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便一切烦恼皆无?又有谁知道?死亡那头又是另一个困境也说不定。

死并不是出路,因此也不必烦恼为何活着。

白敏中听他这样讲,不由小声嘀咕:“掌柜说得好像死过一般……”

张谏之闻言却破天荒地淡淡笑了。此时恰好路过一间旧书社,这个点竟还亮灯开着门,店家当真是好精神。

张谏之进了那书社,白敏中则低头跟进去。

他回过头,淡淡道:“找找看罢,有合心意的送一本给你。”

在这旧书味混杂着一些灰尘霉味的铺子里,白敏中揉了揉已经空了的胃腹,想着没东西吃换本书瞧瞧也好棒!她道了声谢,便很开心地寻书去了。寻了半天,看上的书均是好几册连在一块儿,看着都价钱不菲换成吃的可以吃半个月了罢。

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想了想,看到最上头架子摆了一本薄诗册,便决定拿那本。可她个子实在太小,踮脚伸手却也够不到。

一只手越过她头顶,将那本书取了下来。张谏之手里捏着那本薄册,似是很受用她这客气,口中问的却是:“只要这本?”

白敏中点点头,便见张谏之已拿着那书转过了身,又从旁边架子上取下约莫一套七八册的价钱不菲的书,头也不回地往结账的柜台去了。

他结账时,那店主见他挑书眼光不错还与他聊了几句,旁边白敏中很识相地忙抱过柜台上已经结完帐的书,站到门口去等张谏之了。

张谏之瞧她抱着那摞书的吃力模样,却也没说什么。直到回了客栈,白敏中将书搁在柜台上,拿走上面那本薄诗册,道了个谢正打算回后院放书,张谏之却看一眼桌上那一套书道:“你先拿去看罢。”

白敏中这才注意到那套书是她许久之前便想读的,好巧!虽不是她的书,但有得读也好棒,遂开开心心抱着书回了后院。

她刚将书放好,蔡琼便窜了出来。此时药效已过,蔡琼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戳戳白敏中:“白姑娘,你们回来得也太慢了……我都等了许久了,宋秀才亲笔写的文章册子,我拿来放在柜台底下的藤条箱里了,你快去告诉掌柜。”

白敏中赶紧出门往前堂去,却见张谏之站在柜台后,已是对着宋秀才那文章册子写了起来。桌上铺了几张信笺,张谏之握笔不急不慢地书写。灯有些昏,白敏中便翻了剪子去剪烛花,伏在对面瞧张谏之面不改色地伪造家书。

蔡琼则飘在一旁,因知道张谏之听不见,这才放心地幽幽叹道:“张掌柜伪造字迹的本事当真好厉害……我以前只是耳闻过,没想到死了之后还有幸得见一回!”

白敏中猛地一扭头,蔡琼这家伙果然知道掌柜以前是什么身份,还曾经耳闻过,这也太……

她可是连掌柜以前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张谏之搁了笔,将信笺铺开,等它干透。又拿起宋秀才那本文章册子,伸手递给了白敏中:“既然他已在那边了,便将这册子烧给他罢,毕竟也是心血之一。”

蔡琼在一旁忙插话道:“白姑娘白姑娘!烧的时候顺带烧点元宝给我!”

白敏中不出声,拿着册子便往外头走。

蔡琼见她不答应,随即跟着飘出去:“白姑娘白姑娘,求你了,我爹好像根本忘了这茬,他就给我烧过一回,还被野亡人给抢了,我现在又好饿了啊。”

白敏中拿着那册子,头也不回,说道:“你告诉我掌柜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就给你烧元宝。”

蔡琼陡然间黑了黑脸,过了会儿:“白姑娘,你不能这样,太不仁义了。”

白敏中瘪了瘪嘴,默默嘀咕:“哪里不仁义了……我就只是想知道掌柜先前是做什么的,我又不会害他的……”

她去取了火折子,说话间已是到了后门口。

蔡琼正色道:“这个不能说。张先生的身份差点害死了他,若他先前只是寻常身份,恐怕当下也不必改个名字寻个小地方度日。”

白敏中已是推开了后门,她蹲下来想了想,点火烧那册子。等那册子被烧得差不多,她才问了一句:“那你认识叶钦差么,就是傍晚在前堂喝酒那位,你当时飘过去的。”

蔡琼恨不得撞墙,白姑娘啊你不如问问你自己还有多少阳寿……何必专挑这种问题问。

白敏中低着头,忽听到脚步声。

“你在与谁说话?”

