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父亲让我接近归陌的目的。

——凰引图的秘密,只有每一代的圣女才会知道。

归陌十二岁正式戴上圣女玉冠的时候,我十六岁,那年开始就有许多年纪相仿的女弟子向我示好,苗疆少女大胆热情,不拘礼教。我起初也因为好奇和冲动与她们周旋,但没几次就觉得烦腻,女子无非如此,莺莺燕燕的纠缠,无趣得很。

归陌看在眼里,便让我教她骑马,我得以脱身,整日陪着她在山里溜达。她喜欢穿红衣服,也喜欢骑红马,整个人红艳艳得就像一面旗子,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她大声的笑着说:“夜棠,我们两个比赛,你若是追不上我,我就把你脱光了绑在屋子里,让寨子里的姐姐们来参观!”

为了不让那些热情的姑娘占便宜,我只好每次都赢她。

可是赢了她,她又不开心,通常嘟着嘴半天都不理我。

久而久之我终于明白,比赛十次只能赢五次,剩下五次要输给她,输了以后再找好玩的东西哄一哄,她心里一高兴,就不会把我丢给那些姑娘了。

其实我也知道,她不会真的那么做,她舍不得。我是她唯一的玩伴,只有我肯陪着她玩那些普通孩子的游戏。大祭司们对她很严格,而她唯一的亲人——那位被她亲身父亲利用又无情抛弃的前代圣女,对她只有从那个男人身上转嫁而来的恨。

只有我知道,她其实很寂寞。

一年之后,听说被关在山崖另一边的前代圣女死了。

知道消息的那一天,归陌来找我,说有个寨子的首领送了她一匹好马,性子烈,她要我陪他一起去驯服。

那匹马真的很野,她一次又一次骑上去,又一次又一次被甩下来,摔得遍体鳞伤。我看不下去,当她第二十次摔进泥泞的时候,跑上前用力的搂住她瘦弱的肩膀。

“你是傻瓜吗?不知道疼?”没见过比她更倔的姑娘。

可是她却把头埋在我的肩上,一句话也不说,好半天,我感觉到肩上的衣服一片冰凉的濡湿,顿时愣住了。

她在哭。

“圣女…”

“他们…他们就这么把她扔下了山崖,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她是我娘啊!”她用细小的手臂紧紧的攀着我的脖子,柔软的发丝擦过我的耳边,“虽然她对我很凶,可是…可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要那么对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夜棠,我讨厌做圣女…”

她已不像儿时哭的那样肆意,可一声声的哽咽,却伴着冰凉的泪水,在我胸口的地方晕出一片陌生的滚烫。

我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没事,你还有我呢。我做你的亲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想过凰引图,没想过父亲,这还是第一次。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归陌出落的越发漂亮,一身红衣,,明媚的好像盛开的杜鹃。各个寨子里陆续有人来提亲,只是她的心思始终不在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身上,她跟我说,若是要嫁,就要嫁一个天下无双的人。

我笑了笑,天下那么大,朱衣门却偏安一隅,哪能真遇到无双的人?

她看不上别人,这让我莫名的安心。再加上父亲也替我回绝了一干求亲的女子,我便乐的清闲,整天和她在一起,不是习武就是游玩。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叫她陌陌,整个朱衣门,唯有我有这样的权力。

我想,我于她,终究是和别人不同的。这个认知,让人十分高兴。

但是且兰的血脉终是需要传承,即使她再不愿意,也必须有一个夫婿。大祭司们开始为她物色合适的人选,看着各种画像和卷宗在各位祭司的手中传递,我实在觉得烦躁,隐隐的不悦。直到父亲将我叫进房里,他看着我的眼睛,问道:“夜棠,你想不想娶圣女?”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一瞬间剧烈而莽撞,张口结舌。父亲也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青梅竹马,焉能无情?我懂。”

我觉得脸上有点烫,低下头:“父亲,这是不被允许的。”教规有令,圣女不能下嫁给教徒,即使我想,也没有这样的资格。

父亲却说:“我说可以,就是可以。如果她不是圣女,你为什么不能娶她?”

