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抬手揽住小鹿的肩膀,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我老了,你也得老,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儿?”

小鹿抬手摸了摸下巴:“老太监。”

程世腾心中疼了一下,随即强笑道:“不能。”

小鹿放下了手,低声说道:“我在日本,有闲的时候,专门研究过这个问题,并不是胡说八道。”

程世腾对着前方呼出了两道笔直烟雾:“等你老了,不带兵不打仗了,我陪着你过吧!反正我没儿没女的,一个老光棍儿——”

小鹿不以为然的一摇头:“你怎么会没儿没女?”

程世腾用力搂了搂他:“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清楚。要是能有儿女,我早有了。”

小鹿扭头望向了他:“你很健康。”

程世腾转过脸迎了他的目光:“对,我很健康,但是我随爸爸,并且比他更甚。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小鹿迟疑着一点头。

程世腾转向前方,自嘲似的笑了:“我对女人一点儿都不——据说像我这种程度的,也是少有。”

小鹿不言语了,因为感觉顺着程世腾的话题再说下去,很可能会直接谈到两人的养老问题,谈来谈去,又成了一家人,总之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怎么说都有理。

一夜过后,程世腾启程回了天津。这一趟来得很好,他想,虽然挨了一顿鞭子,但也只是一顿而已,况且看小鹿的意思,将来想必是不会再对自己轻易动武。和小鹿在一起,他会感觉自己是又有了家庭——家庭这个东西,自然是有的好一点,有的坏一点,可无论好坏,总强过他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公馆里孤独踱步。

程世腾一走,小鹿也恢复了他的生活秩序,李国明也闻讯又回了来。偷眼观察着小鹿的神情举止,他很快松了一口气——小鹿此刻瞧着心平气和的,眉宇之间几乎有几分恬淡颜色,这样的小鹿不会往死里揉搓他,在床上伺候这样的小鹿,就只有好。他最怕看见小鹿面红耳赤双眼放光,因为那样的小鹿十分狂暴难缠,非得把他折磨成哭爹喊娘才罢休。

小鹿不理会李国明的小心眼,只继续拿他当只小狗养着,他乐意蹦蹦跳跳,乐意说说笑笑,也全由着他,李国明将小全收为自己的喽啰,天天对着小全吆五喝六,小鹿看在眼里,也只是感觉有趣。

好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了去,转眼之间便入了冬。天气一冷,李国明自然也就不便再四处乱窜。赶到小鹿在家的时候,他笑眯眯的走到小鹿身边,拧起二郎腿向下一坐,手里攥着一把瓜子不敢吃,因为小鹿爱干净,很看不上他边磕瓜子边啐皮的邋遢德行。他坐着,小全站着,站得低头弯腰耸肩膀,膝盖打了弯,嘴里含着一大块硬糖,顶得腮帮子鼓起了一大块。

守着这么两位好脾气的活宝,小鹿就感觉自己在这屋子里要坐不住。一声不吭的起身走到书房里,他怕李国明再跟过来,所以干脆锁了门。而李国明见小鹿走了,开始咔咔的嗑瓜子。大拇指与食指中指合了作,捏住瓜子送到齿间一磕,随即他扭头吐出瓜子皮,同时用小拇指一指地面,派头不小的说道:“一会儿都给我扫干净了,听见没有?”

小全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

李国明磕了一顿瓜子,又看着小全把地面收拾干净了,便起身回了跨院,进入自己的屋子里算账。他所算的账,无非就是对他的全部积蓄做一番加减乘除,加减乘除之后,那积蓄的数目也不会有所增长,但他很是享受这个拨算盘的过程。最后望着算盘珠子组合出的总数目,他心中得意至极,认为卖屁股卖到自己这般身家,真堪称是兔中之王。尤其这钱全是他从小鹿手里得来的,而他到小鹿身边之时,平心而论,真已经和残花败柳差不许多了。

算盘旁边摆着一面小圆镜,他对着镜子呲牙一笑,然后探头凑近镜面,摸着眼角面颊自言自语道:“哎呀,好像都有褶子了。”

有了褶子自然不是好事情,但是他也无需怕。横竖他手里已经有了一笔小财,在小鹿这里失宠了,他就脱离这行,回天津或者北平买所小房,过太平日子去。

一嗓子把小全叫到了面前,他爱答不理的发了问:“五十块,我说等将来我要是离了这儿了,你跟不跟我走啊?”

