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众人异口同声。

念真道:“总之这道观是住不得了,我们搬去梅山的浮云寺。”说罢,留下一头雾水的众人,去后院杀鸡了。

一声公鸡惨叫响彻天际,随即传来念真几声畅笑:“这肉有韧性,绝对可口!”

张立春抹了抹额头的汗:“我觉得此观血气冲天,确实该搬了。”

道士不用荤戒,然而也忌讳无故杀生。念真虽然不拘小节,但我明白他杀鸡熬汤,也是看了我肩膀受伤,让我调养。

青凉观的食堂在后院厨房旁,偌大的四方桌子,众人围桌而坐,虽然简陋许多,但如此构造仿若从前相府偏厅与家人用膳,让人心中有些许着落。

冷月初上,天穹一片清冷色泽。用过膳后,众人便各自回屋了。晚间气候骤降,零零散散下了雨夹雪,院中杂乱的草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霜。我因肩上有伤,只随便整理了行李,在随身包袱中翻出沉水香。

青凉观虽说简陋,但每间屋子倒是有一个香炉。兴致一来,便在房中点上一支香,轻烟似梦,如醉龙吐息。百般聊赖之下,我所幸每人赠了些沉水香,然后在李辰檐门口止住脚步。

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亥时已过,他仍不见回来。卧榻上放着墨青色的行囊,桌上的油灯是先前念真点燃的,一芯如豆微弱的闪着。

我将沉水香在灯上引燃,放入香炉之中,不一会儿,屋中便暗香浮动,澄清除虑。

兀自在他的房里坐了多时,脑中杂杂乱乱也不知想着什么。不时唇边勾起微笑,不时又有些意兴阑珊。

冬日的夜极静,青凉观的大门旧了,“吱嘎”推门的声音让我浑身一震。想必是李辰檐回来了。慌忙起身间,不小心被脚下的椅子绊倒,肩上又是钻心的疼。

我急急忙忙跑了出去,从另一侧绕到前殿。落雪无声,沾地为雨,纷纷扬扬从空洞的夜空洒下,仿若往事纷至杳来。观中另一侧有沉稳的脚步声,在湿润的地上起落无常。

犹记得春日迟迟,一人呷茶淡笑,玩笑说我们感情甚笃,定亲是迟早的事。他拉着我向前走,长袖生风,意气风发的模样,不是今日隐忍难当。

记得夏光明媚的林间,草叶发出喀嚓清响,他知我遇难,费尽心力四处寻我,追来护城林时,挂着轻笑的调侃容颜温润如玉,那时候,我以为即便沦落天涯,他也会将我寻到。

于是我便执着地,傻气又任性地笃信了一人。哪怕前方荆棘重重,从此以往,也愿只身相随,踏遍天下美景,路过万里江山,直到命运的断痕,直到生命的涯涘。

我现在明白,许多事,不是我执着寻求就能皆大欢喜。就如一个人生性洒脱,彰显的只是一往无前的表象,谁又知道她心里有过几番痛定思痛。

我想我只能在缘分变得稀薄,情愫变得苍白之时,努力去抓住那些飞花逐雨的零碎过往,然后按照自己的初衷,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院中一场雨雪已住,地上水意泠泠,疏影横斜。我步回前院,李辰檐屋里的灯还亮着,窗纸上影影绰绰映着一个好看的轮廓。

正走到回廊转角,却听开门声突兀地将夜色打破。我回身,见李辰檐慢步走出,在我屋前止住脚步。夜深沉,月色濛悠。他落寞且修长的身影,静静立于我的屋前,如我静静立于黑暗一角。不过丈远的距离,蔓伸出的却是今夕何夕,咫尺天涯。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

辰檐,花好月圆良辰吉时,你来府提亲,辛苦遭逢至今,可曾悔过?

