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谏之将白敏中放下来,朝那孩子默默伸过手去,手心里放了一块糖。那孩子凑过来,眼神空茫地嗅了嗅。张谏之便静悄悄地将糖放在了地上,拉着白敏中便往外走。然他们刚走到那门口,却发觉路被堵住了。

这是座设了结界的破庙,能进不能出,且施法者灵力非常强大。

张谏之亦是头回遇见这样的事,白敏中此时更是糊里糊涂。张谏之背着她一路跑来,她脑子早晕了,何况她当下病重,压根瞧不见这些脏东西,便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见张谏之伸手给糖,便也猜到一二,可她不知那家伙在哪里。

她呼吸很是沉重,方才摔跟头摔得她浑身都疼。张谏之此时却也不慌,扶她坐下来,将她围在脑袋上的大布巾解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这才看到她额上一块小磕伤,皮破了,血便细细麻麻地渗出来一些。

白敏中乖乖忍着,张谏之这才问道:“膝盖疼吗?”

白敏中鼻音很重地低低回他:“还好……”

张谏之低头找药,白敏中却小心翼翼扯了扯他衣角,声音压得非常低:“可是有什么脏东西在?它们方才追我们了吗……”

张谏之庆幸她当下病了看不见,瞥了一眼那趴在地上吃糖的孩子,便随口回道:“没什么,我大惊小怪了,只是寻常的游浮灵。”

他说话间已是取出了膏药,指尖轻蘸,让白敏中闭上眼,将药膏抹在了她前额的伤口上。

一阵凉凉触感让白敏中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张谏之却已是不慌不忙地将她裤脚卷上来,只见左腿膝盖上擦破了一大块,正要给她上药时,外面月光再次被挡住,这座破庙重归黢黑模样。

张谏之手一顿,黑暗中却忽有什么动了。他素来警觉,闻得背后的声音却动也未动,紧接着,从容非常地替白敏中上好药,将她裤管缓缓放下来。

白敏中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张谏之眼疾手快地取过她书箱最上面的装酒皮袋,转身便泼了过去。他眸中闪过一丝孤狠的意味,冷冷盯着黑暗中那怪物,似是随时可以拼一战。

那怪物被酒烫得往后连退了几步,倏地又变回了先前船夫的模样,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笑着,伸手出来看看,好似有被灼伤的痕迹,便不由嘀咕道:“竟有这么狠的酒?”

他似是嗅到了什么,上身突然前倾,唔,是富有灵力的新鲜血液味道,好想尝一尝。

妖怪船夫现了人形,白敏中此时看清楚了他模样,陡然间上身坐得挺直,眼都不敢眨一下。对方出入变化能到这样的程度,看来修为也并不浅,被她遇上活该算她倒霉。

张谏之背对她站着,挡住了她的视线,头也不回,却忽将手伸至后方:“给我纸笔。”

白敏中立时扭头翻书箱,竟将祖父给她那本空簿子给翻出来了,迅速撕下一页连同炭笔一起递了过去。

张谏之低头迅速在那空纸上画着符一样的东西,最后咬破手指滴了血上去,将那纸页揉成一团,用力朝对方扔了过去。

许是新鲜血液的味道太过诱人,且这血液透着强大的灵力,妖怪船夫立时朝那纸团扑了上去。张谏之见状,迅速拖起白敏中,拎起那书箱便往门口跑,然这当口,那稚童却追了上来。张谏之一回头,猛地将白敏中推出了结界,自己却被那稚童给死死拖住了。

妖怪船夫发觉他们要跑,立时丢下了纸团,朝张谏之扑了过来。

而此时,那结界却再也出不去了。

白敏中孤零零站在外头,只能看到一座破破烂烂的废庙,里头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可张谏之还在里头!

“白姑娘白姑娘!”熟悉的喊叫声陡然将她从惊慌失措中拖了回来。然她病到这程度,环顾四周,都瞧不见蔡琼身影。

“白姑娘!”

依照声音的方向她大致猜度着蔡琼的位置,瞎子摸路般:“张先生还在里面。”

“我知道!”蔡琼似是也很着急的样子,“可我没法救他,那家伙实在很厉害,我都不敢招惹。”

白敏中全然不知里面是何状况,已是焦急非常,她扭过头问蔡琼:“你可知那怪物是什么来历?”

“是江鲤啊!”蔡琼语气也十分焦急的样子,“应该是成精的江鲤魂魄附身在那船夫身上了,那船夫早就死了!”

“那江鲤肉身还在吗?”

“我……我哪里知道……”

“去问土地公啊!”

