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握住她的手:“蜜娘,以后你和阿垣要给他养老知道吗?”

蜜娘点头,握住她的手背,她手背上的肉很松弛了,经脉凸起,“好。”

老夫人满足了,笑着道:“那就好,那就好,到了下面,可以见茵娘了……”

第116章 116

今年的京城冷的很早,老夫人的屋子里头很早就点了火盆,总是闷闷的,飘着一股药味,和别的味道。

蜜娘闻着难受,努力抑制住自己,偶尔借如厕的机会出去透风。

老夫人以肉眼可见的形式消沉,渐渐地灌不进药物了,每日就喝些稀粥,太医无计可施,婉言可准备后事。

怀远侯默然,大家早有准备。

蜜娘近日食欲不振,闻着一些味道都不大好,也瘦了不少,家中女眷都瘦了,张氏便让人做甲鱼汤补补身子,接下来一段日子还有的忙碌。

蜜娘问着那甲鱼的味道,便是犯了冲,扭头就是干呕,蹙着眉头,捂住鼻子:“我,我,闻不得这味道……”

坐她身旁的林氏迟疑几下:“蜜娘,你,这个月可有……”

林氏这话桌上的人都明白,张氏见她脸色惨白,吩咐道:“把二少奶奶的汤撤下去,请太医过来。”

蜜娘忙道:“应该不是,只是肠胃不好罢了。”

蜜娘这个月已经来过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如何好意思,虽然都是女人。

张氏道:“我瞧你最近气色也不大好,还是请太医过来瞧瞧。”

蜜娘到隔间去,太医很快就来了,搭着帕子,一只手看完看另一只手,睁开眼睛,笑着道:“恭喜夫人,恭喜少奶奶了,这是滑脉,月份还浅,不是大显。”

张氏喜道:“可准儿?”

太医笑言:“定是准才敢说。”

蜜娘却无喜意,忧心道:“可,我这个月见了红。”

她忧心忡忡,可是孩子不好?

太医道:“头几个月是有可能的,少奶奶脉象平稳,就是近日身子有些虚,要好好休养,头三个月忌劳累、房事……”

在婆母面前提房事,蜜娘微微尴尬,不过自这个月祖母病重后,她同江垣就未行过房。

送走太医,张氏温言道:“你便别去侍疾了,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好好休养,要吃什么和厨房里说,身子要紧。”

蜜娘亦不推辞,她比谁都紧张,总觉落了红对孩子不好。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直叫好,眼中沁出水光,“阿垣有孩子了……”

老夫人推着她出去,怕她的病气对她不好,蜜娘又是感动又是心酸,还是坚持每日都来看看她。

江垣下值后才知晓,缓解他这些日子的忧伤,激动欣喜之情难以言表,望着她不知道要做什么,绕着她转了两圈,忽的横抱起她,蜜娘惊呼一声,引得欢喜忙推门而入,见姑爷抱着小姐到床上去,抿唇一笑,退了出去。

江垣把她放床上,盖好被子,“饿否?可要吃什么?”

“我用过晚饭了。”蜜娘挣扎着想起来。

江垣把她按下去,给她要后面塞个靠垫,“别动,好好躺着,太医不是说你要修养吗?这些日子就好好休息。”

蜜娘吐槽,好好休养又不是一动不动。

江垣站起身在床前打转,又是看她几眼,带着不知所措的笑容,他那一腔欢喜无从发泄,“……是不是要给孩子准备一间屋子,摇篮什么的。”

他已是二十五岁,旁人这个时候,孩子都已经可以跑了,他第一个孩儿还在腹中孕育,蜜娘见他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想到什么说什么,噗嗤一笑,摸了摸毫无感觉的肚子,“早着呢。”

如今是八月底,蜜娘算了算,也许是明年三四月份,万幸不是茹姐儿那般热的时候。

江垣坐回床沿边,隔着被子摸她的肚子:“很快的。蜜娘,谢谢你。”

蜜娘抱住他,两人就这般依偎着,失去亲人的痛楚在这一刻得到了缓解,上天即将接走一个,又送了一个给他,他心中略得安慰。

也许以后的路,只有他们两个,然后三个、四个,他相信,会好的。

江氏得到消息,赶紧奔过来看望她,叮嘱了她一番,见她瘦了些,又是没有法子,只得把心疼埋进心底。

江氏不说,蜜娘也知她所想,絮絮叨叨都说了些好的,张氏和老夫人不让她侍疾,她是吃不下饭才瘦的,想让江氏放心。

她自幼便是这般贴心窝子的姑娘,江氏含笑着应了,转个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九月初,某一日老夫人醒的很早,她很清醒,说要吃糯米糍,慢慢吞吞地咬了半块,让人把几个老爷都叫过来。

