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愣了愣,一头雾水地望着我,随即无奈摇着头将荷包系在佩玉上。

我展颜一笑,得意洋洋地说:“这荷包虽不是我缝的,但左下角名字,是我用红线一针针绣出来的。”

爹等三人听了此言皆是大惊失色,忙拿起三娘的荷包一看,众人愣住,片刻失声笑了起来。

大哥说:“挺好,辨认地出是谁,只是这字不成章法,不合规矩,若叫娘见了,定要气得吃不下饭。”

二哥道:“我按娘若见了,知道这是茴儿绣的,定要思念得吃不下饭才对。”

爹一边摇头一边摆手:“算了,茴儿没做过女红。”

我无奈回道:“劳你们多念着我的好处行么?”

“茴儿的好处…”爹沉声道,话没说完便更在喉间了。

我连忙说:“爹你别哭,我明白,这字长得丑但特催泪,爹你等下还要上朝。”

他点点头,声音哽咽:“我看这字就比你平日写得蝇头小楷传神多了。”

“物依稀为贵。”二哥笑道,忽而朝我身后一望,拱手作揖:“这次又有劳李公子了。”

14

李辰檐站在熹微的晨光中,风过庭院飘叶,他的脸上有秋露的色泽,清毓淡泊。

“照顾小姐是在下分内之事,还望二位公子放心。”

大哥二哥会错意,听了“分内之事”相视一笑。爹却望了望我,神情淡然地说:“茴儿,一路要好好的。”

话里有话说的是一路上,无论所遇何事,都要坚韧无畏。

我点点头,他抬目望了望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

天已经大亮,朝霞零碎的点缀于天际,轻薄如雾的秋光罩在庭院里,水榭楼阁不过是繁丽云烟。轻轻一触,就飘远了,如同时光与执念。

“小怪可是舍不得了。”李辰檐道:“最近总发呆。”

我说:“没有。”想了想又笑道:“当初说好的,想要出去看看天大地大,不求多福,但求无憾。”

他听了笑起来:“你有的时候固执得要命。”

我斜起嘴角嚣张点头,两人静了片刻,我又兀自念道:“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波光清作面,天势碧成围。岸蝶随人舞,沙鸥掠坐飞。此心兼此境,安得不忘机。”

见他愣住,我问:“你曾经说最后一句可以改改,想好怎么改了么?”

李辰檐移目望着庭院秋色,半晌淡淡回了句:“原诗好,还是不改了吧。”

我心下一沉,不知为何负气地说:“我觉得改了好,此心兼此境,说得太笼统。”顿了顿,又道:“我不会作诗不懂格律,即便作了没你作得好,但我要自己改。”

他愕然望着我,笑道:“傻小怪,诗句重在情景交融,格律是其次。”

我明白,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当我想要努力融情入景时,总发现有道隔阂让我裹足不前。所以辰檐,其实最后这句诗,我也写不出。

我无力朝他笑笑,说:“楛璃她们定然都起了。”便转身朝冬暖阁走去。

等了片刻后,一群人皆已起身。待修泽过来,我让众人站定,一人分发了一个青缎桃纹小荷包,最后在毛球脖间也挂了一个。

毛球“汪汪”叫了两声,用爪子刨了刨荷包,又兴奋地叫两声,甚是欢喜。

修泽包弄着荷包,系在腰间:“姐可就奇怪了,你送我也就罢了。楛璃姐与逸然是要与你一道走的,为何人手一个?”

我踮脚敲敲他的头:“你要是弄丢了,看我回来收拾你!”

修泽也笑:“倒是姐出门一番,性情比以前内敛多了。”

青桃与筷子闻言直点头:“是啊,这次回来一个月西苑竟然好端端的,连棵树苗都没折。”

张立春关切地望着楛璃,问道:“璃妹看起心情不佳,可是有事?”

楛璃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把荷包递还给我,淡淡道:“我不要。”

我愣了愣,“你说什么胡话呢?知道这小荷包多珍贵么?”

楛璃道:“一百十五两银子三十个,我还是算得来。”

见众人愕然地望着我,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你们看,这上面有我亲手绣的名字,花了我好几个晚上。”

话刚说出口,我心中忽道“不好”,所谓自掘坟墓,便是眼睁睁众人望着荷包目瞪口呆的表情,随即爆发出的一阵哄笑,连毛球也叫得欢喜雀跃。

然而楛璃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她说:“前些日子你问我,最灵验的平安符,应当怎样做。”

李辰檐听了此言,愣了片刻,将荷包夹在指间:“这荷包内是什么?”

我忙答:“我随便放的香料,没什么没什么。”

李辰檐冷然一笑,目光随即移到我的手上,顿时神色凝了起来。

我心中一急,连忙将此二人拉进冬暖阁,砰一声把门一关,对楛璃道:“我几日心血,你要给我毁了不成?”