她吓得陡然间抬了头,地上那一团火悄然灭了,月光凉凉,只见叶代均跟鬼一样悄无声息站在她面前。

她慌忙站起来:“没、没有与谁说话。”

怎么可能?叶代均分明听到这小伙计说了“叶钦差”三个字。他傍晚在前堂喝完酒便一直未走,也不想回驿馆,便在客栈后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希望想通一些事。看到有火光,便朝这边走过来,却见小伙计一个人嘀嘀咕咕。

蔡琼仍飘着,他方才一心恨不得撞墙,竟连身后的叶代均走近了也未发觉。

他忙对白敏中道:“白姑娘你快进屋,我来拖住他,你千万让掌柜将信收起来啊!”

白敏中见状,扭头就要往门里去,身后却伸来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她上臂。白敏中陡然间心一紧,那手却忽然松了,随即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唔,蔡琼戳人这招果然使不厌啊……

白敏中迅速关上后门,冲到前堂,见张谏之照例在核查一日账簿,又瞧见旁边摆着一沓书信,忙道:“掌柜掌柜,快收起来!叶钦差在后门口呢,还没走……”

张谏之将那信递给她:“用信封装起来揣衣服里睡一晚罢。”

“诶?”哦对,平整得连压痕都没有的信,拿给人家看人家也会起疑的。

白敏中迅速折好放进信封里,往怀里一塞,又很不放心地嘱咐道:“掌柜要当心啊,叶钦差可能马上就从前门进来了,我方才在后门口与蔡琼说话被他听见了,感觉会出事。”

她揉揉自己右眼皮,神叨叨地说:“好像开始跳了。”

“行了。”张谏之合上账簿,“你回屋歇着罢,叶钦差那里我会看着办。”

白敏中用力点点头,拔腿就跑了。

她回屋待了许久,好似没听见前面有什么了不得的动静,这才将那封信取出来,对着烛火一字一句瞧了下来,读完后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掌柜编得一手好瞎话,且说话语气也与宋秀才那家伙好像。

她连忙又收好,匆匆洗漱完,便钻进被子里睡觉了。

她刚躺下,本来安静无比的屋外,忽响起了开门声。

接着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前堂到后院,愈发近。白敏中听着顿时没了睡意,陡然间卷着被子坐了起来,不好,感觉有不详的东西靠近!

更近了!她紧张地咽了咽沫。

“我瞧张先生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住在这样的地方,恐怕不好。”是叶代均的声音!

他紧接着又道:“这是刺桂叶,据说会刺痛鬼的眼睛,你有位小伙计,我认为她可能并不是人。”

白敏中闻言眼睛都瞪圆了。

蔡琼突然冒了出来,在一旁幽幽道:“放心……这个叶钦差以前是个军师,很能唬人,其实他压根瞧不见这些东西。”

【一零】

蔡琼话音刚落,外头便陡然响起了拍门板的声音,叶代均全然不似白日里的模样,此刻性子暴躁得很,张谏之已是好言拦了他几回,可这家伙却像中邪了一般,很是躁狂。

白敏中已是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她可不想被人用刺桂叶子刺眼睛。

没料外头立时传来一声闷声,好像是有什么人被摔了……

张谏之在外头一句话也不曾讲,拖着神智有些糊涂的叶代均便往前堂去,白敏中听外头没了动静,回头对蔡琼道:“你出去看看人走了没有……”

蔡琼趁势敲诈:“十个元宝。”

白敏中忙点头,蔡琼这才出去瞧了一眼,却见张谏之拖着叶代均回了前堂,诶……叶军师果真滴酒沾不得啊,瞧瞧这出息。不过张先生还是好厉害!这么久了居然身手也没有荒废掉!

蔡琼复飘回屋内:“走了。”

走了?这么好说话……

“记得我的十个元宝……”

白敏中“哦”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觉着有些不可思议,重新躺回她的桃木床睡了。

蔡琼没法靠她太近,只好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找些存在感,教她不要忘记那十个元宝。

他正晃得起劲,陡然间听到推门声,才见张谏之已是开了门。

张谏之方才将叶代均拖进楼上一间客房,待屋外更鼓声响起,锁好前后门,这才回了屋。由是新屋子还未收拾停当,白敏中仍旧在这里借住。但这到底不是办法,她毕竟是姑娘家,若说小也不小了。

蔡琼刚要遁走,张谏之站在门口却已是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出来。

蔡琼便跟出去。

张谏之道:“你明日辰时前务必到客栈,记住了么?”

蔡琼点点头。

张谏之示意他可以走了,自己这才进屋。他见白敏中坐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睡不着么?”

