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楛璃等人诧异地望着我,我无奈跟他们笑笑。

风和道:“洪软,还不跟越公子赔罪。”

洪软木讷地望着他主人,纳闷道:“越公子,哪里什么越公子?”刚说完,他忽然吸了口气,眼色惊诧地望着左纭苍:“你是——,洪软不知晟王来朝,多有冒犯,还望晟王恕罪。”

这时,厢房门口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我道:“进来吧,你主子没事。”

那人犹豫了片刻,方才进屋,正是方才来通报的黛奴。左纭苍一见她,大吃一惊问道:“眉黛,你如何来了?”

眉黛犹疑了一下,行大礼跪下:“回晟王,小姐见晟王多日未返,特让奴婢来永京看看。”

左纭苍愣了愣,倏忽看了我一眼,方对眉黛道:“知道了,我不日就回去,你也与我一同回吧。”眉黛听了磕头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左纭苍迟疑了一下,问道:“小茴,你是何时知道的?”

我得意笑了笑:“若说左公子的身份,在沄州时小茴便知了。若是黛奴的身份,”我顿了一下,道,“相府家奴的手上不许佩戴首饰,而她手腕上却有一个宽镯。”

“不错。”楛璃接过话头,“我曾听说在恒梁国,高官皇亲的贴身家婢,手腕都需刺上家族图腾已表忠诚。想来当是情急,黛奴未找到合适的手镯,跟我们通报时不小心露出一截刺青。”

“能随意进出红梅轩伺候软爷的只有青桃和筷子。黛奴情急之下,说自己送药时见你们起了纷争。”我又笑道,“何况左公子深谙恒梁乌冕城宫闱之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实在不像一个护卫。”

风和伸手摸摸我的头:“干女儿这会儿挺聪明。”

我拨开他的手,“别用顺毛的方式摸我的头,弄得我像毛球一样。”毛球本欲跟着叫两声,然而望见风和,它恭恭敬敬地匐在我脚边,不吭声了。

这世上,果然有一物降一物之说。

左纭苍淡淡点了点头,说:“我确然不是什么护卫。当时来永京,需得用护卫身份做掩饰。”说着他转头又对风和拱手道,“风前辈。”

风和笑了笑,又跟洪软说:“你去床上歇着,啧啧啧,这血流的跟不要银子似的,回头玉娘说我虐待你。”

“玉娘没死?”洪软猛然望着风和。

“歇着。”风和瞟了他一眼。

洪软“哎哎”应了两声,翻身在床榻上躺得笔直,眼神愣愣地盯住风和:“玉娘没死?”

“肢体放轻松。”风和又瞟他一眼。

洪软又“哎哎”两声,深吸一口气,肌肉松弛如烂泥摊在床上:“玉娘没死?”

“不想告诉你。”风和趾高气扬地说。

洪软脸色一变,蹭一下坐了起来,风和懒懒看他一眼,他又乖乖地躺了下去。

风和亲切笑了笑,微欠了欠身,对左纭苍道:“晟王。”

左纭苍拱手回礼:“雍福客栈一事,多谢风前辈相助。”

“不必谢我。”风和说,一副无谓神情,“我不过是不想看这天下起纷争,无趣得紧。”

左纭苍沉吟一番又道,“如今贞元将军兵权在握,姬州姬家控制着通往永京的要道,倾城楼做了暗线,落昌形势已岌岌可危。而我恒梁朝中有一多半大臣党锢营私,立场不定。这中间又有太师梁脩暗中作祟。”

风和笑道:“你父皇让你以身犯险来落昌行走,如此孤注一掷难道没有收获?”

左纭苍长叹一声:“恒梁落昌双边动荡,不过是有野心之人想要一举并吞两国,光复当年一朝治天下的局面,如此一来,缺的只是一个枢纽,与一个名正言顺的人。”

“你说的枢纽,不就是梁脩么?”风和反问道:“越明楼将此重任交付于你,让你亲自来朝出其不意,除了让你探查落昌政局,取得英长泣的信任,另外的目的便是寻找那个名正言顺的人,必要时斩草除根。”

统一天下名正言顺的人,我心中惶恐突起,满眼震惊地望着左纭苍与风和。

风和冲我笑笑,左纭苍的神色黯然下去。

这时洪软忽道:“主人!如今姓罗的眼红官职,做了反贼的狗腿,借上次在倾城楼闹事的幌子,让红晓镖局的人全做了反贼的内应。我们先拿他开刀!”

风和双手一摊,两袖清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左纭苍思索片刻,说:“红晓镖局的人动不得,一动消息就断了。”

洪软怔了怔,憬然道:“原来是左公子想的是反间计?”

左纭苍点点头,又拱手向风和谢道:“风前辈不理世事,这次肯出手相助,在下是大恩不言谢。”

风和嘻嘻笑了笑,对我说:“改天干爹来向你讨见面礼。”说着,俯身在我耳旁说了几句,又朝洪软道:“小软,小茴儿现在是我干女儿,她若问你什么吗,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玉娘的下落你也就不用知道了。”说罢,他双袖一拂,便不见了人影。

楛璃看得呆若木鸡,半晌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洪软此刻又好笑又好气,摇头答了句:“正儿八经的神人,武功神,术法神,性格也很神奇。”

李逸然又问:“小茴姐,那风和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六,你怎叫他干爹?”

