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高温和干燥更加不适合蘑菇的生存,安折这几天来从没有睡好过,他有时感到自己在命运的洪流中起起伏伏,有时又感觉正被摊在阳光下,即将被烤干。好不容易醒来,又会感到很饥饿。

但他可以等,没关系。就在今天早上,博士还说他:“虽然情况越来越糟,但你好像越来越冷静了。”

安折确实并不惶恐,他是一个冷静的蘑菇,这五天来他安静地待在双子塔里,和博士以及瑟兰同进同出,不少人都眼熟了他。

他观察监控摄像头里代表工作状态的暗红光芒,也竖起耳朵听着每一次广播。

就在昨天,那光芒暗下去了。

而就在今天早上,博士接到通知,由于能源不足,一切研究活动终止。

安折轻轻深呼吸一下,站在了D1344实验室门前,门里寂静无声,连机器运转的滴滴声都停了,他终于等走了那些研究员。

实验室的门是紧闭的,门口的感应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下一秒,他拿出了陆沨的ID卡。

第47章

地下城。

空旷的地面上,矗立着人造磁极的上半部分。在一片黄沙色的土地上,它像个宏伟的墓碑。

这个地方地理位置绝佳,四面各有高大的山脉挡住风暴与寒流,中间是一马平川的原野,地质构造稳定、坚固,足以支撑不可思议的地下工事的建造。这座地下城市的面积和容量可以媲美人类巅峰时期的大都市。

在最初,人类四基地初具雏形的时候,有人预言,如果人类有抵挡不住的那天,那么地下城基地一定是最后倒下的那个。

然而现在,这片开阔的平原上遍地是血迹。怪物的,异种的,人类的,血迹上是残肢、断手,与重武器的残骸。

一架黑色战机飞快贴地掠过,投下数颗大当量炸i弹,沉闷的爆炸声响起,怪物的嚎叫声震耳欲聋,但很快淹没在滚滚的烟尘里。

战机拔高,在上空平稳盘旋,陆沨手中拿着一副对讲机,道:“地面怪物已肃清。”

他身边是哈伯德,这位外城的传奇佣兵队长看着不远处地下城的通道入口,道:“里面很难办。”

陆沨也望着那里,他没说话,默认了哈伯德的观点。这几天来他与这位队长协同指挥空中作战,已经建立了足够的默契——更何况他们原本就是最深入深渊前线的那类人,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那些东西的习性与杀伤力。

地下城易守难攻,是一个足够安全和强大的堡垒,并且天然具有防止辐射的优势。然而它的结构也注定了一点,一旦被异种攻破,里面必然是一片狼藉混乱。

而现在它已经被攻破了。

“他们最缺的是火力,出生率跟不上,兵员不够,只能加大军备消耗。提前透支太多,现在就没办法有效防守。”哈伯德鹰隼一样的眼眸微微眯起:“我们带的东西够多,来得也及时,还算能有胜算。”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传来声音。

“地下城感谢你们的慷慨支援,”接线员声音颤抖,“但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则,我们必须告知北方基地的同胞:目前基地内部已经观察到无接触感染的情况,随时随地都会有不可预测的感染发生……”

“北方基地收到,”陆沨直接打断了接线员的话,“请准备地面接应。”

哈伯德蹙紧了眉头。

陆沨道:“飞行编队暂时悬停,我带人下去。”

“我去吧。”哈伯德道:“听他的话,里面比我们想得更危险,下去就回不来。

“你没有这种义务。”

“但我没什么牵挂。”

陆沨语调淡淡:“我也没有。”

哈伯德却笑了笑,反问:“你没有么?”

陆沨和他对视,冷绿色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感情,但这次他没有说话。

“你有时候会看着舷窗,一看就是很久。”哈伯德道。

“我留了一个人在基地,”陆沨抱臂倚在舷窗前,“他脖子里挂了一个我杀人用的弹壳。”

“你杀了他什么人?”