小全低头眨巴眨巴眼睛,又抬手抓了抓脑袋,然后答道:“听你的。”

李国明看他一副傻相,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跟我,我还不要你呢!你他娘的成天就知道吃,我可养不起你!滚出去吧,看你那死样儿!”

李国明与小全不问世事,一个攒钱一个吃;张春生每天黑着一张脸管家,乍一看倒是忧心忡忡的,可事实上,他心情平静,这一阵子还真是不忧郁。

小鹿的情绪也很不错,上半年战争的空气很浓厚,可浓厚到了如今,大规模的战争始终是没有爆发,小鹿这里则是尤其太平,甚至连土匪都不大闹。元旦过后,他照例又去了一趟北平拜访赵将军。

赵将军的气派,本来就已经是很不小,如今随着他权势的暴涨,他越发尊贵得要成仙一般,人高马大的在小鹿面前一坐,他像座赶工完成的高大牌坊——气势上的确是很不凡了,然而粗制滥造,越看越是不怎么样。

赵将军傲然到了这般地步,而小鹿坐拥数万雄兵,也不再是当初第一次见他时的小军头了。所以这回两人见了面,处处都是发乎情止乎礼,非常的有分寸。直到最后小鹿要告退时,赵将军才像牌坊成精一般,巍巍然的起身拉住了小鹿的手,仿佛是恋恋不舍,但末了也只抬手又摸了摸小鹿的脸蛋,并没有当着小鹿的面脱裤子——他倒是很希望小鹿对自己先下手,到时自己就坡下驴,正好和这美人快活一场;可小鹿这一回也成了个君子模样,并没有对着他动手动脚。

于是等小鹿离去之后,赵将军暗暗的就很怅然,怀疑自己是装老装得过了分,以至于让年轻的鹿师长误以为自己是年老色衰,失去诱惑力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小鹿离了赵将军的公馆,年前这一关就算是过了去。接下来,按理来讲,就该直接回东河子,可是人在北平犹犹豫豫的,他心里又想起了程世腾。

程世腾在去年的西历十一月,是彻底的解甲归田了。这当然是非他所愿,甚至也非老白所愿,因为老白没能坐住那个省主席的位子,新近被人顶了下来。既然他做不成了省主席,那么能够保留一位禁烟局长的挂名女婿也好,然而程廷礼已经死了半年多,从“人走茶凉”四个字论,一杯茶凉了半年才凉透,也算是给足死人的面子了。

程世腾没敢垂死挣扎,怕自己太不识相,会招来杀身之祸。横竖凭着程廷礼一生积蓄下来的财富,他就算回了家躺着花,一花花他三辈子,也有富余。所以正如先前所预料的那样,他向新局长交了差事,新局长也没痛打落水狗、细查他在任时的账目。然后离开张家口回了天津,他往意租界里一钻,在那所大公馆中当起了富贵闲人。

他虽然下了禁烟局的台,但手中还攥着一支程字号的商队。这支队伍在西北与华北之间来回穿梭,用骆驼和大骡子车贩运烟土,每一趟所运烟土的价值,少则四五十万,多则一二百万,及至烟土进了天津,他自然也有门路让烟土进入租界,变成巨款。至于租界内的诸位大佬们,和他之间也都有交情,并且是有年头的交情——他打着他父亲的旗号抛头露面交朋友的时候,只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所以在老头子与大哥们的口中,他的外号是“小爷”。小爷一直是花天酒地肆意任性的,但是慷慨大方,有股子侠气,加之程廷礼在背后给他作指导,所以小爷再胡作非为也不出格,能够在和大佬们相处六七年之后,依然被大佬们称一声小爷。

程世腾不必靠着任何买卖生活,他只是不肯闲下来——不肯,也不敢,因为他一闲就是彻底的闲,又因为没了他父亲做幕后的总指挥,所以他的吃喝玩乐也不再成为事业了。

程世腾在新年前夕给小鹿写了一封信,说是自己想过去瞧瞧他,问他什么时候方便接待自己。他几乎从不写信,偶尔动一次笔,十分慎重,特地挑选了浅绿色的布纹笺,信笺带着香气,表面还印着隐隐约约的水墨山水。在如此美丽的一张信笺上,程世腾写满了狗爬一样的大字,字是用黑墨水笔写的,每个字都是伸胳膊迈腿,仿佛随时预备着要跑,并且欠缺了大部分的标点符号,也没有分段,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大张。程世腾平时言谈活泼,文明起来可以相当的文明,任谁也瞧不出他连小学都没有读完,然而这一回,他在一封信上露出了真面目。

