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向程世腾微笑着一眨眼睛,同时轻声说道:“我很厉害的,你们认命吧!”

程世腾盯着他沉默了良久,最后问了一句:“你还是小鹿吗?”

小鹿神情平和的反问道:“你认为小鹿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程世腾一字一句的答道:“小鹿很好,从来不骗人,不害人。”

小鹿深深的一点头:“嗯,是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小鹿,可惜,被你和你父亲活活玩死了。一个夜里玩,一个白天玩,你想他一个人,血肉之躯,怎么受得了?”

程世腾听了这话,毫不动容。定定的瞪着小鹿,他从牙关中低低的挤出了两个字:“狡辩!”

说完这话,他大步向前,扬起手杖狠狠抽向了小鹿。小鹿并没有反击,单是抬手一挡。杖尖击中了小鹿的手背,敲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小鹿疼得哼了一声,但是依旧不还手。

程世腾打过了这一下子之后,也知道自己是下手重了,可是心中一股怒火烧得他五内俱焚,他按捺不住,这一场武是非动不可。对着小鹿的手臂大腿又狠抽了几下子,他随即气喘吁吁的甩开手杖,拦腰抱起了小鹿就往里间走。仿佛只在一刹那间里,他已经把小鹿扔到了大床上。

然后合身扑到了小鹿身上,他喘息着压住了对方。小鹿仰面朝天的躺在了他的身下,然而依然平静。右手手背被杖尖刮破了皮肉,缓缓的渗出了鲜血。他把手背贴上嘴唇,轻轻的吮吸了一下,随即看着程世腾的眼睛说了话:“有件事情要问你。”

程世腾紧紧握住了他的肩膀,眼睛都是红的:“说!”

小鹿放下了手,薄薄的嘴唇上沾染了淡淡的鲜血:“你为什么要留我的头发?”

程世腾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却是狞笑了:“因为,我爱你。”

小鹿想了想,也笑了:“我不相信。”

程世腾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你他妈爱信不信!”

话音落下,他向下伸了手,开始去撕扯小鹿的衣服。小鹿虽然是戎装打扮,但是腰间没系武装带,掀开上衣就是腰间皮带。程世腾一边动作,一边似笑非笑的喘道:“我要操你的小屁股了,你怎么不叫?怎么不逃?”

小鹿微微欠了身,以便程世腾可以拽下自己的裤子:“冤有头、债有主,我当初把你踹进水里,的确是有点儿过分,所以今天让你干一次,算是赔礼。”

然后他挣扎着翻身趴伏了,又道:“别脱了,就这么玩吧!进去的时候慢点儿,别给我弄出血。”

程世腾双手撑床低头看着他,看了良久,末了却是起身狠推了他一把:“我去你妈的!你这是对谁大方惯了?赵振声吗?”

小鹿被他推得翻滚了一周。侧身躺着面对了他,小鹿问道:“不玩了?”

程世腾望着他的大眼睛,看那瞳孔中“小鹿”的成分是一丝也没有了,所存有的,都是陌生的。

他恨死了,恨眼前这个小鹿,取代了他心中的那个小鹿。对着眼前这个小鹿冷笑了,他低声说道:“老子从来不玩滥货。”

小鹿抬腿下床站起身,低下头慢条斯理的系腰带。程世腾生气,他不气,挨了骂也不气。他们两个之间,气成如疯似狂的那一个,永远是落下风的。先前总是他疯狂,现在也该轮到程世腾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小鹿慢条斯理的系腰带,系得很仔细,衬衫下摆一定要整整齐齐的束进裤腰里。而程世腾仰着头瞪了他片刻,忽然一跃而起下了床,大踏步的走向了外间。

小鹿系好了腰带,又理了理军装上衣,感觉自己周身上下都足够平展利落了,他迈步也走出了里间卧室。

程世腾站在外间,正在给自己点一根香烟。眼看小鹿头也不回的走向客房门口了,他怔了怔,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又拽住了小鹿的胳膊——还是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他这一走,将来就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了!他再不像小鹿,他再气人,可他的的确确就真是小鹿!世上除了这个小鹿,再没有人能制得住他!

小鹿回了头,依然是平静的,因为此时占了上风,有居上位者的优越:“怎么?有话说?还是要绑票?”

