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前堂可见白敏中有何异常?”回想起她额头烫成那样,兴许是受了惊。

阿堂抓脑袋想了想:“好像有点……送菜的时候她跟没魂儿似的,明明那边没客人还往那角落里走。”阿堂很机灵地一瞧那门,道:“诶?小白不在吗?出事了?”

“没什么事。”张谏之语声淡淡,“你去睡罢。”

他走进那屋内重新点亮灯台,总觉得白敏中还在。所谓阴魂道,便是与那个世界无所不在的一个通路,入口可以是在这间屋内,可以在外面任何一个地方。活人不小心进入阴魂道,便会在这个世界暂时消失,等天亮之后,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当然,也有回不来的一些人,沿着阴魂道便去了另一个世界。

白敏中被恶灵带去了阴魂道么?

想起先前白敏中唤蔡琼的办法,张谏之便也喊了三声蔡琼。蔡琼倏地一下就到了他面前,站得规规矩矩。可不是谁喊他他都来的,除了他的白姑娘,剩下的也只有张先生了。

“白敏中不见了,你带我走一趟阴魂道。”

蔡琼惊了一下,看向床那边,确实已不见了白敏中身影。白姑娘被拐去阴魂道了吗?!要命!

张谏之却忽道:“你等我一会儿。”说罢便迅速转了身,径直去了前堂。他匆匆上了楼,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叶代均揪起来,道:“借你的刺桂叶一用。”

叶代均揉揉眼,头疼欲裂:“你要做什么啊……”

他全然不知眼下什么景况,脑子糊里糊涂。

张谏之索性拖他起来:“随我一道走一趟阴魂道,左右你一直觉着这世上有鬼,今日便带你见一见。”

叶代均从未见过张谏之这个模样,陡然间醒过了神:“张先生……”

张谏之没搭理他这一声称呼,只道:“走不走?”

叶代均揣紧袖兜里装着刺桂叶的布袋,跟着他下了楼。

蔡琼瞧见叶代均也来了,心道张先生可当真想得深远,多一个活人一起过去,那安全归来的可能性要高得多。瞧叶军师现下这模样,应是喝了不少酒罢?哎哟,叶军师只要与张先生在一块儿怎么总是被算计的时候多呢?

蔡琼凭空变出一个烛台来,回头看了一眼张谏之,示意了一下,让他们闭眼。

那烛台亮起来,转眼间,三人便到了黢黑阒寂的阴魂道中。

蔡琼举着烛台在前面飘着,此刻就连平日里见不到脏东西的叶代均,却也看到了周围零零散散飘过去的不明物。

叶代均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看到身旁走着的张谏之,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张先生。”

张谏之却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们要去救一个人,少说话。”

蔡琼四下眺望,寻找其他地方的烛火。在阴魂道中,蔡琼却也能与张谏之说上话,他回过头道:“张先生,平日里我们自己走的话,是不需要烛火的,唯独带活人进来,才需要点烛火照路,你看那边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就是有活人被带进阴魂道的意思呢。找白姑娘的话,只需找有火光的地方就行了。”

“我知道。”张谏之反应很平淡。

蔡琼回头看看他:“张先生你……你干嘛总像是走过这条路一样?”反应太平静的话连鬼都会被吓着的啊张先生!

张谏之依旧平淡地开口:“的确走过。”

蔡琼:“……”

这时叶代均已然看清了蔡琼的脸,他心中一咯噔,蔡琼却已是在前面幽幽开口道:“叶军师,许久不见了。”在他的地盘,他可再也不用怕叶代均了哈哈哈。

叶代均心中的确有些发寒,梦境已超出了想象,连以前的部下竟也出现了。

蔡琼接着道:“叶军师闲来可替我等小兵烧过纸元宝?”还未等叶代均开口,他又接着道:“说起来小人我死得不是很甘心,这种为人卖命还要被捅一刀的感觉很差的。”说罢又轻咳一声:“您对不起的人海了去了,如今做了大官,可别忘了给我们烧元宝啊。”

张谏之打断了他:“专心走路。”

旁边叶代均的脸色已差得很。

蔡琼又道:“张先生,您都不怪他么?本来您也不用……”

张谏之看了蔡琼一眼,蔡琼讪讪转回了头,还不忘嘀咕一句:“叶军师,小人劝您适可而止,张先生如今过得挺好,您可别再卖了他了。”

叶代均冷汗涔涔而下。

他虽从容惯了,但何时真见过这样的情形,就算在梦中,也是可怖过头了。

蔡琼举着烛台继续往前,张谏之道:“停一停,前面那岔路上有烛火。”