小鹿读过了这样一封信之后,因为感觉程世腾这笔上功夫实在是太不行,所以如同运动家见了病夫一般,他几乎生出了一点怜悯心。他不想再把程世腾招揽过来,怕两个人谈着谈着,又谈成了一家;但是完全的不理睬他,感觉也不大妥当。于是此刻人在北平,他经过了一番左思右想,末了把心一横,还是没往天津去,直接回东河子了。

程世腾在天津,也依旧是永远有理的程世腾。小鹿目前有点怕和他说话,向他横眉冷对,他又不在乎。无缘无故的,也没有再抽他一顿的道理,况且在欲望没上来的时候,小鹿并没有打人的瘾。

小鹿回了东河子,照例去给何若龙扫墓烧纸,烧纸的时候,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说话,话全是说给何若龙听的,大部分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牢骚话,对谁说都不合适,只能是积攒到了年末岁尾,一股脑的留给何若龙。反正何若龙纵是活着,也是一样得做他的听众。

小鹿一直很想做个有何若龙的春梦,然而一直不曾如愿。何若龙仿佛是头也不回的真走了,魂魄一丝也不留。

小鹿不死心,扫墓回家的当天晚上,他在洗漱更衣之后早早的上了床,也不要人伺候,关了灯锁了门,要专心致志的做一个梦。

然而糊里糊涂的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何若龙的魂魄并不肯在夜里前来造访。

死了的何若龙不肯来,活着的程世腾也没有来,因为他自己在家里下楼之时,一脚踩空滚下老远,右小腿撞上楼梯栏杆,疼得他当场就哀嚎了起来。来宝把他送去医院照了爱克斯光片,发现骨头完全没事,然而程世腾那看不见摸不着也治不好的旧伤从此发作,让他连着瘸了许久。及至他终于扔了拐杖又能利落行走了,窗外春光明媚,也已经到了五月时节。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不好急着往东河子去了,因为六月七月是必定要去一趟的,现在去了,夏天再去,他怕自己会又碍了小鹿的眼

现在对待小鹿,他是很小心也很宽容,因为小鹿不正常,是病态的人。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病灶,但是现在,他想成为他的药。

于是在出发之前的漫长时间里,程世腾开始给小鹿预备这一年的纪念礼物。预备礼物是需要心思与时间的,正好这两样他现在都有,而且是应有尽有。他从容而又喜悦的做这一件事情,因为认定自己和小鹿之间的关系,是已经“好了”。

程世腾给小鹿订制了一副珍珠袖扣,因为这需要上等的大珍珠,而真正的好珍珠也是可遇不可求,所以他寻寻觅觅,看了几副都很不满意。转眼间进了六月,他的礼物尚未定下来,东河子城里的小鹿却是病倒了。

小鹿这病并非疑难杂症,是十分常见的痢疾。他是从这天下午开始发作的,起初以为自己是吃坏了肚子,他还不在意。后来到了午夜时分,张春生睡得正酣,忽然听见有人梆梆敲他房门,他披了衣服下了床,推门向外一瞧,就见小鹿单手捂着肚子,声音很轻、语速很快的说道:“小张,我好像是病了。”

张春生知道他今天有点坏肚子,连晚饭都没正经吃,听了这话,也没太在意,哪知小鹿颤着声音继续说了话:“肠子都要拉出去了。”

张春生没被他这句话吓住,但是被他颤悠悠的声音惊着了,因为小鹿一贯是皮实得很,从来连头疼脑热都没有过,而且也不是大惊小怪的娇贵性子。能让他变了声音,那说明他这肚子真是坏大发了。

对于拉肚子这个病症,张春生一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把小鹿扶回卧室推上床,他不许小鹿再吃东西,小鹿说渴,他也只给小鹿喝了几小口水。

然后他披着衣服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做一名守夜人。然而他守了不到一分钟,小鹿一翻身滚下去,光着脚就跑向了卫生间。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夜过后,小鹿躺在晨光之中,一张脸变成了青白颜色,眼窝也微微的凹陷了。

