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老妇面上无甚表情,看着令人有些惴惴。

程苇杭只说“知道了”,匆匆应付完便让她离开。

待老妇走后,程苇杭走到案前,抬手翻了翻那套衣裳,唇角轻压。自从她来到这儿,吊诡之处实在太多送给她的餐饭全是素食,虽然她并不反感,但本家也不至于连块肉都不给她吃;管事老妇每日都会到她房间里来盯着她抄经,虽然只抄一个时辰,但从不说缘由;再看看案上这身衣裳,雪白中衣,绯红外袍,哪里像是参加祭典?

本家的人当她是傻子么?

这衣服看着虽不像是喜服,但绝对足够喜庆。她不是很清楚程氏本家的祭典仪程,因为从来没有参加过,也从未听父辈提过。但据说十分繁杂诡异,大家都对此讳莫如深。隔五十年才有一次的祭典到底是什么样子,大约只有那些鬓发都白了的族人知道。

程苇杭站在案旁蹙了蹙眉,不行,她得问问。可眼下得怎么出去?又向谁请教?那些族人会说实话么?何况……祭典就在明日,似乎当真来不及了。

夜渐渐深了,程苇杭打开窗子往外瞧了瞧,那老妇仍在小院里扫地,竟还没有走,果真是在随时盯着她。她关上窗琢磨半天,一点头绪也无,遂躺回了床上。程苇杭翻来覆去睡不着,约莫到三更天的时候,屋外起了风,程苇杭觉得脑袋渐渐变沉,眼皮不由耷拉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说是睡着,却似乎还存有一些鲜明的意识,这样的状况很陌生,但她醒不过来。

似乎是有声音在喊她,程姑娘程姑娘地低声唤着。她忽觉得身体一轻,低头望去,却看到自己躺在床上。她正疑惑之时,那呼唤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引领着她往外走去。她察觉到自己穿过了关闭着的门,身体却丝毫没有知觉。她在小院里站了一会儿,却也没有人发现她。

那声音依旧在呼唤她,她在拐弯抹角的线路中,不知不觉已经出了程府,行至一处巷口,那声音终究是近了……她拐进去,只见那里站了一人,面目俊美身形高大,一身紫袍,在这夜幕微光之下,看着尤为鬼魅。

“程姑娘。”他一双凤眼微微弯起,眼眸里酝着很深的笑意。

“你是谁?”

“我叫粟。”

程苇杭问:“你为何会认得我?”

“就是认识啊……”略显轻佻的语声里笑意浓浓。

程苇杭倒是一本正经:“喊我来做什么?”

“有点无趣呢。”粟忽然俯身,唇角勾起弧度,笑意更甚:“只是有个人托我跟你说一些事,不想听就算咯。”

“何事?”程苇杭一脸沉着,却已微微蹙眉。

“啊……是什么来着?”他似乎想了一想,打了个响指:“明日便是程氏家族的祭典对不对?他们是不是接连几日都让你食素,且让你抄经,不让你出门,还逼着你穿……唔,喜服罢?”

程苇杭倒吸一口冷气:“是又怎样?”

“噢,我只是想告诉你,他们是要将你献给一个死掉的人做小妾。”漫不经心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的语气。

程苇杭陡蹙眉。

“不信吗?那算了。”粟说完便转过身。

程苇杭伸手拉住了他。粟别过头,得意地笑了笑:“想知道的话,求我啊。”

程苇杭浅吸一口气,恳切道:“请你告诉我。”

粟转过身,笑得更是得意:“那时程家还很落魄悲惨,受恩于某个人得以大富大贵,为了报恩,程家将当时的一个小女儿送过去给那人做了妾室,约莫过了十年的样子,那人已老态龙钟,却又看上了程氏本家的另一个小女儿,可那小女儿还未来得及过门,那人便死了。程家以为这事算了结了,便将小女儿改嫁,没料此后程氏一族做什么都不顺,甚至差点招致灭门。有传闻说是鬼魂作祟,于是当时那族长便请来了灵媒”

程苇杭唇角明显浮起一丝厌恶。她的确讨厌这些说辞……那些灵媒,都是在胡扯罢。

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神色里透露出的信息,遂停了一下,接着道:“灵媒说当年救程氏于水火的那个人,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女人,冤魂始终不肯散去,故而对程家的不守约进行了惩罚。于是程氏一族秘密进行了祭典,活人上供,新娘……也就是祭品,便是族中八字合适的未婚女子。这祭典之后,程氏五十年内一帆风顺……如今,五十年之期已过,程氏似乎又开始衰落了。

“而你的八字贴,大概早就找人看过了。”

程苇杭唇角紧抿,她不清楚眼前这些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也不知对方说的话是否当真。程氏竟然有这样的过去?那祭典果真是如此隐秘吗?若这说法当真,那她便是这一期祭典的贡品?