“噢噢,你等我一下。”蔡琼转瞬便消失了,白敏中焦急万分地在破庙外走来走去。本来昏沉沉的脑袋被屋外这冷风吹得也清醒了,头疼得非常厉害。

偏偏撞上她灵力尽失的时候,处理这样的事极其不方便,若是祖父这时候在该多好。

蔡琼回来得很快,戳戳白敏中道:“土地公只说这船夫是不小心被江鲤害死的,肉身这东西就不大清楚了。你来的时候看到那只船了罢?土地公说那船上有个网,你去将那个网拿来丢进去给张先生。”他瞅瞅那结界:“这结界可以丢东西进去的啊。”

白敏中拔腿便跑,蔡琼一路追着。所幸她记性还不错,那样昏昏沉沉逃跑的时候竟还记了路。她急匆匆赶到渡口,跑进船舱里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蔡琼在外头喊道:“白姑娘白姑娘,你快看那船头挂着的灯!”

白敏中急忙跑出船舱,见那昏黄的油灯柄上的确挂着一只已经有些残破的网。她踮脚跳了好几下,差点没掉进水里,好不容易将那网取下来,头也不回地便往破庙赶。

那结界依旧在,白敏中却担心丢进去被那江鲤妖怪抢了先,对蔡琼道:“你能将它带进去么?”

“白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拿进去啊,我又没有肉身!”

“那你盯住!”白敏中头也不回地就揣着那网进了结界。

喂喂喂!什么叫盯住!盯住有什么用啊!蔡琼眼见着她消失,却只敢在外头徘徊,十分着急。

白敏中再次进去时,张谏之竟已将那船夫撂倒在地,他不知给那妖怪灌了什么东西,那妖怪竟一时变不了形,被他反扣了手暂时压制住。

这家伙力气大得要命,张谏之已是咬牙撑着。白敏中将网抛了过去,哑着嗓子喊道:“它是江鲤精!”

张谏之陡然反应过来,那网碰到妖怪身体竟一下子变大了,将它整个罩了进去。张谏之迅速打了个结,只见那妖怪挣扎了几下,不时便变回一条江鲤,周身金灿灿的,全然不似寻常的鱼。

那鱼在网里直扑腾,张谏之正舒一口气时,白敏中陡然瞥见他身后那个孩子趴在地上正盯着张谏之。

“掌柜小心!”

然张谏之却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孩子便已经朝他的小腿一口咬了下去。

张谏之疼得咬牙,伸手将那孩子拎起来便甩至一旁。

此时结界已消,白敏中麻利地拎过一旁书箱,对张谏之道:“掌柜快走!”

张谏之却忍着痛,蹙眉走过去,将角落里那团纸捡起来收进袖袋里,拎起那条金灿灿的江鲤,寡着脸道:“得处理掉才行。”

白敏中闻言指指角落里那不知自己已经死了的孩童:“那……它呢?”

张谏之抬头已看见了蔡琼,也不管他能否听到,只说:“你若会结界的话,暂将这里封起来,低级的也可以。”

蔡琼目瞪口呆,回过神匆匆忙忙布了结界,追上张谏之,喊道:“张先生,这江鲤交给土地公就好啦!”

白敏中依言转述。

张谏之一偏头,却见旁边当真站着个矮矮的小土地公。那小土地公跑过来,对着那江鲤左看看右瞅瞅,放了一个符贴上去,作法弄了一团火,那江鲤竟烧了起来,网居然一点事儿也没有。

张谏之一阵咳嗽,竟忽地呕出一口血来。

小土地公瞅见他袖子里掉下来的一团纸,又瞅见那苍白秀气手指上的血,胆儿都颤了颤:“你……”

【一八】

土地公赶紧将那纸团拾起来,展开一看,仰头盯着张谏之便道:“你、你是白子彦的什么人?”

张谏之能看到他却压根听不到声音,于是土地公的问话他也没有回,只将手上的血擦了擦,面无表情地道了一声:“里头还有一个,麻烦土地公看着处理掉罢。躯体已死,魂魄也不能总耗在这里,会成恶灵。”

白敏中这会儿却能看到这些东西了,许是跑了这一路,发了汗,鼻子也通顺得多了。唔,难怪她方才还能瞧见那恶童咬张谏之的脚。以前病了可是一点都看不到,可如今……

诶?土地公竟然认识祖父?他怎会凭这一张纸认定和祖父有关系?

白敏中正想着,张谏之的手忽地搭了上来,覆在她额头上,言声波澜不惊:“退烧了。”他唇角还有血,看起来很虚,捂唇低咳了几声已是转了身打算离开。

土地公却在一旁喊道:“不能这么走的啊,那符上有你的血,这死局还没解开你要是这样走了会死掉的。”

白敏中知道张谏之听不到,便立时上前拖住了他:“掌柜……”

张谏之约莫猜到一二,符易画,血不能轻易滴,不然很容易遭到反噬。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地上已烧成灰烬的江鲤,却见那网却并没有被烧掉,便问道:“这网是哪位留下的?”