程世腾一手握着他的手臂,一手摁出了打火机的火苗。一双眼睛紧盯着小鹿,他微微的侧过脸低下头,凑近火苗吸燃了口中的香烟。

然后随手把打火机扔回后方的茶几上,他抬手取下香烟,对着小鹿呼出了两道烟雾:“你等等。”

小鹿微微仰起头,翕动鼻孔嗅了嗅空气中的烟雾味道,结果发现这香烟大概是相当好的高级货,烟味醇香,绝不呛人,还微微的透着一点甜。他是很少吸烟的,没有瘾头,但也品出了这烟的好滋味。

烟雾飞快的消散了,小鹿也被程世腾拉扯到了沙发上坐下。两人是个并肩落座的姿态,坐下之后程世腾没了话,单是一口接一口的吸烟。一根烟吸到了头,他打开摆在茶几上的扁烟盒,再续一根。

小鹿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玩似的只吸了几口,尝个新鲜。及至尝够了,他把半截香烟摁熄在了大烟灰缸里,同时就听程世腾开了口:“不想问问我落水之后的事情吗?”

小鹿笑了一下:“你实在想说的话,我也可以听一听。”

程世腾也笑了:“好,你这个姿态够高。”

紧接着他扭头望向了小鹿:“我听说,何若龙也被你给弄下去了?”

小鹿迎着他的目光,轻描淡写的答道:“死了,死了好几个月了。”

程世腾一愣:“何若龙死了?”

小鹿点了点头,转向前方向后一靠,又慢悠悠的伸直了两条腿:“我没杀他,他是自己病死的。”

程世腾将他的神情细细观察了一番,随即问道:“他死了,你伤不伤心?”

小鹿望着前方答道:“要死没死的时候是最伤心;真死了,反倒不伤心了。我和他之间,该说的话都说明了,原来的疙瘩也解开了,也算是善始善终,挺好。”

程世腾冷笑一声:“你把他从师长的位子上挤下去了,他不恨你?”

小鹿笑了:“恨,怎么不恨?恨死我了!气得直哭,见了我就骂。”

程世腾沉默了片刻,末了说道:“我当你只是对我狠,没想到你对何若龙也不善。”

然后他转过身,硬把小鹿拖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小鹿没反抗,因为实在是不怕;只是右手手背疼得厉害,起初看着只是破了一层油皮,哪知道鲜血越渗越多,最后聚成大血滴子,顺着手指尖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程世腾把小鹿的脑袋摁到了自己肩膀上,然后一歪身,从裤兜里抽出了一条丝绸手帕。小鹿侧身坐稳当了,歪着脑袋枕了程世腾的肩膀,漠然的只是看,并且是旁观式的看,不动情也不动心。

程世腾拉起了小鹿的右手,用白绸手帕一层一层的裹缠了他的手掌,缠得不平整,而且太紧,但是小鹿也没挑剔。及至最后将手帕两角在小鹿的手背上打了个蝴蝶结,程世腾大功告成一般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双手,紧紧的拥抱了小鹿。

他抱得很紧,而且不松劲,紧得长久。和他的高挑身量相比,小鹿还是小的,小到可以让他轻轻松松的抱个满怀。扭过头用下巴蹭了蹭小鹿的脑袋,他又顺势低下头,嗅了嗅小鹿的额头。

然后,他轻声说道:“我们认识二十年了。”

小鹿听了这话,先是深感意外,随即心算了一番,然后却是默然。

程世腾继续说道:“那年你是七月份来的,七月还是八月?反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

抬手轻轻的拍了拍小鹿的后背,他随即将小鹿搂得更紧了一点:“你我之间,也有过好时候。”

然后他轻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夏天我们再见一次面,纪念一下。”

小鹿直起腰,扭头正视了程世腾的眼睛:“物是人非,何必还要纪念?何况我们现在已经是敌人了,孰知到了夏天,关系会不会坏到要兵戎相见?”

程世腾迎着小鹿的目光,斩钉截铁的说道:“不,一定要纪念!如果到时真开了战,我可以去见你!”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是冷峻的,语气也坚决,是个不容置疑的态度。

小鹿没有立刻回答,只抬起完好的左手,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脸是英俊白净的好脸,下巴刮得也是干干净净,从小看他到大,已经看不出了他的美丑;今天倒是看出了他的美,大概是因为换了心情与立场,并且又和他分别了一年多。

“你到时候要是敢去。”小鹿用手背一打他的脸蛋:“我就把你扣下来做人质。”

说完这话,他仿佛啼笑皆非一般,又对着程世腾一皱眉毛:“你是疯了吗?想干我想疯了?我不想再杀你了,你也识相一点儿,好不好?”