他连水都不敢喝了,并且也没了起床站立的力气。张春生见他嘴唇干燥爆皮,一时不忍心,用小勺子喂他喝了一点糖水。结果不出片刻的工夫,小鹿在床上一扭身,做了个要下床的势子。张春生慌忙赶过去一看,发现他失禁在了裤子里。一手把他摁在了床上,张春生低下头,不由分说的扒了他的裤子,又把裤子团成一团,顺手给他擦了擦屁股。小鹿记得自己这是第一次在张春生面前光屁股,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低头紧盯着他。然而张春生黑着一张脸,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唯有动作斩截利落,三下五除二的收拾干净了他。

随即他拿着脏裤子进了浴室,浴室中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他吭哧吭哧的搓了一顿,然后大踏步的走出浴室穿过卧室,把洗干净了的裤子晾到了后院。

李国明会端茶递水凑趣,但是让他卖力气伺候人,他却是既不精通、也不情愿。张春生知道他就是个“玩意儿”,所以也不拿他当人使唤。单枪匹马的给小鹿擦了下身穿了裤子,他正要出去叫个医生,不料他刚出房门,武魁先来了。听闻小鹿闹了痢疾,武魁毫不在意,直接出门弄了些大烟壳子回来,让张春生用它煮水喂给小鹿。

张春生听了武魁的方子,认为大烟壳子水应该是至少药不死人,便依言煮出一碗水来,一点一点的喂给了小鹿。小鹿躺在床上,因为怕自己再拉裤子,所以紧闭了嘴,坚决不喝。武魁站在床边,手扶膝盖弯了腰,很怜惜、也很有兴致的端详着小鹿的病容,又扯着大嗓门哄道:“喝吧,师座,这比什么药都有效,包你喝了就好。”

小鹿听了这话,转动眼珠又去看张春生。张春生对着他一点头,低声说道:“是药,喝了就好了。”

张春生很少做保证,偶尔做一次,就显得特别有分量。小鹿张开了嘴,让张春生用小勺子舀了大烟壳子水往他嘴里送。勺子是精致的小勺子,嘴唇也是精致的薄嘴唇,武魁看着小鹿的嘴唇一张一合,感觉很是有趣,几乎忘怀了小鹿的病。

等到咽下最后一口,小鹿下意识的一抿嘴唇,抿得勺子干干净净。而张春生把勺子放回小碗里,又用手指轻轻一蹭他嘴角的水滴。武魁见状,因为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所以骤然出手,也用手指擦了擦小鹿的嘴角:“好,干净了!”

他的语气平淡,心情却是惊讶的,因为没想到小鹿的嘴角如此柔软,像个小孩子的嫩嘴唇。

“我操!”他在心里暗暗的想:“李国明那兔崽子挺有福啊!何若龙虽说死得早,但是活着的时候夜夜都能吃上这么一口好肉,也算值啦!”

武魁蹲在床边胡思乱想,倒是自得其乐。而小鹿喝完水后沉沉入睡,睡到傍晚时分,张春生看他像是有了起色,便喂他喝了半碗很稀的米汤。结果一碗米汤下了肚,小鹿立刻就坐在马桶上起不来了。

断断续续的,小鹿病了半个多月。到他肚子里又能存住食物的时候,他已经瘦得脱了相,加之张春生新给他剃了头发,他脑袋光秃秃圆溜溜,满脸就只剩了一双大眼睛,脖子细得则是可以被武魁一把攥住。丛山一天一趟的过来看他,给他带些清淡柔软的好吃好喝。他仰卧在院中阴凉处的躺椅上,衣服倒是穿得整齐,只是衣裤之中空荡荡的没内容,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微弱,咈咈的类似气流,整个人宛如一缕香魂一般。

李国明连着二十多天没受折磨了,他有一点惦记病中的小鹿,然而又不是很愿意过去探望,因为怕去了之后回不来,会被张春生支使着伺候小鹿。如今见小鹿渐渐的还了阳,他心中轻松,这天便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了一番,想去小鹿身边凑个趣儿。

可惜他选择的时机不巧,走到小鹿身边还未坐下,丛山就来了。

丛山给小鹿带来了一罐子很干净的咸菜,让他配着白粥吃,又在躺椅旁坐下了,摇着折扇叹息道:“真的,师座,我有点儿后悔,让小胡去一趟也行嘛,总比干脆没人露面强啊!”

