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咬着嘴唇,蘑菇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孩子,没有亲人,连朋友都没有,深渊里每一个蘑菇的种类都和其它蘑菇不同,他没法用人类的关系来形容他和孢子的关系,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孩子,只能道:“我生的。”

“我养的。”

“你根本没有好好养。”

“嗯?”陆沨道:“那为什么在灯塔,它也见到了你,但是只主动漂到我旁边?”

旧事重提,安折刚才还在为陆沨把孢子养死的事情耿耿于怀,转眼又想起了那只孢子吃里扒外的样子。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可是就是我生的。”

陆沨再次笑了笑。

天旋地转。

安折被这人死死压在车身上。

陆沨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腹部,在最脆弱也最柔软的地方,微凉的指尖激起一阵颤栗。

安折小声喘了一口气。

陆沨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再生一个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上校今天也在欺负蘑菇。

上一章气氛太好了,忍不住标一句全文完,其实这章才是预计里的最后。

最开始这篇文的分类标了童话,基友说你这是等着挨打,然后只能换掉www但是现在想想总算也没背离童话的初衷,实在是太喜欢这只蘑菇了!总之谢谢大家一路相伴,这本有很多收获,也有遗憾,等我冷却一下在微博上发个总结吧。最关键的收尾赶上最修罗的期末周,实在是不可抗力,结尾也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稍后会修,不过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啦。

以及最后营下业,简体实体在北京联合读创,其它有进度微博会告知。

下一本想换换文风,是无限流,想写中二西幻向,点进专栏可见,上半年比较忙所以可能还要很长时间才开,可以预收下。

来日再会!

第四卷 番外:后来

第85章 某一天

安折抬头蹙眉看陆沨。他不高兴, 眼眶泛红, 也不和陆沨说话,伸手抓住陆沨的手腕, 用力要把它拿开。

但是这人力气比他大了太多,安折根本扳不动,他试了几次后,干脆把手指变成菌丝缠在陆沨的手臂上,将它向外拽。可是柔软的菌丝比他人类形态的力气还要小, 甚至稍稍用力就会断掉。

“别拽。”陆沨在他耳畔说话, 声音低沉沉。

安折不理他。

陆沨轻声笑,手指若有若无抚触过雪白的层层菌丝,将它们分开, 再次将手指贴在安折腹部的皮肤上。

“还有么?”他问。

“没有了。”安折语气恶劣。

他已经被这人挖走了一次孢子, 怎么可能再被挖走第二次——何况现在他真的没有新的孢子了。

奇怪的是,明明原本的孢子已经丢失了, 体内又没有新的孢子存在,那种缺失的感觉却也离开了他。身体里没有那个永远无法填充的空洞,精神也不再时时刻刻都牵挂着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孢子——就像很久前,他初生的时候一样。一觉醒来, 他完整得不能再完整。

安折低头看自己的菌丝,雪白、柔软、灵活、根根分明的菌丝。他微微怔,伸出另一只手到腹部触摸它们,然后这只手也被陆沨握住。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在研究所的那段日子,他把自己关在无人的房间, 小心翼翼将一部分肢体变回菌丝——人类的皮肤和骨骼消失后露出来的是一团纠缠不清的灰黑色物体,原本的菌丝萎缩了,也液化了,过不了多久,它全部的身体就会变成一滩黑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或角落里干涸,这就是一个蘑菇死亡的方式。每到这时候他都会触电一般将它们变成人体,望向窗外无尽的夜空,望向他生命的黑夜,每一个生物在直面死亡时感受到的巨大恐惧一视同仁地笼罩着他,他会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会颤抖,会闭上眼睛,会等一切慢慢消散再走出去,像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和研究所的人们一起生活。

这些事情,陆沨都不知道。

这一认知不知为何让他眼眶发酸,想起那时的恐惧和绝望,他再次抬头看向陆沨,心中泛上比方才更强烈的委屈。

陆沨显然看懂了他的神情。

“真哭了?”上校扣住他肩膀的那只手向上,碰他眼角:“怎么了?”

安折摇摇头,道:“反正不给你了。”

说完他挣动身体离开陆沨的钳制,却被用另外的方式制住,两个人跌在草地上!他被陆沨压在下面。

二月中旬细长柔软的青草没过了他,深渊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安折侧头看旁边,一颗洁白饱满的蘑菇刚刚舒展开伞盖,它的菌褶还没有完全展开,但想必过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孢子就会从伞盖下出来,像雾气一样向外弥散出去。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而他只有一个,还没有了——他咬了咬嘴唇。

就在这时,他听见陆沨道:“不怕。”

他没说话,陆沨继续道:“我不要孢子。”

安折:“那我的孢子呢?”

“你想知道?”

“想知道。”

陆沨捞起他的一缕菌丝。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他问:“为什么你只有一个?”

安折:“我不知道。”

陆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蘑菇的?”

安折认真想了想,道:“很久了。”

“有契机吗?”

“下雨了。”

“还有呢?”

