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不计较陆沨挖走他孢子那件事了。

第25章

街道电线杆的顶端,广播装置循环放着机械女声的播报。

“目前6区物资充足,水电正常供应。城防所已实现超声驱散仪实时全方位严密保护。”

“气象台讯息,天气转阴,降雨概率大,请居民紧闭门窗,减少出行。”

“城务所面向全城的人员筛选已经开始,请符合要求的居民尽快前往城务所,下面重复待选人员要求……”

——这是整条街上除去安折的脚步声外唯一的声音。基地出事后,城门封闭不允许进出,各个区域瘫痪,6区的气氛同样紧张。去城务所的路上,到处空空荡荡,只有楼壁上零星贴着的“反对《审判者》法案”的传单被风吹落,在地面飘荡。再多走一会儿,他注意到路上时不时有军方的装甲车经过,速度极快,都是开往门口方向的。

基地总共划分为8个区域,由驱散中心、城防所、审判庭共同确保城中安全,城务所和供给站管理城中事务。就像审判庭位于城门,城防所总部位于5区,驱散中心位于1区那样,城务所的总部建在6区——幸好是这样,城务所没有任何伤亡,维持正常运转,甚至还能招人。

城务所位于6区的中枢,背靠列车站点,旁边是警报塔 主体建筑是一栋七层大楼,中央是宽阔的办事大厅。此时此刻天已经完全阴下来了,明明是中午,气氛却像傍晚五六点一样昏沉,黑压压的云仿佛下一刻就要倾泻在城务所的建筑上。

直到走进大厅后,安折才终于感受到活人的气息,这里足有五六百人,分成两条长队,都是一些年轻面孔。

他们招人的要求一直在广播里重复,安折也听见了——年龄必须在18-25岁之间,无疾病、无残疾,无犯罪记录,无言论不当记录。

满足基础条件后,又有附加要求:应聘文职者,至少完成过三门基地基础教育,非文职者,必须以佣兵身份获得过五千以上基地货币的奖励。

——光这两条要求,就能筛掉基地里绝大多数年轻人了,譬如乔西,他十几岁的时候没有选择学习基地的基础课程,而是跟着佣兵团训练,然而他身为佣兵的成绩也很平庸,功勋直到现在也没能到五千。

安折走进去,排在文职的队伍末尾,他可能来晚了,也可能天气太差,后面没再有别人了。

原本队伍末尾的那人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望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

安折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

下一刻,安折把目光移到旁边的墙壁,而那年轻人也迅速把头撇开了。

原因无他,他们也算得上是熟人——这就是最开始拉着安折去游i行,喊他“战友”的那个男孩,就在昨天,城门处,他混在反对审判者的示威人群里,还和安折打了招呼。

然而,安折当场就披着审判者的衣服,和审判者一起离开了。

他不想搭理安折,安折也并不想搭理他。他们就这样沉默排队,面试官是个带着银边细框眼镜,五官精致薄冷的男人,一看就不好接触。但奇怪的是,队伍的缩短速度很快,每个人只被简单询问几个问题,就被引入了大厅后的另一个通道,偶尔有几个被请离的,但数量极少。

不过一个半小时,队伍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轮到安折面前那男孩了。

面试官却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拿起了通讯器。

“麻烦转告陆上校,请他务必来一趟,以最快的速度,最多五分钟。”安折听见他道:“将这些人送往主城已经是破例。主城安全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能出任何差错,审判者必须到场。”

“主城?”安折前面那男孩惊讶道:“去主城?不是城务所招人吗?”

“现在的情况确实是我们不想看到的,天气的剧烈变化没有被预测到,驱散中心收复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事情。为了保证主城安全,审判者必须和我们一起撤离,人类利益高于一切,请你们记住这句话。”

说罢,他搁下通讯器,看了安折前面那男孩一眼。

男孩把ID卡放在感应器上,屏幕跳出信息。

姓名:柯林

年龄:21

ID:3260070412

面试官面前另有一块屏幕,安折想这应该是更加详细的信息。

柯林主动道:“我完成了数学、物理、生物的基础课程。”

面试官微一颔首,将ID卡还给他,道:“右转出去。”

下一个轮到安折。

他刷过卡片后,依照安泽以前的经历回答:“我完成了文学、语言和经济课程。”

“成绩不错。”面试官道。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浩大的雨声。

面试官将卡片塞回他手里,语速极快:“快去!”