想起师傅那一句能想起你来,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果真如此么?

多么不靠谱的说法,死者冤魂不散,活人守约不守约的……人死了不就是死了么?又哪里会有那些东西。正是这些所谓的通灵者胡说八道,才会让活人为死人送命。

她转过了身,粟在她身后喊她:“害怕了吗?哈哈不要怕,会有人来救你的哦。”

程苇杭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忽地感觉往后一仰,似是跌回了地面,整个人都惊得坐了起来。她张开眼陡吸口气,看了看四周,并不是在某条路上,而是在她的床上。

四周黢黑又安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抬手碰了一下额头,一层薄薄的冷汗。是做了噩梦?可那也……太逼真了。

粟是谁?那所谓梦境里的事情,一言一语,都好像真的一般。她低头冥想,想起即将到来的祭典日,手心也不免发冷。

她当真,是回本家送死的吗?因为灵媒随口一句话,就有足够的理由了结活人的性命?

程苇杭为此而头痛不已时,程氏大宅外的巷子里,粟缓缓转过了身,凤眼里是妖魅十足的笑意,对着来者道:“白子彦,你这样将她的魂魄招出来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她将来可是要恨死你了。”

白子彦没有说话,伫立在淡淡月华之下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他从来孤身,身旁围绕的朋友,旁人皆看不见。

粟扬了扬唇角:“方才我说灵媒的时候,她表现出来的分明是厌恶和不屑,最后是愤怒。大约是觉得灵媒们草菅人命了……看来她不相信这些,也很讨厌所谓看得见的那些人,而你恰好是这样的人,所以……你看上她也没用啦,救回来也不是你的,何必逆天命呢?”

“我知道。”语声雅淡又低沉,一如既往。

“不过她似乎当真是有些特别,怎么说呢……很难靠近……”粟皱起漂亮的眉头,似是思索了一下,最后却只说出:“想不明白。”

白子彦没有回他。

但他知道,程苇杭的体质,当真是……千年难遇的,与鬼魂绝缘的体质能彻底无视那些东西的存在,且绝无可能被它们伤害。

白子彦行走人世这二十余载,还未见过这样的人。虽然在寻常人眼里她是以卑微且普通的姿态存在,但在他眼里,她看起来就像是热烈如初阳,令人在这魑魅魍魉四处游荡的人世,感到一丝暖意。

那暖意能温暖黑暗中待久了的冷骨,白子彦摊开双手,仿佛察觉到另一双手伸过来,将他从日夜与妖鬼为伴的黑暗世界里带出去。

这沉默又被粟打断。粟走近些,在白子彦面前停了下来,俯身轻嗅他的味道,整个眉眼里都是满满的醉意,眼眸藏着妖灵生性的贪婪。

“白子彦,让我尝尝你血液的味道好不好?我都帮你做了这么多事了。”低声呓语,真正的鬼魅。

白子彦自袖袋里取出一只白瓷瓶,将瓶塞打开,俯身搁放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我不爱养妖怪,这些你权当解馋罢。”

他说完转身便走了,粟连忙蹲下来抓起那白瓷瓶,喜出望外地想要从中导出白子彦的血液,但里头却只装着一些药丸。啊这个小气鬼!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妖鬼尝他的血吗?就这么怕被赖上吗?粟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作势就要扔药瓶,可还是犹豫了一下,最终将药丸都吞下去了……唔,解馋也行罢……

次日一早,程府西边小院里,那老妇带着侍女进了程苇杭的屋子。侍女将热水送进来,要帮她沐浴。

程苇杭瞥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木桶,神色寡淡。她很乖顺地洗了澡,又换上新衣裳,那所谓的祭典礼服,穿在她身上,真的就像是喜服。侍女帮她盘发,繁复发饰上头,让她看起来老气又古板。

她任凭她们摆布,眼却已瞄向了窗外。

昨晚那奇怪梦境里,她从这个屋子弯弯绕绕走出程氏大宅,走的那线路似是有人在指引一般,且即便到现在……她也记得清清楚楚。这不可思议的离奇记忆,仿佛已存在她脑海里许久。

昨晚出去的那条路,可以逃走吗?

她松了一下握紧的拳头,却又立即重新握紧该相信那离谱的梦境么?