屋中静默森然,只有袅袅轻烟攀上凝重的空气。阁中屏风上绣着几朵梨花,远景是梅落雪中。

曾经修泽说这副画不合时宜,二哥便道:“岂知事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我当时虽未曾在意,然而一向豪气地二哥与修泽却总觉此话虽高洁,但毕竟是追怀故人,是不吉利。过了两日,把冬暖阁两旁的春凉阁与秋梦阁改成了“红梅轩”与“夏荷居”。

修泽说:“如此一来,荷与梅也可在同一时节平分秋色,这屏风里看梨咏梅怀古人也无伤大雅了。”

其实诸多人多我用心良苦我都知道,因此我割破手指写了平安符,虽有些矫情,也不过求一份心安。人若真心待我,我也定然竭尽心力,不相辜负。

楛璃的脸色依然黑得难看。李辰檐清淡又隐忍地望着我,“小茴,这种傻事,以后不要做了。”

我赶忙点头。

“答应我。”

“我答应你。”

他宛然一笑,将荷包系在腰间的湖岸玉旁,说:“以后我会好好带着的。这还是,小怪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我听了此言,心中不由有些涩苦。

楛璃听了大怒:“李辰檐!你就怂恿她吧你,她这次滴血写符,以后指不定就干出些什么荒唐事!”说罢将符纸从荷包里取出,当着我的面撕个粉碎。

纸屑纷纷扬扬飘落,我愣了片刻后笑了,夺过楛璃手里的荷包,将事先预备好的另一个平安符塞到里面:“就知道你会撕,给你备了俩。”

楛璃瞠目结舌,气得手指抽搐:“你简直冥顽不灵!”

李辰檐笑道:“别撕了,小怪拧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楛璃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护短盲目,就知道小怪天小怪地,简直助纣为虐!”

李辰檐又道:“下次若她再做傻事,伤了一指手指,我便割伤十指来陪她。”说罢,用扇子敲敲我的头:“傻小怪。”

我愣愣地望着他,半晌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笑着说,眼中精光一闪,“莫非你想现在试试。”

我连忙摇头,楛璃道:“这还差不多。”随即推开门,走了出去。

楛璃走了两步,止住了。我跟李辰檐走了两步,也停住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波刚平,那波风起云涌。这世上的事,就没个消停时候。

只见冬暖阁外,立着一行人,手里皆拿着展开的符纸,脸上阴雨密布。

楛璃开心地笑了,李逸然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平淡冷经过,他道:“小茴姐,你好像欠我们一个解释。”

等我一一认错,一一解释,一一哄骗,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这次毛球出乎意料的爽快,爪子一挥,拦在送行的众人前,耿直地叫了两声,蹲坐在廊檐下,朝我们点点头嘻嘻笑。

我心里有些失落,仿佛期待着它能如往常一样粘着我,见我要走便伤心难过,假惺惺装可怜。

很后来,青桃跟我说,我第一次离府,毛球整日发疯在相府中乱窜。我这一次离府,它不过时常陪着修泽练剑,每日在西苑周遭,我爱带着它玩的地方巡视几圈。

而很久很久以后,我再一次离府,它摇头晃脑亦步亦趋地跟着已将戾气化为法力的我,远赴天涯。

第六章北青萝(一)

1

姬州的知州府在津月城,青凉观在北面的桦辛镇。赶了几日路,我们一行人在津月城的一处客栈打尖,稍作休息。

客栈名叫“雪梅”,两层的精致阁楼,进了里处才发现别有洞天。一楼的门帘后是偌大的院落,回廊水榭悠然静谧,院中有一个水池,结冰的水面映着冬日明晃晃的天际。几处六角亭中放着用膳的石桌。石桌下方的空心处有一个炭盆,供食客取暖。

正值十月小阳春的天气,梅花初开,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李辰檐说,此处梅花不过尔尔,等冬至节时,桦辛镇后的梅山一带,漫天遍野全是红梅,绽放在瑞雪中,红白交错煞是好看。

张立春听了十分向往,连吟了几句咏梅的诗,最后还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收尾,连连摇头叹息。

李逸然打趣道:“立春兄此刻若有一把我哥的山水扇,俨然一副落魄书生模样。”

张立春摆摆手:“我等医者,不持血腥之物,辰檐兄弟的扇子是兵器。”

李辰檐笑道:“改天送你一把真格的,上面提上‘香如故’。”

张立春思索片刻,往随身行囊里翻找起来,竟真地掏出一把扇子:“辰檐兄弟字写得极好,不若为我提上‘悬壶济世’?”

我噗嗤一声笑起来:“立春兄是王婆卖瓜呢。”

“璃妹以为如何?”