安折快步跟上柯林走进右边的过道,过道后是一道玻璃廊桥,此时已经被硕大又密集的雨滴溅出密密麻麻的水花,完全看不出外面的情形。他们快步往前,却见这条廊桥所连接着的是列车站的站台,站台旁有个黑色衣服的地面交通指挥员。

“我爸还不知道呢!”柯林问他道:“现在就要去主城吗!”

指挥员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塞进车厢内,说:“别废话!”

安折随即也被塞了进去,列车里坐的满满当当,柯林在疯狂拨通讯器,但没打通,他们一路到了最后一节车厢——这里倒是空的。

安折在最角落处坐下,他后面就是列车的后车窗,能清晰看见后方景象,铁轨被淹没在茫茫雨雾里。柯林则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一边不停拨通讯,一边自言自语道:“不对,肯定有问题,我得回去——”

他几乎是从座位上跳起来,随之而来的却是整条列车上所有车门同时紧闭的声音。

柯林狠狠锤了几下车门,却根本锤不动,反而引来了列车上的工作人员。

“好好坐下!”列车员是个强壮的男人:“马上就能去主城了,闹什么?”

“我爸还不知道呢。”柯林道:“我不能突然就走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列车员沉默了三秒,道:“你爸会替你高兴的。”

柯林在座位上大口喘着气:“不对,不对……”

但他“不对”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任何所以然来,只能转而继续捣鼓通讯器。

安折在角落安静等着,五分钟后远处传来车门响和几声说话声,大约十分钟过后,整节车厢忽然静了静。

“审判者来检查了。”他前面有人小声道。

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两个人,军靴特有的那种声响,很容易能认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抬起头来。

——然后正对上陆沨的眼睛。

“我的天。”陆沨身后的年轻审判官也看着他,道:“我们以为你没在。”

“我……在的。”安折看着陆沨的眼睛,他心中有隐隐的不安,低声道:“是发生什么了吗?”

他第一次在陆沨的神态里看到那种东西,虽然这人的外表看起来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不是寒冷,很……沉。

陆沨道:“没事。”

他的通讯器传来声音:“情况怎样?”

陆沨:“确认安全。”

“收到。”

安折的不安逐渐放大,他仰头看着陆沨,陆沨也看他,但没说话。

就在这时,柯林忽然语声颤抖嘶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列车员:“驱散仪还是失效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学过物理,超声波,超声波是声波,声波传递要介质,现在大雨,空气温度密度气压全变了,介质变了,要重新调频率参数——但是,但是——”他扑过去,死死拽着列车员的胳膊,眼睛发红,浑身颤抖:“但是驱散中心没了,没办法调频了,是不是?原来的频率在大雨里失效了,是不是?”

他颤抖的话音活下,前面车厢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砰!”安折旁边的玻璃也猛地被撞了一下。

一只黑色的飞虫混着雨珠狠狠拍在了列车的玻璃上,安折看向窗外,飞虫六对血红色的复眼死死盯着他,他与这只有人的头颅那么大,胳膊那么长的虫子对视,然后目视着它在雨中飞起,撞向另一边窗户。

乒乒乓乓的撞击声连续不断在整个列车外响起,一声尖锐的鸣笛后,安折看见车窗外面,荧光色制服的地面指挥员猛地打了一个“向前”的手势。

震颤声和轰鸣声一起响起来,几声“哐当”声响过后,列车缓缓启动,向前驶去。

柯林大叫一声,握着通讯器昏倒过去。

而那个地面指挥员,则被无数只大大小小的虫子一拥而上,雨幕里这些虫子也变成了模糊的影子。仅仅是五六秒过后,他的躯体就在这些影子的包围下,轰然向前倒在了地面上,溅起一片带血的水花。

列车的速度逐渐加快,转过一个弯后,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安折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他站起来,对着后面的车窗。