赵嬷嬷背对着她抹眼泪,知道了她的意思。

四房的老爷夫人都来了,老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兄弟几个抱头痛哭,张氏同她几十年的婆媳情分,不是没有脸红过,可毕竟是好的时候居多,几个儿媳都抹起了眼泪。

老夫人轻声道:“哭什么!人都有这个时候。”

老夫人这算得上是喜丧,她七十岁,在外人看来,已经算是高龄了,无病无灾,属于喜丧。

老夫人感觉有些疲惫了,幽幽道:“你们兄弟几个虽然分了家,以后也要相互扶持,我不希望我在下面还不安生。”

怀远侯道:“您放心,我会照顾弟弟的。”

二爷、三爷、四爷也纷纷保证。

老夫人吩咐了一番后事,让他们过了年再搬出侯府,这是为了脸面考虑,若是她一走就分家,也不知外头怎么说怀远侯。江垣的事情是老夫人和怀远侯早就说好的,她没得明说。

老夫人且不过是回光返照,身子支撑了一会儿,又躺下了,怀远侯让小辈们都见见老夫人。

江垣同她感情最深,握着她的手,“祖母……”

蜜娘不能蹲着,站在一旁。

老夫人微笑着看着他们,笑容有些虚幻,“阿垣,蜜娘,你们两以后要好好的,相互扶持,知道吗?”

两人含泪点点头。

老夫人朝蜜娘伸了伸手,蜜娘微微下蹲,同他一道握住她的手。

老夫人捏了捏,声音愈发轻:“蜜娘,阿垣亲缘浅薄,此生难得求我一回便是求娶你时,我和老侯爷最怕的就是他身边没一个知心人,还好,有你。”

蜜娘道:“祖母,你放心,我会陪着他的。”

老夫人笑着点头,几乎看不见的动作,她轻叹一声:“这辈子足矣,唯有一事最不得安心。阿垣,你一定要赡养你姑爷爷,待他如你亲祖父。”

江垣握紧她的手:“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老夫人望着床前的儿孙们,面上都挂着悲伤,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这辈子足够了。

她耳畔又响起老侯爷的呼唤,笑着闭上眼睛。

屋中哭声大作。

怀远侯府挂上白布,元武帝得知消息,派两个皇子去哀悼抬轿,加封老夫人封号。

蜜娘怀着身孕,张氏没得让她多哭,可即便如此,蜜娘还是受不住,又瘦了一些,待丧事结束,瘦的脸尖的很,显得眼睛特别大。

怀远侯需守孝三年,停了职务,江圭和江垣不用停职,守孝一年。

怀远侯府真正的蛰伏下来了,因着分家早就分清楚了,按着老夫人的吩咐,年后再搬出去,如今可以先做准备,各家理一理各家的事情。

因江垣也要搬出去,怀远侯早就把他的一份家业准备好了,他于这个儿子有补偿之意,除了祖业不分,多分了许多东西给他。侯府经历了几番分家,缩水了不少,好在几代积累,也不差。

众人这才知晓江垣也要分出去。

二老爷不满道:“大哥就算再不喜阿垣也不该这般,母亲尸骨未寒,可不让她不得安心。”

怀远侯道:“这是母亲提的,阿垣亦是乐意的。”

江垣为父辩解:“我总归是次子,日后亦是要分出去的。”

想起他同兄嫂关系一般,二老爷便没再说什么,只依旧为他抱不平。

江二夫人暗讽道:“这侯府嫡子不好好当,分了家是什么东西。还真当嫂子能有多少心思,这分了家就迫不及待想把不顺眼的儿子赶出去,就算我看你那些不成器不顺眼也没得这么做。”

江二夫人可不得劲,老夫人没得女儿,她的嫁妆丰厚又经营多年,手里头不知多少好东西,就拿出了一些边角料给大伙分分,其他的估计都到江垣手里去了,他分出去可比他们多了不知道多少。

因着年后就要搬出去了,好在那个宅子提前造了那么久,总算好了,江垣如今在办置家具。

江家其他人才知道城东那宅子是他的,那宅子这么大,又造了挺久的。

张氏隐隐有些生气,江垣亦不多解释,他的确是密谋已久。

只能蜜娘去做这和事老,说起来母子两脾性当真差不多,生气时就不是发火,是发冷箭。

蜜娘软和,张氏对她当真生不起气来,反倒是自己儿子,常常能把自己气得窝火,“他是早做准备,早做分家的准备,那宅子何必瞒着不说,到现在才说。”

