

卫蕤不解:“为什么不?难道你就想这么拖着她?你十年八年回不来,就让她等你十年八年?或者,让她跟你到那地方去?也把她晒得皮肤皴了,黑了,没个合适她的工作,天天守在周转房里给你洗衣做饭带孩子?偶尔站在山头看家乡?”

头重重靠在座椅上,卫蕤眼中冷漠:“胡唯,你不能这么自私。”

小胡爷轻轻闭上眼。

他不听。

“如果在虬城,考上个好学校,或者——”卫蕤咽了下口水,慎重地说。“我送她出国,无论哪一种,你心里都比我清楚,她的人生一定会比现在丰富多彩。你想过没有,也许就是她接触的人和事太少了,才会局限于你,非你不可。等你走了,她不再等着你,守着你,有了自己生活重心,那时她的选择才是最公平的。”

“长痛不如短痛。”

道理谁都懂,做起来,太难。

把那么一个人硬生生从自己身边推开,让她走的远远的,让她别等别守别盼,她盈盈无措地望着你,天真的问,小胡哥,你到底怎么了呀?

心如刀绞。

胡唯始终闭着眼。

卫蕤也开始沉默地望着窗外。

他低声咒骂:“这他妈叫什么事啊…”

太阳渐渐升起来,普照寒冬大地。

今天是元旦,2011年的1月1号。

二丫揉着眼睛起床,看见外面积雪,打着呵欠洗脸刷牙,她想今天要去学校找胡唯,总不能两天联系不上,这人就没影了吧。

他要是忙出不来,她就陪他吃顿肯德基再回来。

上次他说把腮帮子咬破了,食堂伙食不好,吃不上肉。

点个原味鸡腿,二丫吃外面的脆皮,把里头没滋味的肉给他。

想的好好的,用毛巾擦了脸出来,二丫想把屋门打开串一串新鲜空气,手刚摸到门栓上,隔着玻璃,她看见了正在房檐下蹲着的胡唯。

他背对着自己,裹得严实,正打着电话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院子的雪。

二丫惊喜,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想从他身后扑过去搞个突袭,怕有声响惊动了他,还把鞋脱了。

看他电话收线,揣进羽绒服兜里,二丫瞅准时机,卯足了劲蹿到胡唯背上。

“嘿——”

手死死扒着他的脖子,热乎乎的小脸贴着他冰凉的脸,胡唯顺势托着她屁股站起来。

“你怎么不进屋呀?”

他身上特别凉,应该在外头冻了很长时间。

他背着她转了个圈,笑嘻嘻:“你睡得太死了,我敲门你没听见。”

“进屋,进屋说。”

二丫趴在他背上指挥方向:“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学校的事都忙完了?”

把人放到沙发上站着,胡唯回身去捡她的棉拖鞋。

“考试手机都交上去了,又要验寝室收拾行李,就忘了。”

“你考的好吗?”

他反问她:“你考的好吗?”

二丫胸有成竹:“交大没问题!”

“那你就算结业了?以后再也不用回去上学了?”

胡唯笑了:“对!”

二丫抓着他不放,糯糯地问:“我听卫蕤说,你要调到虬城来了,结业就去上班,是真的吗?”

胡唯沉默了一瞬,忽然转移话题:“你今天有事吗?”

二丫老实摇头:“没有,本来想去学校看你的。”

“那我带你玩去吧?”

“玩啥?”

“跟你过节,去我小时候玩的地方看看,带你滑冰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地物冻

二丫想去爬长城, 还想去爬野长城, 她说景点有啥意思,一颗颗脑袋都是人,要去,就去人少的地方, 看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你再多穿点,外头冷, 回头一待就是一天,该冻透了。”

二丫往脚上又套了双棉袜子, 塞进厚实的登山靴里,在地上跺跺:“够厚了, 再多要出汗的。”

