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生听见了,立刻要往屋外走:“厨子早走了,我给营座煮点儿粥垫垫肚子?”

何若龙见状,当即拦道:“张副官,大半夜了,你歇你的,这活儿我也能干。”

张春生被他堵了一句,眼睁睁的望着小鹿和何若龙往后院去了。

厨房里只有油灯照明。何若龙从柴房里抱回柴禾,点了一炉温吞吞的小火,火上架着一锅咕咕嘟嘟的白米粥。

小鹿坐在灶旁的小板凳上,身边是温暖的火光与水汽,面前是何若龙。很久很久没有和朋友这样安静的坐在一起闲聊了,细细的算一算时间,几乎有五年。热空气暖红了他的脸,他如同酒醉一般微微的昏沉了,也不想动,也不想说,只想这样沉默的多坐一会儿。

身体懒洋洋的,头脑却是活跃的,冷不丁的,他想起了程世腾。

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想这个人,禁止了三年,终于让对方的面目渐渐模糊。那是个让小鹿想和他同归于尽的人,不能想,想了伤神又伤心。

把心思硬从程世腾身上拽回来,他抬眼去看何若龙。何若龙起了身,从锅里给他盛了一小碗很稀的白米粥。他记得对方左臂还带着伤,于是起身主动伸手接了碗。隔着腾腾的蒸汽,何若龙回头对他说了一句:“小心点儿,特别烫。”

这句话说得低而温柔,带着自自然然的亲近劲儿。小鹿脸上没反应,心里很欢喜。坐下去低了头,他捧着碗,一边吹气一边慢慢的喝。

何若龙也捧着一碗热粥坐下了,灶前地方逼仄,他的膝盖顶了小鹿的膝盖。两个人没话说,单是呼呼噜噜的喝粥,喝完一碗再来一碗,烫出满头的热汗。

小鹿喝过两碗,忽然问道:“你头上的伤,怎么样了?”

何若龙深深的一低头:“你自己看。”

小鹿拨开他汗湿的短头发:“你当时为什么不屈服?”

何若龙任他用指尖触碰自己结了痂的伤:“当时以为自己是死定了,横竖一死,犯不上临死之前还当一回软蛋。再说,那时候看你是个小兄弟,也不服你。”

小鹿收回了手:“现在服了吗?”

何若龙抬起头:“不是服不服的事儿,现在我当你是朋友。”

小鹿笑了:“我没有朋友。”

何若龙想了一下,也笑了:“我那些弟兄里面,有处得特别好的,也算是朋友吧,可惜那一夜被你的兵全打死了。”

小鹿听了他这个轻描淡写的语气,就知道这人从根子上,和土匪就不是一路人。他那些弟兄死了,他竟然一点也不惋惜哀悼。这个人的心,硬起来也许会相当的硬。

但小鹿还是觉得他好,好得都说不出他哪里好。

两人吃饱之后,各自回房休息。翌日上午,小鹿让张春生把信邮寄了出去。结果不出两天的工夫,回应的电报便到了。

电报是从张家口发过来的,但看内容,却是让小鹿带着何若龙往天津去。因为程廷礼不是常驻张家口,一旦闲了,还是得回天津那个花花世界。

小鹿认为自己没有白白的绞尽脑汁写信,果然成功的勾起了程廷礼对何若龙的兴趣。程廷礼的兴趣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小鹿认为何若龙俊而不俏,是个典型的男子汉长相,应该不会引动干爹的色心,去一趟也不会有麻烦。而凭着何若龙的谈吐仪表,若是当真入了程廷礼的眼,那么凭着他的才干,得个差事也是很容易的事情。无论得个什么差事,都能混口饭吃,都比当土匪强,更比凌迟示众强。

小鹿本来在这小县城里住得挺好,万分的不愿意再回北平天津,可是为了何若龙,他决定走这一趟。把营里的军务交待安排清楚了,他带上他那一对不甚体面的左膀右臂,领着何若龙启了程。

第五十五章(上)

小鹿抵达天津之后,第一件事是投奔去了察哈尔省政府驻津办事处。凡是察哈尔那边的人到了天津,若是无处落脚,都可以到这办事处里安身。

办事处是一所大院落,里面房屋不少,格局类似公寓,房钱低得可以忽略不计,并且有厨房,置办得出热菜热饭。管事人见来了一位营长,便很惊讶,因为营长不该在钱上犯难,又是这样年轻,应该住饭店找热闹才是正经。