程世腾抬眼看着他,看了半晌,末了开口问道:“除了‘干’,你心里还有别的字儿吗?”

然后把小鹿的大腿往自己怀里拢了拢,他继续说道:“我已经在强忍着不干你了,你让我识相,你自己最好也识相一点儿。真说到我没法儿忍了,受罪的可是你!”

小鹿不置可否的望着程世腾,不知道他这话中的真假各占几分,同时也不打算把他这话往心里放。他那心里现在总是有条有理的,一点乱套的东西都不许往里进。要乱他秩序的人,也全被他视为敌人,比如此刻的程世腾。

扶着程世腾的肩膀站起身,小鹿低头抬手,解开了右手上染了鲜血的丝绸手帕。居高临下的将手帕往程世腾怀里一扔,他转身迈步,头也不回的说道:“走了!”

程世腾望着小鹿开门离去,并没有起身去追。有些事情,越是纠缠越是不清,比如他与小鹿的关系,开头开错了,一路越走越错,终于错了个不可收拾。

可他就是喜欢小鹿,他自己没办法。他也想不喜欢,他也想把小鹿忘掉放掉,他脑子里清清楚楚的,什么道理都明白,他只是没办法。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小鹿下楼回了大宴会厅,迎头却是遇上了武魁。

武魁一手端着一杯香槟,鼓着腮帮子不知道在咀嚼什么。忽见小鹿一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了,他立刻打了立正,做恭候状,同时三口两口的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及至小鹿走到近前了,他张嘴正要说话,然而目光在小鹿身上一转,他忽然发现了问题:“哟,您那手怎么受伤了?”

小鹿心不在焉的答道:“碰了一下,没事儿。胡秘书呢?”

武魁端着杯子向后一指:“他在那边儿和洋人说话呢!”

说完这话,他弯了腰又去看小鹿的手背。小鹿看了他的举动,心中倒是有些感激,语气格外柔和的说道:“不必管我,你玩儿你的去,别出这几间大厅。”

武魁直起腰,顺手举杯喝了一口香槟:“我找点儿水,给您洗洗伤口吧!”

小鹿摆了摆手,不再多说,径直迈步往跳舞厅去了。

小鹿在跳舞厅里坐了不久,程世腾重新又露了面,手里依然握着他那根闪着金光的笔直手杖。隔着一张小圆桌,他和小鹿并肩坐下了,单看举止,两个人虽然谈不上友爱,但至少是很客气,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之态,让人绝想不到他们方才刚进行了一场掩人耳目的长谈,并且程世腾还单方面的动了武。

程世腾坐了一会儿,喝了半杯果子露,然后起身走到小鹿身边,紧挨着他又站了一会儿。在闪烁陆离的彩色灯光之中,小鹿低头望着他的手杖,忽然问道:“腿怎么了?”

这话问出来的时候,乐队正好奏出了一声高调。程世腾没有听清楚,于是对着小鹿俯下了身:“什么?”

小鹿只好又问了一遍:“腿怎么了?”

程世腾没看他,只保持着俯身的姿势轻声答道:“落水之后,撞上水底下的石墩子,骨头折了。”

然后直起腰望向前方舞池,他和小鹿都没再交谈。

宴会进行到了午夜时分,在结束之前,一名青年走入跳舞厅找到程世腾,恭恭敬敬的提醒他时间已经不早。照着程世腾一贯的规矩,他此刻应该再去见见赵将军,告一声辞了。

程世腾一言不发的跟着青年转身离去,并没有向小鹿道别,只是在迈步之际,他不动声色的伸出了一只手。手指轻轻拂过了小鹿的脸蛋耳垂,随着他的一转身,指尖又在一瞬间滑过了小鹿的耳根脖颈。姿态轻巧而又温柔,如同一阵似有似无的风。

小鹿立时扭头望向了他,跳舞厅中衣香鬓影穿梭缭乱,程世腾西装革履的背影不算醒目,一闪之后便不见了。

于是小鹿重新转向前方,从鼻子里呼出了两道凉气。

宴会结束之时,京华饭店门口乱成了一锅粥。赵将军的汽车一马当先开上了大街,小鹿则是又坐到了赵将军身边。

赵将军今夜痛痛快快的高谈阔论了一番,因为说高了兴,所以到了此时此刻,兴致依然不减。坐在暗中摸索着握住了小鹿的手,他想入非非的用力一攥,结果攥出了小鹿的一声哼。

赵将军也感觉手中黏糊糊的不对劲,低头仔细一瞧,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怎么搞的?”

