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仿佛是有点不耐烦了,背过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转身迈了步:“何团长,你要是不去,我就走了。”

何若龙凝视着代表的背影——代表真走了!

双手攥成了紧张的拳头,他在代表走到十米开外之时,忽然吼了一声:“等一下!我去!”

第九十七章

何若龙决定去见程廷礼。

没人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他去了,可能是去死,也可能是去活。可是不去的话,没有悬念,只能是等死。

他没有大张旗鼓的出发,只带了两名卫士。程廷礼真要是想对他下毒手,这两名卫士什么都不抵,至多是能给他挡一梭子子弹。可何若龙不喜欢单枪匹马的露面——他已经是很失败很落魄了,不能再孤零零了。

跟着代表出了山谷上了山,一行四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末了在炎热的下午时分,何若龙到达了程廷礼所在的临时指挥部。

临时指挥部是一座用新席子围成的大凉棚,程廷礼做衬衫军裤的打扮,和几名高级军官坐在凉棚下面吃西瓜。西瓜水灵灵的鲜红起沙,切成大块摆在大盘子里,整整齐齐的散发着甜香气息。

何若龙一进营地,身后的卫士就被拦住了,不过没人搜他的身缴他的枪,仿佛料定了他是败军之将,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像是不防备他,还当他是自己人。到底是为了哪个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代表把他领进了棚子里,随即对着程廷礼一敬礼:“报告军座,何团长我带过来了!”

程廷礼叉开双腿坐在一把竹椅子上,一手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西瓜,一手对着代表挥了挥。代表见状,当即会意退下,只把何若龙一个人留了下来。

何若龙笔直的站着,不言不动,想要看看程廷礼究竟会怎样处治自己。然而程廷礼俯身探头,一口一口的单是吃西瓜。旁边的军官们偶尔看他一眼,也全都是个漠然的态度。

何若龙等了又等,本来胸中也存了一股勇气,必要的时候打算和程廷礼硬碰硬,可勇气这种东西,向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禁不住这么没滋没味的晾。而且顶着大太阳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他把汗都流尽了,他也渴。悄悄的伸舌头一舔嘴唇,他又瞄了一眼程廷礼手边的大盘子。盘子是白瓷盘子,圆滑洁净,越发衬得西瓜绿皮红瓤,甜美诱人。

忍无可忍的,他无声的咽了一口唾沫,与此同时,程廷礼从副官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嘴,然后站起了身。

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走向了何若龙。经过何若龙面前时,他没有停顿,而是直接走到了何若龙身后。

紧接着,他对着何若龙的右腿弯便是一脚!

何若龙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右腿当即向前一软。而在他右膝盖将要着地之时,程廷礼对着他的左腿弯也踹了一脚。

这两脚踹得太狠了,让他在一瞬间便跪了下去。而程廷礼向旁一伸手,当即又有副官双手奉上了马鞭。一手握着鞭柄,一手攥着鞭梢,程廷礼绕到他的面前,当着他的面,先是居高临下的扯了扯马鞭,随即高高抬手,一鞭子抽向了他的头!

鞭梢掠过他的头皮,抽出刀割一般的疼。何若龙没有动,紧闭双眼咬牙忍痛,同时听程廷礼恶狠狠的骂道:“混账东西!狼心狗肺!吃里扒外!”

他骂一句,抽一鞭,因为何若龙极力的低了头,所以鞭子全落到了后脑勺和后脖颈上。棚子里的军官们先是默然旁观,后来约莫着火候差不多了,程廷礼也该是打过瘾了,这才有一位师长起身向前,试探着伸手去夺他的鞭子:“军座息怒……军座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体。这么个东西,不值得让您动怒……”

师长像哄孩子一样,哄下程廷礼手中的马鞭子。把马鞭子扔给一旁的副官,他又对着后方一招手。立刻又有一名军官把竹椅子搬过来了,把竹椅子端端正正的放到程廷礼身后,军官陪着笑小声说道:“军座坐下歇歇,有话慢慢说,大热天的……”

程廷礼一屁股坐下来,向后仰靠了椅背。对着何若龙翘起了二郎腿,他居高临下的问道:“小子,我拿鞭子抽你,你服不服?”