小鹿点了点头——前几天赵将军在北平召开了一场军事会议,据说规模很大,规格也高,晋察冀绥有名有姓的大军头,即便本人不能出席,也都派了代表过去参加会议。小鹿病成那个样子,自然是去不得的;丛山替小鹿管着所有事务,如同摄政王一般,也是不能往远了走。而当时一个病一个忙,还没觉怎的;如今再回想起来,才后了悔,只怕赵将军那里有了好事,会落下自己。

事已至此,会议早结束了,所以两人慨叹一番,也只好作罢。丛山坐在他身边,没有急着走,而是撸起袖子摆弄自己的手表。小鹿斜眼盯着丛山的腕子,看那是一块很新的好表。忽然又想起了程世腾,他不知道程世腾今年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礼物。也许还是袖扣,还是袖扣也很好,用不上,看一看也是赏心悦目,而且不占地方,放在抽屉里,谁也不知道。

“今年夏天是不是特别热?”他有气无力的问丛山。

丛山立刻摇了头:“没有,和往年一样。师座现在是身体虚弱,扛不住冷热。热时候在后头呢,您等着到七月份再看吧!”

小鹿心算了日期,随即说道:“马上就是七月了吧?”

丛山答道:“马上就到。”

丛山所言非虚,一进七月,天气果然一天热胜一天。而在小鹿可以病怏怏的照常出门处理军务之时,日本军队对着宛平县城开炮了!

在此之前,日本军队一直在丰台举行军事演习,但是上至赵将军下至老百姓,都没想到真会有大战爆发。日本军队对着县城开了炮,县城内的驻军也立刻做出了还击。平津一带全部进入了戒严状态,程世腾人在租界地,倒是并不慌张,只是有些忧虑,不知道这一场战争要多久才能平息——按照惯例,开过炮放过枪之后,谈判也就该开了。

如同程世腾所料,日本军队没能迅速攻克宛平县城,于是果然和赵将军开了谈判。

这一场谈判反复漫长,而在谈判的同时,日本军队也就陆续集结到了平津地区。这个时候,华北的空气就不对劲了。

到底是怎样一种不对劲,人心惶惶,没有谁能够未卜先知。程世腾的东河子之旅自然是要暂时搁置了,他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无线电听新闻广播,然后再去看来宝送进来的最新晨报。租界内当然是安全的,他心里惦记的是小鹿——一旦爆发大战,小鹿身为军人,而且是有地盘有军队的大军头,难道是能脱得了干系的?

他只有小鹿这么一个亲人了,双方尝过了那么多爱恨情仇、经过了那么多你死我活,如今总算是熬到了言归于好的一天,他可禁不住对方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慌慌的,想要设法走小路赶往东河子,去和小鹿见一面——在最危险的时候,他想他们应该在一起。

可是未等他设出法来,日本军队已经向北平发起了总攻。

在总攻的当夜,赵将军撤离了北平;翌日,北平沦陷。

在北平沦陷的当日,天津城内也开了战。一日一夜的激战过后,天津也沦陷。

第一百九十章

天津沦陷了,市区被轰炸成了火海。程世腾人在租界内,倒是安全得很,可租界外既然成了火海,租界再安全也是一座孤岛,程世腾尽管很相信欧美诸国的实力,也知道日本军队绝没有往租界里扔炸弹的可能,但孤岛毕竟是孤岛,他住在其中,并不知道自己是安安稳稳的留下来继续生活好,还是打起包裹,往更安全的地方逃命好。

照理来讲,当然应该是往远了逃,可再怎么逃,也无非是从一处租界,逃到另一处租界——他虽然是个中国人,但是中国的土地,他已经不大敢踏了。

遥远的炮声渐渐停息了,程世腾站在顶楼窗前向外望,见门外街上的难民们也一天一天的疏散了开。此刻家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群没有思想只会行动的仆人和保镖。来宝不在,因为在日军飞机的大轰炸中,他的家庭遭了灭顶之难。

在战火烧到天津之时,程世腾早早的让他赶紧回家把老娘媳妇接进租界避难,还派了几名保镖要给他做帮手。但来宝认为自己不过是去接两个人,而且是两个大人,用不着前呼后拥的带随从,所以自己坐着一辆洋车就走了。