小鹿正正经经的低声答道:“方才不小心碰了一下,擦破了一块皮。”

赵将军如今对他正是有情,见状便是心疼的了不得。及至到了家中,他甫一进楼,便大呼小叫着让人拿药水拿绷带,要亲自给鹿师长包扎伤口。副官长知道他如今正是宠爱鹿师长,但没想到他竟宠爱到了这般地步,几乎目瞪口呆;随即又听小鹿很不识抬举的说道:“不必了,先洗澡,洗完澡再说。”

说完这话,他自作主张的要往楼上走,赵将军人高马大的追上了他:“不相干,我可以给你洗嘛!”

小鹿一摇头:“不用你。”

赵将军跟着他一起拐了弯:“哈哈哈哈哈,这个忙,我还非帮不可了!”

楼梯下的副官长咽了口唾沫,心想这回真是看见能人了,能把如此威严的赵将军调理成没脸没皮。

赵将军这个忙,终于还是没能帮上。

小鹿先他一步进了浴室,反锁房门之后便是坚决不开。赵将军对他怀有着特殊的情愫,虽然是十分的想破门而入,但是犹犹豫豫的,又不肯太露野牛本色。哗啦啦一阵水声过后,浴室开了门,小鹿低头走出来,身上穿着赵将军的睡衣——睡衣摆在浴室内的柜子里,他自作主张的翻出一套穿了上。

对他来讲,赵将军的睡衣显然是太过宽大了,偏偏又是沉重光滑的丝绸料子,裤脚袖口全没法卷,只能是拖泥带水的对付着穿。赵将军微微俯身细瞧了他,见他眉如墨画,睫毛眼珠全是湿漉漉的漆黑,眼尾有几根睫毛是特别的长,尖端还挑着小水珠子,一张脸则是白里透红的荷花瓣儿。因为周身实在是一点装饰也没有,连头发都只是短短一层,所以他美得没遮没掩,赤裸裸的带了刺激性,仿佛是要藉此吓人一跳。

赵将军承认他的美,但越是看他美,越没有要独占他的打算。虽说人皆有爱美之心,但美和美也不一样。赵将军有个俊秀佳人就心满意足了,这吓人一跳的美人,他自知消受不起。

这天夜里,小鹿再一次和赵将军同床共枕了。

赵将军清晨被王师长扼杀了的春情,此刻重新勃发,非要和小鹿欢好一次。小鹿强打精神敷衍了他一场,然后两人相拥沉沉睡去,直到了日上三竿之时方醒。

赵将军因为没有久留小鹿的意思,所以感觉小鹿和自己有如一对露水鸳鸯,偷情一般有今天没明天,所以格外情浓。大上午的,小鹿坐在他的腿上喝茶,喝一口,嘴对嘴的喂他一口。他像只魁梧巨大的雏鸟,仰着头专心致志的等小鹿喂,心中十分快活。快活了不过多久,他一低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长袍前襟以及贴身小褂全成了大敞四开的模样。

“干什么?”他半笑半恼的问小鹿:“又要胡闹了?”

小鹿放下茶杯,然后扶着他的肩膀深深的低了头:“你喝了我一杯茶,还不许我吃你一口奶?”

赵将军只觉胸膛一湿一热,随即在痒痛之中笑道:“操!”

赵将军快乐的在房内和小鹿厮混不休,一直混到了下午时分,他才不情不愿的被军务勾出去了。

他走了,小鹿也带着武魁出了门,想要随便逛逛。坐在赵家的汽车里,他默然无语的盘算着心事——胡秘书的差事办得怎么样,他不知道;反正他这边是把赵将军哄高兴了。赵将军这个人,大方起来倒是真大方,但若是触了他的逆鳞,看他那个脾气,也真能把人一撸到底再踹进坑里去。把他和程廷礼放在一起比一比,还真是说不出哪一位是更好伺候。

感觉自己已经把心事盘算清楚了,小鹿扭头问武魁:“你想逛逛哪里?”