“这个,好像是那游方和尚的。”土地公攥着白胡子努力想着,“说起来那也是个很有修为的家伙啊。”

白敏中依言转述给张谏之。

张谏之问道:“船夫可还有家人在?”

“有!家里有个妻,那妻尚不知自己丈夫已经死了呢,每晚这江鲤精都回去过夜,竟未被察觉出来。”

白敏中闻言插话道:“这江鲤如何会平白无故盯上这一位船夫?”

土地公道:“话说起来也不长,有一日那游方和尚捉了一只江鲤精,将其装在这个网里,路过我们这地时,也过永江。那时候天色已晚了,也是最后一只渡船,游方和尚带着这江鲤上了船,船夫见这江鲤精浑身金灿灿的,料想其是宝物,便起了贪念之心。游方和尚见船夫要害自己,末了竟将这鱼故意落在船里了。”

蔡琼很是好奇:“然后呢然后呢?”

“后来啊,船夫便将这网给解开了,那江鲤精跳出了法力的困束,便将船夫给吃掉了,自己化作船夫的模样,往来在这永江上。”土地公说着,将那网拎起来:“这永江上有个孩子,死了两三年了,一直不走,每日搭着渡船来来去去,便被江鲤精给收去了,帮它害人。”

蔡琼瞥他:“土地公公,你既然都知道,就眼睁睁瞅着这儿犯人命,也不帮一下?”

土地公气得吹胡子:“我又不是收妖的!”

张谏之见他们谈得起劲,望一眼地上,却只说:“江鲤精还未死,烧的不过是肉身,妖灵已是跑了就在你方才拎起网的时候。”

土地公闻言吓得半死:“这这这……”他慌忙丢了手里的网:“你不早说!”

旁边白敏中也是吓一跳,江鲤精若跑了,若置之不理,掌柜会否跟着出事?

张谏之似是看出她的担心,淡声道:“它原本肉身已尽毁,这会儿只是个虚弱不成形的妖灵,成不了气候,我有生之年它也不大可能作怪了。时候不早了,去找间客栈住下罢。”

蔡琼听张谏之讲这一席话已是听得愣了,张先生这不怕天塌的从容性子实在是太让人羡慕了!

张谏之说完已是拎过书箱,偏头望了一眼被封在结界里的那座庙,随即拉过白敏中走了。

蔡琼没敢立即跟过去,那土地公将网揉成一团,倏地一下便消失掉了。

张谏之寻了一处客栈,那客栈都快关门打烊了,还算是赶得巧。

小二见他们这一副狼狈模样,又见张谏之身上有血,还有些胆战心惊的。他低头翻翻簿子:“不巧了,只剩一间房了,两位可是要一起?”

白敏中“诶?”了一声,那边张谏之已是神情寡淡地哑声开口:“一起罢。”

“好嘞。”小二收了定钱,将钥匙递过去:“您二位楼上最西边那屋,走好。”

张谏之脚上有伤,且又是被恶灵所咬,他当下已是十分忍耐。上了楼他蹙着眉没有多说一句话,灯都没空点,坐下来便将裤腿撕开,抬头与白敏中道:“将药瓶拿给我。”

白敏中迅速点了灯,翻找了药瓶给他,又端着烛台走到他旁边蹲下,问他要不要帮忙。

她凑近了这才瞧见那伤口之深,血干了,布料便紧粘在伤口上,将其与伤口分离便又是再次创伤。

张谏之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去问伙计要些热水罢。”

白敏中应声站起来,连忙下楼去问伙计要热水。等她再折回来时,却见张谏之已然用白布包住了脚踝,看样子已是上好了药。

他以前常常如此么?就算受了伤好似也没什么所谓,像是习惯了一般。

习惯什么样的事情不好,偏偏是这样的事情。

白敏中将装热水的木桶放下,张谏之丢过去一块干净的白手巾:“洗个脸罢。”

白敏中提起木桶倒了一些水在盆里,浸湿了又拧干,给张谏之递了过去:“您先洗……”

张谏之接过去,又看看她:“过来。”

诶?

