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呦,老头儿,奈咋不去抢哩,一个字十文,啧啧啧。”

“这找冤大头吧……”

没一会儿就散了不少。

老头静静坐着,也不说法,神色却有些郁闷,他考虑了很久,十文钱一个字,他已是觉得侮辱了。

沈三瞥了一眼,江老夫人和江氏出来了,小蜜娘也看到了阿婆和姆妈,激动地要往那边去。

“老头,别卖哩,卖不掉的,诺,给奈一文钱。”一个小癞子笑嘻嘻地扔下一文钱在桌上。

那老头也是有心气的,甩甩袖子,那一文钱就落在地上,砸下来发出清脆的声音。脸一撇,竟是连正脸也不瞧一眼。

小癞子那一伙素日是这儿的地头蛇,专收一些小摊费,素日没个正行,只进不出的,难得愿意给个一文钱,那老头子竟是不识好歹。

那赖皮上前抓住老头子的衣领子,“臭老头!给脸否要脸!什么东西!”

江老夫人正从老头的后面走过,慢慢定下脚步,有些迟疑。

“欺负我一个老头子,年轻人真是好生厉害。哼,老头我不缺这一文。”老头竟是硬气得狠,也不松个嘴。

周围人皆劝道:“老人家服个软吧。奈们也别多计较了,老人家也不容易。”

“和奈们有什么关系,走开走开!这老头子就是欠收拾,还嘴巴硬。”

江老夫人便道:“奈们真当是什么地方都闹腾,也否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佛祖的门前就这般闹事,也不怕遭了报应。”

那群痞子想笑,瞧着江老夫人的衣着打扮,应是好人家,有些讪讪,嘴上不敢挑刺。

赖皮恶狠狠地盯着老头,又拎着衣襟用力摇了摇,把他用力往后一推,那老头没个坐稳,连同椅子一块儿往后倒去。

江老夫人就在后方,竟是不备,被那椅子砸中了腿,猛地倒地,江思娘扶也来不及。

人群后退三步,不少人已经悄悄离去,可不想惹上一声的腥臊。

沈三吓了一跳,快步走上去,把那小蜜娘放江氏怀中,蹲下来急问:“姆妈,姆妈,奈咋样?”

那老头也从椅子上翻下来,倒在地上,没了个动静。

那群小赖皮后怕,面面相觑,一哄地全跑掉了。

江老夫人屁股着地还有些晕乎乎的,这不光脚踝疼,这难言之处也疼得很,抓着沈三的手便叫着:“哎呦,脚伤了,不打紧不打紧,奈快去瞧瞧那老人家咋样了?”

沈三觉是那老头牵连了老夫人,无心顾他:“且不管他,我先送你去医馆。”

“可别,那老人家若是有大碍就是罪过哩。”江老夫人心慈,却亦是有自个儿的打算,暂且不说。

沈三瞥那老头一眼:“那老头我瞧着硬实得很,且出不了什么事,带上亦为麻烦事儿。”

沈兴淮站在一旁,那老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珠子却是能转动的,也不欲让家人趟这趟浑水,“阿婆,先送奈去吧,他自有人管。”

江老夫人坚持要带上他。

江氏也是心急:“振邦,带上吧,可别出了人命。”

沈三不欲多管其事,却经不住女眷的恳求,让江河一同带上了马车,送去了刘家的医馆。

刘泉夫妇正在医馆里坐诊,江河便大呼小叫地喊进来,要抬架子,说是老夫人。可把沈英妹吓了一跳,等到马车上接下江老夫人,原来是扭到了脚。

江老夫人面色难言,拉着沈英妹,沈英妹低头附耳,两人低声说了几句,沈英妹便知,让人抬着她去了内室。

那老头抬进来,便自个儿醒了,刘泉瞧着并无大碍,这诊断一下,那老头立即抱头喊疼。

沈三看着不顺心,不想瞧他,便说道:“老人家,我们可是好心救你,别恩将仇报。我岳母还伤着哩。”