不是圣女?我看着父亲若有所思的脸,他眼中有着深沉算计的光芒。

就是在那一天,我知道了父亲暗中筹谋已久的计划,以及他许诺给我的未来。

“夜棠,只要拿到了凰引图,她这一辈子,都是你的。”

一辈子,多么诱人。

那一晚,我的梦里全是一个红衣纷飞笑容明媚的姑娘,她骑着马朝我奔来,远远的喊着:“夜棠,你愿不愿意娶我?我要跟着你一辈子!”

离陌陌十七岁生日还有几个月的时候,大祭司们终于替她选定了夫婿。据说是中原武林一个声名显赫的世家公子,正巧在南疆遇险,被大祭司们所救。获救的条件就是成为陌陌的丈夫。

即使明白父亲和他的同党只是想利用那个人的身份来为即将到来的动乱做挡箭牌,我的心里还是很不高兴。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不管真假,我都已经开始讨厌那个人。

叫做苏嬴的世家公子到来那一天,大祭司们派了白莲坛的护法月锦容带领一众弟子迎接,我随父亲等在总坛的大殿上。人还没到,便听到一众女弟子们按捺不住的窃窃私语。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嬴。

见到他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仙子”这个词,也是可以用来形容男人的。

他的五官长得很完美,却不阴柔,更难得的是周身淡如月华的气质,明明拒人于千里之外,顾盼之间却又吸引着人想要靠近——那是整个南疆都不可能有的风姿卓绝的男子。我清晰的看到那些带着他走进大殿的女弟子爱慕不舍的眼光,就连一向清高的月锦容都是其中之一。

他很特别,我皱了皱眉,更加不喜欢这个人。

因为我了解陌陌。

果然,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抬起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呆呆的说:“你…真好看。”

苏嬴转头避开她的触摸,漂亮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抗拒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很想冲上去揍他,可是没有来得及,陌陌已经拉着他的袖子转过身去,吃吃笑着,满脸红晕:“你叫什么名字?你会骑马吗?我带你去后山玩吧…”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才发现手心里已经被指尖狠狠的掐出了红痕。

我讨厌苏嬴。我知道,那叫做,嫉妒。

婚礼之前,陌陌和苏嬴有很多时间相处。但该死的,他根本不在乎。

陌陌要和他比赛骑马,他答应了,却无心于此,任她一个人拼了命的策马狂奔,只有我不放心的跟在她身后,就怕她脾气一上来,宁可摔断脖子也不肯停下来;

陌陌邀他一起去看盛开的杜鹃,他也答应了,却只是一个人倚在树干上望着天空一言不发,完全不看在花海中旋舞如飞的女子,就好像她不存在一般;

陌陌把自己十七年里听过的所有有趣的事情讲给他听,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陌陌为了逗他开心,不顾危险去采摘稀有的七彩兰花,几乎摔成重伤;陌陌为了他的冷淡而哭,却又在一转眼之间,笑眯眯的说道:“嬴哥哥,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她很喜欢他,喜欢到不惜放低自己的身段,不惜压抑自己的天性,亦步亦趋的讨好他,为他的一点点温柔对待而欢呼雀跃。

她红着脸对我说:“夜棠,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天下无双的人。”

却原来不是没有心思,只是还没有遇到。

我越来越生气,却也,越来越心疼。生气她根本看不到谁才是珍惜她的人,心疼她没有回报的付出…那种疼痛日日啃噬着我的身体肤发,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于是学会了笑。笑的越温柔,心里就越冷。

渐渐的,我很少去见她,整天跟着父亲在青阳坛中研习各个祭坛的秘术。父亲倾囊相授,他告诉我,很多朱衣门的门人早就想摆脱束缚,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闯天下。他说,夜棠,事成之后,我把整个朱衣门交给你,你要好好的带着大家,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我数着日子,不看她的脸,不听她的声音,让自己的心变得冷硬。既然已经决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陪着她,那么这一段日子的放手,就不必在乎。

她会受伤的,苏嬴不爱她——但是,她总有一天会忘记他,她有我,就够了。

婚礼那一天,是我亲手将忘忧蛊下在了她的合卺酒里。

我笑着对她说:“丫头,我陪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终于要嫁人了。”