白敏中走过去抓抓脑袋,她脸上脏兮兮的,额上伤口也不干净,先前上药太过匆促,得仔细清洗干净才好。

张谏之坐在床上,抬手帮她清理伤口,又将她的脸擦干净了,拿过一旁药瓶,再次替她上药,末了侧过身去将手巾丢进木盆里,轻描淡写道:“脸上的伤不要怠慢了。”又道:“布包里有零钱袋子,若是很饿便去楼下问伙计要些吃的罢。”

他声音里透着倦意,白敏中内心挣扎一番,最后饿得不行,便默默拿了零钱袋子下楼去了。

这时辰已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端上来也只是热过的剩饭剩菜,白敏中吃之前留了一些给张谏之,打算带上去。

她吃得正忘我时,忽抬头见到一个小孩。那孩子从门里飘进来,眼神空荡荡的,顺着气味便往楼上飘。

是先前在庙里的那个恶灵!白敏中一口糙米饭卡在喉咙里,心道不好,抓了钱袋子便往楼上跑。

那孩子自然飘得比她快,白敏中倏地推开门,只见那孩子站在张谏之面前,一动也不动。

张谏之瞥了一眼脚上的伤,面色寡淡到冷漠。

而白敏中虽看惯了这些东西,当下却觉得莫名瘆的慌。她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张谏之却忽地开了口:“布包里有个糖三角,拿出来给它罢。”

白敏中翻到干粮包,将糖三角放在了地上。那孩子顺着气味便凑了过去,趴在地上无知无觉地舔着。

看来他不会说话……

白敏中往张谏之那边挪了挪,张谏之道:“睡罢,明日一早还有事要做。”

白敏中四下瞅瞅,想找个地方蜷一晚上,张谏之却神色淡淡与她道:“天太冷谁睡地上都会病,睡里面罢。”

白敏中抿了抿唇,虽觉着这样不大好,可她还是十分识相地脱掉鞋子钻进床里侧去了。

床边吃糖三角的那只恶灵,虽不会说话,可舔食物发出的声音落在她耳中却清晰非常,让人直犯恶心。

张谏之没有熄灯,和衣躺在外侧,闭眼浅眠。

过了好半天,那吃东西的声音还未停,白敏中攥紧的拳头微微松了松,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喘口气问道:“它会一直跟着我们吗……”

“会。”张谏之背对着她,声音清冷,回答更是吓人:“它吃了我的血。”

白敏中心里咯噔了一下,那舔舐食物的声音越发明显起来。

她呼吸有些沉重。一来是鼻子又有些不通顺了,二来她竟觉得有些害怕,她又问:“那要怎么能送走它?”

“明日再说。”张谏之似是从语声里察觉到她的害怕,忽地转过身去,将她翻了个身,抬手揽过她后脑勺,压下她脑袋,像是安抚孩子一般:“不必太担心,没事的。”

白敏中心砰砰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额头贴着张谏之前襟,感觉到搭在后脑勺那只手暖暖的,忽然……安心了些。

后来那声音渐渐停了,她也不知是何时睡去,只是第二日醒来时,张谏之已是换了身干净衣裳从从容容地坐在一旁的椅子里,与那只恶灵打着手语,那恶灵竟回应了他,动作有些迟缓地告诉他一些事。

白敏中迅速爬起来,仔细瞧那恶灵的眼,虽还是无精打采,可到底不如之前那般空洞,难道它已意识到自己死了吗?

等等,为什么掌柜会手语?

张谏之瞧她醒了,忽地起了身:“洗漱一番下楼吃早饭罢,我先下去了。”

“噢,好。”白敏中忙低头穿鞋子。

张谏之出门后,那孩子随即跟着飘出了门。

他刚走到楼梯口,底下大堂里,便有一双眼朝他看过来。

【一九】

那双眼的主人是个着浅灰色海青袍的年轻和尚,手中正不急不忙地拨动地紫檀珠。他只干坐着,不与旁人交谈,也不吃东西。他看着张谏之从楼上走下来,微微眯了眼。

张谏之并没有朝他看过去,坐下来提前点了许多吃的,那孩子便坐在他身边的空位置上。

早上大堂很忙,空位置也不多,忽有一壮汉瞧见张谏之旁边空位,挪了身子便要坐过来,张谏之不露声色地伸手握住了他的臂,阻止他坐下来,只淡声道:“这里有人,您请另择它位。”

那壮汉心道这文绉绉的小子真烦,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屁股往下一落,正要碰到椅面时,忽觉臂上传来那力气惊人,不由一愣。

张谏之看也不看他,语声平淡地重复了一遍:“您另择它位。”

那壮汉陡回神,心道要命,这小客栈里竟还有这等深藏不露的高手,看起来像个读书人手上却有几下工夫!

“我走我走……”

张谏之倏地松了手:“慢走。”

白敏中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时,早饭已是端上了桌。她瞅了一眼张谏之身边的恶灵,从旁边拖了一张空椅子来坐。

她埋头吃着,张谏之道:“吃完早饭不急着赶路,我们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