陆沨没有回答。

“这么说,他和你有仇。”哈伯德说着,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我遇见过一个男孩拿了一枚你的弹壳,问我知不知道它的来源。”

陆沨勾了勾唇。

哈伯德道:“那你们的关系很复杂。”

“可能吧。”陆沨向外走去:“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复杂。”

他嗓音冷淡,对领航员道:“准备滑行。”

这次哈伯德没有阻拦,他望着陆沨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西方天际巨大的、血红色的夕阳映照下,飞行编队落地,舱门打开,陆沨走下PL1109,他去往那座绵延在地下的、血泊中的城市。

*

北方基地。

即将把ID卡贴在感应器上的那一刻,安折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他转头,是例行巡逻的士兵,由一位面熟的审判官带队。

那审判官看见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安折微垂下眼:“帮纪博士拿东西。”

“博士还在做研究么?”审判官道。

安折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那位审判官并没有问别的,而是道:“早点回去,今天军方有事。”

安折道:“谢谢您。”

他们走过去了,安折深吸一口气,将ID卡贴在了感应器上,所幸门禁系统还没关闭,咔哒一声,门锁打开。

安折推门进去,门轴因摩擦发出吱呀声,他走进去后就立即把门关上了。昏暗的灯光里,巨大的仪器黑影幢幢,而在房间最中央,圆柱形的玻璃箱静静伫立着。玻璃箱下方的一缕幽光照亮了它,一簇小气泡正从地下冒出来,浮到上面去。

安折屏住了呼吸,在打开门之前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被抓住,孢子已经被转移,实验室里有别人……在这一刻,他心脏都完全停跳了。

——直到他的目光穿过玻璃水箱,穿过淡绿色的培养液,看见中央孤孤单单悬浮着的白色的一小团。

安折的呼吸颤了颤,他的嘴唇翘了起来,心脏重重跳了几下,他想立刻扑过去,却因为情绪的过度波动,几乎不能动弹。

那雪白的一个小东西,在暗淡灯光下的液体里,仿佛在深海底游荡。安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就在这时,他看见孢子原本静静悬浮的姿态顿了顿,然后菌丝猛地舒展开了,或者用炸开来形容比较恰当。

然后——它用一种绝对算不上慢的速度向自己的方向飘过来,然后突然顿在玻璃墙那边,像是撞到了。

安折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玻璃水箱前,手掌贴上去,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他的孢子也紧紧贴在玻璃壁上,菌丝不安地隔着一层玻璃触碰着他,那动作明显是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安折忍不住笑了笑,陆沨在旁边的时候,这团孢子好像没看到他一样,现在这个时候,倒是认出他了。他不舍得眨一下眼睛,看孢子把纤细脆弱的菌丝朝自己这边伸过来,却又碍于玻璃的阻挡,只能更加努力地贴过来,几乎在水箱内侧贴成了一张白色的小薄饼,每一根菌丝都在强调它有多么想靠近安折。

安折靠着它,一种久违的安逸将他包围了,但又隔着一层打不破的膜。

他得把它从水箱里救出来。安折艰难地把自己从水箱上撕下来,来到侧面,那里是一个操作台。根据人类机器的普遍规则,他试着按下了最大的那个圆钮,操作台的屏幕果然亮了亮,一旁的卡槽处亮起指示灯,他再次刷了陆沨的卡,指示灯变绿,这人的权限在整个基地里简直畅通无阻。

但紧接着,面对那些形状一模一样,上面只标着一些复杂符号的按钮,安折陷入了茫然。

怎样才能把水箱打开?

他手指在操作台上游移不定,终于横下心来,按下最中央一个按钮。

三秒钟后,水箱里的水波动起来,孢子无助地被水流冲到这里,又冲到那里,最后在水箱中央打着旋儿。看着那无助转圈的一小团,安折感到自己的脑袋也天旋地转,他揪着心按下第一个按钮。

下一刻,红色的激光在水箱最顶端亮了起来,连站在旁边的安折都感受到了热度,孢子的菌丝炸了一下,然后无力地垂落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烤干,过一会儿,再炸一下。

安折怀疑它正在无声尖叫。他难过得蹙起了眉——孢子在人类实验室每天受到的就是这种折磨么?但他来不及思考别的,又按了一个按钮。

红光变成了一下又一下的脉冲光,孢子无助地炸了一次又一次。

安折迅速按了远处一个按钮,这次红光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滋——”的嗡鸣声响起,蓝色的离子火花在水箱里猛地亮了,随后,水面开始微微震颤——孢子也像发疯一样在水里颤动着。

安折:“!”