“我断掉了,但是还不想死。”

“疼吗?”

安折摇了摇头。

陆沨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安折只能想起一件事:“下雨了。”

陆沨似乎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能融合很多生物,能分清自己到底融合了多少吗?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安折摇摇头,他确实或主动或被动地接触过很生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获得了它们的基因。唯一一次,他完完全全吸收了安泽身上所有的血液和组织,在潜意识里获得了变成人类的能力。

就听陆沨说:“见过蛇吗?”

安折点头,他当然见过蛇。

“蛇会蜕皮,原来的外皮废掉了,它从原来的壳里爬出来。”陆沨道:“很多生物都会这样。”

安折一时间不知道陆沨想表达什么,他只是听着。

“不过波利先生说这和你的生命形式依然有很大差别,在某些单细胞真核生物身上还有一种特质,”陆沨淡淡道,“环境恶劣的时候,它会停止生长,身体的主要部分形成孢囊沉睡,到合适的环境中再重新复活。”

安折蹙起眉,他好像明白了陆沨在说什么,又好像还是没法准确地表达出来。

“并且,你是真菌,虽然和它们不是同一个物种,但都是结构简单的生物。”

安折觉得陆沨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把这人往外推了推。

陆沨没动,只是看着他,眼里有一点笑意,道:“还没想起来?”

安折看着自己的菌丝,小声道:“你是说,我……我的孢子,长成了我自己吗?”

奇怪的是,说出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意外,或者只是说出一件平常的事情。

他出神,想着整件事情。

“波利说,当你摆脱了蘑菇的基本形态时,也获得了新的性质,或者与其它简单生物的性质产生融合,获得了新的生命形式。孢子作为一种类似孢囊的存在,成为了你躯壳衰败后备用的生命。所以你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因为它确实是你的生命。你或许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了永生。”陆沨道。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有,”陆沨道,“我第一次见到波利的时候,他很痛苦。那时孢子主动落到了波利身上,我想只有你才认识他。”

安折点点头,靠近悲伤的波利这件事他确实有模糊的印象,同样还有很多靠近陆沨的记忆。

——只是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感受着自己完整的身体。

“对不起。”他闷闷对陆沨道。

如果事情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他确实是错怪陆沨了——他把这个人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而陆沨确实没有违背他当时留下的愿望,把孢子养大了。

“没事,”陆沨倾身靠近他,那双素来淡漠无感情的冷绿眼瞳里似乎涌动着某种难言的波澜,他声音压低,道,“……你活着。”

是,他活着。

他还活着。

金色的曦光映照碧绿的草叶,微风里闪光的尘埃轻轻浮动,像一场梦。

安折轻轻抓住陆沨的袖角。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记仇已久的那件事。很久前的那一天,他敲开实验室的门,看到了孢子,他以为孢子属于自己,会主动飘向自己的方向,它却飘去了陆沨所在的地方。

陆沨轻声道:“是你想到我身边。”

安折微微垂下眼。

“我不知道。”他道:“那时候……”

那时候,他和陆沨并不能算有太好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现在,他和陆沨的关系就能说好了么?

他抓着陆沨衣角的手指逐渐收紧,然而这些云烟一样纷乱的思绪在他抬头和陆沨对视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是2月14日,四年前的这一天,他和陆沨在深渊的旷野上遇见了。

后来,他们短暂相处。再然后,他沉睡了三年,陆沨也养了三年的孢子。

他们或许没有认识太长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相处的经历,和别的人们之间的关系相比,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是,对他们两个,对一个异种和一位审判者而言,再也没有别的人能像对方那样了。

风里,他就那样和陆沨沉默对视。

良久,他听见陆沨低声道:“谢谢。”

他问:“谢谢什么?”

“很多。”陆沨语声淡淡,目光却从未从安折身上离开,他伸手轻轻搭在安折的侧脸上,音色微哑,道:“最想谢审判日那天你等了我一晚上。”

安折笑了笑,明明很高兴,却又有点酸涩,他声音也微微沙哑了,说:“那我也谢谢你一直在放过我吧。”

上校色泽浅淡的薄唇勾了勾,低头亲了亲他眼角,一触即分。他冷绿的眼瞳里是安折的倒影,安折忽然觉得这颜色很温柔。

而陆沨就那样看着他,安折被压在草地上,他起先觉得这人的目光很温和,后来却慢慢升起一种危险的直觉,像是被什么会吃人的兽类在密林里注视着,而它下一刻就会扑上来。

在陆沨倾身下来,彻底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脑袋埋在他颈间时,这种直觉达到了顶峰。

———而他们又离得那么近,毫无缝隙,陆沨的呼吸和心跳就在他耳边和身上。

安折迟疑地伸手抱住陆沨的肩膀,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分析目前的状况。

然后,他小声道:“你是想和我上床吗?”

就听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是略微低哑的气音。

然后,陆沨道:“谁教你的?”

安折:“肖老板说的。”

“肖·斯科特,”陆沨准确地说出了肖老板的名字,道,“他还说了什么?”