结果他刚到市区不久,日本飞机就来了。

他那所方方正正漂漂亮亮的小房在轰炸中化为了废墟,老娘和媳妇倒是逃出来同他会合了,然而一场轰炸结束之后,街上难民汇聚成了人潮,一股脑的往租界里涌。来宝怕飞机再来,发了疯一般的挤向前方,要给老娘和媳妇开路,挤着挤着一回头,他骤然发现老娘和媳妇都不见了。

来宝想要回去找,可这时人山人海一起移动,他脚不沾地的被人潮裹着走,想往哪个方向去,也就由不得他了。

再后来,日本飞机又来了,这一回不止是轰炸,还用了机枪向地面扫射。来宝是最先被人潮卷入租界的那一批,除了鞋丢了衣服破了之外,周身再无损伤,可他的老娘和媳妇,却是双双的遇了难。

来宝是在第二天凌晨,才在死人堆里找到了老娘与媳妇的尸首。老娘跟着他还没享几天福,媳妇也是刚刚有了身孕,来宝万没想到自己会忽然家破人亡,哭得死去活来。而程世腾也是死过老子的,很体恤他的心情,又给他钱又给他时间,让他自去料理亲人的后事。

家里没了来宝,先前程廷礼派过来的小子——相貌有一点像小鹿的——因为手脚不干净,也被程世腾打发掉了。他没有兴致再去招揽这种肉体上的伴侣,故而如今无论坐卧,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窗前站得久了,他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开始翻阅新到的报纸。报纸是租界内报馆的出品,因为足够中立,所以新闻的真实性倒是可以信赖。

日本军队正在向张家口逼近,距离小鹿所在的东河子还有一段距离。接下来局势会恶化到什么地步,没有人能做出预计。程世腾没办法向小鹿做出任何建议,甚至根本无法和小鹿取得联系,所能做的,便是天天坐在家里翻报纸,越翻越是绝望,因为感觉这一次日本军队来势汹汹,显然是再没有和谈的余地了。

不和谈,那就只有打了。要打,那就有生有死、有输有赢了。

程世腾在阴暗的屋子里读报纸、想心事,想着想着犯了困,不知不觉的歪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

然后,他梦到了父亲。

梦中的程廷礼背着双手,在他面前焦虑的踱来踱去,而他垂着双手站在一旁,像先前无数次挨骂时一样,心不在焉的做了个诚恳领教的姿态。程廷礼踱到了一定的程度,忽然抬头怒道:“你还不走?!”

程世腾连连点头答应着,也感觉自己是应该走,至于要往哪里走,梦中的他则是根本没有考虑。他点了头,程廷礼也还是焦虑,对着他又瞪眼睛又挥手,一声声的只是咆哮:“你还不走?咱家这些年树大招风,谁不认识你程大少爷?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走,你等什么呢?混账东西,你真是要把你老子活活气死!”

程世腾不以为然的一撇嘴,心想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个念头一闪,程世腾瞬间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向上方,他盯着天花板,就感觉粘稠的汗水顺着自己周身万千个汗毛孔,在一点一点的往外渗。

他不知道自己是有所思故有所梦,还是父亲真的死后有灵,给自己托了梦。的确,自家树大招风,平津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自己如今已经躲进了租界地里,难道也还会再把风招过来吗?

中国军队一败涂地,王师长等人早逃了个无影无踪,自己的武装后盾随之消失。没有力量,然而有钱有名,是程廷礼的儿子,在省政府招招摇摇的当了好些年肥差,栽培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日本人来了,世道变了,自己这棵树,又将会招来什么风?

程世腾一身接一身的出冷汗,先前想都没想过的问题,如今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越是思量,越是恐慌。他让仆人去厨房给自己端来了一壶热咖啡,一口一口的慢慢喝了两大杯。两大杯热咖啡下了肚,他的思想也重新恢复了条理。偏巧这个时候,来宝回来了。

来宝哭也哭过了,将老娘媳妇也妥妥当当的下葬了,现在再出现在程世腾面前,也就收敛哀容,照常的管事。然而程世腾并没有让他像往常一样满公馆里巡逻,而是把他叫到屋内,很秘密的告诉他道:“来宝,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为了我,你不能歇着,你得继续奔波。”

来宝现在没了自己的小家庭,眼里也就只剩了个程世腾。对着程世腾一弯腰,他哑着嗓子答道:“大爷,我没事儿了,您有话就吩咐吧。”

程世腾说道:“你买张船票去上海,坐外国客轮,安全。我在上海不是有一处小洋楼吗?你把它收拾出来,然后就在那儿等着我。”

来宝登时惊讶了:“您要往上海去?”

