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分家没多久,雷劈了祖屋旁的祠堂。

他被送到奶奶家时听人说了,那是因为奶奶分家不均爷爷生气了。爷爷生前最疼爱爸爸,结果什么都没分给爸爸…如果爷爷还在的话,一切都会不同的吧!

大柳树又说:“那他好可怜啊,每天都坐在这里好久,从来没有人来看他。以前还有只狗儿陪着他来,现在狗儿都不能来了。听说是因为他的狗儿伤了人?”

袁宁愣了愣。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下车来,只是远远看到谢爷爷挺直的背脊,心里有点难受。

上次的新闻出来时,他听到里面说了,那个恶毒的保姆作案那么多起都没人发现,就是因为那些人对家里的老人漠不关心,甚至还有人会觉得摆脱了一个累赘。

累赘。

袁宁脚步没再停顿,直接跑到谢老身边。

谢老耳朵灵,听到他的脚步声,眼睛微微抬了抬,仿佛在看向袁宁,口中也准确地喊出两个字:“宁宁?”

袁宁惊叹:“谢爷爷你怎么知道是我?”

谢老说:“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有的轻,有的重,有的踏实,有的轻浮,仔细分辨一下就能分辨出是谁。”

袁宁恍然了悟:“原来是这样!以前我也可以分辨出爸爸妈妈停车的声音,他们两个人骑车时车轱辘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谢老笑了起来:“就是这样。”

袁宁坐到长椅上,和谢老挨在一起,闭上眼睛感受着周围的声音。除了花儿们的窃窃私语之外,他还听到了轻轻的风声,树叶的沙沙声,再远一些的,是一处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的人工泉眼,泉水从那儿不断地冒出来,肯定让周围的湖水都微微翻腾。

这就是眼睛看不见时的世界吗?

他能分辨出爸爸妈妈回来时的动静,是因为一直在等着爸爸妈妈回家。谢爷爷是不是也希望有人来看他呢?

袁宁不知道答案,但他不想看着谢爷爷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听风声。

袁宁说:“起风了,谢爷爷你要不要回去啊?”他动了动屁股,好像坐不住了一样,语气也透出几分急切,“招福在家一定等急了。”

谢老笑了:“是你想去和招福玩吧?”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他腼腆地说:“大、大哥说五点半来接我。”

谢老听到他有些结巴的称呼,说道:“到新家这么多天了,还是不习惯?”

“没有,”袁宁迭声否认,“他们都很好,也都对我很好。大、大哥很好,父、父亲很好,妈、妈妈也很好…”

“那你喊起他们来,为什么总是结巴?”谢老毫不犹豫地指出他话里的破绽。

“我、我天生的。”袁宁紧张起来。

“那好吧。”谢老也不逼他,站了起来,主动把手伸到袁宁面前。

袁宁郑重其事地牵起谢老的手,认认真真地引着谢老往回走。

若是平时有人这般小心翼翼地指引自己,把自己当成不能独自行动的废人,谢老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舒坦。可听着袁宁稚气的“指挥”,谢老却莫名地想要发笑。

这小娃娃自己都差点绊倒了,偏还紧张兮兮地抓紧他的手不放。

两人沿着人行道缓步回到谢宅。

招福冲了出来,朝他们叫了两声,尾巴直直地竖了起来,对着他们左右甩动。袁宁夸道:“谢爷爷,招福它比上次更精神了!而且也比上次胖了!”

招福:“…汪汪汪!”

——我这叫健壮,不叫胖!

招福在抗议,谢老听了袁宁的话却很高兴。

自从他的眼睛不行了,以前的故交好友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失明的事实,而那些眼里只剩下钱的亲戚们就更不用说了,见他眼瞎了就把他当废人看,样子都不做一做,让他早早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

难得袁宁肯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他。

谢老说:“我失明时招福才一岁大,现在都九岁了。”他叹了口气,“我都想象不出它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袁宁说:“那您为什么不摸摸它啊!”