何若龙几乎是被他那一顿鞭子给抽懵了,闭着眼睛跪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服,还是不服。他只感觉程廷礼这个打法隐隐的带着一点亲昵,是教训逆子的那种打,这么着打过一场之后,似乎就不会再把他推出去吃枪子了。

程廷礼一晃翘起来的右腿,穿着锃亮马靴的右脚伸到何若龙面前,他用靴尖抬起了对方的下巴。何若龙顺着力道仰起脸睁了眼,终于是和程廷礼对视了。

程廷礼有着乌黑厚密的短发和白净的面孔,短发上了生发油,一丝不苟的偏分梳开,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对着何若龙一挑剑眉,他开口问道:“说吧,想死还是想活?”

何若龙忍着周身疼痛仰视了他,忽然感觉他是高不可及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倒他、推不翻他。

张开干裂泛白的嘴唇,他气若游丝的答道:“想活。”

程廷礼放下右腿向他一探身,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脸:“知道想活,可见你小子还没疯透!”

程廷礼的手不干不潮,温暖柔软,拍在何若龙的脸上,竟然会拍出何若龙的虚弱与惭愧。是疯了吗?他想,也许真是疯了。刚翻了几天的身,团长的位子还没焐热,就敢勾搭省主席家里的人,造省主席的反,可不是疯了?

小鹿那么漂亮,能是省主席养给外人的?就算是养给外人的,能是他这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兵可以染指的?疯了,的确是疯了,再疯得厉害一点,就要把命疯没了。

程廷礼的手向上移动,揉了揉他那鞭痕纵横的脑袋。他的肩膀向下一塌,忽然虚弱到了要死的地步,豪情壮志全消失了,他只是想活,想继续当团长。

程廷礼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是感觉滑稽。滑稽,有趣,是一场好戏。

程廷礼没让何若龙起身,但是命人给他端了一杯凉水。何若龙咕咚咕咚的将一杯凉水喝了个底朝天,心火登时熄了一半,头脑也随之清醒了些许。

这个时候,程廷礼又开了口:“拿我的钱,打我的旗,刚有了几分人样儿,就想掉过头反咬我一口,什么东西!若不是体谅你年轻糊涂,还是个孩子,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何若龙微微低头盯着地面,脑筋则是转得飞快——体谅,他肯体谅自己?

未等他想出答案,程廷礼继续问答:“小子,说说你的意思吧!”

何若龙轻声开了口:“我……我知错了,后悔之至,现在只求您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程廷礼冷笑一声:“何团长,你不是第一个反叛我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本主席有这个肚量,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念在你还有一点本领和志气,我也很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说着他抬手一指身旁的师长:“中原大战的时候,小王跟我反着来,曾经拿枪指过我的头。但他后来诚心知错了,我让老冯的兵堵在河南出不来,他肯舍了性命去救我,我就还让他继续当他的师长。你呢?”

何若龙嗫嚅着问道:“军座想让我做什么?您发了话,我就去做。”

程廷礼微微笑了:“带你的兵向后转,把东河子给我打下来,把小鹿给我带过来!”

何若龙骤然抬眼望向了他:“我、我——”

程廷礼又翘起了二郎腿,先是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马靴,随即目光一斜扫向了他:“等到事情完了,你和你的兵就留在东河子,给我守着往南的路,顺便把罗美绅给我彻底收拾了!”

何若龙傻看着程廷礼,两件事在心中碰撞出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他要去打小鹿,抓小鹿,把小鹿送给程廷礼;而事情办成了,他不但可以继续当团长,还可以占据一座大县城!

可是,他怎么能去打小鹿呢?

得生的狂喜疏忽而过,他在狂喜的余韵之中哭丧了脸:“别……军座,您别让我去打东河子,我去打罗美绅行不行?我马上就带兵走,这回我一定拼了命的打,有罗美绅没我,有我没罗美绅,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程廷礼轻蔑的笑了:“何若龙,你有什么资格和本主席讨价还价?”

然后他冷淡的站起了身:“既然你不识抬举,那我也就不必再多说了。你回去吧!”

何若龙慌忙伸手扳住了程廷礼的小腿——他不能回去,回去的话,就真的再无生机了!

