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石觉得刘远有些过于安静,便在等红灯的当口用余光瞄了瞄对方。刘远真的很瘦,整个人都小小的,窝在座位就像只静悄悄的猫儿。

周石的住所不在市中心,而是近郊,也不是公寓,而称得上别墅了。小二层,带着精致的花园和阁楼,欧式风格,若在白天,定是一派温暖的田园风光。

刘远从车上下来,等周石把车入库,才颇为感慨道:“你爹妈就放心把你一个人扔这儿?”

“有什么,”周石耸耸肩,“我又不能把房子点了。”

刘远打趣:“说不定没钱花就卖了呢。”

“……”

“你把眼睛瞪得跟牛似的干嘛?”

“恭喜您,已经跟四零后一个思路了。”

“啊?”

“他俩也那么想的,所以房产证上根本没我名儿。”

刘远再也忍不住,笑出声儿来:“该,让你成天得瑟。”

周石委屈的皱眉:“我很低调好不好。”

“都住这房子了,你能低调到哪儿去。”刘远恨不得磨刀霍霍,“我代表广大小市民,行使咱仇富的基本权力。”

周石不乐意了,咕哝起来:“那这样的别墅老郭有好几套呢,也没见你仇他。”

刘远愣住,随后低下头,声音小小的:“哦,我不知道呢……”

周石心里堵了一下,像用钝器在砸,闷闷的疼,刚要说点什么,就见刘远又抬起头来,冲自己咧开嘴角:“那以后连他一块儿仇!”

周石看了刘远半晌,压住心疼,露出欢快的大板牙:“成,不会的话哥教你,我他妈快仇深似海了!”

刘远笑得没了眼睛。

已经是后半夜,周石找了间客房给刘远,自己则老实的回卧室。睡觉之前他特意把门缩紧,生怕自己梦游干出点嘛不靠谱的事儿。

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周石愣是睡不着。明明哈欠打得下颚骨都痛了,可就是找不见周公。没辙,周石只好起来想着去客厅弄点牛奶,帮助睡眠。哪知一进客厅,险些被绊倒,打开灯,刘远正靠着沙发席坐在地上,手里捧着杯子,并不喝,只是发呆。

周石叹口气,走过去和刘远并排坐下,肩膀似有若无的碰触,周石觉得腹中升起一股燥热。咽了咽口水,他小心翼翼的选着措辞:“和老郭……怎么了?”

刘远舒缓的眨眨眼,看不出表情:“我把他给打了。”

这个答案绝对在周石意料之外,于是他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你能打得过他吗?”

刘远被周石逗笑了,淡淡道:“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周石皱眉,嘟囔着:“这么好一命,干嘛不要。”

“他要结婚了。”刘远忽然说。

昏黄的光晕里,小孩儿的轮廓笼上一层哀伤。

周石已经确定刘远和郭东凯闹翻了,可听男孩儿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他竟然一时间接不了话。沉默里,他没抵抗住生理需求,连打了三个哈欠。

刘远听见声响转过头,正赶上周石打最后一个。于是男孩儿吸吸鼻子,忍俊不禁:“行了,你赶紧睡去吧。”

周石没动,也没出声,就那么紧紧的盯着刘远。

“放心,”刘远夸张地伸个懒腰,“像你说的,这么好一命,我干嘛不要。”

周石从茶几上拿过烟盒,倒出一根,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觉得似乎没那么困了:“睡个毛,老子陪你。”

周石吞云吐雾的样子似乎很惬意,刘远歪头欣赏了半天,然后说:“郭东凯不抽烟。”

周石内伤:“不带这么做对比的。”

刘远把侵袭到眼前的烟雾吹散,周石好看的眉眼便清晰起来:“抽烟什么感觉?”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因为周石从来没被人问及过,所以现下需要好好捋捋思路:“说不好,刚开始没什么感觉,渐渐的后来不吸就会烦躁……”

“吸了就不会烦?”