武魁笑眯眯的张了嘴:“八——”

未等他说出第二个字,小鹿已经沉了脸:“闭嘴!”

武魁笑着不说话了,心想你不喜欢娘们儿,还不许我喜欢了?

小鹿看武魁傻乎乎的只是笑,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不由得又有些心软。很不耐烦的呼出了一口气,他气冲冲的又开了口:“好吧,那就去!”

第一百七十章

赵家的汽车夫,都是训练有素的伶俐青年,耳朵听着小鹿和武魁的谈话内容,汽车夫自动的就知道就近拐弯,往那合人心意的目的地去。

武魁万没想到小鹿会做出这种许可,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回首往昔,他又想小鹿的确是一直比较厚爱自己,今天看自己逛窑子心切,一时心软,也是可能的。对着小鹿嘻嘻笑了一气,他转向前方的汽车夫,开始很自来熟的搭起了话,看那意思,还要让这汽车夫给自己做个向导。而年轻的汽车夫显然也不是个吃素的,不但是有问必答,而且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可见也是胡同里的常客。

把汽车开到了韩家潭一带,汽车夫没敢随便和小鹿搭话,只对着武魁做出指点:“你往里走,看见两边门上挂着的玻璃匾没有?匾上绣着的就是姑娘的名字,反正你也没有相好的熟人,索性也不用挑,看哪家匾上的名字顺眼,你就进哪家的门。进去之后,不管看不看得上眼,多少总得扔几块盘子钱,这地方算是贵的,但你给个三块五块也就顶天了,除非你看上了人家,要进一步说话。”

武魁对着汽车夫一抱拳一拱手:“好,多谢你了。”然后他对着小鹿一笑,声音温柔了许多:“师座,请。”

小鹿跟着武魁缓步走进了胡同,胡同的兴旺时候,总要在入夜之后,但是此刻正值下午,两边院子里的人也都活跃起来了,决不至于让客人吃闭门羹。小鹿一边走,一边抬头去看两边门楣上的红灯笼玻璃匾,又随口轻声说道:“我到这地方来看个新鲜。”

武魁笑着看了他一眼,百分之百的相信他真是来看新鲜的,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平素小鹿再偏疼他,他们之间也是个上下级的关系,但是今天进了这窑子窝里,武魁平白无故的感觉两人像是成了兄弟——说是兄弟也不准确,总之,似乎是变得亲近了一些。

扭头又看了小鹿一眼,他望着小鹿的长睫毛与直鼻梁,薄嘴唇和小下巴,感觉他是个很精致的小人儿,放在哪个爷们儿身边都不般配,都玷污了他,最好就是让他一个人过,他利索,自己心里也平衡。

然后他转向前方不看了——他心里明白得很,看过小鹿之后,自己很可能瞧谁都丑,那接下来这窑子就没法逛了。

武魁挑了一家门口灯笼最大最新的院子,和小鹿迈步走了进去。进门之后,武魁放眼一瞧,发现人家这院子居然十分的洁净雅致,地面上扫得一点残雪都不留。一名黑衣龟奴颠颠的迎了出来,见人未语先笑,及至问清了他们是第一次来,当即扯着脖子一声吆喝,一嗓子喊出了一群花红柳绿的姑娘。这帮姑娘站在院子里,有腼腆含羞的,也有眉飞色舞的,武魁算了一笔账,心想就算一个五块钱的话,那有五十块钱也够了,思及至此,他大喇喇的一挥手:“都要了,全跟我进屋去吧!”随即他又一瞪龟奴,同时伸手一挡身边的小鹿:“滚一边儿去!你老看我们师座干什么?”

龟奴一听武魁这头一句话,就知道他是个不懂规矩的,但看他二人穿着一身笔挺军装,不是平常丘八,自家绝对招惹不起,故而挨了骂之后也不恼,笑眯眯的立刻退了后。武魁和小鹿随即被这一帮姑娘拥进了一间华丽温暖的大屋子里,小丫头进门端茶倒水送瓜子,姑娘们则是试试探探的开始同他二人说笑。武魁顶天立地的站在沙发前,眼看姑娘们全往小鹿跟前凑,他没嫉妒,单是吓了一跳,怕小鹿不自在。伸出一条粗胳膊把小鹿和姑娘们隔了开,他又发了话:“别碰他别碰他,要碰碰我,我随便碰!”