他给水里通电了。

他手忙脚乱,按了一个又一个,终于,一声震响,淡绿培养液缓缓从容器里排除,安折按下它旁边的一个按钮,咔哒,水箱最上方的盖子打开了。

水箱太高,他搬来椅子,站在上面,终于将手伸进了水箱的顶部。

然而此时培养液已经被排出了一大半,孢子没办法浮到这个高度了。

然后安折就看见孢子贴在了玻璃壁上,沿着玻璃慢吞吞往上爬,边爬边往下滑,滑一段,继续再往上。

这团小东西还没有完全成熟,就继承了他自由活动的能力,安折伸出手,他的手臂和手指化成漫卷的雪白菌丝,沿着容器内壁向下,与孢子相触。

那一刻像是电流贯通了他的全身,脱胎换骨一样,他拿回了自己的一部分,一定有一种奇异的波动包围了他。

托着那一团,他小心将它捞出来,孢子所有散落在外的菌丝都乖巧地收起来了,在他的菌丝间打了个滚。

安折弯起眼睛笑着看它,他的菌丝接上了它的,小心地将它纳入自己的身体中,孢子的身体也彻底舒展开,融入到他的身体中。一种雀跃的情绪传递到安折脑海里,它终于回到了该待的地方,人类的培养液无济于事,只有在成体的营养下它才会继续长大,直到成熟。

这次没有坏东西再把它挖走了,虽然不知道孢子为什么会主动去靠近那个家伙。

其实那天孢子没有靠近他,是一件好事,一旦它表现出靠近自己的倾向,立刻就会被研究人员观察到,继而他的身份必然被怀疑。于是安折单方面认定自己的孢子具有非同一般的聪明才智。

随着孢子的回归,他身体里那个空洞终于被重新填满,所有不安的东西在那一刹那尘埃落地,那是一种没有办法形容的感觉,像是重获新生。安折走到窗前,按下按钮,升起金属板。

刺眼的光线照进来,他眯了眯眼睛。

外面,风沙的尽头,金色的晨曦中,一轮灿烂的红日喷薄而出。

安折缓缓转头,回望这个银白色的实验室,机器与机器并排放置,电线与电线根根分明,物品柜上的试管架摆得格外整齐,从这一个实验室,他能想象整个基地的样子。

这是人类的基地,过去,现在,未来都和他没有关系。

他的手扣在窗沿,指节泛白发力,推开了透明的三层玻璃窗。

窗户开了条一指宽的缝,灼烫的热风裹挟着沙砾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手指的刺痛,外面的风和空气里遍布来自宇宙的强辐射。那庞大的波动内含无数微小的涟漪,他好像听见深渊在召唤他回去。

他可以走了,离开这里,去到外面,回到深渊。外面同样残酷,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但他找回了孢子,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他什么都不怕了。

安折将左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腹部,额头抵住窗沿,闭上眼睛,整个人忽然微微颤抖。

他扣住窗沿的右手收回,向相反的地方使力,轻轻一下“嘭”声,窗子再度合上,紧接着合上的是防辐射的金属层。他喘了几口气,额头贴在金属板上,手指在身侧缓缓收拢,像是做下了什么难以做出的抉择。

随着辐射被隔绝在外,他身上的刺痛感也渐渐消退,就像那天晚上陆沨抱着他,用他的身体挡住了他,滚离了那片有辐射的区域。其实换成是别的任何什么人,陆沨都会那样做,但正是因为这样,那一幕才让他记忆深刻,就像他对陆沨每一次离开的身影都记忆犹新一样。

安折走出了实验室门,此时正有两个士兵从走廊经过,方才巡逻的那一队士兵已经走远了,现在是别的人。

安折与他们目光相接,他抿唇笑了一下作为招呼,转身朝楼梯间走去。

昏暗的楼梯间里,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鼓荡着,比平时快一些,人类的心脏在感到恐惧的时候跳动会加快,但到底在恐惧什么,他也不知道。