蜜娘语塞,此事上当真无话可辩解。

张氏很是疲惫,道:“你无须替他辩解,总归你们也要分出去了,我管不着你们。”

蜜娘看着她仍旧笔挺的背影,却是莫名有一种伤感,低头不语。

蜜娘安心养胎,肉又养回来一些,可她不同于别的孕妇,身上还是不长肉,就长肚子上,江氏感慨道:“咱们家的种气就是这样的。”

陈令茹艳羡不已,她还在回归身材的努力中。

京报已经出了好几期了,风靡满京城,元武帝还派送至各个府洲,春芳歇推出了订购的功能,每出一份报,就可送到府上,一般一个府上就要定个几十份。

如今翰林院编撰,由一张纸升级为两张了,价格变为三文钱,春芳歇里头可以免费借阅,但仍旧有不少人买。

沈兴淮本以为会有别的报纸出来,谁知道如今还没有,可能是因为京报成了官方报纸,没人敢抢生意,亦或者说,没有人觉得会比它编撰得更好。

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发展别的方面,沈兴淮也无奈,总觉得报纸这个行业,还是要百花齐放比较好,官方报纸毕竟是官方的,如今就是个皇帝的传话筒,民间还是要有声音的,他觉得自家的报纸还是要办的。

蜜娘恰好无事可做,写了几篇游记,她最是不爱看那些缠缠绵绵的话本,总觉得看得一地的鸡皮疙瘩,无非就是什么穷秀才和贵族小姐,都是一些落魄秀才的意。淫的东西。

沈兴淮把目标瞄准了她,蜜娘文学造诣颇高,审美上亦是不用说,最重要的是,她有时间。

蜜娘诧异,却是未反驳。

江氏先是反对:“她一个女眷如何做得,再说了,她还怀着孕!”

似是所有人都觉得这种事情只有男人做得,可是在后世,在杂志社报社,许多编辑、主编都是女性,在沈兴淮看来是女性做这些文案工作,最合适不过,心细又不是体力劳动。主要是删选和排版,沈兴淮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做的。

他未说话,只看着她,他知道她自幼就同别的姑娘不同,她不会想这不是女的能做的,他养大的孩子,他清楚。

蜜娘抬起头,抿唇一笑:“好。”

第117章 117

蜜娘应下此事,江垣知她胸怀宽广,素是不一般,亦是未想过拘着她,他们自幼相识,且是眼瞧着她从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幼时她便是天马行空,家中娇宠,姑爷爷一手教养,比之男儿的气度,怕也是差不了几分。

她向来是个有主见的,江垣只道:“别累着身子便行。”

蜜娘喜笑颜开。

江氏见他们都这般胡闹,气得紧:“你说你一个女人,还怀着孩子,先不说这能不能做得,累着了怎么办?”

“又非我一人包揽大事,阿兄如何会让我累着。”蜜娘信任沈兴淮,不在意道。

江氏瞪了一眼长子,只觉他出了个馊主意:“那编文修稿之事都是男人家做得,你一个女人如何做得,若是传到外头去,旁人怎么看。”

蜜娘心里头涌起一股不服气,倔强道:“我如何做不得?男人做得,我便做不得了?这前头多得是女诗人女词人,出书的大有人在,旁人又如何看?我又不抛头露面。谁规定这事儿只有男人做得,难道这天底下没得识字的女人哩?我自幼跟随阿公读书习字,非我自夸,外头的那些个酸儒且还不一定有的我这水准。”

江氏气得个仰倒。

打蜜娘知事起,她那歪门子道理便是多的很,江氏早是说不过她。

范先生和沈三先前装聋作哑,没说什么话,两女人都得罪不起,可他们素是疼爱蜜娘,也不觉蜜娘做此事有何不妥,见母女俩闹了别扭,忙是上前劝说。

沈三道:“便让她试一试吧,她日后在家中无事做也是无趣的紧,你如何不知她脾性,再说了,淮哥又不会让她累着。先生也会帮她的,对吧。”

待是江垣和蜜娘分家出来,范先生就会搬过去同他们一道去住,范先生最是疼惜蜜娘,又是江垣的长辈,他们两个来奉养他最是合适不过。

范先生正是颔首,听得他这一句,瞪了他一眼,暗骂个黑心肝的,不理会他,道:“蜜娘最是喜爱看一些游记话本,这事儿倒是合她胃口,不若让她试一试,不会累着的。”