小鹿不肯多说,掏钱定了四间屋子——本来是想定三间的,但是张春生大着胆子提出抗议,表示自己不肯与武魁同室而眠,因为他睡觉轻,而武魁打起呼噜简直如同打雷一般。

张春生从来不提要求,偶尔提了一次,小鹿必要满足他。进了屋子放了行李,小鹿又让伙计从厨房送来了四份炒饭。武魁坐在张春生的屋子里吃,边吃边小声发牢骚:“咱营座也够小气的,来天津卫一趟,第一顿就给咱吃炒饭。”

张春生对小鹿的回护,已经到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这饭炒得不是挺好的吗?”

武魁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炒饭再好它也是炒饭呀!哎,你知道吗?咱营座这回来可没少带钱,他那箱子里,全是现大洋!”

张春生有点不耐烦了:“他要带就带呗,又不是偷的抢的,他带点儿钱怎么了?”

武魁连连摆手:“行行行,我不跟你说了,他是你祖宗。”

小鹿吃过炒饭,喝了一杯热茶,然后又洗漱了一番。何若龙另换了一身新衣服,虽然也是平常的布衣,但是洁净舒展。换完之后走到小鹿面前,他一张双臂,笑着问道:“我这模样,还能上得了台面吧?”

小鹿手捧着一条热毛巾,上下审视了他。他高,但是高得有型有款,是衣服架子的身材,头发梳整齐了,不长不短的,也很配他那张脸。

“好。”小鹿点了头:“很好。”

何若龙笑道:“你在程主席面前把我夸得像花儿似的,结果本人一露面,是个土包子。”

小鹿忽然一抬手,抬到一半又落了下去:“你把衣领再整理一下。”

何若龙看他方才那个势子,分明是要为自己代劳,但是不知怎的,半途又打了退堂鼓。自己仔细的理了理领口,他心里无端的有些失落,要是小鹿根本不抬手,他兴许还不至于失落如斯。

小鹿继续打量着何若龙,越看越觉得他好看,平时不好盯着他瞧,今天得了机会,正好可以看个痛快。围着何若龙转了几个圈,他最后停在了何若龙的身后。当着何若龙的面,他很不愿意碰触对方,可如今对着何若龙的后脑勺,他探险似的鼓起勇气,忽然抬手在对方的后脑勺上摸了一下。

何若龙自己也摸:“是不是头发乱了?”

他这动作太快了,一摸之下,正把小鹿的手捂到了自己头上。两个人都是一愣,随即何若龙下意识的合拢五指,把那只手紧紧的握了住。

然后转过身面对了小鹿,他不松手,同时无端的有些激动:“谢谢你。”

小鹿强行把手抽了出来,被何若龙握过的手,从指尖向上一直酥麻到了小臂。状似无意的转身踱到窗前,他望着窗外,用冷淡的声音说道:“干爹只要情绪好,就会很和气。我一会儿就去打电话,先打听打听风声,如果一切正常,我们就按照计划,马上出发。”

把毛巾往窗台上一放,他说到做到,立刻出门去管事的那里借电话。院中房屋错落,道路曲折。小鹿走出自己所居的那一片地界之后,忽然用力甩了甩手,拔腿开始向前跑。

他心里很快乐,因为何若龙显然是对他有好感的。他太寂寞了,需要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又是如此合他的心意。

第五十五章(下)

小鹿蹦蹦跳跳的打了电话,然后整理身心,以着一本正经的面貌回了来。把那一对话不投机的哼哈二将留在了办事处,他带着何若龙出了门,乘坐洋车直奔了意租界。

程廷礼在天津公馆无数,那公馆里的人是常换常新,也亏得他龙精虎猛,能把这些公馆里面的新人逐个点缀,绝不肯放松了其中任何一位。如今他在意租界内的这桩宅子,是他最得意的住所。公馆主体是一座四层大楼,楼前有草地喷泉,楼后有花园泳池,堪称摩登豪华。

小鹿和何若龙在公馆大门外下了洋车。何若龙仰头欣赏了公馆正面的风光,不由得叹了一声:“鹿营长,你先别急着往里进,让我多瞧几眼。”

小鹿扭头看他:“这有什么可瞧的?”

何若龙脸红了,有些窘迫:“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洋楼。”

小鹿哑然失笑,正当此时,院内的门房迎出来了,见了小鹿,当即笑道:“鹿少爷回来了?老爷也是刚回来不一会儿,说您马上就到,还让我开门等着您呢!”