第六章北青萝(三)

5

第二日,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伤口处结痂,换了药后便觉得好了许多,虽不能大动却也算自如了,我拍拍左臂,对楛璃乐道:“生龙活虎的霍小茴又回来了。”

楛璃轻呔一声,笑道:“懒人有懒福,你这伤倒好得快。”随即去厨房端了碗热粥回来,“快起来吃东西。”

我洗了脸,端起热粥吹了一口,香味诱人,半日未曾进食,不由食指大动。

正在吃,楛璃犹疑片刻说:“李辰檐回来了,今早我撞见他。”我顿了顿,想起昨晚雨雪初停,一人静立于我的房前,支吾应了一声,一口喝完粥拿着空碗去后院厨房。

出了门见李逸然在院里练剑,调侃笑说:“经一事长一智,昨天混战一番,然小弟也开始好好练功夫了?”

李逸然忙收了剑,盯了我半晌,问:“小茴姐好多了?”

我笑着点点头,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生命力极强,自然好多了。”

李逸然跟上来,站在一旁,见我将碗放进槽子里洗干净,帮我收了桌面,奇道:“昨日看你疼得竭斯底里,这会儿结痂了倒跟没事人似的,不痛了?”

我道:“痛倒是还有一点,不碍事了。”

李逸然沉吟了一下,又说:“今天一早碰见大哥,他问我昨天是不是有人去过他房间。”

我心中一怔,背过身将碗放到架子上:“哦,为什么?”

“大哥说那人受伤了,因为卧榻上滴了血迹。”

我蓦然想起昨晚慌忙离开李辰檐屋子时,被凳子绊倒,肩上一阵疼痛锥心刺骨,回屋发现那一块衣衫全被血液浸红了。

随便找了一个鸡毛掸子,我装模做样开始收拾起厨房,“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就怕他等下又要问我,小茴姐,你说我该怎么…”李逸然忽然便不吱声了。

“你就跟他说是我受伤了,但千万别说是昨天被剑刺伤的。嗯…说我不小心撞到了,没什么大碍。”

“小茴姐…”李逸然的声音迟疑起来。

“你别担心,剐点肉流点血又没要了我的命。再说了,楛璃张立春绝不会多嘴。念真老道忘性又大,只要你瞒着你大哥,绝对不会被拆穿。”

“小茴姐…”李逸然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悲愤。

“我知道你怕我难过,我不说不过是嫌麻烦。昨天场面那么乱,被剑刺伤是很正常的,也就是我身子骨娇贵,若换了楛璃,这会儿都跟你一起舞剑了。这点小破事,你跟辰檐说了也就多个人烦心,有什么好处?”我用鸡毛掸子将厨房大大小小角落扫荡完毕后,转身笑道:“你说是不…是…”

厨房门口,李逸然满脸凄恻的苦笑,他身旁还立着一个人,背着光站着,一袭月白长袍煞是好看,仿佛所有的日晖都比不上他的光华,尽敛在身后。

我干笑了几声:“哈,辰檐,你回来啦?”

空气被沉默凝固,少顷,李辰檐才抬手指了指我手里光秃秃的鸡毛掸子,笑道:“小怪一大早就这么勤劳,把厨房装点成鸡窝?”

我环顾四周,土黄鸡毛随处可见,尴尬笑道:“是啊是啊,我还约了楛璃打扫厢房,先走一步啦。”

李辰檐又笑:“楛璃刚才出门去了,张兄跟了出去,劳我过来与你说一声。”

我“哦”了一声,想尽办法要逃走,李辰檐看穿了我的心思,“念真老道说是去梅山了,也不在。”他道。

我悲愤交加地望着李逸然:“然小弟不是说要给我看看你新练的剑法么?”

李逸然还未回答,李辰檐便清清淡淡看了他一眼,“那套剑法,你练好了么?”

李逸然一愣,忙知趣答道:“还有几处需要好好琢磨,小茴姐,我改天耍给你看啊。”话音刚落,脚底抹油,留了。

我愣在原地,半晌强笑道:“我看看逸然去。”语落迈脚,手腕蓦然被抓住,李辰檐的声音淡若疏烟:“你受伤了。”

“没有。”

他绕到我面前,“昨夜我的床榻上有血迹,有人来过我房间,帮我点了沉水香。小茴,你一向喜欢沉水香,出门也不忘带几支。”

我笑得脸皮发酸,眼睛涨疼:“小伤,不碍事。”

“让我看看。”李辰檐伸手触到我的衣襟。

我连忙退开,努力扯起嘴角调侃:“你这是调戏。”

“让我看看!”李辰檐冷叱道。他的隐忍的眼神中带着怒意,手在半空悬着,手指屈伸犹疑,最终垂了下去。

我脸上的轻松表情再也挂不住了,淡笑了两声,竟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呜咽。他忽然伸手将我拉到身边,“小茴,让我看看。”他说,用一种从未曾有过的语调,沙哑温柔,且令人疼痛。

然而就在他掀开衣襟的那一刹那,我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猛然打开他的手,用力将他推开,大叫道:“你去找心里想看的人看吧!”