程世腾一点头:“嗯,天津这边儿局势复杂,我打算到上海去住一阵子,那地方没人认识我。你先走,我等等小鹿。”

来宝有些为难:“那您是打算过去长住?可那房子小门小院儿的,您要是去住着玩几天还行,长住的话,那不憋闷?”

程世腾不耐烦了:“让你去你就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挑三拣四?”

来宝一听他语气不对,立刻就不言语了。

翌日清晨,来宝拎着个小行李箱,也不言语,自己悄悄的就奔了码头,临走前不放心,把家中的一名保镖叫过来嘱咐了半天,让他多照顾着大爷。此保镖外号叫做胖三儿,人如其号,基本可算是一个胖子,然而功夫不浅,吃饱之后尤其剽悍,能以一人之力打败五六个壮小伙子。胖三儿因为功夫出众,所以成了保镖中的头子。来宝语重心长的对他嘱咐了又嘱咐,他也听得神情严肃、连连点头,每点一次头,都能挤出三层左右的下巴。

来宝走了,程世腾关门闭户,则是开始清点自家的财产。程廷礼对于钱财,很有一点新观念,得了钱并不一味的买房子置地,而是换成外国钞票存进了外国银行。这给程世腾省了不少的事,因为他没法把地皮卷起来随身携带,更不能扛着房子上船。

至于钞票的数目,乃是一个天文数字,程世腾纵是看惯了大钱,可每一次清点完毕,也还是要感觉不可思议,没想到父亲会不声不响的积蓄下了如此可观的财富。存折是容易携带的,可除了存折之外,租界内的几处房子中还有不少古董字画,保险箱中也有许多珠宝玉器,程世腾这一次无非是要南下避避风头,并没有举家南迁的打算,所以那些东西,也就暂且不管了。

程世腾一边算账,一边观望着察哈尔的形势。观望了不到一个礼拜,形势当真有了变化,可惜是恶化——日本军队开始进攻张家口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小鹿从师部回了家,一进家门腿就软了。

他在师部连轴转了一天两夜,一直在紧盯着张家口那边的战况,同时紧急安排布防——赵将军跑到山西一带去了,一直没有对他下达任何军事命令,所以如今他须得自己打算盘拿主意,而且没有支援,也没有方向,除了防御之外,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因为自从开战以来,中国军队就一直是节节败退,所以小鹿的精神十分紧张,几乎带了几分恐慌。精神紧张,肉体却是柔弱的,因为病愈之后一直没有机会让他静心休养,那失去了的元气,也就始终没能补充回来。平时他是最健康的,几乎是不畏寒热,然而今天走在大太阳下,他竟会被晒得一阵一阵发昏。及至进门见了张春生的黑脸,他呼出一口气,一下子就瘫下去了。

张春生把他扶进卧室,让他仰面朝天的躺上了床,然后不等他的吩咐,直接为他脱了周身军装,又用湿毛巾裹了巴掌,擦去了他一身黏腻的热汗——这就算是洗澡了。

他为小鹿脱得彻底,自己擦得也很彻底,自从伺候好了小鹿的痢疾之后,他便不再刻意回避小鹿的身体,小鹿总是体力不支,故而也死心塌地的把自己扔给了他。他抬起小鹿的一条腿,连下体器官的最细微处都擦拭到。小鹿晕晕乎乎的半闭了眼睛,虽然张春生什么都不说不问,但他认定张春生已经看出了自己身体的异常,是什么都知道了。

张春生给他擦去了一身的热汗,然后找来一套洁净衣裤,搬动他的胳膊腿儿,给他套了上。小鹿把眼睛完全的闭上了,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半空里飘,飘着飘着,他就睡过去了。

他睡了,张春生却是没有立刻走。站在床边俯了身,张春生把他的双手摆到了身体两侧,他太瘦了,手腕子都细成了芦柴棒,腕骨高高的支着,手背皮肤也薄成了一层青白色的纸。张春生想这仗开的真不是时候,至少应该等他胖起来再打,他现在病骨支离,哪里还有精气神去带兵打仗?