一饮而尽,没有人看见我眼中的悲哀和寂寞。

她也看不见。她的头上蒙着鲜红的锦帕,一摇一摇的,我知道她在笑。她的眼里只有苏嬴。

若是上天没有赐予缘分,那就靠自己来争取吧。

那天夜里,一场早有预谋的杀戮血洗了朱衣门总坛,很多人在沉醉中被夺去性命,我冷眼看着苏嬴披着外衣从新房里匆匆赶出来,追着父亲的身影遁入深山,一去不回。

我哪里也没有去,直到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在鲜血和尸体中慌不择路的奔走,神色茫然而惶恐,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我知道,忘忧蛊已经让她忘记了一切。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转身,轻叹道:“陌陌,我来晚了…”

是的,我来晚了。明明先认识,却没有让她先爱上我。

后来,她真的把从前彻底的忘了,朱衣门也好圣女也好苏嬴也好我也好,全都忘了;

后来,我才知道洞房之夜竟让她怀上了身孕,她生产的时候叫的撕心裂肺,我不顾规矩进房握紧她的手,那一刻什么都顾不上,只想要她平安;

后来,我曾经想过杀死那个孩子,可是看到她抱着小宝宝满足微笑的模样,终于还是把手里的毒药藏了起来;

后来,我给她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归陌,莫归——莫桂儿,只希望她能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我留下玄武照顾他们,然后带领追随父亲的朱衣门门人走出了十万大山,走上了他们想要的那条路。

五年之后,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五年之后,所有的往事都已经消弭了痕迹。

我曾许诺过的一辈子,我所有的夙愿——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你而已。

那一天,我看着她从河边走来,慢慢握起有些汗湿颤抖的手掌,笑着,说道:“桂儿,我回来了。”

————————————《西风独自凉》完—————————————————

第十九章 情丝长(三)

此后五天,桂儿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山谷。

那天之后,苏嬴又出去过一次,带回换洗衣物和食物。毕竟是世家公子,就算落难了,也和青龙那种茹毛饮血的杀手不一样。

如苏嬴所料,崖下有许多洞穴,他们捡了一个窄小避风的地方歇息,安心养伤。

苏嬴肩上的箭伤虽深,幸好没有伤及骨头,和桂儿比起来算是轻了,他本人也不甚在意。桂儿见他一只手换药不方便,便主动提出帮忙。只是虽然如此,却刻意和他保持了距离,不是看不到他眼中的无措和黯然,只是她还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她不想一错再错。

在谷中的第三天,苏嬴意外的在水潭底找回了白玉箫。

虽然是无坚不摧的海底寒玉,但是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路磕碰掉落,箫身上还是添了几道细小的裂痕,桂儿看见后难免又想起那天的事来,庆幸,歉疚,感激,却又无奈尴尬,剪不断理还乱,索性不想,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伤势倒是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等到第六天的时候,谷中飞来了一只通体墨黑的鹰,随着黑鹰而来的是带着上好的金创药的念一和牵着马的白洛。

念一当下给两人重新换了药,又查看了桂儿伤口愈合的情况。一个时辰之后,苏嬴便抱着她上马,抄近路赶往王城寿阳。

一路上远远望见砚山峡谷,曾经染满血腥的地方如今却一片白地,惟有陡峭的山壁和穿峡而过的风声依旧,仿若死去之人徘徊不去的幽魂。

出了山,才发现山中五日平静安然,世上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殇阳王灵柩入陵当晚,太子麟王与宠妃幽燕夫人被来历不明的刺客追杀,双双死在砚山峡谷,随行的百余士兵一同毙命,无一生还。

太子一死,朝堂之上立刻乱了套。国不可一日无主,可这个“主”到底是哪一位,却让文武百官和各位宗亲皇族犯了难。

若是放在国葬大典之前,这个选择不难。星罗公主虽然长处深宫无甚功绩,但和扶月侯的弑上作乱比起来,却算得上是品行端正,无可指摘。但是麟王在国葬大典上的态度转变和典礼之后的一席话,却让情势大为改观。

桂儿走得早,并没有听见那段话。大致的意思是说经过调查,殇阳王之死和扶月侯并没有关系,太子中毒染病一事也另有蹊跷。皇室已遣密使暗中查访真正的凶手,不日即有结果。今后若有人再听信流言,必加严惩等等。

最后麟王还特意说了一句,“此后枭阳国兴盛,还要靠本王和侯爷兄弟同心。”

这话说的很妙,虽未言明,但朝中诸臣哪一个不是玲珑心窍的人?麟王这话,是扶月侯就要得势了!