她素来矛盾,这会儿也不例外。内心的焦躁与苦闷,寻不到出口,只能作困兽之斗。

一切装扮完毕,老妇带着她出了西边小院。走出去约莫几十步,她陡然瞥见昨晚走的那条道,忽然间没有了迟疑,在老妇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拔腿就往旁边跑。

那小径的确是偏的,沿途连家丁侍女都见不到。她拎着厚重的礼服拼了命地循着记忆中那弯弯绕绕的道路往前跑,老妇在她身后大喊:“拦住小姐!拦住小姐!”

程苇杭从来不知道自己体力竟这般好,她尚且年轻,甩开老妇很容易,但立即身后就有身强力壮的家丁追了上来。程苇杭咬紧牙关呼吸急促地继续往前跑……快了快了,就快到小门了,那个小门很是破落隐蔽,昨晚的记忆里,那儿连个看门的家丁都没有。

可她余光瞥见身后的人就要追上她了!

她边跑边拆头上的发饰,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她袍子时,她握着尖利的发簪戳了过去,扭过头继续拼命地往前跑。出了那小门,她依旧按照的记忆中的线路往那条小径跑……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会……那么笃信她的一个梦境?

这太不可思议,她自己都不能相信。

将拐进那小巷时,一只手将她拉了进去,程苇杭瞪大了眼,那人只伸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那是她在纸上描画过的眼睛,漂亮的,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秘密的桃花眼。

怎么会是他?

白子彦看了一眼小巷口的临时结界,看着那些家丁在巷口徘徊却见不到人的着急模样,竟低头自嘲了一下。那本来是使在阴魂道中的本事……竟被他用在了这日光明媚的堂堂人世,会遭报应的罢。

但那样又如何呢?他是多么渴求,能有一双手带他走出那黑暗世界。

那些家丁却还在巷口不停地徘徊,抓耳挠腮想不明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这样消失了……

可那临时结界能撑的时间到底太短,很快他们俩都将暴露在这家丁的视线里。

白子彦显然也预料到了这一点,低头对上程苇杭那双惊魂未定的眼,手指轻覆上她的唇,将一粒小药丸推了进去,声音略带蛊惑之意:“吞下去……”

92【番外】第二篇

程苇杭似是被蛊惑了一般,竟当真将那粒药丸吞了进去。恰在这时,巷口的结界忽然就失效了,家丁们陡然看见巷子里的二人,连忙追了上来。白子彦握过她的手便往外跑,可还没有跑出去多久,程苇杭脑子便晕晕乎乎的,腿脚也没有了气力。

之后的事情,她便都不知道了。意识沉寂在黑暗的深渊里,爬不出来,却也不会陷入彻底的混沌之中。这一场昏睡似乎持续了很久,她醒来时,一睁眼,四周黢黑,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木头的气味,还有……泥土的味道?

空间窄小得没法让她坐起来,何况实在太黑了,她看不清楚四周,只好探手去摸,触到那些钉子时,才回过神来。这是一口棺材,且已经被钉死。她是何时被人当成死人装进这棺材?又是谁将她装进来的?

最关键的问题是……她已是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了,若不赶紧出去,她就会被闷死在这里。泥土的气味让她更是紧张,这口棺材已经被埋进了土里?那要逃出去,便更是无望。

她努力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脑壳疼得像是要炸开。对,她服了一粒药丸,还是来自一个陌生人手里的药丸。

忽然,外面有了动静,似乎有人在上方动土。程苇杭屏住呼吸静听,没错,的确是动土之声……竟会有人前来救她吗?

那铁锹很快碰到了棺材板,钝闷的声音闯进程苇杭的耳中,就像是钻进她手里的一根救命稻草。她静躺在棺材内,忍受着缺氧发昏的痛苦,似乎随时都会死去。“啪”的一声,棺材盖板忽被人从外头撬开了。

“噢,这个女人可真是能撑,再迟一点就要真的死了罢,白子彦你也真敢赌啊。”粟坐在土堆里嘀嘀咕咕地说着话。

白子彦丢掉撬杆,自袖袋里取了帕子,擦干净手,伸进棺材内:“出来罢,没事了。”

程苇杭重新睁开眼便看到一只白净修长的手,在这春日下午的好天气里,漂亮得简直难以用言语描述。她回过神猛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头一阵痛,皱皱眉坐起来,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白子彦。

白子彦也看着她,眼中是一如既往的笃定与平静:“快出来罢,还得将这个坟重新填好,随时都可能有人路过,我不想被当成掘坟盗财的家伙。”