“好像吧,烦的时候吸一根儿,就平静了。像现在困的时候吸一根儿,也能提神。”

“真的假的?”刘远说完不等周石回答,便拿过他手里的烟盒给自己也取出一根,学周石的样子点燃,也猛吸了一大口。

再之后的十多分钟,刘远几乎把肺咳出来了。

“谁让你往下咽了!呼吸,呼吸懂不懂啊!”周石一边顺着刘远的背,一边没好气的骂。他这辈子没碰见过这么笨的!哦不,大学他班有个死活学不会吹泡泡糖的,也基本可以纳入这个行列。

刘远咳出了眼泪,可说也奇怪,经历了痛彻心扉的咳嗽之后,再吸第二口,居然就顺畅了,再然后,他觉着他能体会到周石说的那种感觉了。也许真是尼古丁的作用,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呵,管他呢。

周石看着刘远像得到新鲜玩具的小孩儿似的,一口气吸掉半根烟,忽然觉着自己特像教唆未成年人吸毒的坏蛋。

负罪感扑面而来,终于他忍不住出声:“别抽了,不是啥好东西。”

刘远故意曲解对方话里的意思:“不就抽你支好烟么,舍不得了?”

周石翻白眼:“我是舍不得你。”

刘远应景的打了个哆嗦:“冷。”

周石没反应过来,连忙要起身:“我给你找件厚衣服。”

刘远确定这人因极度缺乏睡眠以至于大脑短路:“你别麻我就成了。”

周石愣住,眨下眼,终于明白过来,脸便开始发热。幸亏这是在夜里,日光能让一切情绪都无所遁形,可落地灯却会把人的情绪半遮半掩起来,暧昧,并看不清楚。

“周石,”刘远吸了口烟,又轻轻呼出,脸微微仰起,望着虚无的天花板,“你骗过小男孩儿没?”

烟雾把刘远缓缓的包围起来,周石忽然产生种错觉,好像男孩儿会随着这白色粉尘一起消失。

“……有。”

“说来听听呢。”

“想听哪一件?”

“印象最深的。”

“呃,从前有个瘦猴总爱欺负我,吃饭,他抢我肉,堆沙堡,他抢我铲子和小桶,后来我就骗他说花园儿的游泳池里有怪物,趁他探头探脑看的时候,把他给推下去了……”

“他死了?”

“怎么可能,老师听见声儿马上就过来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捞上来了,那个池子才一米。”

“你被胖揍了吧。”

“这个还真没,连批评教育都没有。”

“……”

“好吧,我也跟着一起掉进去了,而且还是被后捞上来的,在医院观察了三天呢。我爹差点没把幼儿园平了。”

“于是,这个所谓‘从前’就是指学龄前咯?”

“嗯。”

刘远终于不再看天花板,而是对着有惊心动魄童年的男人眯起眼睛:“信不信我拿烟烫你。”

周石扬起嘴角,特自觉的撸起袖子,把胳膊递到刘远面前:“选个好地方。”

刘远愣住,周石的手臂上大大小小几个烟疤,错落着,透出几分狰狞。

“你个白痴,”刘远听见自己涩涩的说,“有疤多难看。”

“可不,当时就没你这觉悟。”周石笑笑收回胳膊,又给自己点了根烟,半晌,才淡淡的说,“我没骗过小男孩儿,我他妈都是被骗的……”

周石的侧脸,融合了男人和男孩儿的两种气质,因而有种特别的迷人味道。刘远看着看着,就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我刚进圈儿那阵子喜欢上一小孩儿,啧,老水灵了,让你觉着不把他捧手心儿里那都是犯罪。而且嘴特甜,一口一个哥哥能把你骨头叫酥了。我那时候懂啥啊,实实在在就折进去了,他说什么我都听,那时候我还没毕业,家里月月给的几千块钱除了吃饭,剩下全给他刮去了,妈的,他是真能刮钱……”

刘远静静听着,他试图还原周石讲述的过去场景,可最终发现,他真的想不出周石在那个时空里的样子。

“要真刮我一个也就认了,谁让咱稀罕他呢。可后来我发现,合着肥羊不光我一个,还他妈各年龄层都有,我当时就怒了,结果人家和我说啥,这叫周瑜打黄盖,而且我还够不上小肥羊,毛根本不够薅的!我操!”周石明显又气愤了,直接把还剩多半截的烟狠狠按熄在烟灰缸里。

“周瑜打黄盖么,”刘远点点头,“你也打他呗。”

周石撇撇嘴,小声嘟囔:“那哪儿下得去手。”

刘远无语,没好气的给了他脑袋一下:“活该。”

“没说完呢,”周石还来了兴致,“后来我毕业不就进我爸公司混了嘛,然后有次又在酒吧看见他了,他在台上跳舞,我就给他猛劲儿砸钱,操,给他砸得脸都绿了,哈哈。”

刘远十分不能理解这种非人类的心态:“那人家在后台数钱乐的时候你没见着。”

“不可能,”周石敛了夸张的笑容,只在嘴角留个坏坏的弧度,“他指不定多心疼没一薅到底弄个持久战呢。唉,这就是没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形而上学害死人。”

刘远无语,并且强烈克制翻白眼的冲动:“你这人生轨迹都新鲜,就为这么个家伙你把自己胳膊当烟灰缸?”