因此麟王之死经过最初的一团混乱之后,有心计有野心的朝臣都开始暗中选择新的主子。二选一,看似不难,却像赌博一般,选对了,就是飞黄腾达的富贵,选错了,可能就要赔上家身性命万劫不复。

苏嬴告诉桂儿,麟王之所以会突然改变态度,不光是因为他带来神医念一治好了他的病,也不只是因为他替他查出了下毒一事与星罗公主有关,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那幅凰引图。

且兰国留下的无数财宝对于想要改革国政扩张领土的麟王来说,远比父亲之死的真相要有吸引力,更比一个除了头衔一无所有的皇妹要重要得多。

“结果还是你帮了阿垚。”他在替她换药的时候,指尖轻轻拂过她耳畔的发梢,带着笑意道,“他一直想要报答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他。”

想到百里垚的笑容,桂儿也变得开心起来,忍不住开玩笑道:“不如等他做了皇帝,把我收进后宫做个小嫔妃吧,管吃管喝,我的下半辈子也不愁了。”

肩膀上的手一顿,片刻后,他从身后紧紧搂住她的腰,低低的哼了一声:“休想。”

快要接近寿阳城的时候,宫里又传来了新的动向。

对他们来说,这个消息不错——扶月侯与南山君联合了麟王留下的军队,趁夜色占领了整座寿阳宫。等到第二天星罗公主收到消息的时候,她的二哥,那个平时看似吊儿郎当的闲散侯爷,已然成为帝阙的新主人。

事情不复杂,贵在先机。南山君本就巧舌如簧,动摇麟王旧部的军心不是难事。加上守卫寿阳宫的禁卫军早在苏嬴最初入京时就已经打点好,如今时机一旦成熟,里应外合,顺理成章,连半个伤亡的人都没有。

虽然麟王意外身死输了一局,但此次扶月侯全胜,扳回一城。

更让桂儿高兴的是,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元宝。

那时候,元宝正在一个农家小院里和几条高大雪白的獒犬嬉戏。躲避起来步法灵动,极有章法,懂武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几只极有灵性的獒犬正在帮助他练习轻功步伐。孩子玩的不亦乐乎,甚至没有注意到篱笆后面多了几个人。

茅屋的门口站着一个袒着衣襟的胖子,正眯着小眼睛,摇着大蒲扇,笑眯眯的活像一尊欢喜弥勒佛。

他的视线迎上门口的人,呵呵一笑道:“小三子,几天不见,可是清减了不少。”

正在玩耍的元宝听到这话,倏地抬起头来,满脸欢喜,正要迎上前去,却一眼看到了苏嬴身边的桂儿,脚步不由一滞。

他用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篱笆后头的女子,突然间转过身去,一身不响的走进了最里头的一间茅屋,然后当着一群人的面用力的关上门,怦的一声响,把院子里那几只獒犬惊得低声吠叫起来。

桂儿自然知道自家儿子的别扭脾气,叹了口气,提着裙子追上去拍门。怎奈元宝装聋作哑,桂儿在门外站了片刻,突然提起脚,一脚将薄薄的门板踹了个大洞,然后掸了掸裙子走了进去。

念一见多不怪的轻宣一声佛号,那胖老头却连扇子都忘了摇,一脸惊愕的望着苏嬴:“这…这闺女儿是谁?怎的一来就把老朽的屋子踹了?”

苏嬴笑了笑,走上前去:“笑老莫怪,她是怀慈的娘亲。”

“娘亲?”这回胖老头手里的扇子干脆掉了地,蓦然大吼一声道:“小三子,她…她是你老婆?”