“我打……”他的牙齿相击,打寒战一样颤抖着说话:“我打……”

第九十八章

张春生回来了。

他拎着一大一小两只箱子,小藤箱里装着他的行李,大皮箱里装着药。这一趟买药倒是买得顺利,所需要的几样针剂,在太原就全弄到了手。可未等他带着药与钱喘过一口气,也没有逛一逛太原的大街,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北边又开战了,他仔细一打听那开战的地点和人物,登时急出了一脑袋的汗。

这个时候,他来的那条路就已经断了,想要尽快的回东河子,只能绕远走张家口。他二话不说上了火车,打算在张家口换车再直奔东河子——东河子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偶尔会有过路火车停个一两分钟。

然而他没等到那趟列车,因为东河子外围战事激烈,铁轨被炸翻了老长一截,火车暂时无法通行了。

张春生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折腾回来的,总之昼夜都在行进,火车坐了,汽车坐了,马车驴车也坐了。最后到达东河子城下时,是东面城墙上的守兵放下绳子,把他硬吊上来的。他刚一上城墙,几米开外就有个小兵忽然一晃,是被流弹打穿了胸膛,一声不吭的死了。张春生对于尸首一眼不看,低着头就顺着台阶往下跑——他脸黑,黑成了保护色,掩饰了他所有的惊恐忧惧。

风尘仆仆的,他出现在了小鹿面前。小鹿现在顾不上打针吃药了,只想尽可能的多抵挡一阵——哪怕能多坚持半天也好,半天也够何若龙跑出很远的一段路了。

见张春生回了来,他没道辛苦也没发牢骚,只看着对方怔了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回来?”

张春生神情肃穆的站在他面前:“团座,我不回来,我上哪儿去啊?”

小鹿依旧盯着他的脸:“钱花光了吗?”

张春生摇了头:“没,花了一半都不到。”

小鹿点了点头:“好,剩下的你留着吧。”

然后他神情漠然的向外挥了挥手:“你去找武魁,武魁那里安全。”

武魁那里的确是安全,因为他和他的机枪营一直藏在城里。他不上战场,不是他贪生怕死,是小鹿不许他上。

这是小鹿对他的偏疼——不上战场,就只在城里猫着。等到城破了,他立刻带着他那个营投降。这是一场内战,内战打到投降也就到头了,一家的军队,总不至于杀俘虏。要是运气好,武魁兴许还能保住他那营长的名头。一个杀猪的小子,能当上营长就不错了,还想怎么着?

张春生思索了一瞬,又看了小鹿一眼,末了转身离去,当真是在城里找到了武魁。武魁这几天被小鹿撵进安全地带,终日无所事事,白昼又是长而且热,他心惊胆战的摸着他的光脑袋,倒是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思考。见张春生回来了,他挺意外:“嗨?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张春生不理他的问题,劈头直接问道:“何若龙呢?”

武魁听到这里,立刻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苦笑,随即压低声音答道:“跑啦!”

张春生接着问:“他一个人跑?不管咱们团座?”

武魁摸着新剃的光头:“俩人一起跑,还不一下子就让人撵上了?他跑,咱们团座舍了性命给他打掩护,要不怕他跑不远,不安全。”

张春生听到这里,立时有一口恶气堵到了胸中:“那何若龙就真自己跑了?”

武魁一点头:“啊,跑啦!都跑好几天了,兴许现在都进山西了。”

张春生直勾勾的看着武魁:“他不管咱们团座的死活?”

武魁凉飕飕的笑了一声:“走了之后就一直没信儿,连一封电报都不来,我看团座还挺惦记他的。”

张春生听到这里,一转身,又走了。

张春生想回到小鹿身边去,别人伺候小鹿他不放心,“别人”不干净,他不想让小鹿用“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吃“别人”端过来的饭。

然而未等他走过一条大街,城中的空气就变了。成队的士兵像没头苍蝇一样,拖着步枪满城乱窜。他莫名其妙的在半路抓到了冷营长,想要问问情况,而冷营长跑得气喘吁吁,告诉他“城外又来兵了”。

话音落下,冷营长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张春生愣了愣,也开始狂奔向前。好容易在城东一带找到了小鹿,他刚要说话,冷不防身后有人狂呼乱叫,正是冷营长的声音。

冷营长像个疯子似的,一路张牙舞爪的跑到了小鹿面前,礼节规矩全不讲了,他大汗淋漓的喘出了一句话:“是何团长!”