“啊一定是白姑娘,我们快去救她!”蔡琼迅速地朝那边飘去,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他“哎哟”一声,烛火已是灭了,周遭陷入了一片黢黑当中。

蔡琼还未来得及抬头,张谏之却蹙了眉道:“这里被人下了结界,路被挡死了。”

蔡琼骂道:“奶奶的哪个敢挡老子的道?”说着左看看右看看,末了气馁地往地上一坐:“张先生我没辙了,他道行比我高。”

张谏之轻抿唇,一群小白鬼儿却忽然窜了过来,它们看到叶代均这个大活人开心得不得了,全凑上去闻他的气味,恨不得吃掉叶代均。兴许张谏之魂魄不全,活人的气味要淡得多,竟也不招它们。

叶代均急中生智亮出刺桂叶,那群小白鬼儿便老老实实离他一段距离。

张谏之将糖盒递给蔡琼:“请它们帮个忙罢,糖不要全给。”

蔡琼讪讪接过糖盒,硬着头皮拦下那群小白鬼儿,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拿了一半的糖出来,说帮他们打破这结界就将剩下的都给它们。

小白鬼儿吃了糖很开心,也不去管拿着刺桂叶子威胁它们的叶代均了,跑到那结界前左看看右看看,吭哧吭哧啃起来。

蔡琼做鬼时间不久,看得瞠目结舌:“它们连这个都吃的么!”

张谏之没说话,强烈的潜意识告诉他白敏中就在这堵结界内,设这结界的人道行极深,恐怕很难对付。

蔡琼见他愁眉的样子,在一旁宽慰道:“白姑娘定会没事的,她命很长的!”

就是因为命长才危险,命长的人精气足,反倒是好猎物。

白敏中总算从那一片混沌中醒过来,她头沉沉的,大约是有些发烧,故而觉得周遭的界限都模糊了。分不清哪些是活人世界的东西,哪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那老婆婆在煮一锅东西,白敏中觉得气味简直要熏死人。之前十几年,她也就年幼无知时不小心踏入过阴魂道,之后被母亲警告过,便对此避而远之,再也没来过。

她觉着周身沉沉,却也不怕,问那老婆婆道:“您带我来有什么事吗?”

那老婆婆却不说话,低头继续熬她那一锅子。白敏中回头细看,只见不远处一株树下坐着一个病弱青年。他似是没力气起来一般,就连看白敏中的眼神,也是空空荡荡的。

白敏中想起祖父那簿子里所记的,怨灵为活死人,有时候会用到还魂术,精气不够便要寻一活人夺其精气。

但她现下想害怕也害怕不起来,各种脏东西趁她头昏脑沉之时,爬了她一身,让人觉得沉甸甸的。诶,要是有掌柜的酒就好了……

那老婆婆熬的那锅东西似是快好了,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我要让我儿子吃了你!他死得太冤,我要他活过来!”

呃,白敏中看着那冒热气的那锅东西,心道难不成要被放进去煮成肉块?嗷,那一定会疼死的!

那老婆婆说话间已是站了起来,抓住白敏中的肩便将她往那口大锅边上拖,白敏中死死咬住牙,手掰着地上一块石头,就是不肯往前。那老婆婆到底力气不够,遂喊他儿子帮忙:“你快点来帮忙,吃了她就能活了!”

那青年却只是静静坐着:“别白费力气了。”

他忽然起了身,全然不似方才毫无力气的模样,走到了白敏中面前,望着她淡淡笑了。

他弯腰掰开那老婆婆的手:“你执念太深,是时候离开这地方转世了。你儿子多年前便死了,尸身早便烂了,魂魄也不知去向,何必还抱着这个念头不放呢。你这个样子,他恐也不得安息。”

那青年模样倏地变了,老婆婆惊道:“你、你不是道元!你是谁?!一定是你害死了道元!”

那青年唇边淡淡浮了笑,手中握着一小瓶,瓶塞已去,他只微微倾倒,便将其中液体倒进了那口锅中:“唔,既然是你自己熬的这一锅,那也是最诚心的,我送你最后一程罢。”

转眼间那老婆婆便被他丢进了那口锅中,沸腾的水吞没了她的身体,只留一个头慢慢溶解。

白敏中惊骇之余,听得那里面飘出来破碎的声音:“想起来了……你、你是子彦,白子彦……”

白敏中更是吓得跳了起来,白子彦?!