招福闻言马上跑到谢老身边,尾巴甩得更起劲。

袁宁说:“招福在甩尾巴,甩得可用力了!我真怕它会把尾巴甩掉!”

招福转向他,朝他汪汪汪地叫了好几声,意思是“我才不可能把尾巴甩掉”!

谢老听到袁宁和招福“吵架”,不由笑了起来。正笑着,他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拉住了,那只小手把他的手放到招福毛茸茸的脸上。

袁宁说:“谢爷爷你摸摸看呀!我就说招福胖了,它还说不是——你看它的脸是不是都有你的两个巴掌宽了?”

谢老感觉掌心痒痒的,热热的,仔细摸去,发现果然有两个巴掌合拢时那么宽。他肯定了袁宁的话:“是胖了不少。”

招福难得和谢老亲近,也顾不得向袁宁抗议了,伸出舌头舔了舔谢老的手掌。这双手第一次摸上自己脑袋时,还没有这么干瘪,也没有这么瘦小。

根本不是它胖了,是主人瘦了才对!

招福眼眶湿润了。

袁宁实时转播:“谢爷爷,招福它高兴哭了!”

招福:“…”

谢老的眼眶也红了。

其实老友们的小心翼翼,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的耿耿于怀。

眼睛看不见,不是还有耳朵、还有鼻子——还有双手和双脚吗?

这个世界一点都没变,变了的,是他自己的心态——是他自己越来越消极、越来越颓靡,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谢老眼前的黑暗丝毫未减,心里的阴霾却散了不少。他张开手抱了抱招福,感觉招福的躯体似乎已经比自己还要大。

谢老对袁宁说:“那天招福扑向你的时候,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袁宁说:“当然!它那么大,比我还高,牙齿又那么尖——那天以后我做了好几晚噩梦!”

谢老叹气:“你是个好孩子。”受了那样的惊吓,还肯来看他和招福。

袁宁也伸手摸了摸招福的脑袋,小声说:“我还要谢谢招福呢。”

谢老一愣,问:“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妈妈来梦里看我了,还抱着我睡觉!”袁宁高兴地说,“我已经两年没见到妈妈了,我、我可想她了。当然,现在的妈、妈妈也对我很好,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袁宁蹲到谢老旁边,垂着脑袋问,“谢爷爷,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谢老只知道袁宁是章家收养的,却不知道袁宁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那颗小小的脑袋。

“没有不对,”谢老宽慰,“孩子想妈妈,丈夫想妻子,都是很正常的。我也…我也很想念我的老伴,”失去妻子这么多年之后,谢老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心结,“我以前总是很忙,总有做不完的事,心里像是憋着一团火,非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烧进去才甘心。我脾气不好,创作不顺的时候总是会发脾气,但我老伴一直很温柔,从来不会骂我,她像水一样,包容我,支持我,而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袁宁不是很懂谢老话里蕴含的感情,只夸道:“谢奶奶真好!”

谢老说:“是啊,她真好,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话匣子一旦打开,所有向外人言说的思念便倾泻而出。

袁宁好奇地问:“谢爷爷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谢老说:“我是作曲的。”

“作曲?”袁宁不是很理解。

“歌听过吧?”

“听过。”

“每首歌都有特定的曲调,我就是写这个的。”

“那谢奶奶一定很喜欢听歌吧!”袁宁笃定地推断,“她肯定非常喜欢谢爷爷您写的歌!”

谢老一愣,莫名想起妻子在世时的事。

那时每次听到他的新曲,妻子眼底都会泛起异样的光彩,有高兴,有欢喜,更有崇拜——那种光彩即使是在那段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也不曾消失。

所以说,他也曾经带给妻子快乐吗?

谢老感觉自己死寂的心仿佛缓缓活了过来,有力地在他行将就木的躯体里跳动着。

谢老说:“是的,她很喜欢。”他把手伸到袁宁面前,“扶我去屋里的那钢琴那边,我去看看我还会不会弹。”

袁宁马上牢牢抓住谢老的手:“好啊!”