李辰檐怔在原地,目色从震惊逐渐变得神伤。喉间哽咽难耐,或者他莫测的时候会让我无着,但是看着他难过我会伤心。

我只是无奈地望向他,边退边苦笑道:“何必来找我呢?”说罢我背过身,转身朝院外跑去。

初冬的风迎面袭来,如冰凉的手帮我逝去脸上的泪珠。在凛冽又干燥的天气里,泪痕也风干了,原来伤痛可以来得快去得快。只不知心里逐分逐秒,不断下沉的钝重情愫,究竟何所起,何所终。

6

刚走出青凉观的大门,我就后悔不已。桦辛镇对我而言全然陌生,石板铺的长街,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岔口。怪只怪我慌不择路,早知刚才就逃回房里。

我定了定神,心道既来之,则安之,未防迷路我就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再折回来,反正熬到天黑所有人回了我再回去。

此镇毫无特色,街边清一色的方正店铺,木板作的门。我走了一个多时辰,至一街边小面馆,篷子伸出街面,挂着激战白布风灯,中间一个方形招牌,上面写着“曾记面馆”四字。

老板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叟,身材矮胖,神采奕奕,见了我招呼起来道:“看姑娘的样子定是累了,我这里的面分量足又便宜,姑娘来一碗?”

冬日的阳光白花花得耀目,加之身上有伤,在日头下走久了确实疲惫。听他一招呼,我所幸顺他言要了一碗阳春小面。不多时,一碗香喷喷的面便摆在我面前。老板听说我是外地来的,又送了一壶乌龙茶,烹法得当,清香四溢。

吃了一阵后发现不对劲,暗自抬眼朝四周望去,不远两桌的客人皆未认真进食,而是注意着我这边的动静。心下暗叫不好,恐怕是落了什么圈套。

脑中这么一想,我即刻将一锭碎银放在桌上,起身朝老板笑笑,转身便走。

“一碗面只要三钱,姑娘且等等。”

充满笑意的声音让我不由心中一寒,连忙加快脚步。忽然身后衣袍翻动,两个大汉腾空跃过,拦在我面前,正是先前面馆中的客人:“姑娘何必急着走,还未找钱呢。”

我抿了抿唇,此刻别无他法,不如挑明了直说:“你们要多少银子?”

“那就看姑娘给得起多少了。”

那二人揉揉拳头,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只好跟着他们回了店铺。那老板上下打量我一番,满意地笑起来:“我看这位姑娘出手大方,想必家中殷实。若只向姑娘讨几百两银子,岂非大材小用。”

我凝然问道:“你们又待如何?”

老板笑着说:“只有请姑娘在我这里屈就几天了。”说罢,他伸手一挥,两个大汉拿出根麻绳,朝我身上绑来。

绳子圈过我脖颈,从肩上缠下勒住昨日的伤口,火辣辣疼了起来。曾记面馆这一处被那两名大汉和桌椅挡住,另一面支起木栏,无人能见里间状况。加之面馆食客多半时老板手下,我若大叫只会对自己不利。

思绪千般然而不得其法,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绑我的两个汉子齿牙咧嘴叫嚷起来,跌倒在地。

一个身着绛紫锦帛长衣的人负手立于铺前:“曾老板越发胆大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绑人!”

面馆老板挺严,吓得身子直哆嗦,忙弓背哈腰:“二少爷怎么来了?蓬荜生辉啊这真是,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二少爷上茶!”

姬扬走近几步,帮我解开身上的绳子,“你还好?”

我点点头。

他挥了挥手,跟老板说:“这样的事,只要再被我撞见一次,我就派人来把你的面馆夷平了!”