“都说了他是神人,他自己自告奋勇要当我干爹的。”

修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风华绝代的人,倒真是第一次见到。”

屋中沉默片刻,我轻声道:“越公子?”

左纭苍转过头来,神色黯然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笑道:“我还是喜欢叫你左纭苍,纭苍公子。”见他神色诧异,我说:“管你谁呢,咱们是出生入死的朋友。”想了想,我又道,“我结识的是初遇时淡泊的讲义气的左纭苍,以后不论何时,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大家都跟以前一样,左纭苍是左纭苍,不是什么越纭苍,霍小茴也就是霍小茴,楛璃,逸然,修泽,我们都不变。嗯还有辰檐…也一直是,李辰檐。”

左纭苍眼神中浮起一丝笑意,轻声说:“好,都不变。”

楛璃笑道:“想当时,初次结识霍家三小姐,可还是个男人。”

我挑眉道:“你不也是?”

楛璃怒火中烧:“那是你弄错了!”

我指了指她身上的某个部位,“不怪我。”

楛璃眼神几欲杀人。

我又说:“你最开始穿得破破烂烂,人又野蛮。”

“我住在妓院,穿那么好看干嘛?!”

我笑了:“哟,你还挺贞洁。”

楛璃狠狠瞪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走到洪软床前,大吼道:“说!到底怎么回事!那玉娘不是罗镖头的姘头吗?!”

洪软受此惊吓,呼了一声:“哎呀,姑娘,伤口都被你震裂了。”

我笑道:“楛璃,你在迁怒。”趁她发作前,我立刻窜到门口,招呼着青桃筷子差府里的大夫来为洪软上药。

忙活一阵后已是月上中天,毛球在屋子里闷得慌,一个狗出去赏月了。黛奴立在左纭苍身后,眼神星火燎原地看着我,差点没把我点燃了。我被她瞧得不自在,咳了一声,走到洪软床前:“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软瞟了左纭苍一眼,大抵还有些介怀玉娘的事,冷然道:“你可以去问他。”

“哦。”我笑了笑,“那我把玉娘的下落跟纭苍公子说。”

洪软一惊:“我说!”

等他简略把事情始末说完,我才知道原来玉娘表面随罗镖头做事,其实是为风和做镖局的内应。而恒梁献大礼之事,不过是一个为了掩盖晟王来朝的幌子。想必风和与恒梁那边早有了约定,便让玉娘等人在雍福客栈闹事,趁此乱局使左纭苍甩掉盯紧他的探子。可不想玉娘为助他漏了马脚,后来倾城楼联合红晓镖局与姬家追到临河客栈,玉娘拼了命拖住镖局的人,这才让我们与左纭苍得以逃脱至沄州。

然而玉娘却因此事受牵连,被姓罗的陷害,洪软不知左纭苍真实身份,只当他连累了玉娘,所以气不过去找罗镖头,反被姓罗的打成重伤。

听他说完,众人皆是沉吟一番,楛璃道:“这倒也说得通,只是不知为何那老鸨和姬圆憨肯突然放过我们,难不成是得了什么别的指令?”

我点点头道:“抑或是有别的什么人来接手。”

此言一出,众人目色皆是无比震惊,面面相觑,良久无话。我心中渐沉,忽然想起左纭苍说的那个名正言顺一统天下之人。

瑛朝史上,曾有皇女之子即位的先例,若皇帝无所出,只要是皇家之子,便不算玷污了血脉。

左纭苍淡淡道:“天晚了,都早些休息吧。”说罢,一行人便要出屋。

“小妮子回来!”洪软叫道。

我忽然反应过来,回头冲洪软一笑,“干爹说,玉娘的下落软大爷不必知道,只消好好养伤,来年开春找个好日子把你们俩的喜事办了就是。”

即便豪放粗狂如洪软,自己心里那点事被众人听到,也不由脸红到了脖子根。

10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纷乱的梦境零零碎碎,全是在沄州的旧事。后来见李辰檐来府要带我走,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说要一起踏遍江山。他却越走越快,拉出好长一段距离,我怎么跟,也跟不上。

追随的脚步似乎被一双手紧紧扣住,我猛然醒来时,窗外仍有月色如霜,几朵芳溪秋雨凝了露水,沉水香轻烟朦胧。

甩了甩头,我想起早前风和与左纭苍说的话,心中拧起来,睡意全失。

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叶日明中。池塘边静立一人,墨发随风扬起,格外俊朗。

“左公子还不睡?”我笑问一句。

左纭苍回身道:“小茴醒了?”