老头松开头,打量他:“救我的可是老夫人,这恩可不是你的。我渴了,要喝水。”

沈三让江河给他倒点水。

老头又道:“有吃的不?老头我饿了一天。”

沈三严重怀疑他是靴他的,看过去,老头也正盯着他,竟是理直气壮。沈三气闷,让江河给他买个包子。

此时,江老夫人在沈英妹和江氏的搀扶下走出来了,她的尾骨摔着了,脚踝也扭了,看来要在床上修养个把月。

老头收起对沈三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站起来,朝着江老夫人作揖:“多谢老夫人相救,今日要非老夫人,老头我就要横死庙前喽。”

他窥着沈三父子,眼睛一斜一斜。

父子两竟是同一时间撇嘴,这老头真是记仇得很,且不过说了句不想管他,就记恨至此。

江老夫人:“老人家家住何处?今年贵庚?家人可知奈在此?”

那老头:“亲人皆在北方,我素来飘荡无定所,多年以来也不多追究,我定期书信回而已。鄙姓范,名留,知天命之年。”

江老夫人惊言:“那奈岂不是比我小上几岁……”

余下之语便是,怎么的头发都已花白了。

范老摸了摸头发苦笑:“吾年三十失独子,四十丧妻,此后便是一夜白头……”

短短数语,竟是让江老夫人感同身受,心中酸涩。

“奈可有住处?”

“四海为家,暂住慈云寺。”

江老夫人便道:“若不嫌弃,请范老弟到寒舍少做休息,养好了伤再做打算,且可?”

范留老头犹豫,是觉寄人篱下并不美妙,余光瞥见那黑心女婿竟是又想阻挠,故道:“打扰了!”

第13章 013

沈三本就不愿带那邪怪邪怪的老头回去,也不知她岳母今日是怎的,对这老头这般礼遇,谁知那老头竟还想回去收拾他破摊子,当真是个麻烦人!

沈三作为沈家三个兄弟里头最为精明的,骨子里却冷得很,除了家里人,不相干的人和事对他来说都是麻烦,这世道冷心冷肠之人总是比古道热肠的人活得好。

老头那摊子还在,乱糟糟的,椅子还是倒在地上,还有几张字画落在地上,被人踩了几个黑脚印。

老头捡起来,颇为心疼,擦了擦,已而擦不掉了,“诶!那个王八羔子拿了我的纸!”

范留好不容易买了几张好纸,打算写上几副好字,转眼就被人拿走了,气得他咋呼咋呼。

沈三看不过去他那磨磨蹭蹭的样子,还叽叽歪歪的,走过来把剩下的一刀都拿起来。

“诶诶诶松手松手,可别坏了我的字画。”范留劈手夺下他的字画,小心翼翼地检查有没有折痕,瞪了他一眼,“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沈三还想说谁稀罕你的字画,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张一张地收起来,目光落在他的宝贝字画上,沈三读过书,但他读书的目的相对浅显,是为了日后可以过得好些,老秀才说他可以试着去考考科举,沈三自觉没多大希望,考上个童生已是满足了。

老秀才是个标准的读书人,痴迷诗书字画,如若沈三只为了之前的目的而读书,他且不一定会了解这些。而他成了老秀才的女婿之后,老秀才待他也好,将他心爱的字画都给他瞧,沈三自小少了这些熏陶,没得这份情操,但这些年开着书局,对这些字画也多加了解,那老头的字,比他店里挂出来的那些好得多,具体好多少,沈三也看不出来。

甚至于当初老秀才给他看的那些字画,也是比不得。

范留收拾整齐后,上前走两步,回过头:“还不走?”

沈三跟上去,望着那老头的后脑勺若有所思。

到了家,沈三安排他住进了东厢房,那不是一个客房,毗邻沈兴淮的房间。

江老夫人如今只能侧躺着,脚伤固定了木板,腰间也缠上了绷带。

江氏心疼她,责怪道:“姆妈何必多管闲事,好了,瞧着现在遭了意外之灾,这伤筋动骨的,没个月把可养不好。”

沈三推门进来,环顾一圈没见着儿子和女儿,问道:“淮哥和蜜娘呢?”