小鹿满脸满身都是烟熏火燎,一张脸脏极了,简直比张春生还要黑。听了冷营长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当即追问道:“什么何团长?城外又怎么了?”

冷营长一边呼呼的大喘,一边颤巍巍的向后伸出一只手:“何团长他带着兵回来了……在城外……他倒戈了……”

小鹿睁大了眼睛,愣怔怔的瞪着冷营长:“倒戈?什么意思?”

冷营长神情痛苦的咽了一口唾沫:“他在西边城外……对着咱们架了炮……要攻城……”

小鹿眼睛看着冷营长,同时下意识的一摇头:“他回来了,打我?”

冷营长喘得站不住了,弯腰扶了膝盖点头:“他让咱们投降……不投降,就开炮……”

小鹿的脸上没有表情,并且又摇了摇头:“不可能。”

随即对着远方牵马的卫士一招手,他用粗哑的喉咙吼道:“上马,去西城!”

小鹿试图横穿整座县城,然而刚刚走到半路,城西就遥遥的起了火光与巨响。冷营长一勒缰绳,伸长手臂试图抓他:“团座,别过去了,危险!”

冷营长发了话,张春生骑着马跟在另一旁,则是干脆斜斜的探身要夺小鹿手中的缰绳。然而小鹿一晃胳膊甩开了他的手,也不理会冷营长的劝告,单是瞪着眼睛往西方看,瞪得上下两圈黑睫毛都分了家;脸上的灰尘和汗水也和了泥,画出了他一张花里胡哨的小鬼脸子。

然后双腿一夹马腹,他向后挥出一鞭,抽得胯下黑马长嘶一声,四蹄生风的又向前跑去了。

在小鹿到达城西之时,西面城墙已经被密集炮弹彻底炸坍塌了。

战争自动的停止了,城墙内的残兵因为已经完全失了掩护,逃又来不及,所以索性听天由命的坐在了砖石废墟之中。而城外的士兵缓缓的端枪走入废墟——小鹿坐在马上,不认得他们的人,认得他们手里的枪。

枪是新枪,是他兵工厂里造出的新枪!

士兵越进越多,先来的用枪管赶走了废墟上的残兵,后来的则是弯下腰,凭着两只手清理出了一条道路。没有人看小鹿,小鹿高高的坐在马上,看着这些人理直气壮的忙碌,像看傻了似的,也不说话。

然后,远方有汽车队伍开过来了。

小鹿依旧不动,看那汽车队伍慢慢的驶过废墟,最后停到自己面前。领头汽车的车门一开,有人弯腰低头的跳了下来,正是何若龙。

何若龙站住了,仰起头去看小鹿,一张脸惨白的,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而紧随着他下汽车的人,是程廷礼。

程廷礼手扶车门,昂首挺胸的站直了。抬头对着小鹿审视了一番,他随即意味深长的一笑。

第九十九章

小鹿看了看何若龙,又看了看程廷礼,仿佛彻底看不懂了似的,他跳下马,愣眉愣眼的,又去看何若龙。

汽车队伍乒乒乓乓的开车门关车门,是程廷礼的副官卫士也下了地。前方很快聚集了一大群衣履鲜明的威风人物,相形之下,小鹿这边的人肮脏疲惫,简直都不像了人。

姿态僵硬的向前迈了一步,小鹿一言不发,还是只盯着何若龙。何若龙身材高大,眉目清晰,放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连一颦一笑都像是被放大过了的。

所以,此刻他畏缩与惶惑的神情,也是异常的刺目。

目光游移着避开了小鹿的眼睛,何若龙梦游似的轻声开了口:“小鹿,造反是咱们不对,我已经——已经知道错了,你……你也跟着程主席回去吧!”

小鹿的脸上没有表情,只开口发出了嘶哑的一声问:“若龙?”

何若龙用力的一咬牙,不见小鹿,他认为自己的生命和权势是至高;可是一见了小鹿,他就又要动摇。江山与美人放在天平两端,天平两端一直在晃,晃得他走投无路,此刻只想远远的逃。

这个时候,程廷礼开了口:“小鹿,不要闹了,再闹下去的话,小何会亲自把你押回天津。”

小鹿听见了程廷礼的话,但是不能领会,也不肯承认。自顾自的摇了摇脑袋,他随即抬起头,很笃定的对着前方所有人说道:“不会的,不可能。”

此言一出,何若龙忽然像是崩溃一般,带着哭腔说道:“小鹿,你走吧!你别逼我对你动手。求你了,走吧!”