说完这话,又跑出来一名精壮男仆,用力推开了大门一旁的小铁栅栏门。小鹿对着何若龙一招手,率先通过小门走进了院子。

何若龙连忙跟上了他。布鞋底子踏过彩色瓷砖铺成的甬路,他看见甬路两边的草坪虽然已经枯黄,但还保持着整齐的形状。一只膘肥体壮的大狼狗站在远处,不叫不咬,单是吐着舌头追着他们看。

何若龙在保定念了好几年书,假期时候也曾经跟着同学游过当时的北京城。他自认是见过一点世面的,连说话都能说一口清清楚楚的好官话,让人听不出他的出身来历。然而此刻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的大楼楼门,他这才知道自己什么都没见过,自己是井里观天的那只蛙。

跟着小鹿进入大楼,外面微微的有些阴天,所以楼内提前开了电灯。电灯是倒垂的大吊灯,灯光璀璨,刺人眼目。有军官打扮的年轻人跑了过来,语笑晏晏的向小鹿打招呼。何若龙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一寸厚的羊毛地毯上,万没想到小鹿会是从这种环境里走出来的。

他傻眼了,军官和小鹿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楚,糊里糊涂的跟着小鹿往楼上走,楼梯上也铺着厚地毯,扶手锃亮,栏杆全镂着花。

上到二楼之后,何若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同时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个地方,是平常人巴结一辈子也来不到的,自己走了大运,竟是轻而易举的就进了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是起是落,全看自己这一下子了!

军官带了路,引着小鹿在二楼的楼梯口转了弯,拐进一条幽深的长走廊里。一路走到走廊尽头,军官在一扇半闭着的房门前转了身,抬手轻轻一叩门板,军官随即推门向内探身,也不像个军官的做派,柔声笑道:“军座,鹿少爷带着人到了。”

里面做了什么回答,门外听不清楚,总之那军官随即退出来,侧身对着门内一伸手,笑眯眯说了一个字:“请。”

何若龙又狠狠的一咬牙,心本是一跳一跳的要拱出喉咙口了,被他一口唾沫硬咽了回去。把腰板又挺了挺,他做出落落大方的态度,跟着小鹿迈步进了门。

进门之后,他对着眼前景象,又是一怔。

这间屋子房门不大,门后却是别有洞天,是个空空荡荡的大房间。曳地的金丝绒窗帘全合拢了,房内四周一片黑暗,只在正中央的天花板处吊下一盏水红罩子的大电灯。灯下摆了一张台球桌,桌上滚着几只台球。程廷礼做衬衫马甲的西装打扮,靠着桌边半站半坐,台球桌周围还有几名青年,也是只穿了单薄的衬衫,有几个人的领口大开,衣袖也翻卷着,堪称是衣衫不整。

周遭都黑暗,只有中央一处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这几个人。何若龙看着他们,感觉他们几乎是如鬼似魅的。

这个时候,程廷礼拄着台球杆子转向门口,开口笑了:“小东西,若不是有求于我,你也不会主动回来!”

何若龙听他这话口风不对,当即暗暗的瞟向小鹿。小鹿脸上不红不白,用硬而哑的声音问道:“干爹近来身体可好。”

程廷礼听了这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对着小鹿招了招手:“过来。”

小鹿一言不发,迈步走到了程廷礼面前。

程廷礼把台球杆子往身边青年怀里一搡,然后抓起小鹿一只手,很慎重的送到嘴边,低头吻了一下。

随即将小鹿的手拍上自己的胸膛,他摁着这只手往下慢慢的滑:“你看我这身体……”他的声音软洋洋的带了笑意:“好不好?”

小鹿勃然变色,当即想要动作。可是未等他真动,程廷礼忽然哈哈大笑着松了手,一边笑一边连连拍打了小鹿的肩膀:“不闹了不闹了,再闹我这孩子就要恼了。干爹中午喝了点儿酒,现在还没过劲儿,好孩子,别生气——那什么,那个就是何若龙?”

小鹿也瞬间恢复了常态,平平静静的答道:“是,他就是何若龙。”

程廷礼笑道:“何若龙这小子好像还挺有名,我在张家口跟小王打牌,小王都知道他!”