蜜娘撇过脸正是生着闷气,孕妇本就情绪容易激动,江氏瞧着心早就软了,她一人如何挡得过他们。

蜜娘为争这一口气也要把自家的报纸做好,怎么着也要把这件事情做好。

今年的天气尤为的冷,明年又是一年春闱,沈兴淮也将调往新的职位,他们的京报保持着一个月两份的频率,内容也愈发严实,每个月都是一大堆稿子给他们,谁都想登个报,朝中不少大人也是妙笔生花,纷至沓来。

孙广义的事情在年前有了判决,朝中大臣辩论了许久,实际上孙广义是个清明公正的好官,他错就错的以一己之力去对抗存在了几十上百年的陋习,元武帝为压民意,将他调离,虽是降了一级,但调去金陵府,他为人刚正坚毅,元武帝对太子道:“此人赤子之心,有时太过重感情,然为臣子,绝无二心,可用之为利刃。”

任命书下来,孙广义特地写了一封信回来感谢沈兴淮他们,信中坦言近些日子的失落与不理解,他言:“且是见识越多,越发明白为何家乡之贫穷,陋习不除,难以自强。可事到如今,我且无能为力也。天底下我最是盼望家乡可繁荣昌盛,恰是他们最是不能理解,以怪异、恶狠之眼瞧我,咒我忘恩负义……”

他一番得不到理解的心意让人唏嘘,沈兴淮回了一份信安慰他,又是拜托他若是顺利可否替他回家一看,金陵府和蘇州府相近,他从南边往上许是会经过蘇州府。

孙广义之事安然解决,沈兴淮也得考虑一下自己以后去哪个部门,他暂时还未有外放的打算,首先孩子还小,其次他也不想父母一直跟着他搬来搬去,太过劳累。

如今大家都在奔走关系,希望能够调到一些油水部门,如今兵部礼部是热门,吏部什么的其次,所有人大概都没有考虑过工部。

沈兴淮却是考虑工部和吏部,范先生想着吏部就也罢了,那工部去了能做什么。

他对高官职位没有太多的追求,如今能做一些事实,家中平安他已然满足,旁人追求的是晋升的快速捷径,他没得这样的追求,就显得清闲许多。

郑宽有其岳父的门道,倒也是好办事,其余像王誊,家中有势力,可不难。自打王家做出那般事情,沈兴淮连带着也看大看得起王誊,两人在翰林院几乎没得交集。他亦是清高,让人有些搭不上,常常不同大家一道。

即便如此,郑宽还是要参加各式各样的聚会拉拢一下关系,沈兴淮还是同往常一样,回家吃饭带孩子,他便是道:“你怎的一点也不着急,大家如今都四处找关系,你在这边优哉游哉,若是被调去了个不好的部门就完了。”

沈兴淮知他好意,道:“我倒是无所谓,去工部也行。”

他知道他们都不想去工部,沈兴淮倒是最属意工部,科举出身的人多是喜爱礼部、吏部这些主文职的,工部多是工程事物,他们没得经验,而且难办事,难以做出些政绩,沈兴淮恰是不喜那些官僚作风强的职务,他的目的就是想做一些实事。

江垣是第一个支持他的,他道:“你素来喜爱这些,工部最适合你不过。”

江垣同他一道游学,这么多年下来,他知他秉性,最是不喜稀泥、阿谀奉承的事情,又对建造之事颇感兴趣。

蜜娘道:“阿兄最喜爱建造房屋之事,进了工部大底能让他造个够。”

江垣好笑,不过颇为敬佩他做实事的态度,兵部之事也多受他提点,江垣如今替元武帝掌管兵器,枪支弹药的威力巨大,万万是不能外传的,虽是制造了一批,但未给任何军队用,亦是不能多建造。

江垣闲暇之余,便是陪蜜娘一道选稿子,出谋划策,屋中生了炭火,两人靠在一块儿看稿子,且是看到何好笑之处,推一推对方,两人一道乐着。

今年下雪下得格外早,某日早上蜜娘推开窗户,外边已经是一片白茫茫了,莺歌忙道:“少奶奶快关上,外头冷呢!”

江垣恰是从晨练完归来,身上都是雪,他进屋子里脱下外衣,见她立于窗边,上前几步,“起来了?这边冷,别冻着了。”

江垣摸了摸她的手,还是温热的,便是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