那青年见这只恶灵彻底消失在了沸腾的药水里,这才慢悠悠转过了身,瞧见白敏中惊魂未定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来,略略俯了身,抬手拂扫过,便将她身上那些脏东西都去掉了。他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裳和头发:“我们敏中也不小了,不能邋里邋遢的。姓张那小子不让你吃饱饭吗?怎么这样瘦?”

【一四】

白敏中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您当真……是我祖父么?”可看起来这样年轻,全然是自己未见过的模样。

白子彦淡笑:“既然不必受缚于肉身,何必以老态的模样示人?不过,我其实很早就死了呢。”

有多早?他离家的时候也已至中年,那时候他还活着吗?

白子彦似是听到了外边小白鬼啃结界的声音,略略估摸了一下时间,道:“天快亮了呀。”他说着自袖中取了一本册子递给白敏中:“与人说天命的确会损阳寿,避开这行也是好事。但你生来便有看到那些东西的本事,却没有半点修为,反倒更危险。”

白敏中低头望着那本褐皮册子,半天才抬起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以后若看到了什么便如账册一样记下来,这册子……有灵力哦。”白子彦笑笑,捏了捏她鼻子:“好好练字,可不要荒废了。”

“唔。”白敏中低着头应了一声。

“外面那个姓蔡的家伙,没有肉身总会坏掉的。飘荡久了,也许不知不觉就会变成恶灵了,你要小心哦。”

“诶?”白敏中仰头小声发出疑问。

“或者……可以转为利用让它成为式神哦。”

白敏中低着头咕哝了一声:“恩。”其实她哪里知道怎么将一个游浮灵变成式神的办法呢……

头发被人轻揉了揉,她再抬头时眼前却已不见了白子彦身影。

这样说来,祖父已是不在人世了吗?

她捧着那本书坐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那口渐渐冷却的大锅,想想孑然一身的自己,再想想天地之广阔,忽然觉得孤独极了。

阴魂道的夜空也是黑漆漆的,因是被困在这结界当中,就连空中偶尔会飞过的脏东西,此时也看不见。

人在天地之间,本来就是孤独的嘛。每一日里的努力与倦怠,开心与愤怒,体谅与争吵,看似都好像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事实上什么都算不上呢。她想着想着索性躺了下来,有没有可能是连同我们存在这个世界及以外的世界只是被困在一个容器之中,容器外的好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每一日的言行呢?

她对这些总觉得好奇,将那本褐皮册子压在心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诶?好似听到有什么声音?

她偏过头去,忽见一排小白鬼涌了进来,那结界忽然就破了。白敏中还没来得及坐起来,蔡琼已是飘到了上面,看到她平躺在地上,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好啦白姑娘好像被人害死了!”

呃,自己明明还睁着眼的啊。

张谏之匆忙越过结界,白敏中一时间有些愣愣的,慌忙抱着那册子坐起来道:“掌柜如何到这个地方来了……”

张谏之将她扶起来,拍拍她衣服上的灰,伸手又试了一下她额头,发觉还烫着,便道:“恶灵走了么?”

“诶,没有恶灵啊。”

张谏之已瞥见了那一口大锅。他虽然也没有太多修为,可有些东西却也知道的。当下不宜在这儿耗费太多时间,他便抬头对蔡琼道:“赶在天亮之前速速回去罢。”

“知道了!”蔡琼慌忙跑去将那盏灯重新点起来,“麻烦大家闭个眼罢。”

他们一行人回到客栈时,忽地变天了,眼看着就要下雨,天还是黑的。张谏之给她烧了热水,将木桶放在门口:“换身衣裳洗个澡睡罢,明日不必起早了。”

白敏中将木桶提进来,刚打算脱衣裳,蔡琼却忽地冒了出来,吓得白敏中愣了愣。

蔡琼道:“白姑娘你身上有气味。”

“没、没有啊。”

“你今日一定与灵力和道行都很深的家伙见过面了,我闻得出来。”

“……”

“我今日在阴魂道里听掌柜说,有个恶婆婆缠上你了?哎呀,你怎么能将她丢进锅里化掉呢,应该留给我吃掉的啊!”

“……你吃鬼的么?”

“吃啊,据说可以增加修为,但我还没试过。”

“……”

蔡琼有些不大高兴,兴许是饿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焦躁。

白敏中望了望那木桶里冒热气的水,半晌道:“你……能出去会儿吗?我要洗澡。”

蔡琼看看她,眨了眨眼,倏地反应过来:“哈哈哈我都忘了人鬼有别了。”

白敏中黑了黑脸。

蔡琼倏地不见了,她东看看西看看,这才将水倒进浴桶里,迅速脱掉衣服钻了进去。温暖的水温让人舒服地想要叹气,可她却很是紧张地四下张望。

看得到那些东西真是困扰呢,若没有灵力的人,哪怕就算被鬼怪盯着,也不会意识到,便不会有这样的忧虑了罢。

有时鬼怪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被看见了才存在。若活人的世界里没有人能看得见它们,那是不是意味着它们就不存在了呢?

