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敏中默不做声地去院子里打了一盆井水。

张谏之去柜子里翻了一床旧褥子,走到床前,卷起席子,将褥子铺在了底下。白敏中将水端进来打算擦席子,见张谏之在替她铺床,不由止住了步子,站在他身后。

张谏之也没转身,淡淡道:“床板太硬,你将就睡罢。”他脸上无甚表情,说完便出去了,只留白敏中一人在屋内擦席子。

天色已全暗了,客人们也都陆续上了楼,白敏中去伙房吃她的第三顿饭。

张谏之在前堂核账,白敏中闲得没有事情做,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悄悄问他:“掌柜,有书看么……”

张谏之知道她识字很多,便料想她估计也不是什么穷苦人家的孩子,现下到这境地,也只能怪这乱世流离。

他在柜子底下翻了本书给她,白敏中便站在柜台旁借灯看着,余光可以瞥到张谏之的账册。

张谏之在写前一个月的账,低着头打算盘。

白敏中看着书,过了会儿突然头探过去一些,矮着声音道:“好像……有点不对。”

张谏之抬眼看了看她,这个不专心的家伙到底是不是在看书。

他重新打了一次算盘,发现果然不对,便抿着唇,也不说什么了。

夜色越发深,白敏中倦了,便打算回去睡觉,张谏之便由得她去。

白敏中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裹着毯子躺了下来。屋外有风声,白敏中累了一天,听着这风声很是安心地打了个哈欠,闭眼睡了。

然她刚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便听得一声幽幽的呼唤声传来。

“白……姑……娘……”

白敏中继续睡。

“白姑娘,白……姑……娘……”

白敏中陡然间睁开眼,只见那只叫蔡琼的阿飘此时就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似乎有些害怕的模样。

蔡琼道:“白姑娘,当真是谢谢你了。等我父亲给我烧了纸元宝,我就会走的。”

白敏中心道,等蔡行青回东海老家给他烧纸元宝,还不知要到哪个时候了,这只阿飘难不成老要赖在客栈里么?

蔡琼似是猜中她心思一般:“那白姑娘,就先给我烧一点……我真的好饿啊。”他语声虚弱,白敏中都听不大清楚,便索性坐了起来,道:“你不能近点说么?”

蔡琼苦了脸:“白姑娘,你那床板是桃木的,我想近也近不了啊。”

白敏中:“……”张谏之竟然拿桃木给她做了床板?他干嘛拿桃木?床板不是一般用杉木做吗?

她陡然回过神,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蔡琼威胁不到她了,正好,可以安睡了,她道:“我睡了,有事再说。”

她这话音刚落,张谏之已然推门进来了。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在与什么人说话么?”

【零三】

白敏中闻言矢口否认,坐起来摆摆手道:“我自言自语……”

张谏之面上无波,走进屋点了灯,又去取了一条毯子,拿过去递给她:“看样子半夜会下雨,多搭一条罢,免得冷。角落里……寒气很重。”

他说话总是这般不紧不慢的,看起来也似乎没什么悲喜,但哪有人生来就这样?变成这样定然是有缘由的。

白敏中道了谢,接过毯子侧身朝里重新躺好。张谏之熄了灯,屋子重归黑暗,白敏中复睁开眼,翻个身看看,蔡琼已是不在了。

一夜好眠。

次日一大早,镇东的泥瓦匠师傅便挑着工具担子上了门。待客人们都起了床,那泥瓦匠师傅拎了一串小炮竹,噼里啪啦放了一阵,嘴里吆喝着:“驱邪气啦驱邪气啦……”

张谏之却只站在后院门口远远看着。

白敏中从伙房里探出头去,只见确实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了,她连忙又窝回灶膛口继续烧火。大荣说:“放个炮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没见过世面。”

白敏中的脸被灶火烘得发烫,心里嘀咕,哪里没见过世面?这些不入流的脏东西不能乱招惹的,越是不入流便越是无赖,万一被缠上了可是要倒霉的,只好装作没见到。

她打个哈欠,那边阿堂已经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朝她喊道:“小白,有个叫蔡老爷在柜台退房呢,临走前让你过去一趟。”

白敏中回过神,揉揉脸起身往前边去。

蔡行青果真站在前堂的柜台等着,账还没结,白敏中账本都没翻,便报了个数给他。蔡行青摸摸胡子,笑道:“小姑娘记性果然是很厉害的,老夫现下虽算不得十分发达,但将来的事是说不准的。若老夫发达了,你又想挪个地方换碗饭吃,便到东海府来做账房罢。”