瞒不久的,他知道。一旦秩序恢复,研究重新开始,人类重要的实验室丢了东西,一定能查出来龙去脉。他必须走,越早越好。

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样有棱角的温凉的东西,那是陆沨外套上别着的徽章,被他摘下来了。

他将那东西握在手中,想,等极光亮起,听到PL1109返航消息的时候,再走——如果有这一天的话。

这座城市没什么好的,只有土豆汤还算不错。

要不是……要不是他的孢子总想靠近陆沨,他早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菇言菇语。

第48章

楼梯间几乎没有人,又或者只是行色匆匆的几个人——比平时要少一些。上下楼梯是一件消耗体力的事情,安折深呼吸了一下,仍然有点吃力。当太阳风直接侵袭地球,大气层会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吹散,消散在宇宙间。尽管现在仅仅过了几天,通风口供给的空气中,氧气含量已经明显不够了,军方的广播也每天提醒人们减少外出与不必要的体力消耗。

来到一楼走廊,这里气氛更是凝重,见不到人影。安折记得巡逻审判官对他说的一句“早点回去”,于是加快脚步,回到了审判庭的地盘。博士在大厅里敲电脑,见他来,道:“终于回来了,去哪了?”

安折:“出去走走。”

他坐到了博士身边,纪博士是个很温和的人,这几天下来他们关系很好。

“别乱跑。”博士道:“至少今天不行。”

安折:“发生什么了么?”

博士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看向他,他面容微带疲惫,嘴唇苍白,湛蓝的眼睛里似乎有望不见尽头的,深浓的情绪,这情绪并不积极。他将一瓶水推到安折面前:“渴了么?”

安折摇摇头,他还好——虽然蘑菇是一种很需要水的生物,但今天孢子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感觉很安定,对水的需求似乎也不是那么迫切。

“各方面的供应都在告急,不说食物和水,连氧气都不够。”只听博士轻声道:“最迟今天,军方要转移人员。你如果回来晚了,赶不上转移,只能留在这里了。”

安折微微疑惑。

“转移去哪儿?”他道。他以为灯塔已经是最后的避难处。

博士目光定定看着前方空白的墙壁,道:“伊甸园。”

“那里是作物繁育中心,有稳定的食物供应,也有大量纯净水储备,基地的资源都在那里。”博士道。

说完,他笑了笑:“伊甸园的名字取得很好,现在真的成了最后的伊甸园。”

“最初伊甸园建造的时候,就有反对的声音。作物的繁育、培植,饮用水供应,孩子们的培养……将这么多人类生存必备的资源核心集中设置在一个地方,就算对伊甸园极其有利,但会不会带来更大的风险。”博士的声音放低了:“但事实总是证明,基地的能力有限,面临巨大灾难的时候,人类所有的资源也只能集中供应给伊甸园一个地方。我们牺牲一切都要保住它,如果伊甸园不存在,那人类也不复存在了。”

安折明白博士的意思。伊甸园是母亲和孩子们在的地方。

他看着博士,问:“所有人都去吗?”

博士看了他一眼,安折很难形容那个眼神的含义,像伊甸园管理孩子的生活老师看向任性不懂事的学生,可是除此之外,还有淡淡的怅惘和悲伤。

于是安折知道那个答案了,他没说话。

一个上午就这样在沉默中度过,瑟兰回来了一次,但行色匆匆,他的工作很忙。

“我要在这里待到晚上。”他看向安折:“应急反应部不认得你,你跟着我吧。”

博士道:“交给我就好了,不会把他丢下的。”

瑟兰思索片刻,道:“好。”

外面,巨大的风声没有一刻停止,这来自宇宙、无法抗衡的力量撼动着整个人类的城市,太阳风暴在地球上卷起的飓风胜过历史上有记录的所有灾难。将手指贴在墙壁上,安折能感受到它轻微的震颤,像一只濒死的动物最后的挣扎喘息。其实,人类的造物能在这样巨大的风暴中坚持存在这么久,安折已经觉得是个奇迹。

下午一点的时候,有人敲开了这里的大门——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官,为首是三位文职军官,胸前别着代表“应急反应部”的徽章,见到纪博士,站在最前面的军官微微颔首:“博士,请跟我们来。”

博士道:“开始转移了么”