黑影。

铺天盖地的黑影,圆形的,长的,不规则的,地面上蜿蜒着的巨大蠕虫,和能够快速移动跳跃的,有巨大镰刀的昆虫。它们什么时候来的?或许就在大雨开始的那一秒。

车顶哐当作响,车窗的外玻璃出现几道裂缝,内玻璃还在。

列车速度加快,向前飞驰而去,安折抬头望整个城市。

天上下的并不是雨。那些铺天盖地的东西——是混了血液的红色和绿色的雨滴、怪物、怪物的肢体、人的肢体的混合物,车窗隔绝了一部分声音,他仍然听见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惨叫,还有车厢里面其它人干呕或颤抖的声响。大雨开始后,他在车里待了十分钟,他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一场什么样的屠杀,现在他能想象到了。

有多少人活着,多少人会死?

他想象不出,他看不见整座城市,

“基地昨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年轻审判官低声道:“转移年轻有效人员是应急手段的一种,只是我们没有想到,意外来得这么快。”

他声音有点哑:“抱歉。如果多给我们几天,军队或许就能够收回驱散中心,但是……”

但是没有时间了,谁都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安折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像在深渊里,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他将手贴在车玻璃上,车玻璃被血染了一层红色,混着一些组织的残屑,他看着外面,呼吸微微急促。

就这样,列车飞速驶离6区,血水渐渐淡了,车窗也被冲洗干净,变回透明。

在深渊里,他见过无数怪物的撕咬、挣扎、受伤和死亡。

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这样单方面的屠杀,顷刻间的沦亡。

他前面那人声音颤抖断续道:“就……这样,就……没了?”

就没了。

只需要一场雨。

安折看见成群黑色的飞鸟从视线最上方的边缘朝6区飞过去了。

又过几秒,他才注意到那些飞鸟的翼翅平展不动,向前直线行进,不是飞鸟,而是人类的战机——它们从主城的方向来,朝6区去,不出一分钟,已经悬停在6区警报塔的正上方。

他想这或许是主城对卫城的援助。

于是他问:“要救人吗?”

“人类基因不能被怪物获取。”他听见陆沨道。

陆沨的声线平稳中带着一丝冰冷,几声脚步声响起,他也来到后窗前,站在了安折背后,安折能听见他的呼吸,很近的距离,他只要往后稍稍一退,肩膀就会碰到陆沨的胸膛。

他听见陆沨对通讯器说了一句:“准备。”

是的,人类的基因不能被怪物获得,每当多一个人死去,世界上就会多一个或很多个具有高级智慧的异种。因此,无论是在野外还是基地,一旦出现感染,必须立刻击毙,即尸体也要在焚化炉里销毁。所以,此时主城要派出兵力尽可能从外城救人,避免更多人被虫子感染——安折这样想。

他道:“……嗯。”

诗人和肖老板都在里面,希望他们能被救出来。

耳畔忽然响起轻轻的衣料摩擦声,陆沨伸出了手。安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看着前方的画面,列车驶出了建筑区,进入到外城和主城间空旷巨大的缓冲带。6、7、8区林立的建筑在他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雨雾中变成一片灰色的丛林。

一团刺眼的白光忽然从那里亮了起来!

安折本能地眯了眯眼,但强光仍然透过眼皮照进来,他眼前一片猩红明亮,然后突然归于黑暗——陆沨的手完全盖住了他的眼睛。

寂静和黑暗里,安折的感官无限放大,三秒钟后,列车的地板、整个地面,忽然轻微震了一下。

银白的列车沿既定的轨道快速向前驶去,就在它的末尾车厢离开外城区域那一刻,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从6区升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审判日》完。

第二卷 叫《玫瑰花》。

然后我要精修一下前文+整理后面的大纲。

第二卷 《玫瑰花》

第26章

列车高速行驶十分钟后,城市已经被完全落在后面,陆沨收回右手后,安折看到来时方向笼着一片浓郁的阴云,战机回航,带着轰隆的呼啸声略过列车顶,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什么都没有说,静静凝望几十秒后,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上车的那一刻他还在想,等通讯恢复后用通讯器告知肖老板自己的去向,现在看来不用了。

他托腮望着外面,余光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陆沨在他旁边隔一个位置的座椅坐下了,一直跟着他的那位年轻审判官也在侧就座。

“上校,审判庭消息。”他道:“审判庭撤离21人,死亡9人,感染4人,已击毙。”

陆沨道:“城防所呢?”