白敏中还未来得及答他,张谏之已是接着道:“若实在睡不着便算了,正好有些东西还要赶夜工做出来。”

白敏中吸吸鼻子,爬下床叠好被子,只见张谏之从柜子里翻出半匹白布来:“好歹也得给那家伙做个孝衣挡挡脸。”鬼现人形大白天看起来到底有些吓人。

白敏中便帮着拉开那匹布,只见张谏之熟练地拿过剪子比了尺寸,十分麻利地便裁好了布:“将线递给我。”

白敏中便又去找了线来,看他缝那孝衣,过了会儿问道:“我能帮什么忙么?”

张谏之道:“去外头找个空麻袋,剪开,边上用麻线缝一下即可。”

他动作很是利索,孝衣制作相对粗糙,缝针并不细致,故而做得也十分快。那边白敏中拖了麻袋来,搬个小板凳坐着,剪开袋子,用麻绳缝边,她自小没学过女工,针行上下看得她发晕。

张谏之已将孝衣做妥当了,抬头一看对面的白敏中,却见她右手捏着针,左手提着麻袋,脑袋耷拉着,已是坐着睡着了。

张谏之也不急着喊醒她,叠好刚做完的孝衣,便悄悄站起来,到她面前,俯身要取她手上捏着的针和麻袋。

白敏中却捏得死死的。

许是累了一天,她呼吸有些沉。张谏之见她睡得如此香,便不打算吵醒她,十分耐心地慢慢掰开她的手,想要取过麻袋。却不料,这丫头忽然抬了头,直直撞到了张谏之的下巴。两个人均是吃痛非常,张谏之抿着唇轻揉了揉下巴,白敏中头也是撞得生疼,可她又不好意思揉,一个劲地对张谏之说对不住。

张谏之直起身,将地上碎布捡了一捡,只说:“缝完去洗个手便睡罢,还有一个多时辰了。”

白敏中点点头站了起来,没料在小凳子上坐久了,两条腿俱是麻的,又因有些贫血,一站起来便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前栽了过去。

张谏之正低头捡布,反应过来已是迟了。所幸他站得还算稳当,也没至于被白敏中忽然倒过来的身体给撞趴下,可到底好疼。

白敏中眼冒金星,反应过来一看手上的针,才发现那针已没进了张谏之的后背。张谏之自然也已意识到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白敏中深感自己犯了大错,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张谏之却道:“无妨,你去洗手罢。”

白敏中交叉双手紧张地开了口:“要不,我帮掌柜取出来罢。”

张谏之却说不用,言毕自己已是伸手够到那处,抿着唇将针拔了出来。他脸色好似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白敏中却已是看得很心惊。那针是用来穿粗麻线的,故而一点也不细,上头满是血,扎进去那么深当真没事么……

张谏之见她不动,神色平静道:“我要换身衣服,你还是先去洗手罢。”

白敏中这才低着脑袋出了门。

白敏中再进屋时张谏之已换了一身中单,面色很平静地出门洗漱,道:“你先熄灯睡了罢。”

这一夜当真不寻常,白敏中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一茬接着一茬。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一个声音在她头顶飘着:“白姑娘你昨晚是不是弄伤了掌柜?”

白敏中倏地坐起来,一看张谏之的床,已是不见了其身影,又抬头看看蔡琼:“你如何知道?”

蔡琼摊手道:“我不用睡觉,半夜随便转转,一不小心看到了……白姑娘,你很对不起掌柜啊!”

白敏中:“……”

蔡琼自觉说的是真心话,他可当真觉得张先生很不容易的,好不容易躲开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居然还会受伤。

白敏中苦着脸小声道:“我知道对不起掌柜……”

“知道就好啦!”蔡琼似是很兴奋,“我去找掌柜要那药丸去了,白姑娘过会儿见。”

他很快便不见了,白敏中精神不怎么好,到院子里洗把脸,已是觉得井水凉了。她蹲在井边看日头缓缓升上来,竟有些恍惚。所幸还有空荡荡的胃疼得让她回过神,她起了身,如往常一样去伙房帮忙。

忙完这顿早饭,她便又回前面打扫屋子,等悉数忙完,已是辰时。张谏之道:“去外头喝盏茶罢。”她闻声转过头来,才看到蔡琼飘在一旁已是等了许久的样子。

她将笤帚放回原位,洗了个手,便跟着张谏之出了门。走到一小巷子里,张谏之随手将药丸递给她,她四下瞧瞧无人,便又转交给蔡琼服下。

有两粒,能撑得久一些。

蔡琼连忙又换上孝衣,头顶披好麻衣,咳了一声,问白敏中道:“白姑娘,你瞅我怎样?”