“不至于,”周石轻轻的深呼吸,慢慢安静下来,“烟疤是另外的故事了。”

刘远没防备,被周石的深沉给弄了个措手不及。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于是他连忙说:“得,你别给我讲了,我脑袋疼。”

周石乐呵呵着耸耸肩:“行,反正都陈芝麻烂谷子了,老子现在是斗战胜佛,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而且兵不血刃!”

“呸,还不就是走路上被车刮得次数多了,所以自己也想做马路杀手。而且专开所向披靡的大货,人挡撞人,车挡撞车,”刘远给周石做了总结,“你这叫反社会倾向。”

周石很认真的听刘远说这一大堆,末了居然还煞有介事的点头感慨:“没办法,环境培养人啊。”

刘远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吸口烟觉得心里平静了点,才略带嘲讽的扯扯嘴角:“一句话,GAY圈有风险,入圈需谨慎。”

周石安静了很久。客厅时钟的滴答声规律而富有节奏,就像人的心跳。

刘远敛下眸子,没有去看男人的表情,因为他也不希望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

好半天,刘远才听见周石说:“恩那,这话我喜欢。”

第 27 章

那一夜刘远和周石就那么靠着沙发睡着了,周石的家很温暖,也很安静。梦里刘远还好像能看见那个带着大落地窗的阳台,远处没有层叠的高楼,只有悠然的山,轮廓被月光染得模糊,恬静的美。

刘远是先醒来的,周石抱着沙发枕好眠正酣。男人穿着鹅黄色的睡衣,于是刘远忽然觉着周石蜷在那里很像个半生不熟的鸡蛋黄,拿手指头戳戳,还会晃晃的那种。

轻轻的退开些距离,刘远尽可能安静的起身,却在站直的一刹那,被屁股后面直窜而上的疼痛弄得险些再次摔倒。

清晨的阳光从大大的落地窗撒进来,刺得刘远眼睛痛。

他深深吸口气,尼古丁的味道。

衣服本来就是穿着的,所以这会儿他只需要用口型对着周石无声的道句“再见”,便蹑手蹑脚的离开了这个舒适的地方。

郊区的风有些凉,刘远拉紧衣服。昨天没怎么觉出来,现在尾椎那里疼得厉害。他一想到郭东凯居然能那么推他,就觉得心寒,可再延伸,那寒又变成了委屈。

刘远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没做好,就像他想不通郭东凯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明明可以不结的不是么,他的父母在国外,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压力,就这样两个人一直过下去不好吗?

时间太早,公交车站几乎没有人。刘远站在那里等了很久,终于看见一辆空车于晨雾中逐渐清晰。刘远投币上车,司机难得的冲他微笑。刘远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日本鬼故事,说是每天早上六点,会有一辆通往地狱的班车到站,一旦你坐了上去,那么便无法中途下车,只能任由着被拖往地狱。

中途公车到站,又上来好几个人,有老人,有学生,有上班族,还有看不出职业的奇装异服者。都是陌生的脸,大家分别找地方坐下,或看窗外,或听MP3,或发呆,互不交谈。因为他们都知道这辆公车只是短暂的交点,不久之后人们便又会各自分开。

刘远也知道。所以他也安静的沉默着。

这个城市那么大,这里的人口那么多,可能和你拥抱的,没几个。

屁股口袋里有什么一直在硌着,刘远费力的把它摸索出来,原来是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关着的手机。按下开机键,开机画面是他自己设定的,他和郭东凯唯一的那张合照。

照片上的自己乐得像只米老鼠,男人则眉头轻锁颇带点忧郁。刘远忽然想不起那是多久之前的夜晚了,只有蛋糕上草莓的清甜,还在记忆里飘着果香。

一条短信钻进来,发件人是郭东凯。

刘远迫不及待的打开,稀少的字只占了屏幕两行。

【没出什么事吧,收到短信回我一下。】

刘远把短信反复看了很多遍,他想回,想和郭东凯说话,他甚至已经输入了“我好得很”,可直到把那几个字看得不像字了,还是没按下确认发送。

公车颠簸得厉害,刘远死死的抓着前方的椅子背,觉得呼吸困难。

这个城市这么大,这里的人口那么多,可他确实就只喜欢郭东凯。真的,很喜欢。

那之后过了几天,周石时不时的就总来个电话,要么是约他出去,要么就是闲唠嗑。刘远心里很感激,也会和他出去或者闲扯,但一放下电话,或者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又会开始想郭东凯。这好像成了一种顽疾,无药可救。