此言一出,满屋子的人,包括小鹿,都笑了。小鹿抬手摁下了武魁的胳膊,也说了话:“他是正主儿,你们伺候他吧!”

说完这话,他绕过人群走到窗前,很好奇的往窗外望,心想原来这里就是妓院——他先前一直以为这会是个乌烟瘴气的肮脏地方,然而如今真是身临此处了,才发现这里并非龙潭虎穴,而是一处温柔乡。

可惜这种温柔,自己此生是享受不到了。

玻璃窗上贴着一张很精细的小窗花,是个娃娃抱鲤鱼的式样。他伸手摸了摸,又想原来这地方的人,也和平常的男女一样,在等着过年——她们也过年。

一只白里透红的小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是个小姑娘笑吟吟的递给了他一把瓜子。他看了那小姑娘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我不吃。”

然后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迈步进了院子。在凛冽的寒风中做了个深呼吸,他又想:“不过如此。”

正在这时,旁边屋子的房门开了,一个长袍马褂的胖子连说带笑走了出来,身边跟着几名花团锦簇的姑娘,看他一身的肉与气派,显然是位贵客。而贵客旁边还有几个公子哥模样的青年,其中一人做西装打扮,竟是程世腾。

小鹿见了程世腾,不由得一愣;而程世腾见了他,更是当场睁圆了眼睛。两人如此对视了一瞬,程世腾随即转向胖子笑道:“总长,今天不巧了,我刚看见那边屋子里有个朋友,我得过去见他一面,先让我的汽车送你回去吧!”

胖子连连答应,然后抬手一把揽住身边姑娘的小腰,嘻嘻哈哈的就要往外走。那姑娘当场娇嗔着捶了他一拳,随即在旁人的哄笑声中,硬是被那胖子给掳走了。

龟奴们闻声而来,本意是要送客,然而被程世腾一眼叨了住:“去,给我腾间干净屋子,我要和人说话!”

龟奴显然是熟识他的,听闻此言,也不犹豫,直接就弯腰一伸手:“程大爷这边儿请,正好,刚收拾出了几间现成的屋子。”

程世腾没理龟奴,只转向小鹿问道:“敢去吗?”

小鹿一笑:“问得好,怕我不去,是不是?”

程世腾不再多说,只朝着房屋方向一摆头:“走!”

小鹿跟着程世腾进了一间空屋子。这显然是间女人的屋子,空气中饱含着脂粉香。小鹿进门之后才仔细打量了程世腾,结果发现他手里又握了那根笔直纤细的手杖。

今天那手杖的杖尖挨了地,程世腾的步态微显踉跄,可见是要靠着那根手杖借力。小鹿背靠着梳妆台站住了,开口问道:“瘸了?”

程世腾笔直的站在屋子正中央,对着小鹿轻轻一跺右脚,随即答道:“天气不好,腿就要疼。”

小鹿微笑着一点头,心里有点痛快——程世腾死了,他不痛快;但是程世腾受点苦遭点罪,他看在眼里,却是感觉很愉悦。

程世腾迈步走向了小鹿,一直走到了小鹿面前。居高临下的微微低了头,他低声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鹿仰脸答道:“逛逛,看个新鲜。”

程世腾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么,新鲜吗?”

小鹿点了点头:“新鲜,我原来一直以为这地方的女人都不穿衣服。”

程世腾听了这话,笑了一下,随即答道:“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吃晚饭。”

小鹿对他一眨眼睛,眨得睫毛一扇:“为什么要带我去吃晚饭?”说着他抬起了缠着绷带的右手:“赔礼道歉?”

程世腾握住他的右手手指,垂眼看了看他的手背,然后一摇头:“不是赔礼道歉。我打死你都不冤,赔什么礼、道什么歉?”

小鹿微微向他探了头:“那为什么?哄我?取悦我?干我?”

程世腾冷笑一声:“你继续猜。”

小鹿向后仰了仰,正色答道:“我知道了,你喜欢我,所以想让我也喜欢你,对不对?”

程世腾凝视着小鹿的眼睛,片刻之后一点头:“对了。”

小鹿扭头一笑,随即转向程世腾问道:“知道被我喜欢是什么下场吗?”

然后他摇了摇头:“算了,你娇生惯养,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