他言罢,又从身后的仆从那里拿过一册书来:“这书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老夫做了注,你若到了东海府,这也算得上一件信物。”

白敏中犹豫半天接过来,想了会儿说:“我可能不会走的罢。”

蔡行青笑笑:“世事说不定的啊。张掌柜固然好,但未必会在这小镇子上待一辈子……”胖老头眯眼想了会儿,笑道:“非池中物啊。”

白敏中觉着他说得神叨叨的,比双桥镇的神婆还厉害。她低着头,与蔡行青结了帐,等他走了,这才翻开流水簿提笔记下。

她搁下笔想一下自己还有多少个铜板,便去拿了几个,下午找了个不忙的时候,与张谏之说了声,便出了门。他们这间客栈在通济街,通济街一路往南,第三个路口拐弯进去便是一家丧葬铺子,卖棺材卖金银纸。

白敏中买了一沓金纸,拿在手里估量一番,怎么着也能叠百十来个元宝了。

因客栈中随时可能有事,白敏中在外头也不能待久,便又匆匆赶回去了。阿堂瞧见她手里的金纸:“你要叠元宝化给谁啊?”

白敏中掉头看看他,没说话,匆匆忙忙就往里去了。

大荣瞧见她,也是问了一问,又说现下不忙你赶紧叠,过会儿还得烧饭呢。白敏中就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埋头叠金元宝。

她手脚很麻利,不消一刻钟便叠了一堆。

她往篓子里装时,张谏之恰好走进来。张谏之只看了看,没问她话,又说:“楼上有屋子得拖一下地,有空去收拾下罢。”

白敏中手脚匆忙地将纸元宝全丢进竹篓子里,又奔去前面干活。

梅雨季结束之后的夏日才真正开始热起来,大太阳晒得人发昏,哪怕是到了傍晚,余热仍旧袭人,吃个晚饭都满身汗。

大荣煮了一大锅绿豆粥,凉了之后给店里客人一人送了一碗,最后剩四碗,大家当晚饭吃。

白敏中吃得很快,张谏之过来时她已经吃完了。他站在伙房门口只瞧了一眼,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声:“你将我的那份也吃了罢,我没有胃口。”

大荣在一旁瞪眼,待张谏之转身走了,这才戳戳白敏中:“掌柜凭啥对你这么好啊,你要给他当媳妇儿吗?”

白敏中端起那碗粥往后退了退,转过身吃起来。

大荣“啧啧”两声:“吃那么多有什么用,不长肉又不长个儿的,白搭。”

白敏中不理他,迅速喝完粥,眼见天黑,便拎了竹篓子,开了后门跑出去,拿了火折子点了火,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便将那一篓子纸元宝都化了去。傍晚风不算大,但灰烬很快便被卷了上去,在空中不断盘旋着。

她蓦地一回头,只见张谏之站在后门口看着她,吓了一跳。

她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拎起空篓子。张谏之道:“化给家人的么?”

仍旧是无悲无喜的老样子,却看得白敏中有些发憷。

白敏中摇摇头,老实说:“一个朋友……”

至此,张谏之便也不多问,偏过头咳了两声,说:“进来罢。”便转身进了院。

兴许当真是那块桃木床板的关系,蔡琼之后竟再也未出现过。白敏中想,也可能是这小子拿了元宝回去逍遥了,便不再来了罢。

真好啊,终于消停了。

然而,张谏之却没缘没故地突然病倒了。他的确常有病痛,可像这回一般来势汹汹倒不曾有过。

平日里也没见张谏之干什么活,可他这一病,却发现客栈简直乱套了,每个人每日都在忙,忙得焦头烂额却还是乱糟糟的。

白敏中多了一项任务给张谏之熬药送饭。半夜睡着,有时候会被他的咳嗽声吵醒,白敏中便坐起来,小声道:“掌柜,你要不要喝水……”

张谏之从来都是一口拒绝,导致白敏中深更半夜都不敢与他说话了。

于是白敏中只好一边听着咳嗽声,一边辗转反侧,接连几夜没有睡好。

这日清早,她刚起来,张谏之便喊住她,慢吞吞说着:“这屋子里有病气,你晚上还是去楼上找个空房间睡罢,毕竟白日里还要忙一整天,睡不好没有精神做事。”

白敏中窥见他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似是十分难熬,就连方才说这番话,好像也用了很大的力气。

“掌柜……你很难受么……”

张谏之一阵猛咳,示意她赶紧出去。

白敏中便只好依言离了房间。她在外站了会儿,却没有办法。以她的道行,暂时还没办法帮张谏之这样的人。

要说张谏之也本事,看上去难受得不行,却也扛得住,说明性子不娇贵,开这客栈之前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白敏中很佩服这般有故事的人。

眼见着七月十五就要到了,院子里那三间屋子也盖得差不多了,那泥瓦匠嘀咕道:“我总觉着你们这儿阴气贼重,要不要请个风水师傅来瞅瞅啊?”