程苇杭连忙站起来,但到底是缺氧太久,一时没有站稳,下意识地就握住了旁边伸过来的那只手。她偏过头小声道了一句谢谢,又迅速松开手,爬了出去。

粟有些嫌弃地看她一眼,可想想她又看不到自己,遂百无聊赖地站了起来,与白子彦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白子彦任由他去,自己则将挖开的坟填好,程苇杭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帮他的忙,白子彦回头看她一眼,淡笑道:“你是在添乱么?”他指了指搁在旁边的一只包袱:“衣服放在里面,你找个有树遮蔽的地方换了罢。”

程苇杭低头一看,这才察觉到自己穿了一身死人的寿衣。她连忙拿过包袱,跑去旁边的大树后将衣裳换了。包袱里大到外袍,小到……袜袋,竟是连小衣什么的也都一应俱全,最后她换上鞋子,低头看到里面放着的一只白玉簪,俯身将它捡起来,挽了发。

白子彦将挖开的坟填好,看了看新做的坟头:“祭典没有开始祭品便已死了,没什么利用价值也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埋掉,看来程氏本家的人的确有些……薄情。”

程苇杭敏锐地看他一眼:“你为何会知道程氏祭典的事?”这件事除了程氏本家的人,以及那晚梦境中出现的家伙知晓外,怎会还有更多的人知道?

何况他又为何在这儿?

白子彦将挖坟的工具都丢进不远处的河里,洗了个手走回来,这才不慌不忙地回了她的问题:“我有个朋友受程家之托给这场祭典帮忙。”

“那、你给我的药是?”

白子彦为了不吓着她,唇角抿起一弯善意的浅笑:“这世上会有那样的药,吃了可以暂时乔死,到了时间便会醒来。”

程苇杭略沉吟道:“所以你是……”

“药师。”白子彦在她摆出怀疑姿态之前,就已经不容置疑地给出了答案。

其实细想一番,白子彦的话也不能全信,比如他为何会及时出现在那条巷子里,又为何当时那些家丁居然都看不到他们……

但程苇杭眼下不打算问太多。

既然如此乔死过一回,让程本家的人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那眼下她实在不适宜在这里久留。白子彦似是能看穿她心思一般:“若没有盘缠便一道上路罢。”毕竟这场装死的戏码,是他的杰作。

程苇杭眼下并没有旁的路可选,她在这里已算得上是无人可靠,只能相信白子彦。她也不是什么扭捏之人,何况……救她的这个人,看起来甚至让人有莫名的好感。

程苇杭默认了这个提议,遂与白子彦一道上路。

一路上程苇杭受尽照顾,但白子彦还是与她保持了该有的距离,将她安全送到蓝山脚下时,白子彦留了个地址给她:“我虽跑遍南北,但也有常住的地方。”

言简,意思却并非一目了然。程苇杭固然聪慧,却也没有揣透他的意图。曾长途同行又分享过些许关于自己隐秘故事的未婚青年男女,在分别时所言往往别有用心。

然最后,程苇杭独自上了山,白子彦亦转身继续走他的天涯路,仿佛就算别有用心也只能就此分别,后会有期。

程苇杭回山继续面对她怪脾气的师傅,日复一日的练习,无甚波澜。但却又有了一些不一样……每过半个月左右,便会有一封书信塞进门缝。

她从来没有见到过送信者,但她知道这些信都来自一人之手,因那书信末尾会落款白。

信中所说无非是一些见闻,有趣却又不会显得轻佻。久居深山的程苇杭偶尔也会羡慕那样的人生,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也只有羡慕的份。

这些信几乎不会中断,大约十五日就会来一封。她很奇怪,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信,为何可以如此准时地抵达她的门口。何况……她似乎从来未见过送信者的样子。

偶尔她也好奇地等到夜深,想看看清早门口的信是谁塞进来的,可从来都是一无所获。因为她即便灌下几大杯浓茶提神,守夜蹲点也一样会睡过去。

既然对方要保持神秘,便由得这件事神秘下去。

程苇杭也试着写一些信给他,无非是写一些山中的春秋荣枯,小景致里想象出来的小故事。但是寄去哪里呢?她忽然想起白子彦之前留给她的地址。

就托人将信送到那个地方罢,尽管他四处走,但也总会回常住的地方。若送去那里,他只要回去了,便会看到。

这样写了约莫两年,期间两人没有见过面,但书信却已经厚成沓。程苇杭给他写信的时候,偶尔也会夹一两幅习作在内,让他与己一道见证这其中微妙的进步。

但她不知不觉也到了出师的时候。她在寄给白子彦的最后一封信中就已经提过,说不会在住在蓝山,让白子彦不要寄信来了。

程苇杭作别师傅,离开了蓝山,在城中租了一间小宅,闹中取静,但日子也过得拮据。她没有名气,画也卖得很便宜,只能去给城中一些富家小姐做书画老师,教授一些最基本的笔法技巧。这一行,做久了,知道的人便渐渐多了。