小鹿不知道“小王”是谁,但是不管怎么样,对于何若龙来讲,“有名”总是一件好事情。

程廷礼站起了身,和小鹿站成了肩并肩。他本来就比小鹿高一点,这两年又微微的有点发福,相比之下,小鹿就苗条成了少年模样。在看何若龙之前,程廷礼又扫了小鹿一眼。小鹿那个喇嘛脑袋,在他眼中也很有趣。非得是最不爱美的青年,才能把脑袋剃成这样。

“换个地方。”他语气轻松的说道:“找间亮堂屋子,我好好瞧一瞧你送过来的这位青年才俊。”

第五十六章(上)

程廷礼一出这间黑屋子,神情立刻有了变化,虽然依旧是慈眉善目的,但是不笑了,纵是笑也笑得正经,是个大人物的庄严样子。

在二楼内一间小客厅里,程廷礼单独会见了何若龙。房门一关,小鹿站在走廊里,心里只盼何若龙不要手忙脚乱的露怯。楼内总有人往来穿梭,他也不好贴到门板上公然偷听。双手插进裤兜里,他背靠墙壁仰起头,耳朵竖着,捕捉客厅内传出来的任何声音。

然而,客厅里没声音,楼梯口那里却是响起了一声惊呼:“小鹿?”

小鹿闻声扭过头,面无表情的和程世腾对视了。

程世腾的形象有些狼狈,本是长裤衬衫的打扮,外面却又套了一件薄棉睡衣,头发乱着,一边太阳穴上还贴了块非常大的膏药。膏药是专治头疼病的,他的头脑自从受过一次重创之后,变得有些脆弱,经受不住太大的刺激。昨天他带着会计对禁烟局里的账,结果查出了几百万的纰漏。他一着急,脑袋里立刻开了锅。后来重对一遍,众人发现账没错,是自己算错了数目。可是疼痛既然来了,便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一时半会儿的不肯立刻就走。

程世腾不知道小鹿今天会回来,程廷礼也没告诉他。若不是他在卧室里躺烦了,自己要出来溜达溜达,那么小鹿即便走了,他也还是不知道。单手扶着墙,他东倒西歪的走向小鹿,及至到了小鹿面前,他收住脚步,上下将对方审视了一遍。

小鹿穿着一身军装——他有好几套军装,然而因为天天换天天洗,张春生洗得又狠,所以无论哪一身军装都是偏于旧。程世腾看着他的旧军装和喇嘛脑袋,下意识的开口问道:“没衣服穿了?”

不等小鹿回答,他又说道:“怎么弄成了这个寒碜样儿?”

小鹿站直身体,垂下双手,转向他一点头:“大少爷。”

程世腾一听这话,心里登时一凉,声音也低了:“你这又是跟我扯什么蛋——我不是你大哥了?”

小鹿轻轻的一摇头:“不是了。”

程世腾咽了口唾沫,知道他是恨透了自己,此刻再说好话也是无用。只是他替小鹿做主惯了,见了小鹿这个苦行僧的模样,他心里就难受。

他在心中遣词造句,想要用言语软化小鹿,然而未等他思索出个结果,旁边房门一开,何若龙倒退着出了来。轻轻关闭房门,何若龙随即做了个向后转,脸上本是笑着的,但是冷不防的见了程世腾,便是不由得又一愣。

愣过之后,他转向小鹿,眼中带着一点光,额头上带着一点汗:“程主席让你留下来吃晚饭,我就回办事处了。晚上我等你,有话对你说。”

小鹿点了点头,随即又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了一卷钞票。从中抽出一张塞回裤兜,他把余下的全给了何若龙:“你自己坐车回去,晚饭在外面找家馆子吃吧。”

何若龙借过钱,也不道谢,转身就要走。不料正在此刻,程世腾忽然开了口:“小鹿,这是谁啊?”

这一句话问得很温柔,不但柔,而且亲,何若龙听在耳中,不知怎的,竟会生出一阵嫌恶,这回再看程世腾,他才骤然发现这小子长得那么像程主席。

小鹿对着何若龙一挥手,做了个“走”的手势,然后才答道:“朋友。”

何若龙到了这个地方,一切全听小鹿的指挥。小鹿让他走,他抬腿就走。程世腾回头盯着何若龙的背影,心想小鹿三年前在自己手里,是没朋友的;三年后从日本回来,只听他在日本打架来着,没听他在日本交际,自然也不会有朋友;那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没等程世腾想出个眉目,小鹿已经推门进了小客厅。他恨程世腾,但是不能恨程廷礼。程廷礼养他到这么大,虽说是现在也变得别有用心了,不过此人天性就是这样,那邪念也不是专对他一个生发出来的,小鹿不能因为他好色,就把他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一笔勾销。如果可以父慈子孝,还是父慈子孝得好。