“暂时没有数据。”

接下来,旁边就没了声息。安折一直在看窗外——但窗外其实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雨雾里,只能看见空旷的水泥地面。

这是缓冲带,从城门到外城,甚至外城的每个区域间都有面积巨大的缓冲带,上面不设任何建筑,目的是一旦发生异种入侵或大规模战争,缓冲带的存在能为军方争取到宝贵的快速反应时间,而不至于让异种直接冲入人口密集的居住区域。

不一会儿,有动静在车厢里响起来,是先前短暂昏厥的柯林恢复了意识,从过道爬起来,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他脸色苍白,低着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副黑框眼镜,用衣角反复擦拭着,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在这一刻安折感到这个男孩和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人不同了。

他转回头,看向陆沨。

恰恰此时陆沨也从柯林身上收回,看向他。

四目相对,安折不安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陆沨只淡淡看他一眼,目光便移开了。安折觉得这时候的陆沨很陌生——即使他们昨晚还是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想了想,安折还是道:“接下来做什么?”

陆沨道:“根据你学过的课程,你可能会去教孩子认字。”

“那你呢?”

陆沨道:“听主城安排。”

安折鼓起勇气:“你会去灯塔吗?”

——他知道孢子大概率会在灯塔。

陆沨看了他一眼。

安折觉得这好像是看智障的眼神。

“我属于军方。”陆沨道:“接下来的任务是收复驱散中心。”

安折:“……哦。”

他小声道:“那你加油。”

陆沨静静看他几秒,道:“谢谢。”

接下来,他们就没再说话了,安折莫名觉得上校可能也不太有说话的心情。

又是十几分钟后,列车到站,陆沨向车首走去。

同时车内响起广播:“各位乘客,为保证主城安全,请排队接受二次检查。”

车里的人开始排队,安折和柯林排在最后,二次检查是使用机器的基因检查,检测人还是那位穿白大褂、金发碧眼的年轻博士。他和柯林各自被抽了一管血后,博士启动机器,道:“等五分钟。”

安折乖乖用棉签按着自己被抽血的地方,站在一边。博士笑了笑:“又是你。”

安折:“您好。”

“审判者竟然会带人来做基因检测,啧。”博士道:“我们整个检测处都惊讶了。”

安折道:“他现在已经相信我是人了。”

“他可能只是想找茬。”博士耸了耸肩:“审判庭的人么,精神总是会有点问题。”

安折道:“他还好吧。”

博士朝他投去一个敬佩的眼神:“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为陆上校说话的人。”

说着,博士的目光又移到他左边手臂上:“受伤了?”

安折注意到因为动作幅度比较大,袖扣被向上扯,自己左臂上缠着的绷带露出来了一些。

安折:“嗯。”

“该换药了。”博士提起一旁的医疗箱,扯出一卷新的绷带:“我给你换上。”

博士似乎是个随和善良的人,安折低声道:“谢谢。”

博士解掉他原来的绷带,随口道:“这个结打得不错。”

安折想了想,没说话,他决定不告诉博士这还是陆沨给他缠上的,不然检测处恐怕又要惊讶一次了——他们好像认为陆沨是那种毫无底线的坏人。

这个念头一出来,安折忽然蹙了蹙眉。

在这一刻,他好像明白陆沨为什么不大和别人说话了。审判者这个职位注定这样。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旁边的柯林低低道:“博士。”

博士给安折缠好绷带,看向他:“嗯?”

“现在外城已经全部沦陷,审判庭也没有必要存在了。”柯林道:“我们能知道审判庭做出审判的原理了吗?”

安折想,柯林不愧是一个坚定的反对党。

“为什么想知道?”博士倚在仪器车上,抱臂看着他,道:“你有家人和朋友被陆沨杀死吗?”

“我母亲。”柯林道:“她去野外那次,全程都没有出装甲车。”

“微小型的怪物虽然少,但并不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