桂儿一脚踹开门,听得屋里短促的叫了一声,像是被吓到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元宝?”她试探着叫了一声,见没有回答,又叫了一声,“元宝,你是不是还在生娘的气?”

里屋里,元宝躺在床上拿被子蒙着头,小小的身子背朝着她,一动不动。

桂儿轻轻的走过去,在床沿坐下,叹了口气:“乖儿子,别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对,我给你认错好不好?娘那时候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床上的小人儿动了动,闷闷的声音传来:“去年过年的时候你还说就算一辈子只能吃烤红薯也不会丢下我。”

这句话一口气说完,连停顿也没有。桂儿不禁想起了那时候在山村中一无所有相依为命却单纯美好的日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儿子,今时不同往日啊。你看,你跟着白洛青晖可以学到上乘的武功,渊博的学问,能吃到好吃的白米饭,你还有一个又有钱又有地位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的…”

“爹”字还没有说出口,被子突然掀开,一脸怒容的元宝挥开她的手,坐直身体道:“就因为这样所以你就不要我了吗?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跟着你吃烤红薯?你别欺负我年纪小…”

话还没说完,骤然睁大了眼睛瞪着眼前捂着肩膀倒抽冷气的女子,她的脸色竟然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怎…怎么了?”

“没事啦。”桂儿想要继续去摸他的头发,“乖儿子,娘知道你孝顺,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的。”

等她抬起手,元宝才发现她的左半边身子几乎缠满了绷带,行动也十分僵硬,惊道:“你受伤了?”而且很显然,伤势很重。

他的心一下子有些发凉,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稍稍一想,那一丝怒气和埋怨已经消散了许多,闷闷道:“你…你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会遇到危险,所以才把我扔给美人叔叔?”

桂儿惊讶于儿子的敏锐,虽不全中,却也不远矣。

“元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真是笨!”元宝想要伸出小手碰触她的伤口,却又不敢,僵在半空里,握着小拳头哼哼唧唧,“你怎么那么笨啊…你可以告诉我的嘛,你跟我说清楚不就好了,我一定会乖乖的跟着美人叔叔走的,绝不会拖累你。你…你…”

“你”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张小嘴撅得半天高,大黑眼睛却水润润的,也不知道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

桂儿却掌不住笑了,元宝的这个模样尤其像苏嬴,明明心里已经妥协却偏要嘴硬。笑着笑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一把搂住那个久违了的温暖的小身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都抹在他的后背上,呢喃道:“元宝…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元宝呆呆的坐在床上,一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自家娘亲一向不靠谱,但是抱着他大哭还是头一回,他想起青晖叔叔教导过,男人要变强,才能成为女人的依靠。于是小手掌无措的落下来,扒住桂儿的肩头,皱了皱小鼻子:“娘…娘你别哭啦,我没有生你的气,真的,真的…呜呜呜…你别哭啦,你再哭我也要哭了啦…呜呜呜呜…”

小小男子汉终于完全破功,搂着娘亲全没形象的大哭起来。

清雅绝俗的白衣男子倚在门口,远远的看着哭成一团的母子二人,笑意渐渐在唇角蔓延开去,刹那醉倒满山秋叶。

第二十章 再而错(一)

苏嬴父亲的这位故友退出江湖后一直隐居在枭阳王城,小辈们尊称他一声“笑老”。这些日子,元宝便是住在笑老的小院子里,和他豢养的三只白獒犬玩耍练功。

见到元宝的第二天,苏嬴和桂儿一同进宫去见百里垚。

当桂儿在崇福殿中再次见到百里垚的时候,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那个坐在宽大的檀木桌背后的年轻男子,穿着华贵的暗紫色长袍,繁复的襟扣一丝不苟,长长的黑发整齐的披下,再不是从前浪迹江湖时狂放落拓的模样,就连那对飞扬的浓眉,也似乎沉静下来。

曾经自由不羁的鹰,如今却不得不居于这金碧辉煌的牢笼中,她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对是错,不禁想起那次他面对至交好友的尸体时压抑的哭泣声。有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的双手能改变命运,可最后,却不知不觉中被命运磨砺的面目全非。

那么她呢,是否也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