他要哭了,程廷礼则是笑了:“傻孩子,别那么没有眼色了。小何还等着要你这个县城驻兵呢,你不走,岂不是挡了他的前程?”

小鹿虽然是一直不肯领会、不肯承认,但是听到这里,他纵是要堵耳朵也晚了。

难以置信的瞪着何若龙,他张了张嘴,一口气哽在喉咙口,一时竟是窒息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下意识的抬手摁住心口,他只觉胸中憋闷之极,而一股热流随即向上一拱,让他忍无可忍的咳了一声。

一声咳嗽过后,鲜血从他的口鼻中喷了出来。在周遭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扶着黑马晃了一下,一双眼睛依然紧盯着何若龙。

与此同时,他的身边爆发出了一声怒吼。一个人影一头撞向了何若龙,正是张春生。

张春生手里没有武器,但是他方才就地捡起了半截刺刀。扬起刺刀砍向了何若龙,他声嘶力竭的骂道:“畜生!你是个畜生!”

何若龙距离程廷礼太近了,所以立刻就有卫士一拥而上制住了张春生。张春生被卫士们摁在了瓦砾堆里,然而依旧挣扎着抬头去看何若龙:“你就是来害他的!你他妈就是来害他的!”

何若龙从来没听张春生大声说过话,今天终于听到了,听得他一步一步后退,退出一定的距离之后,他颤抖着抬眼再去看小鹿。小鹿下半张脸都是鲜血,军装前襟也洒了成片的血点子。一动不动的站在人前,他忽然显得很小,细胳膊细腿小脑袋,简直像个绝望的小孩子——绝望的,垂死的,全是被他害的。

为了躲避小鹿的注视和张春生的叫骂,何若龙继续后退,一直退出了所有人的视野。

小鹿看不见何若龙了,看不见,就不看了。

缓缓的垂下沉重睫毛,他心中一片恍惚朦胧,情绪也不是怒,也不是悲。身处在盛夏世界的大太阳下,他竟会感到冷,仿佛身外风雪漫天,冷得心成了冰,血成了冰,连情绪都成了冰。

他爱他,他让他死,他就去死。但他把他给了旁的人,然后独自逃了。

眼泪滑过了小鹿肮脏的面颊。像小时候打架打输了似的,他孤零零的,茫茫然的,环顾四周,无人可依。

咧开嘴做了一个孩子气的哭脸,他原地转了个圈。随即抬手一摸脸上的泪与血,他寻寻觅觅的,深一脚浅一脚的,绕着黑马又走了一圈。

他从小就是个仔细的孩子,连一张好信纸都要保留的,连一支好钢笔都要舍不得用的。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好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了现在,终于是什么都没有了,一点都不留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不通,无论如何想不通。

下意识的抬手摸向腰间,他从皮套之中拔出了手枪。这一连串的动作是如此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他在前生今世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而与此同时,程廷礼骤然抬手,指着他大喝了一声:“小鹿!”

这个时候,小鹿已经把枪口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在手指将要勾动扳机的一刹那,七只手八只脚从天而降,一拥而上去扯他的手夺他的枪。枪口顺着众人的力道上扬了,而在上扬的一瞬间,枪声也响了。

子弹贴着小鹿的头皮飞了出去,应声向后瘫倒的却是程廷礼——他没有受伤,他是怕。久经沙场的人,竟会被这一声枪响吓得蹲下去起不来。及至看清小鹿并未中弹了,他由周围几名副官搀扶着,两条腿依然是软。

“上车……”他哆嗦着下命令:“缴他的械,让他上车!”