“都在淮哥房里,让福婶儿照看着。”江氏道。

沈三搬个小椅子坐到江氏的旁边:“姆妈如何?阿有不舒服的?晚上让福婶睡房间里。”

江老夫人遭了点罪,面色有些虚,却还没个大碍,“没得事儿,哎年纪大了,就是不经摔。”

沈三:“姆妈,奈今个为的啥非要救那个老头?(你今天为什么非要救那个老头)”

江老夫人虽是心善之人,但也不是那自找麻烦的人。

江老夫人让江氏扶她起来,后面垫上厚厚的垫子靠在床边,“振邦,你看过他写的字吗?”

沈三点点头。

“你们也知道,你们阿耶生前非常喜欢字画,几乎是痴迷的。若不是我擅长经营,指不定家里都要给他买字画买空了。他生前最宝贵一张字画,其实非常简单,只有两个字,被他一直挂在书房里,日日夜夜观摩。他曾告诉我,那是他去蘇州秋闱之时,偶然间得到之,是当时一位副考官的手笔,我非读书人,记不得那人的名字,只知那位的大人的书画极其得好,一字千金。你们阿耶去世后,我想着这字是他最为喜爱的,就一起陪葬了。我曾细细看过,虽是多年之前的字,却仍有今日那范先生在摊上随手一写的风范,那题字之人正是姓范。”

江老夫人细细道来,心思之细密令人折服。江老夫人自小跟着父亲读书,成婚后跟着丈夫耳濡目染,于书画之道有些造诣,那副字又是长年累月地瞧见,今日一见那范留的字,心下惊讶,竟觉眼熟,心中有了个对比。后又得知姓范,更是相信。

沈三内心颇为震惊,那老头竟然是个官身,似是不小的官,想起自己之前的无状,有些讪讪,又想,那老头的脾气可真不好。

“姆妈还真是火眼金睛,那老先生竟是有大来头,咱之前是无礼了,日后且得敬重些。”江氏摸着胸口,有些砰砰然。

江老夫人挥挥手:“也别太过,就当不知道他的身份,寻常待之。”

“姆妈将其请回家中又有何打算?”沈三缓缓问道。

江老夫人赞许地看了一眼女婿,闻弦歌而知雅意,“之前振邦一直说要给淮哥儿寻个好老师,这不正出现了吗?”

江氏张大嘴巴,“可,若是老先生不愿可怎办?且不说愿不愿意,非本地人,也不知能待多久?”

“好师难寻,能教上一个月胜上私塾一年。”江老夫人笃定要留住他。

沈三微微扬起嘴角:“这事儿,还是得交给姆妈……”

沈兴淮和小蜜娘面对面坐在床上,“哥哥。”

“嘎嘎。”小蜜娘学道。

“哥-哥。”

“嘎嘎,嘎嘎,啊啊。”

沈兴淮泄气地捏了捏她的脸,“小笨蛋。”

“蛋,蛋!”小蜜娘知道什么是蛋,激动地叫了起来。

沈兴淮笑得一脸无奈,从床头拿出一本书,然后塞了一个玩具在她手里:“好吧好吧,还是念书给你听。”

小蜜娘玩着玩具,时不时抬头看兄长,许是从婴儿期时就见惯了兄长给她读书,她打心底以为这是她阿兄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就像她吃奶奶一样。

范留听着隔壁稚嫩的读书声,心里犹如猫抓,哼,那如同他父亲一般的黑心小娃娃,他且去瞧瞧。

范留溜到隔壁屋子的窗口,瞧了瞧,屋里头只有两个小娃娃和一个婆子。

小孩子敏感,头四处望,望到窗口这边的范留,睁着眼睛:“啊?”