张春生不大懂得军事,对于天下大势也不甚关心,他只是希望师座能够把日子过得舒服一点。

一觉醒来过后,小鹿听说武魁来了。

他挣扎着起了床,重新穿好了一身军装,然后躺回床上,把武魁叫了进来。武魁这是新从河北回来,不但他回来了,他把他那个近来驻扎在河北境内的团也带回了东河子城外。为什么要如此调动小兵,他不是很清楚,但影影绰绰的也知道一点,小鹿躺在床上,这回倒是开诚布公,直接说道:“你是我的人,有你在城外守着,我心里能多有点儿底。一会儿你回去,带着你的兵继续走,走到兵工厂那里去,那儿有吃有住,而且属于后方,只要日本人别打进东河子,兵工厂一带就绝对安全。”

武魁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师座,您怎么又把我弄到后方去了?”

小鹿身体很虚,心火很旺,两厢相加,脾气就有些急躁,听了武魁的话,他懒得解释,只说:“让你去你就去!”

武魁笑了,他不是贪功要名的人,可以不上战场在后方呆着,于他来讲,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一边笑,他一边心神不定的小声问道:“那师座呢?”

小鹿低声答道:“我并不是悲观,可张家口那边能坚持多久,我真是不敢抱有太大希望。”

武魁想了想,随后说了一句:“打得过咱就打,打不过咱就跑。”

小鹿看了他一眼:“往哪儿跑?你看日本人这个劲头,会是只要察哈尔这一个省吗?我跟你说——”

小鹿最近日夜观察战局,自己也思考出了许多门道,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没大意思。武魁不是丛山,武魁仿佛是只有横肉与忠心,自己对着他长篇大论,大概是要白费口舌的。

况且就是能跑,他也并不想轻易的跑。他知道自己的土地与军队是何等的来之不易,而有了这两样,他是凛然不可侵犯的鹿师长,没了这两样,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整个人都在靠着权势支撑,所以他不敢想象自己失去权势之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既然是不敢想,那他犯不上自己为难自己,故而也就暂时不想了。只是对待武魁和张春生,他总留着几分私心,不舍得把他们往险境里推。说起来丛山也是他的挚友兼知音,可他对丛山也没有这样偏爱过。

兵工厂那个地方,目前是安全的,有朝一日不安全了,武魁也可以带兵往山里撤,兵工厂的物资储备常年是很丰富,真要撤退了,把那些物资带上,也不至于让他们立刻断顿。再往后该怎么走,那他就管不得了。

小鹿语速很慢、声音很轻的对武魁下了几道秘密命令,武魁听到最后,心里像明镜一样,很快便低着头不肯言语了。

他想小鹿对自己太好了,好得让他心里几乎有些难过。垂下目光望着床边,他看见了小鹿撂在身边的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比,真是又小又薄,简直像一只孩子手。他想去握一握那只手,然而平白无故的抓人家手,也不大合适,尤其这人是他美丽的小师长,更不好轻易的唐突。

小鹿把话说完了,武魁也一声一声的答应了。然后小鹿沉默下来,武魁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左思右想的犹豫了许久,他忽然伸出大手,一把握住了师长的小手。

“师座放心吧!”他越是攥得紧,越感觉这是一只野孩子的手,骨头又细又软,皮肉却是粗糙:“别的人咱不管,我的小兵是百分之百的听话。不管接下来这一仗能不能打到咱们这儿,打过来了咱们能不能赢,只要有我那个团在,咱们就什么都不必怕。我那个团可是精锐,有一个精锐团做老本,咱们还不是说翻身就翻身?”

小鹿点了点头,心想武魁没有知识,不懂大势,还以为这是内战,还以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是他也不多说,怕自己说得多了,武魁胡思乱想,会跑去向张春生嚼舌头。

想起张春生,小鹿又开了口:“我过几天要去西河子,家里还是小张看家。你离城里近,一旦有日本飞机过来轰炸了,你想着派人过来把小张接走,要不然他死心眼儿,我怕他留在家里不肯撤。其实房子能值几个钱呢?”

武魁一瞪眼睛:“啊?还有飞机轰炸?”

小鹿微微的皱了眉头,仿佛是很疲惫:“我只是打个比方,最糟糕的也就是轰炸了,否则只要西河子不丢,东河子就一定安全。”

武魁愣眉愣眼的看着小鹿,同时张着嘴一点头:“啊。”

小鹿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抬起来轻轻挥了挥:“去吧,别恋着在城里玩儿,赶紧带兵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