日光下他脸色惨白,白敏中觉得有些吓人。

“少抬头。”张谏之递了一块碎银给他,又嘱咐了一句,“别让旁人碰到你,你的肉身是假的。”

“知道了!”蔡琼言罢便打算拐出巷子,张谏之上前一把揪住他身上麻衣:“你等等。”

他示意白敏中站过来,伸了手:“信给我。”

白敏中从怀里将那带着体温的信双手递了过去。

不算太皱,却也差不多了。

张谏之将信塞给蔡琼:“你买完棺材便去义庄,我们在义庄附近的茶铺等你。”

蔡琼点点头,重新盖好麻衣,脚上抹了油似的跑了。

宋秀才那私生子顾开春一早便由鸨母陪着去了义庄,两人在义庄外等到辰时,却迟迟未见蔡琼过来,那鸨母不由有些疑心,但她委实等得累了,便带着顾开春进了义庄,说是认领尸体。那义庄小吏漫不经心地一翻簿子,尖声儿道:“领谁啊?”

顾开春小声道:“我爹……宋秀才……”

“什么?宋秀才!”那小吏差点跳起来,宋秀才哪里来的儿子?!他亦是个机灵人,知道上面还当这是命案呢,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被人给领走了。他厉声道:“你给我等着!”说罢喊底下一小厮:“你去找刘捕快,就说有人要来领宋秀才尸身了。”

那小厮拔腿就跑去衙门,鸨母与顾开春便在义庄门口接着等。

刘捕快来得很快,盯着眼前的瘦弱少年打量一番:“你是宋秀才私生子?有何凭证?”

顾开春单手递过去半块残破玉佩,小心翼翼道:“先前小民兄长说,爹爹身上随身带着另一半玉佩,只需比对一番,便知……”

刘捕快瞥他一眼:“兄长?”

顾开春偏过头看看大门外,矮声道:“他与小民失散多年,先前带了父亲的亲笔家书来寻我的,说今日会来。”

刘捕快觉着这事儿忽然有意思了。

一个独居多年的人竟突然有了两个儿子,真是太稀奇了!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便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家伙推着放棺材的车子过来了。

刘捕快手一指:“是不是你兄长?”

那鸨母一时忍不住,赶紧跑出去确认,匆匆忙忙下了阶梯,跑到蔡琼面前一看,赶紧朝里边儿喊:“正是正是!”

随即她又对蔡琼道:“快与这捕快大人说一说怎么回事,他不信我们呀!”蔡琼慢吞吞地自怀中取出家书来,声音低得很:“我就不去了,你将这个拿与他看罢。”说着还咳嗽了两声,以示身体病弱不适。

那鸨母一时心急,伸手就去抓那信封,却没料一下子碰到了蔡琼的手,然她只感到一阵凉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竟穿过了蔡琼的手……

鸨母以为自己眼花,遂又晃了一下,随即吓得丢了信封,“啊”地一声惊叫了起来。

【一一】

鸨母这一声啊倒没吓到蔡琼。张先生之前早就与他说过,他来去自如,是最不需怕的。蔡琼遂很是镇定地看了一眼那鸨母,声音拔高了些:“一个虫子罢了,您喊这么大声做什么?胆子真够小的。”

那鸨母已是吓得瘫倒在地,蔡琼俯身捡起那信,凑到她耳边道了一句:“现下你性命捏在我手里,你要不要试试被我带去那边?”

那鸨母吓得慌忙摇头。

“是宋秀才托我来的,不会害顾开春的。”蔡琼直起身吹了吹那信封上的灰,矮着声儿道:“起来罢,将这个递给刘捕快,若他不信便去寻来宋秀才字迹比对一番,自然见分晓。”

那鸨母拿过信,拔腿便跑了回去。刘捕快瞧她这一脸惊慌的样子,不免有些怀疑,抿着唇瞥一眼外边:“那家伙如何不过来?”

“怕生人……且说是病了,病气甚重,怕过给旁人。”

刘捕快迅速拆开那信,顺溜瞧完,又问了顾开春几句话,随即将那半块玉佩拿过来,丢给义庄小吏:“喏,你去查下当时宋秀才随身物品里是否有余下的半块玉佩,速度快点。”

那小吏摸了钥匙便匆匆忙忙进去了。等结果的当口,刘捕快又对同行的小厮道:“你喊个人去宋宅找找有没有宋秀才的字迹之类,找到了便送去衙门。”

他这话说完没多久,义庄小吏便从里头拿了玉佩匆匆出来了。两块残破玉佩一合,竟还当真合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