她依旧困惑。

她迅速洗完爬出来套上干净中衣,擦头发时,忽听得外面传来轻微的谈话声。唔,还是那个熟悉的钦差大人的声音。

“张先生,请您原谅我,当时的情形实在是不得已……

“见您如今活得自得,我这颗心亦总算是放下了……

“张先生,我一直很自责。”

白敏中往身上裹了被子,在阴魂道中待久了,她觉着很冷,便不由打了个喷嚏。屋外叶代均的声音还在,可是……

唔,真的有些烦呢。

与外面传的样子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他当真是军师吗?好啰嗦的军师。

白敏中坐在床上皱皱眉,只听得张谏之回了一句:“请回罢,我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不想再见你了。钦差大人已在双桥镇逗留了太久,为免耽搁行程,还是速速启程罢,何必在这里说些无用的话。”

白敏中听他这样说话,便能在脑海中描摹出他的表情来。

一定是寡着脸,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模样,从容不迫,懒得与谁有纠缠。想着想着她忽然笑了,然后……又打了个喷嚏。

屋外渐渐安静了,不一会儿,取而代之的便是噼里啪啦的雨声。这场雨来得很急,带着秋凉,很冷。

张谏之回了屋,他低头咳嗽,却竭力忍着。走到床前,将鞋子脱下来,却见眼前有一双脚。

他缓缓抬了头。

白子彦就立在他面前,面带微笑地淡淡开口:“从枉死城逃出来,看样子染了一身毛病,养不好了吗?”

张谏之几经辨认,这才发觉眼前之人是当时救他的那位老夫子,可似是……要比那时看起来年轻得多。人世间的时光无法倒流,于是,他果真……已不在人世了吗?

他强压下肺部的不适,白子彦却淡笑道:“咳嗽不必忍,强大的意志力对于以前的你兴许还有用,但眼下难道还用得上吗?真是糟糕的坏习惯呢。”

说着,他便喂了一粒药丸给张谏之,迫他服下后,轻拍他后背,这才缓声道:“魂魄不全并不能撑太久,得将那少掉的一魄从枉死城捞出来才算了事,可我帮不到那么远。”

“先生当初为何要救我?”

白子彦却没有回他,他缓缓直起身,宽袖几可委地。屋中只亮了一盏小灯,光线微微弱弱,白子彦往那边瞧了一眼,只轻描淡写道:“你死过一回,心中却仍旧有过去的执念放不下。这股执念经由你强大的意志力克制,如今已是非常强大的力量。我只是想看看”

白子彦转回头看着他:“这样的力量是如何发芽如何茁壮,又会怎样被化解。而且”他略略望向窗外:“能从卞城王的枉死城中逃出来,你本事很厉害,所以我很好奇。”

张谏之看着他不言声。

白子彦忽地笑了:“我知你并不信我这一套说辞,唔,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觉得你与敏中有缘分,只是希望你能让敏中多吃些,不至于让她饿成这般瘦巴巴的模样。这样的世道里,连个知冷暖的亲人也没有,不是太可怜了吗?”

“我知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哦还有”白子彦将走又转身,“叮嘱她好好读书写字,这丫头算术这般好,可不能被荒掉了,怎么也得有一技之长傍身。”

隔壁屋子里睡觉的白敏中,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唔,有什么人在念叨自己么?

这一夜雨下得又急又大,天亮前雨竟停了。推开窗天空碧蓝如洗,是典型的秋天的天气。

白敏中刚爬起来,揉了揉眼,便见屋子里堆了一摞金条。她吓一跳,又揉揉眼,走过去细看看,慌忙跑去了张谏之的屋子,喊他来看。

张谏之瞥了一眼,若无其事道:“蔡琼送来的辛苦钱罢,收起来罢。”

今日恰好是宋秀才灵柩下葬的日子,一切好似归了位,诸事均已妥当。可白敏中右眼皮却跳得十分厉害,总觉得这一切还没有完。

已陆陆续续有客人前来吃早饭,她去前堂帮忙招呼,忽听得有一人道:“听说城西花街昨晚有个鸨母死了,我可听衙门里的人说那鸨母与宋秀才有关系的,还有个什么儿子!还有更离奇的,说是衙门抓了个疑犯,关进牢里面,这么大一个活人居然没了!闹鬼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