一老一少回了主屋。

招福一步一脚印地跟在他们后面,斯文得像只小猫儿,生怕惊扰了前方的袁宁和谢老。

到了琴房那边,袁宁陪谢老在钢琴前摸索起来。

虽然生疏,但并没有遗忘。

谢老的双手越来越灵活。

忧伤而悠长的乐曲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袁宁在一边听得入迷,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已经要下山。

六点多了。

察觉这一点时,袁宁呆愣在挂钟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走过头的指针。

天黑了。

大哥没有来。

外面雷声轰隆隆响,没一会儿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

第21章 下面

天黑黝黝,大地也黑黝黝,袁宁觉得无边无际地黑暗像只猛兽,凶狠地朝他张开血盆大口。

以前村里经常停电,要是碰上下雨天他睡不着,外头的闪电就会让树枝在窗户上投下可怕的影子,吓得他更没办法入睡。

现在有灯!

有灯不用怕!

袁宁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看着亮堂堂的屋子,心里的恐惧散了几分。

他与护工一起把窗户都关上。

谢老听到袁宁跑了回来,和气地说:“饭好了,先吃饭再说。这么大雨,你大哥怕是不好过来。实在不行你就在我这边住一晚,”谢老语气有些寂寥,“反正我这边空荡荡的。”

袁宁乖乖说:“好。”

谢老家的饭是请钟点工做的,钟点工殷勤地把饭菜都摆上桌。

袁宁去洗了手,跑过去帮忙盛饭。饭碗里装满了米饭,捧在手里暖暖的,袁宁掌心的冰凉少了几分。

袁宁夸道:“谢爷爷你家的米饭真漂亮,看起来亮晶晶的!而且闻着香喷喷,一定很好吃!”

谢老说:“是这样吗?那我好好尝尝看。”

袁宁说:“下、下次我给您做饭。”

“你会做饭?”谢老有些讶异。

“不是很会,”袁宁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会炒饭,隔夜的米饭加点酱油,吃起来就很香。我、我在奶奶家帮忙烧过火,也帮忙煎过鸡蛋,但是大堂哥说不是很好吃。煤气我也不会用,奶奶家是用土灶的…”

谢老沉默地听着。

“但是谢爷爷你留我吃饭,”袁宁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也要请回你。我、我会让沈姨教会我的…”只是他不敢请人到章家去。

谢老说:“傻孩子。”他扒了一口饭,觉得平日里味如嚼蜡的米饭竟异常美味,每一颗饭粒仿佛都在口腔中迸发出格外香甜的滋味。谢老缓缓说,“你肯陪我吃饭,我心里已经很高兴,还说什么回请。这样吧,下次你给我下面条,我喜欢吃面条。”

袁宁用力点头,记下谢老的话。见谢老只夹眼前的菜,袁宁下地推了推椅子,把它推到谢老身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坐好,认真给谢老夹菜——夹的时候还把它们都夸了一通。

谢老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饭。

外面还下着下雨。

谢老没养过孩子,不知道该让袁宁做什么好,一时有些犹豫不定。没想到袁宁主动说:“谢爷爷,你家有书吗?”

谢老说:“当然有。”

袁宁小声问:“我可以借来看看吗?”

谢老点头,叫护工领袁宁上楼找书。谢老没有小孩,自然不会买童话书,袁宁挑了一会儿,找到本比较有趣的音乐史。

这本音乐史有图,字不太多,介绍得又生动幽默,袁宁抱着书坐到谢老身边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袁宁已经把常用字认得差不多,只是含义还不能完全弄懂。他连蒙带猜地把一篇介绍看完,笨拙地和谢老讨论起里面提到的人物来。谢老本来就是做音乐的,知道的可比书上多多了,随口说出一段趣事就听得袁宁惊叹连连。

一老一少聊到九点多。

袁宁本来只是一下一下地打盹,后来终于坚持不住,靠着谢老睡着了。

谢老让护工帮忙把袁宁抱到客房去。

这时谢家的电话响了。

谢老摸索着走过去,拿起听筒。那边传来章修文的声音:“宁宁还好吗?”