他会从他们两个刚认识开始,把所有快乐幸福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提取出来,反复回忆,直到筋疲力尽。他也会买一堆啤酒,找个僻静的公园,一罐一罐的往嗓子里倒,有趣的是无论多么酩酊大醉,他总能自己摇晃着摸回宿舍,然后再倒头睡去。

离开郭东凯的第五天,刘远终于熬不住,他鬼使神差的又去了男人的公寓。可家里没人,大门紧锁。他从孟鹤那里借来的钥匙在上次吵架时遗落在了屋子里,于是他只能在门口等。

先是站着,再来坐台阶上,直到水泥凉得屁股没了知觉,他才又改为蹲着。他不住的想等郭东凯回来他要先说什么,就这样翻来覆去的,想了一夜。

郭东凯一夜未归。

刘远不甘心,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执着的想要成就某件事,想得哪儿都痛。

郭东凯在外面晃荡了几天,第一次回这个公寓。其实公寓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他没找钟点工来收拾,也不打算自己收拾,所以他想不通干嘛还回这里。

但开着开着车,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楼下。

郭东凯不喜欢高层,那会让他觉着自己像住在火柴盒里。所以他的这间公寓只有十二层,他住十一,电梯一上一下也只需要几十秒。

红色的数字不断变换,终于,电梯停住,门应声而开。郭东凯走出去,声控灯啪的亮了起来,然后他看见了刘远。

节能灯把一切都照得惨白而刺眼。

小孩儿就蹲在自己家门口,头低低的抵着膝盖,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蜷成小小一团,透着让人心疼。

郭东凯不知道他在黑暗里等待了多久,只是这会儿感应到光亮,小孩儿便猛的抬起头,大大的眼睛先是由于不适应而微微的眯了眯,然后才慢慢的张开。

郭东凯觉得不是滋味:“等多久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刘远似乎想说什么,可刚张嘴,眼泪就下来了。先是无声的哭,再然后控制不住的抽泣哽咽。细碎的声音溢出来,又一点点的散在了空旷得近似荒凉的楼道里。

郭东凯移不开视线,他像着了魔一般望着男孩儿的眼睛,迷蒙的水气里,是浓浓的喜欢和依恋,是锥心的伤痛和不舍,是酸楚的委屈和可怜。

郭东凯走过去,想要把刘远扶起来,却被男孩儿反抓住手。然后他看见刘远微微仰头,用几近支离破碎的声音小声恳求着:“不要结婚好不好……”

郭东凯看着刘远,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近到他能看清男孩儿被眼泪打湿而粘在一起的睫毛,近要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把男孩儿拥进怀里。

可是他不能。

有些事情必须说清楚,不然对大家都不好。

于是他只能狼狈的别开脸,一个用力把男孩儿拉起来,掏出钥匙低头打开门:“进来说吧。”

刘远茫然而无助地进了屋。

水晶吊灯一亮,客厅的所有无处遁形。一地狼藉,还是当初他俩吵架时的样子。郭东凯被浇的那里,地板已经鼓起了一大块,惨不忍睹。唯独光盘和折纸都不见了,刘远希望它们是被好好收藏了,可又不敢太想。

只有沙发是好的。

鹅黄色的布料,烘托出单薄的温情。

郭东凯带着刘远坐进沙发里。然后叹口气,抬手给小孩儿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刘远不理会,他脑袋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郭东凯不要结婚,他不要郭东凯结婚,所以他把能想到的软话一股脑的往出倒:“别结婚好不好,我有什么毛病你说,我肯定改,我都好久没化妆了,我也没再买奇怪的衣服,我不踹你了,我不乱发脾气了,我俩就这么好好的在一块儿……”

郭东凯终于还是把小孩揽进了怀里,带着温度的液体透过衬衣,烫到了他的皮肤。他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不远处的窗台上是他刚和刘远好的时候买的盆栽仙人掌,他俩都以为这东西不用管便能茁壮成长,如今,枯萎暗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