曾记老板又是一阵点头哈腰,巴不得姬扬派人来夷平他的面馆似的。

“跟我走。”姬扬淡淡了说一句,转身迈开步子。

走至一处巷口再转个弯,一脸暖帐马车停在那里。

我蹙起眉头,不解问道:“你这是…”

“跟我去津月城一趟。”姬扬道。

我想了想,摇头说:“不了,晚一些我还是要回去的。”

“等下我自会送你回来。”姬扬顿了顿,问道:“你不相信我?”

我笑起来说:“若姬二少爷想要害我,早就动手了。昨日若非你及时收掌,小茴的半边身子恐怕都废了。”

姬扬蹙了蹙眉:“你左肩有伤竟然一声不吭,若非我掌风回力时感到你伤口被撕开,你恐怕这条命都保不住。”他走进一步,盯着我的脸:“我知你当时难过,就这么想寻死不成?”

我愣住,随即边笑边摆手道:“我每日都想怎么活得长久一些,昨日你结掌太突然,我怎么来得及跟你说我有伤。”顿了顿我又说,“何况若不是二少爷及时带人离开,那姬圆憨恐怕命人将客栈围住,放箭矢将我等狙杀其中。”

“你竟然知道?!”

我得意地扬起嘴角:“姬圆憨当时假意离开,却不想庭院中池塘冰面映出了匍匐在房顶的弓箭手,若非二少爷出现,我等不知如何脱险的好。”

姬扬怔了怔,低声道:“那日我喝了酒,却也有些冲动,冒犯了。”随即拍了拍马匹:“不是我要见你,是风和前辈。”

“干爹?!”我喜道。

姬扬点了点头:“他前些日子来信说会来姬州,让我于今日带你去旗江酒楼见他。”

“正好!”我乐道,“他的见面礼我还随身带着,愁着没机会给他。”说罢,我喜滋滋跳上了马车。

姬扬纳闷地看着我,无奈笑道:“你才受了伤,又差点被人绑走,这会儿倒恢复得快。”

第六章北青萝(四)

7

旗江楼是一个气派大酒楼,三层高,檐牙高啄,雕梁画栋。第一层楼接待一般客人,二层接待常客,三层只有身份高贵特殊的人才能上去,且只有五个雅间,间内宽敞清雅,屏开孔雀,幕展东风。

姬扬带我再三楼绕了一圈都不见风和人影。他沉吟一阵忽然展颜笑道:“跟我来。”随即又出来酒楼,沿街而行数步,在一个名曰“旗江茶馆”的寻常茶馆看见风和。

茶馆仅一层,里面轩敞,墙壁用竹子排序结成,上面间或点缀用蓝纸靛纸折的牵牛与杜鹃花,以绒线作藤蔓,春意盎然的淡雅景象。茶馆中人不多,均被一袭白衣墨发的身影吸引住。

风和见我来了,嘻嘻一笑,招了招手,拍拍身边的凳子。

“前辈。”姬扬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模样倒是恭敬得很。

风和点点头,随即笑问我:“小茴儿这两天心情不好吧。”

我忘乎所以摇摇头:“见到干爹心情还不错。”走前两步在他身边坐下,“你怎么谁都认识?”

风和揉揉我的头发如同我摸毛球,“声名远播,流芳百世。”

姬扬又毕恭毕敬地拱手:“风前辈曾来府上一趟,风华绝代之武艺,让姬某毕生难忘。”

风和见我忙着理头发,笑道:“一揉你的头发,你就忙着打理,这点挺像一个人。”

我努努嘴,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边揉边道:“所有人头发被弄乱了,都会伸手去理的。”

谁知手才放开,风和的头发就如丝缎一般直直垂下,丝毫不乱。我愣住,半晌道:“你不是寻常人,你例外。”

姬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风和得意笑道:“确实,我俊美非常,不是一般人可比。”

姬扬吞了两口唾沫,方才坐下,又问:“为何前辈不在旗江酒楼等?”

风和扬头又是一副得意神色:“在这里刺激刺激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在旗江酒楼让那些达官显贵们见了我这般风华,若心中不平泄愤于苍生,指不定就是一场天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