卫士们搜了小鹿的身,在确定他身上再无武器之后,便把他推搡着塞进了汽车里。小鹿失魂落魄的,人在车里了,目光却还是直的,是在痴痴呆呆的远眺。

程廷礼坐在他身边,静等着自己慢慢消去满身冷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自己方才若是略迟一秒,这小兔崽子的天灵盖就也得飞了。

汽车发动起来,掉头开向城外。车窗开了一线,汽车加速之时,会有急促的凉风扑面,程廷礼向后仰靠着,先是长久的一言不发,及至汽车队伍在骑兵的护卫下开出很远了,他忽然转身把小鹿压上车门,一口堵住了对方的嘴唇。

在浓郁的血腥气中,他恶狠狠的亲吻啃咬,同时用双手虚虚的卡住了小鹿的脖子,像是随时预备着活活掐死他。小鹿半睁着眼睛不躲不闪,灵魂和身体之间仿佛有了隔膜,一切知觉都很迟钝,甚至连亲吻也不过是一场唇舌间的摩擦纠缠,不值得让他躲闪。

那颗子弹并没有打碎他的头颅,可他仍然像是已经死了——肉身还活着,灵魂先死了。

——第二卷完

【第三卷 红绡万丈】

第一百章

小鹿在汽车里坐了整整一天,这一天里他不吃不喝、不言不动,整个人像是虚弱透了,也痴傻透了。程廷礼先是和他并肩坐着,坐得久了,忽然动手把他拉扯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汽车是美国造,空间算是很宽敞,容得下他抱孩子似的横抱小鹿。让小鹿的秃脑袋枕了自己的左臂弯,他又用右手抬起小鹿下垂的胳膊,要把那胳膊往自己的肩膀上搭。小鹿半闭着眼睛,口鼻之间凝着星星点点的血渍。毫无预兆的,他在程廷礼的怀中猛一哆嗦,像是失了控要抽泣,也像是在梦里受了惊。

程廷礼向后一靠,垂下眼帘欣赏小鹿那张花里胡哨的脏脸。论起年纪,也是大小伙子了,可小鹿的脸始终保持着少年式的清秀轮廓。很标致的一张面孔上,眉目睫毛是浓墨重彩,鼻梁嘴唇则是细致的工笔。脏成这样了,浓墨重彩也还是浓重,细致的工笔也还是细致。

这个时候,程廷礼不由得有些窃喜,因为儿子当年那一脚踢得巧妙,给他踢出了个合心合意的尤物。鹿副官就已经是够高大了,小鹿营养充足,如果由着他长,谁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太高了,程廷礼也不喜欢。

那一脚让他踢,他是狠不下心的,太作孽,可是儿子替他踢了。所以现在罪孽归儿子,人归他。

车队一直高速前进,骑兵队轮着班的随行。凌晨时分,程廷礼到了张家口。

他拉着小鹿的手,带着小鹿下车回家。一天一夜过去了,小鹿心里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像是该下车了,他就下车;感觉自己该迈步了,他就迈步。急怒攻心是起初那一瞬间的事情,人在那一瞬间若是能挺住,接下来也就还能活了。

只是活得恍惚麻木,心里一点好念想都没有了,他仿佛始终都是半睡半醒。半睡半醒的时候,会有片片断断的梦,梦里有他自己,也有何若龙。一场接一场的,梦的全是好时候,两人海誓山盟的那些话,一句句的在他耳边响。那么多动人的情话,说的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你的眼睛,难道会是假的?

小鹿想不通,他发现在这个世上,自己有太多事情都是想不通。

万事全不按照道理来,全不按照承诺来,大千世界,千变万化,只有他一个人最傻。

程廷礼奔波了一日一夜,然而因为是凯旋而归,所以精神振奋,毫无倦意。前一阵子他在北边和日本人打仗,仗没打好,还险些闹起了内讧,所以他把儿子派去了南京,儿子是他的全权代表,会替他到南京政府辩解表白。

家中的主人只剩了他一个,他不出声,整幢楼都可以是相当的安静。慢条斯理的洗漱更衣了,他裹着睡袍坐在小客厅里,前方曳地的窗帘被仆人左右拉开了,露出窗外晦暗的黎明风光——天略略的有点阴,他想今天也许会是个下雨天。

翘起二郎腿向后一靠,他端起热咖啡抿了一口。一名副官单膝跪在一旁,双手将一只白瓷盘子托到了他的面前。盘子里是热而脆的烤面包片,就着白瓷盘子,他一口咖啡一口面包,食不甘味的吃了一顿简易早餐。

然后接过餐巾擦了擦嘴,他望着窗外天光问道:“小鹿现在怎么样了?”

副官轻声答道:“我给鹿少爷放了洗澡水,干净衣服也都预备了。只是鹿少爷进房之后就锁了门,一直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