白敏中目光扫了一圈,说:“风水师傅能做什么?”

泥瓦匠闻言愣了一下,回道:“驱邪啊!”

“怎么驱……”

泥瓦匠师傅被她问懵了,回过神又说:“大家虽都叫师傅,但隔行如隔山,我哪知道哪些人怎么驱邪?”

恰好张谏之从屋中出来,淡淡瞥了一眼这边,道:“多谢师傅提醒,完工后便来结工钱罢。”

那泥瓦匠师傅闻言笑笑,继续干活。

白敏中暗叹口气,心道大约是鬼月的关系,近来四处阴气的确是很重,她每天都看到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搅得她心烦意乱。

张谏之苦熬了一个月,身子也终于好些了,又回到先前那般模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白敏中也终于又搬回了张谏之的房间,但眼看着也住不了几日了,她就要住新房子啦!

这日七月十五,明明是鬼节,来店的客人却不少,一个个都不忘要一碗盐水毛豆。

白敏中坐在后院对着一盏小灯,手脚麻利地剪毛豆,剪完一边,一翻,剪开另一头,丢进篓子里,动作快得不得了。然她剪得再快也没前面吃得快,大荣从伙房探出头来:“诶你剪快一点啊,这么磨蹭什么时候能再煮第三锅啊?我水都烧开了!”

白敏中咽咽唾沫,手上动作更快了些,一个不留神,突然就剪到了手,且她下手太狠太用力,这口子开得还挺大。白敏中疼得直龇牙,连忙起来找布包伤口。张谏之从前堂过来,瞧她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又看到她的手,似乎是叹了口气:“站着别动,我去取个药。”

张谏之自房中取了药膏给她抹上,只淡淡说:“不用剪了。”便去前头挂了个牌子,说今日毛豆已售罄,若想吃改日再来罢。

白敏中于是将那盏小灯灭了,坐在院子里发呆。

说起来这药膏也当真厉害的,抹上去一会儿就止血了,用棉布包起来,不动也不觉得疼。掌柜看起来又不像是习武之人,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一般行军打仗的人才常备这个啊。

白敏中想着想着有些纳闷。

她坐在院子里歇了好久,见好多不干净的东西从头顶飘来飘去,只好当做没有瞧见。

好不容易前堂清净了,大伙儿才都喘口气。

大荣将剩下的毛豆煮了,端到院子里,招呼掌柜和阿堂来吃。

阿堂在院子里摆了一只小桌,放好板凳,问张谏之可以不可以喝一点酒。张谏之见他们辛苦,便点了点头。

今晚有些凉,白敏中被风吹得起鸡皮疙瘩。

“阴气好重啊……”白敏中轻声叹道。

“什么阴气?你小小年纪好迷信!”大荣瞪她一眼,又用肘子戳戳阿堂:“你感受到阴气了吗?”

阿堂说:“没有啊,哪里来的阴气?”

张谏之在一旁看着,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早点吃完去休息罢,今日是鬼节,晚上不宜在外待太久。”

对面两个人陡然间不说话了,闷头吃毛豆。

大约是觉得气氛实在太闷,过了会儿,阿堂瞥了一眼白敏中的手道:“你也真是厉害的,剪个毛豆都能剪到手。”

白敏中没说话,她忽感觉背后被人戳了一下,便连忙回头,只见蔡琼又飘来了!她咽咽唾沫,蔡琼笑说:“白姑娘,你化的元宝我收到了,我今天吃得好饱。”

白敏中毫无反应。

蔡琼看看她的手,轻叹一声:“哎,白姑娘这般努力做事,他们竟然还奚落你,在下给你报仇罢。”

白敏中倏地摆起手来。

大荣瞧她一眼:“你做什么?发病了么?”

然她却来不及阻止,那边阿堂忽然“嗷”地一声大叫了起来:“谁碰老子?谁?!”