楛璃一向不喜欢璃妹这个称呼,说是太小家子气。彼时她正在喝茶,一口呷在嘴边,愣了片刻后,开始牛饮。

天冷气寒,她加了一件对襟白袄,衬得微红的肤色奇好,倒比从前多了几分柔媚。

张立春看傻了眼,轻声赞道:“璃妹若不说话,与闺秀也差不了几分了。”

楛璃道:“承蒙抬举,我这辈子都与闺秀二字沾不上边儿。”

李逸然点头附和:“别说楛璃姐了,我看小茴姐也没指望。”

“你才多大,女人见过几个,就知道闺秀是什么模样了?”我戏谑他一句。

李逸然眼光闪烁,忽道:“说到这个,我几年前见过一个,她是…”

“逸然,菜凉了。”李辰檐夹了块萝卜放在李逸然碗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李逸然愣了愣,将口边的话收了回去。

众人又埋头吃了一会儿,气氛清清冷冷的,只有桌下的炭盆劈啪作响。冷风吹过,我收紧衣襟搓了搓手,李逸然见了道:“小茴姐,我去前面帮你要个暖炉来。”

说罢刚站起身,忽然声调一变,大叫道:“小茴姐快闪开!”

只见李逸然一跃而起,抓住我的手腕后掠一步,一齐摔倒在亭子外边。亭中哐当一响,一把寸长的银白小刀斜插入地面,与我先前座位不过离了两寸。

院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群劲装打手便出现在院落中,领头一人身着蓝缎绸衣,身披月白大氅,正是姬圆憨。

见了我们,他的神情也有些诧异,朝前走了两步拱手道:“方才隔得远,见霍小姐身形酷似一人,手下误伤,还望见谅。”

我回头看了看楛璃与李辰檐,见他二人均未有计较之意,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即点点头道:“不碍事的。”

然而姬圆憨的目光却凝起来,蓦地看向院角的水榭。园中静默,那一处却梅落如雨。花瓣在落地前忽然转了方向,利刃般嗖嗖向我们这边飞去。姬圆憨与身后的打手慌忙躲避。

李辰檐开扇扬起一阵厉风,刮碎向我飞来的梅瓣,我与李逸然忙退回亭中。

“好一招声东击西。”水榭中忽然传来爽朗的女声。

姬圆憨淡笑起来:“玉娘果然在内。”

我心中大惊,红晓镖局的玉娘?

这时,水榭内袅袅婷婷走出一人,身姿婀娜,石榴色呢裙,外披朱红绣花短袄,容貌妍丽,眉间还点着金色花钿:“姬管家消息灵通,知道主人收了小茴姑娘做干女儿,若伤了她,必定会引我出来。”

姬圆憨道:“不敢当,既然风和公子已然出关,红晓镖局与我姬家的过节自当一笔勾销,只是还望玉娘交出那二人,至此井水不犯河水。”

玉娘冷笑一声:“如果不呢?”

姬圆憨神色沉凝:“那姬某只好不客气了。”正要出手,忽听水榭里有人叫嚷了句:“男子汉大丈夫,何须一个娘们儿保护。”话音刚落,水榭里又跟出二人,竟是前些日子在龙望镇遇到的八字胡与络腮胡,二人见满院子打手,忽又有些怯懦:“我们与那位公子不过几分面缘,姬管家何必咄咄逼人?”

姬圆憨笑得冷淡:“你们做了何好事难道不知?”

八字胡愣了愣,忽然眼光在我等一行人身上扫了扫,咳了两声,大声道:“我二人只当他是英雄好汉,也未认出袭击他的打手是姬家的人,更未想到那张羊皮卷竟是贞元将军想夺走的契约,是不知者无罪啊。”

此言一出,姬圆憨的神色顿时变得铁青,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命了?”

一番话说得事无巨细,自然是故意让我们知晓其间因由,见李辰檐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我心中也猜到了七八分。

玉娘冷然道:“他们俩要不要命,自己说了不算,姬管家不若先过了我这关。”

姬圆憨抬手一挥:“给我挑断这二人的手筋脚筋!”

一群打手蜂拥而上,玉娘拔出腰间短剑,飞快闪入混战之中,她的剑法鬼魅,掠空而过如同白练游晃。转瞬间,便又数人倒地不起。

然而这群打手却有几个极其厉害,相搏半刻,只见刀光剑影映雪飞天,却不见胜负。姬圆憨眸光收紧,跃身加入。他的武艺极高,虽速度不见快,却招招狠辣致命,以拳掌而攻,加以内力,玉娘虽轻盈闪避,然而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这时数个打手见玉娘被姬圆憨制住,纷纷得空攻向八字胡与络腮胡。此二人武功巧劲少,蛮力多。躲了几刀,形势越发岌岌可危。玉娘自顾不暇,反而因为分神,不小心添了一处刀伤。

忽然有一道月白身影闪入人群当中,几片白光风驰电掣凌空飞转,那身影在原地一晃,刹那间掠过众人,只听几声呻吟,数名打手顷刻倒地。飞刃回扇,李辰檐扬扇轻笑:“左兄与我等情意甚笃,他二人助了左兄,我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姬圆憨神色诧异地望着李辰檐,半晌有些嘲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看得我心思一沉,隐隐有些不安。看来所谓的契约,便是左纭苍落昌一行的目的。蓦然间,我想到中秋夜后,我在李辰檐军帐中看到的来信,上面不断重复着几个字眼:栾州,联兵,契约。

栾州是恒梁九州之一,与沄州隔河相望,同在芸河旁,也是军事重地。

姬圆憨望着蹙了蹙眉,望着一群伤残打手,叫道:“都给我起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