“开始了,预计转移五百人。”军官道:“军方会竭尽全力保证您的安全,我们已经为您在伊甸园安排了住处。”

“谢谢。”博士道。

但下一刻,他看向安折:“但他得跟着我。”

“按照转移方案,您可以带一名助手。”军官对安折道:“请出示ID卡,以便我们核实身份。”

“我的助手已经不在了。”博士手臂搭着安折的肩膀,笑了笑,对安折道:“你的ID卡好像不在身边。”

安折道:“我只有上校的。”

博士道:“给他们。”

安折乖乖把陆沨的ID卡拿出来,那名军官接下了,在便携机器上刷了一下——然后他明显愣了愣。

“陆沨为了基地去往地下城,现在还没有消息。”博士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他家的小朋友还得不到避难权的话……我认为不太合适。”

军官蹙了蹙眉,走到一旁拨了一个通讯,才回到这里,道:“他可以破例转移,身份认定为您的助手。”

博士道:“谢谢。”

“你看。”走在走廊里,博士对安折道:“如果你早上乱跑,回来晚了——”

安折抿了抿唇,他看见了大厅的情形。

几十个穿白大褂的研究员简单排队,旁边有军方士兵看守。一位女士正激动道:“我的助手必须跟着我,我不接受这样的转移方案。”

那位军官道:“转移方案里,您没有助手配额,陈博士。”

“我的研究离不开助手,单独一个人无法完成那些工作,何况他的造诣并不低于我,也能独立主持大型项目。”被称为“陈博士”的女士高声道:“麻烦请您向上请示。”

“如果您认定失去助手后无法继续您的研究。”军官的声音冰冷无情:“您可能得留在这里了。”

短暂的愣怔后,她沉默了。

安折跟着纪博士走向另一个方向,楼上似乎也有争执在发生,他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统战大楼的一层开放了一个出口,安折在那里上了军方的重型装甲车。上车时他短暂地看见了一眼外面的景象,阳光刺眼到几乎能灼伤视网膜,干燥滚烫的空气在肺里横冲直闯,沙砾落了他一身——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到处是深深的沟壑,像是被巨型怪物的爪子狂乱地撕挠过。

周围是人们的呼吸声,这辆车带了三十个人离开。听旁边的人议论,此次转移,灯塔总共只有五百人的名额,不足全部工作人员的十分之一。

又有人问,那我们的设备和材料呢?

“我们离开后,灯塔整体断电,实验室根据重要程度进行评级,重要样本会转移到伊甸园继续保存。”有人回答道。

“哐”一声,车门落下,装甲车启动,车厢内一片黑暗和沉默,博士抓住了他的手。

安折忽然感到这场景无比熟悉。在一个月前,铺天盖地的虫潮里,他也是这样登上军方的卡车,来到第六区,接受审判日的审判。只是那时在黑暗的车厢中抓住他的手的是诗人,现在换成了博士。而那时人们能否进入第六区的标准是没有被感染,这次人们能否进入伊甸园的标准是过去、现在、未来对基地能否有足够的贡献。

无论是外城还是主城,审判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路程很短,很巧,他和博士被安排在了六楼的尽头,他曾经教孩子们念诗的地方。在伊甸园他吃到了这几天来第一顿正式的午饭,一碗土豆汤,即使没有他自己煮的美味,但在吃了几天的压缩饼干和营养冲剂后,这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美食了。

博士似乎心事重重,晚上的时候,安折出去替他接水。

茶水间里有人,白天与军官发生冲突的那位女士正面对着墙壁啜泣,旁边是另一位研究员,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许灯塔能撑过去。”

“不可能了。”她声音沙哑:“地球空气含氧量已经不足原来的一半了,启动空气过滤系统后,新鲜氧气只会优先供给伊甸园。居民区、军队基地,就算是双子塔,都是氧气供应的第二序列,撑不过去的。”

这时她抬头,看到安折,轻声问:“这是谁?也是我们的人吗?”

她旁边的研究员道:“据说是检测中心纪博士的助手。”

“纪博士能带助手进来……”她喃喃道:“因为他的成果比我们强。”

“事实就是这样,”研究员说,“不要为他伤心了,假如能度过这次灾难,我们还能够培养新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