好容易回来一趟,他想在程廷礼身边坐一坐。客厅里摆着一圈沙发,程廷礼见他进来了,果然一抬手:“来。”

小鹿走到他对面坐下了,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茶几。程廷礼抄起茶壶,亲自给小鹿倒了一杯热茶。小鹿见状,连忙起立躬身,去接程廷礼手中的茶壶:“我自己来。”

程廷礼笑着看他:“孩子大了,知道客气了。”

小鹿没能夺下他手中的茶壶,于是双手扶膝又坐了下去,也没说话。

程廷礼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推,然后问道:“小鹿,你对何若龙这小子是很关照啊?”

小鹿严肃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五官僵硬成了雕刻和图画:“不,我只是爱惜他的才华。”

程廷礼嗤之以鼻:“一个中学毕业生出身的土匪,有个屁的才华!”

小鹿听了这话,心中很是不平。紧紧的抿了一下嘴唇,他负气一般,用冷淡的声音指出:“不,是肄业生。”

程廷礼笑出了声音,笑着笑着,他忽然向前欠身,隔着茶几单手搂了小鹿。把嘴唇凑到小鹿的耳边,他用气流送出声音:“爱惜可以,但是记住我们当初的约定,别爱过了界。”

小鹿怔了怔:“约定?”

随即他想起来了那一场约定,那实在是一场不体面的谈判,内容和形式都是猥亵的,他当时甚至和程廷礼动了手。

“我记得。”他轻声说道。

程廷礼拍了拍他的后背:“好,我就喜欢你这样干干净净的好孩子。”

然后他侧过脸,在小鹿的耳根亲了一口。小鹿猝不及防的一哆嗦一歪脑袋,险些痒得出声。而程廷礼向后坐回原位一抬头,却是从门缝中看到了儿子。

儿子披着睡衣贴着膏药,和他对视一眼之后,气冲冲的扭头就走。

第五十六章(下)

程世腾本就头疼,方才通过门缝见了父亲的举动,越发气得发昏——说是气,也不甚准确,不如说是愁。因为他管不了他老子,真要说抢,也抢不过他老子。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让他不能不愁。

对于小鹿,他没死心。从小就把小鹿当成他私有的了,现在让他认清现实,他认不清,也不肯认。

晚饭开在餐厅里,厨房特地加了几样精致菜品。程廷礼坐在上首,左右两边是程世腾和小鹿。小鹿专心致志的只是吃,程世腾没有食欲,所以边吃边谈:“爸爸,小鹿那边的日子是不是太清苦了?”

程廷礼往嘴里送了一筷子菜,边嚼边答:“一营的饷钱都从他手里过,他清苦也是自找的!”

程世腾不理小鹿,只和父亲谈话:“正好,裁缝明天过来,让他给小鹿量量尺寸,添几套冬衣。”

小鹿这时抬了头:“不必,我有衣服穿。”

程廷礼看好戏似的发笑:“傻子,做了也是记他的帐,不要白不要。”

小鹿也不理程世腾,只看着程廷礼的眼睛说话:“我不要。”

程廷礼用整齐的白牙齿咬着筷子尖,自得其乐的笑——不要也好,小鹿只有一个,而这件事情,又是不好和人分享的,尤其那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对于儿子,他很珍视,因为就这么一个,一旦没了,就彻底没了。可他时常不知道自己爱这孩子,纯粹只是因为爱,还是因为这孩子独一无二,用处无边,自己没了他不行。

吃过晚饭之后,小鹿又陪程廷礼坐了一会儿,然后便要告辞回办事处。程世腾坐在旁边,因为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所以一直没言语,直到看见小鹿要走,他才忽然觉出了不对味:“怎么,你不在家里住?”

程廷礼是似笑非笑的不置可否,于是小鹿起身向他鞠了一躬,转身便要往外走。程世腾见状,忍不住横跨一步拦住了他:“家都回了,还要出去住?你还是不是这个家的人了?”

小鹿听了他这个质问的语气,还和当年找碴时是一模一样。强压愤怒的咬了咬牙,他低声说道:“让开!”