胡唯带着她出城去了旺泉峪, 那是一段在野长城中保存历史相对完好的,也是上下高矮落差最大的一段, 站在高处往下看, 整段长城像一只蝴蝶的翅膀,苍茫壮观。

因为出发的时间很早, 到达时才上午九点。

今天的虬城又是个大晴天,湛蓝蓝地天空飘着几朵云, 很适合户外活动。

二丫用她爷爷的话讲, 家里油瓶倒了都不伸手扶一下的小懒驴, 冷不防需要爬上爬下, 刚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气喘吁吁了。

胡唯始终不紧不慢跟在她后头, 二丫回头说他:“你快点走啊。”

胡唯捡个小树枝搁在手里, “我怕你脚滑仰下来。”

背着小水壶缓了口气,二丫又往上爬:“滑不下来,我底盘稳着呢。”

胡唯老神在在:“一般底盘稳的,小时候都胖过。”

二丫停下来双手掐腰:“你怎么知道??”

“电视没看过吗,扔铅球那运动员,下盘多结实。”

提起铅球,二丫心虚地低下了头。

上高中那段时期,因为有晚自习,怕外面东西不干净,家里保姆天天给二丫带饭盒,杜嵇山一天能吃多少粮食,往往都是煮一大锅饭,带三分之二给二丫,剩下的老爷子再吃。

每次装饭盒,赵姨都怕二丫不够吃,往饭桶里装一勺,低头看看,嘴里嘀咕着‘再来点吧’,又往里装半勺。

二丫又是个不喜欢剩饭的人,高三学习压力也大,每天最快乐的时间就是下午课结束之后,晚自习之间的那三十分钟。

她美美的拧开小饭盒,用勺子捞饭,就像打开魔盒似的每天都有惊喜,赵姨给她装多少她就吃多少。

赵姨晚上回来给她刷的时候,看见光秃秃的饭盒就想:啊,这可能是不够吃,要不能吃这么干净吗,明天再多带点吧!

就这么整整喂猪似的饲养了他家二丫半年哪!给她饲养的是白白胖胖,结结实实,体重直接从九十二飙到了一百二十斤,最明显粗的就是腿。

家里人跟她朝夕相处谁也没觉出她胖,直到过完暑假,打算装箱子去上大学,二丫掏出衣服往身上试的时候才惊恐地发现,牛仔裤套到膝盖往上,再也系不上扣了。

她跑到镜子前看自己,捏捏大腿内侧,掐掐肚子上的肉,哇地一声倒在床上开始打滚。

她爷爷坐在床尾哄劝她:“胖点怕什么的,慢慢就瘦下来了,你哭这大声,给爷爷吓一跳。”

“哪那么好瘦!过几天去上大学,怎么有脸见新同学啊!”

哭的像个小泪人,二丫打定主意要减肥。

什么扎马步,深蹲,夜跑,节食,怎么累怎么来,好在那时她有个特别好心的室友,知道她在减肥也不说风凉话,还指导她:“你跑步可以穿一件运动内衣啊。”

“啥是运动内衣?”

室友的爸爸是个运动员教练,对这些事情十分精通,她爬上二丫的床铺,细心地给她讲,你穿对了合适的内衣,可以让你的胸保持良好的形状,不会缩水那么快。

别的室友听了都觉得不好意思,互相递着眼神,那时二丫就对自己的身材有着高标准严要求,胸部对女孩子来说多重要啊。于是蹙眉认真一想,拉起室友的手:“我不知道长什么样,你能不能陪我周六陪去买一个呀!”

就这么练了半年,二丫的体重总算是从变了回来。现在想想,毕了业就没怎么联系了,其实当初应该好好谢谢那个室友的。

“不爬了不爬了,我累了。”二丫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不远处问胡唯:“那是啥?”

胡唯说:“敌楼呗,观察敌人用的。”

她又一指:“那这墙上为啥有洞?”

胡唯又说:“防山上泄洪排水用的,怕冲垮了。”

二丫累的揉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小胡爷也拢着衣襟坐在她旁边。懒洋洋望着长城脚下风光,目光悠悠。

“没事多看书呗。”

一时两人无话,都发呆看着风景。

这一刻。

阳光灿烂,北风嚎啕,山河辽阔,满眼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