安折道:“都差不多。”

总之肖老板的语言都是围绕这两个字展开。

陆沨道:“如果是,你怎样想?”

安折努力思考。

“那……”他道,“那肖老板真的很神奇。”

他原本觉得肖老板的说辞毫无道理,可是现在看来,竟然连审判者都被说中了。

他如实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陆沨。

陆沨埋在他颈间低低笑了起来,听起来竟然还很愉快。

笑完,这人翻身,和他并排躺在草地上,安折转头看他,见这人确实是放松的,他从前从来没有奢望过总是活在夜色里的审判者会有这种神情。

陆沨道:“还有谁想和你上床?”

“霍森吧,我跟他们的车来基地的时候。”安折边回忆,边道:“好像还有乔西,在三层的时候,也有一些佣兵。”

“你呢?”

“我不太喜欢他们。”安折想了想那些人的目光。

就见陆沨也看他,眉梢眼角那薄冷的弧度舒展开来,是一种明朗的神情,像此时此刻吹拂过旷野的山风。

安折有点出神,假如时光重来,假如陆沨不是审判者,假如他是个无往不胜野心勃勃又重权在握的年轻军官,或许他的神态会常是这样。

“那,”就听陆沨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安折用疑惑的目光询问他。

只见上校笑了笑,很好看,像这个时节里刚刚化冻的冰雪溪流。

“走了。”他从草地上起身,迎着曦光朝安折伸手:“带你找安泽。”

安折也伸手,被他拉了起来,跟上去。

“哪里不一样?”他问。

“哪里都不一样。”

安折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吗?”他问。

这次上校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快乐w

后续还有,不定期更新,爱你们!

第86章 玫瑰

======玫瑰之一·2103年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在吞噬人类,而我们的数量一天又一天减少。”

“孩子,”陆夫人从胸前摘下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放在她的手心,然后将她的手指缓缓合上,以使她能够感受到玫瑰花瓣那起伏柔软的纹路,仿佛触摸到一支真的玫瑰。

“所有人都要拿起自己能拿起的武器去对抗这个时代,所有人。”她的声音温和得像水波。

“但你什么都得不到,妈妈。”

“我之外的任何个体也不会从中获利,获利的是人类的整体。当人类的整体逐渐摆脱糟糕的境地,作为个体的我们才会好起来,虽然这可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但事实就是这样,当你救了所有人,你自己才会得救。”

“但并不能排除一种情况,我们的得救远远迟于所有人的得救。”她说,“那就是我们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时候。”

“会有那一天吗,妈妈?”

“会有那一天。”她的声音笃定得令人心惊:“除非——除非我们所有人还未得救,就已经灭亡。”

“但你记住,孩子。无论如何,人类是相爱的。”

“孩子,你爱他们吗?”

“爱。”

她把那枚徽章彻底交给年幼的女儿。

======玫瑰之二·2105年

“咚”一声巨响。

重物落地,天旋地转,她的母亲用那东西叩击了她的后颈,她重重倒在地上。

随即是一声“砰”响,是卧室门被关上的声音。

“咔哒”,门被锁了。

她本该昏倒的,但昏倒前的最后一秒,一个闪光的金色物体从上衣的口袋滑落,那色彩唤回了她最后一丝意识,耳朵嗡嗡作响,仿佛飞机的轰鸣,在仿佛头颅被从中劈开的剧痛中,在失去四肢一般的麻木里,她生生伸出手来,死死握住了那枚金色的玫瑰徽章,大口大口急促喘着气。

她不会让自己昏倒,她脾气柔和,但意志强韧,远胜常人,这也是她的母亲所认可的。

而她的母亲是一个那样杰出而优秀的女性,林杉阿姨说,你的母亲在还是个稚龄少女时就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导才华,甚至是那个挽救人类于危难之中的《玫瑰花宣言》的发起者、生育法度的起草者之一。到如今,当女性们受到的压迫越来越重,超出了当初所协定的上限时,她又与同伴们拿起了应拿起的武器,维护应有的自由与尊严。

仿佛过了很久。半小时,一小时,或者两小时。隔着卧室门,她听见不远的玄关处传来粗暴的敲击声。随即是规律的高跟鞋叩地声,那是她的母亲陆夫人,没人不知道,陆夫人一生都自制而优雅,在非生育期永远穿着束腰的深红色长裙与得体的黑色高跟鞋,仪态优美,不随年华的老去而更改。

门开了,客人进来了,他们的脚步声很重,那是军靴底与地面碰撞的声响。她感到危险,但最近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接下来是絮絮的说话声,似乎是有意压低了的,她模糊间听见一些“变更”“停止”“集中”之类的词语。近三月来她母亲和一些人频繁通话,虽然有意避开女儿,但她无意中听见的那些关键词也是如此。

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半年来,反对无休止压迫的“玫瑰花”标语随处可见,基地试图与她们达成和解。

“我不同意。”她的母亲提高了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