他话音刚落,那边大荣也是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蔡琼仍是飘在空中,捂肚子笑着,对白敏中道:“白姑娘,我看那个掌柜平日里老吆喝你做事情,我也捉弄捉弄他罢。”

白敏中眼睛都瞪大了,下意识地偏头看了一眼低头抿酒的张谏之,眼看着蔡琼就要碰到他,她动作不过脑子似的,忽伸开手抱了过去。

张谏之是魂魄不全的人啊,可不能被阿飘乱碰的!

【零四】

她这般突然扑过来,张谏之手里握着的一杯酒却还是平稳得很,一滴都未晃出来。

对面的两只肥仔都惊呆了,小白这是要做什么哦?

白敏中此时重心不稳,因是猛地扑过去,还是侧面抱住,结果人没抱全,自己的手也尴尬地横在张谏之胸前,头更是栽了过去,她陡然间红了脸,却见蔡琼在一边笑得开心。

张谏之稳稳坐着,一动也没有动,不急不慢地搁下手中酒杯,也未低头看她,轻轻松松一句话便化解了尴尬:“活人的世界里又怎会有鬼怪,不必害怕成这样。”

白敏中倏地坐回去,闷头喝了一口酒,辣得她直咳嗽。对面两只肥仔重新坐了回来,心里头却都有些发毛,假作镇定地继续吃毛豆。阿荣瞥一眼白敏中说:“你一个小孩子喝什么酒?”言罢便将白敏中的酒杯拿过来:“你吃毛豆就够了。”

白敏中眼神偷偷瞥过蔡琼,蔡琼却不看她,径自飘到张谏之面前,伸手晃了晃,试探他看不看得到自己。

结果张谏之却若无其事地坐着,好似全然没看见他。

蔡琼抿唇思考一番,道:“白姑娘,你说你们掌柜看得到我么?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好像有点奇怪啊。”

白敏中心道,当然奇怪了,他只有三魂六魄,另外一魄不知道丢在哪儿了,这样的人当然不寻常。她仔细回想一番,也只有祖父留下的一本册子里提过,说魂魄不全要么就是死而复生要么就是招惹了什么东西,且魂魄不全的人大多小病小痛不断,因为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

想来这院子里阴气这般重,与掌柜魂魄不全也脱不了关系。可他要是这么一直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白敏中摇摇头,有些无奈,要想救张谏之,只能再找高人呐。

蔡琼道:“白姑娘,你看又来一只傻帽。”

白敏中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一只蛇一样的东西爬到了张谏之身上,直接就顺着他身体盘了上去。张谏之只轻咳,却也没有旁的反应。蔡琼却忽然惊道:“啊白姑娘!我方才看到掌柜跟这个鬼东西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啊,他是不是真的看得到啊,只是装作看不到……他素来很会装很厉害的啊。”

“素来……”白敏中一不留神居然说出了声,忙捂住嘴,继续低头吃毛豆。

蔡琼忙打哈哈:“是啊是啊,白姑娘认识他那么久了,他素来不就是这样么……很会装的。”

白敏中闻言有些狐疑……莫不成蔡琼活着的时候认识张谏之?

然她又不能开口问,对面的阿堂瞪了她一眼,说:“白敏中,你最近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啊,总是一惊一乍的,很吓人的啊!”

白敏中注意力全在张谏之身上,他要是当真看得到这些东西,那他也太镇定了,这种东西往身上爬居然能静坐不动装不知道!

这时候,张谏之忽然起了身,对白敏中道:“毛豆吃多了会积食,适可而止。”说着自袖袋里摸出一块小糖,搁在桌子上,矮声说了一句:“不要跟来。”

对面两只肥仔以为他这话是对白敏中说的,白敏中却心戚戚地看着那条蛇一样的鬼东西从他身上爬下来,凑到那块糖上去了。

他……他是叫脏东西不要跟着自己么……

居然、一块糖就够了,好厉害……

蔡琼也是看得目瞪口呆,自言自语道:“张先生果然……比以前还厉害啊。”

所幸白敏中没听到他这小声嘀咕,蔡琼赶紧凑过来,道:“白姑娘,往后你要是找我帮忙,你就喊三声,蔡琼蔡琼蔡琼,我就出来了。”

白敏中抬头望着他:“……”她随即起了身,同对面两只肥仔说:“我先去洗漱了,你们慢慢吃。”

蔡琼已是走了,白敏中却迟迟不敢回屋。她去楼上找了间屋子洗漱完,换了身衣裳,看到张谏之又站在楼下柜台后翻账册了。

张谏之头也没有抬,听到脚步声便随口吩咐道:“前两日镇东的宋秀才定了两坛青田酒,你明日抽空送过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