程世腾握住了他的肩膀,简直要急死了:“难道我就全是坏,没有一点儿好?咱们小时候——”

话没说完,小鹿一拳挥出去,正中了他的胸膛。这一拳的力气极大,杵得他向后一仰,“咕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趁着他尚未爬起来,小鹿绕过他,匆匆的走了。

程世腾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因为屋里没别人,程廷礼也不肯动,所以他只好讪讪的自己爬了起来。

“白养了!”他对着父亲发牢骚:“您也是的,当初就不该送他去日本!”

程廷礼答道:“不送?万一他一时想不开,再去砸你那狗头怎么办?我看你也就算了吧,找什么样儿的找不着,怎么就非盯上他了?难道咱爷儿俩一个毛病,全都命中犯鹿?”

程世腾听到这里,感觉这实在不像是老子该对儿子讲的话,倒仿佛他俩是一对嫖友,在交流嫖经。不过他这父亲本来就是与众不同,没法挑剔。

“办事处是吧?”他垂死挣扎的说道:“行,我明天找他去!要散也得是我说散,别人谁说了也不算!不是我说,他就是坯子不好,不听话。都他妈成太监了,还折腾什么啊!您也别让他带兵了,让他回家!我听人说,骡子驴马骟完了就老实,怎么人和牲口这么不一样呢?”

程廷礼听到这里,也感觉儿子说的不是人话,故而言简意赅的呵斥了一声:“滚出去!”

程氏父子不欢而散,小鹿回了办事处,却是兴致勃勃的直接找到何若龙,开口第一句话便问:“干爹和你谈了什么?”

何若龙把小鹿拉过来向下一摁,让他坐在了床上,又给他端了一杯热水。然后端端正正的站到小鹿面前,他微笑着抬手一抱拳:“鹿营长,谢了,你是我的贵人。”

第五十七章(上)

何若龙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小鹿面前,将他和程廷礼的谈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他脑子是聪明的,对于人生大事,格外又要机灵许多分。今天在进入程公馆时,他虽然是先被公馆内的华丽风光震得失了神,但是自从单枪匹马进入了小客厅之后,他收拢心神,立刻恢复了往昔的精明。

当着程廷礼的面,他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声音是朗朗的,言辞是侃侃的。末了程廷礼果然许了他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程廷礼派他回狗尾巴山,把方圆百里的土匪全部收编,能收编多少算多少,收编出了一个营的人数,就委他个营长;若是收编出了一个团或者一个师,便委他为团长或者师长,总而言之,让他自己掂量着干,有多大的本事,当多大的官。至于军饷,程廷礼出一半,余下一半让他就地自筹。如此一来,匪患既能得到整治,程廷礼又扩充了力量,何若龙也有了高升的机会。

当然,干不好的话,程廷礼不受损失,至于何若龙,他也无需再管了。

何若龙不想“不好”,万事全往好的一方面考虑。当年他当土匪,总像是逼上梁山,心里存着万般的不得志和不得已,却又无人可诉。如今一朝脱了这一身土匪皮,他坐在电灯下,整张面孔都放了光彩,一双黑眼睛也是熠熠生辉。

“又活回人样儿了!”他对着小鹿慨叹:“我还以为我要当一辈子贼。”

小鹿看他这样高兴,也很想笑,但是平时笑得太少,偶尔笑一次也是淡笑或冷笑。他心里快活,脸上表现不出来。

何若龙向前伸手握住小鹿的两条臂膀,前后用力的摇晃了几下,晃得小鹿脑袋乱颤。随即他笑着咬了牙,因为方才使劲使大发了,牵动了左臂的伤口。

熬过这一阵疼痛之后,何若龙忽然问小鹿:“你是我的恩人了,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小鹿笑了一下:“不必。”

何若龙不说话了,单是看着小鹿微笑。小鹿迎着他的目光,干巴巴的问道:“看什么?”

何若龙摇摇头,含着笑容答道:“没事儿。”

说这话时,他的脸有些红。小鹿方才看他乐得像个大孩子一样,抓着自己乱晃,已经是很可爱;如今无端的羞涩了,也有一点动人。这个人真是好,小鹿想,不是说他人品好本领好,是他这个“人”好,长得好,笑得好,撒欢很好,脸红也很好。

小鹿一想到何若龙种种的好,就垂下睫毛不肯再看他了。仿佛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不急着吃和玩,而是要把它藏起来,留着以后慢慢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