范留心一跳,对上那小娃娃的眼睛,哎呦,同她老头子真是一模一样!一瞧就知道是他的种。(某某人的老头子:形容某人的父亲。)

小蜜娘以为他是要和她闹着玩,伸出小胳膊咯咯地笑。

范留僵直的身子又软了下去,可比她那老子讨人稀罕多了。

福婶也发现了范留的存在,停下针线活:“咦?老先生?您怎来了?”

范留被发现了,也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干咳两声:“来瞧瞧两个孩子。”

沈兴淮停下念书,朝向范留,“老爷爷。”

心道:这老头想干嘛。

范留走至床前,那小女娃娃咧着嘴笑,指着他喊:“公,公……”竟是会叫阿公。范留独子早逝,无子无女,年轻时性子严厉,对独子也不见得和善,年老了便是有些懊恼,对这观音坐下童女般的小娃稀罕得很。

范留对着这乖囡真是绷不住严肃的脸,伸出一只手想去抱那小娃娃,却不知从何抱起。那乖囡自个儿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晃哒晃哒。

沈兴淮第一次觉得太不怕生也不好,若是遇到坏人了,也对着人笑?

小蜜娘抓着他的手,脚上用力,站起来了,可把范留吓了一跳:“诶诶诶,别别别,坐下坐下,哎呦,小子,别看了,快把你妹妹抱住,可别摔着了。”

老头着急地满头大汗,小蜜娘笑嘻嘻地小腿还四处乱动,怎的喜感。

沈兴淮憋着笑,屁股往那边挪了挪,也不伸手搭救,“你拉着她就不会摔了,她现在在学走路。”

范留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小手,那只手终于得空,拎住她胳膊,小蜜娘就往他那边走,扑他身上。

范留多大的世面都见过,面对皇帝呵斥起来都面不改色,此时面对这周岁不到的小儿竟是“花容失色”,那小女娃皮实,一会儿揪着他衣服要踩着他上来,抬头看到他的胡子,又伸手揪他的胡子。

“揪不得揪不得。”范留下巴疼,也心疼他的胡子,却也不敢松手,怕摔着这娃娃。

小蜜娘像是找到了新玩具,扯着他的胡子好玩得不行。

等她失去兴趣,范留的胡子已经不成样了,沈兴淮在一旁看热闹,这老头先前横得很,倒真是一物降一物,居然是败在了小蜜娘手中。

福婶儿把他从小蜜娘手中解救出来,小蜜娘饿了,下午要进一些辅食,一般是蛋羹或者米糊。

得以解脱的范留理好他的胡子,回过神瞧着那看戏一般黑心小子,黑心,真是太黑心了,瞧瞧那看戏的样子,和他老子一般黑,哼。

“小子,过来。”范留招招手。

沈兴淮腹诽你要我过来我就过来了,但他还是朝那边挪了挪。

范留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书了,是一本《论语》,对于还在启蒙阶段的孩子,《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已足够,“你可看得懂?”

“略懂。”

“略?多少?这点?这点?”范留用手比划一下,问道:“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

“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沈兴淮稍想之下就脱口而出。

“何解?”

“……讲信用,爱人民。”

“……”

两人眼对眼,范留动了动嘴,这牛头不对马嘴的……

实在是不怪沈兴淮,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背下来,那是因为他的记忆力接受过锻炼,但是古文与现代意义差别实在太大,他的思考途径是按照现代来的。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范留道:“所谓千乘之国,乃诸侯时代,可治理千辆车马的诸侯国。敬事而信,待所为之事严肃认真、恭敬信用,而不愚弄百姓。节省开支,不奢侈不贪图享乐,爱惜人才、善用人才,使百姓服役在农闲之时。”

范留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懂,尽量用浅显的语言。

沈兴淮低头沉思不语。

范留只觉他能背下来已是天资优越,若要理解,定是要年长上一两岁。

晚饭之时,江老夫人带伤出来,“范先生第一次来寒舍,也算是接风宴,家中小菜简陋,还请见谅。”

范留可以对沈三横眉冷对,但对江老夫人,他是心怀愧疚的,若非他,老夫人也无需受这无妄之灾,“老夫人严重了,范某在外风餐夜宿,这已是丰盛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