书画这行,女先生毕竟少,而城中有些钱势的人家,总免不了会有待字闺中的千金要学书画。再者程苇杭那时的脾气养得很是隐忍,看着虽是冷了一些,但到底识礼识趣,故而倒很是讨得那些当家主母们的喜欢。

她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在城中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望,画挂出去也终是有人能认得出呀,这不就是那位女先生的画嘛。

程苇杭没有换名姓,苇杭是她母亲娶的名字,取自诗经,里面还有个故事。再者她觉得没有必要,这儿离程家那么远,实在不大可能再被人认出。就算认出,也没什么要紧的了。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可没有料到,她的名声,甚至都传到了京城。起因是她送给旁人的一幅画,被转送给了晋王,晋王再将这画呈给了皇帝。强权之下无自由,君要民进京面圣,便由不得民的自由意志。她程苇杭,不过一介草民。

那年她二十三岁,玄袍上身,只显得更瘦,整个人看起来都不怎么好。她千里迢迢进了京,不知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未来。京城那般大,繁华到令人迷失,多的是纸醉金迷,却无一属于自己。

她住进了驿馆,有宫人前来通知她进宫面圣,还给她备了衣裳。袍子上有团花,程苇杭看一眼便猜到了皇帝的意图。那分明是官袍,也许是要赐个宫廷画师的名分。

往后也许衣食无忧,但画什么却要受限了。

可她没有勇气再逃一次,她的人生,从来是挣扎于“想要走自己的路却往往被牵绊”的问题。从她离开分家,这矛盾便不断上演,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性格决定了她的矛盾,若无人援手,她也许早就死了。先是师傅在她背起行囊离家时愿意收留她,后来是白子彦帮忙让她逃离本家的算计……她当真已经幸运至极。

也许,就这样接受,不再矛盾,是最好的决定。

于是到进宫那日,她早早地便起了,洗漱换衣,头发简单地束起来,想了一会儿,却又自随身包袱里取出了那枚白玉簪。

还是几年之前,白子彦放在她坟旁那只包袱里的。如今取出来,温润的光泽依旧。她拆开绑绳,用簪子盘起发,坐下来等待宫中的马车。

她坐下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忽听得房门有了动静。她转头往后看去,却见一只信封,自门缝里露出一角。她连忙起身拉开门,外面过道里却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

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未收到过这样的信了。这时候的心情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描述,她只知道自己几乎是手颤抖着将信封拆开,但从里面取出信,信纸上只有四个字一道走罢。

程苇杭握住那信封便匆匆跑下了楼,她想也许白子彦就在附近,她得找到他。离开蓝山这几年,因为失了联系,她不知他后来去过哪些地方,亦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但心里一直留着空给他,等他再次出现。

她环顾楼下大堂,却未发现任何他的影子。她遂问驿馆的小吏方才是否见到有人进来。小吏摇头否认,很是纳闷地回说没有啊。

程苇杭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信封,迈步就往外走。那小吏在后头喊道:“诶程先生您往哪儿去呢?这宫里的马车都快来了。”

程苇杭仿若没有听到般出了门,她沿着繁华的街道往前走,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来的笃定,她相信他就在前面。这一日恰好有集市,御街上热热闹闹,程苇杭踮脚四处看四处找,却都一无所获。

她走到了尽头,内心的失望已将满溢,忽地下意识一偏头,却在一条背阴潮湿的小巷里,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白子彦。

那巷子看着极其阴冷,白子彦的脸陷在那阴影之中,看着有些苍白。整个人似乎比以前更瘦,唇上也无甚血色。一身荼白袍子宽宽松松罩在身上,身姿依旧挺拔。

程苇杭差一点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影。

她几乎是飞奔过去,在他面前停下后,伸手拉过他的手:“不是说要一道走吗?来不及了,我们快跑罢。”

说罢她拽着白子彦便往京城城门的方向跑。

白子彦笑:“已经备了马车了,不用这么跑。”

“哦。”程苇杭这时候竟有一些尴尬,抬手理了理衣服,“去哪里?”

“我常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