我点点头,行步至水边:“先前逸然和修泽在这里喂鱼,”我道,“其实我不喜欢锦鲤,尤其是肥大的,扑腾起来溅人一身水。不过看他们玩得开心,明日我也找些鱼食来。”

“你只睡了一个时辰。”他淡淡说,“小茴,你如此忧心,是因为我要离开,还是因为李辰檐?”

我怔了怔,抬头见左纭苍眸深如海,不知如何作答。

左纭苍背过身,声音听不出情绪:“其实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都是。”我答道,“你和辰檐,楛璃,还有逸然,对我的好我都记得。谁真心对我好,我便记挂着谁。”

浮光水色映在他修长的背影上,恍恍荡荡。左纭苍身形滞了滞,依然清淡立着。

我又说:“小茴虽心思简单,但还算清晰明朗。纭苍公子,我心深处所牵挂之人,确实是辰檐。”

“但你与楛璃,又何尝不是我以命相交的知己好友?不问出身,不问因果。”我笑道,“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左纭苍回过身来,眉目清冷,淡淡道:“来生太远,我在落昌事毕,明日就要启程,此刻只怕往后人面桃花。”

我移目望水,强笑道:“日后又是另一番光景,晟王声名显赫,必有金玉良缘天赐,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不。”左纭苍静静地看着我,“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秋风声起,扬起旧时笑语,欢悦声处,是情到浓时。

“左公子。”我微微福身,“一番情意小茴必将铭记于心。”我又笑起来,“光是眼下光景就扑朔迷离,又遑论日后,遑论来生。只要现在大家安然无事,便是好的了,想那么多也没有用处。”

“这便是你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左纭苍点头一笑,又问,“你刚才心境沉郁,可是在想辰檐的身份?”

我黯然道:“我知道他是谁,他便是你寻找的家弟,恒梁冷贵妃之子,静王越辰檐。”顿了顿,我沉声问,“纭苍公子,辰檐他…是不是就是你们口中说的,名正言顺一统天下的人?”

“是。”左纭苍道,静了半晌,他又说:“但是小茴,你要相信他,辰檐有自己的苦衷,他有担当有骨气,我也十分佩服,其他立场的事,没有谁对谁错,我也无法左右。”

我黯然道:“无论如何,只要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还是跟着他。”

左纭苍苦笑一下,问:“还记得芸河大水一事?”

我愕然点了点头。

他说:“芸河大水,若泛滥成灾可使两国元气大伤,贞元将军与梁脩联合造反,必定势如破竹。若辰檐真要倾反天下,绝不会开启井渠开关。”

“你怎会知道?”

左纭苍笑道:“那井渠的水闸是我关闭的。”

“你是怀疑辰檐,所以故意放下水闸来试他?”

“小茴,即便我再相信他,江山社稷又岂可儿戏?”左纭苍淡淡望着远天缺月,“除非有真凭实据,我不敢妄下定论。水流可撑两日,若他不管,我自可以两日之后,再将水闸打开。”

我咬咬唇,道:“之前辰檐提过他师父到了沄州。芸河大水的起因,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夏汛,什么河渠阻塞吧?”

“是因为梁脩关了井渠的水闸。”我苦笑一下,“原来大家心里早已有数,不过是各行其是,各为其主。”

“天下非公有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左纭苍伸手扶上我的脸,夜色荒芜,水纹款款,一个轻柔的吻贴上我的额头,“除此之外,我只愿一心为你。”

三月飞花,四月柳絮,九月凝霜结露,良辰美景辗转而过,皆停留在一个瞬间。

我忽然想起那日在山洞里,李辰檐肆虐的吻,他问我,值得吗?我此时此刻忽然想问左纭苍同样的问题。只是这一问如同一根细针,扎下去的时候不算疼,但却如旧疾一般停留很久,动辄伤人。

我笑了:“可否将我当做妹妹?”

左纭苍眼神凉透,半晌也笑起来:“好。”

我又问:“两国之事,动乱之事,要晟王亲自来朝,当是已与我爹与英长泣商量好了?”

左纭苍点点头:“我已见过尚扬帝。”

“左大哥是说,两国结盟已然得到尚扬帝的首肯?”一个声音忽道,“原来这次的事这么严重。”

我身子一僵,转头见李逸然与楛璃鬼鬼祟祟躲在红梅轩的侧墙边。李逸然呆在原地,楛璃满脸尴尬,预备拖他一道溜走。

“你们…是何时开始偷听的?”我愕然问道。

“他们一直在这里。”左纭苍笑道,见我神色怔忪,他又说:“我的心意,不怕被人知道。”

李逸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左大哥,我大哥与你的真实身份,我爹早也告诉我。至于小茴姐与你们…”

左纭苍笑道:“小茴已有决断。”转而又拱手道:“左某明晨离开,今夜便先向诸位辞行了。”

李逸然惊诧地问:“左大哥不等我大哥回来再走么?怎么说你们也是兄弟,虽然有点纠葛…”

左纭苍笑道:“你大哥为事洞若观火,我此行紧急,他一定明了。”

楛璃爽朗地笑了几声说:“也好,你一路好走,至于小茴,我跟李辰檐会好好照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