谢老说:“睡着了。有什么事吗?”

“找到了。”章修文说,“我们家的四弟找到了…”

谢老也知道章家丢了个孩子。他欣慰地说:“那就好,找到了是好事。”

“不,”章修文的声音有些低落,“只找到一具戴着四弟长命锁的骸骨…已经隔了两年,很难辨认出来。大哥和父亲都第一时间赶去那边,妈妈精神状态很不好…暂时不能过去接宁宁。”

谢老说:“那就让宁宁先住我这。”

章修文向谢老道谢,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袁宁很早就醒来。

外面雨已经停了,天还没完全变亮,只有草地上的雨珠子在熠熠发光。

袁宁简单地洗漱过后,见到招福趴在门外。袁宁跟它打招呼:“招福你醒得真早!”

招福却说:“出事了。”

袁宁一愣。

招福说:“你的四哥找到了,但是,听说找到时已经是一具骸骨。这是章家附近那只流浪猫趴在章家窗户外听到的,昨晚章家乱成一团…”

袁宁心头一跳。他跑出去,迎面撞上谢老。谢老迟疑片刻,把章修文说的消息告诉袁宁。

袁宁很难过。

他说:“谢爷爷,我回去一趟…我认识路的…”

谢老一顿,叹了口气:“去吧。”他让同样早起的护工送袁宁回章家。

袁宁抬手擦了擦眼角,又用力吸吸鼻子。他听韩助理对二婶说,家里的孩子丢了,薛女士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是在为那孩子积个福缘。现在他才刚来不久就得到这样的消息,章家还会要他吗?

章家不要他,他该到哪里去呢?

袁宁咬了咬下唇,小跑着往章家跑去。章家看门的保安自然认识袁宁,打开大门让袁宁进去。护工目送袁宁进了门,才转身回谢宅。

袁宁跑进家门,看到章修文坐在那里,神色憔悴,显然一夜没睡。袁宁喊道:“三、三哥…”

章修文皱起眉。他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章修文揉了揉袁宁的脑袋,“别担心,等大哥他们回来再说。”

这时楼上传来薛女士的声音:“别拦着我,我也要去!”

章秀灵在劝说:“妈妈,家里总要有人在。修文和宁宁还那么小…”

“鸣鸣死了!”薛女士的声音在发颤,“鸣鸣他死了,秀秀,鸣鸣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唯一的亲弟弟不在了…我不想见到他们,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房门没有关严,她们的对话从屋里飘了出来,章修文和袁宁都听得一清二楚。章修文见袁宁垂下脑袋,不由安慰说:“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偶尔会说这样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袁宁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有点明白薛女士的心情,以前爸爸妈妈总是没时间陪他,却一天到晚都守着他们的学生,他有时也讨厌那些哥哥姐姐,觉得他们抢了他的爸爸妈妈…

薛女士应该也是这样觉得的。

四哥不在了,他却拥有了四哥的一切…

袁宁脸色微白。

他坐立难安地站在章修文身边,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

薛女士从楼上下来了。

章修文上前喊:“妈妈。”

薛女士怔怔地看着章修文,又看了眼一旁的袁宁,心情起伏不定,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竟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章修文跑上前和章秀灵扶住薛女士。

袁宁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章修文与章秀灵叫来沈姨把薛女士扶上楼,叫来家庭医生给薛女士做检查。直至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才蜷缩在沙发旁,抱着膝盖把脑袋埋进去。

他脑海里闪过很多话,有大堂哥的,有二伯的,有薛女士的。二伯说得没错,他一点用都没有,总给别人添麻烦。

他知道章先生和大哥接受他,都是因为薛女士想收养他。现在他的存在会让薛女士那么难受,章先生和大哥一定会送走他的吧?

他们会把他送到哪里去?

他、他有点舍不得…

他有点舍不得大哥。

大哥对他这么好。

袁宁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章修文下楼时,袁宁似乎哭累了,竟靠着沙发腿睡着了,整个人蜷成一团,像只可怜的小虾米。

章修文拜托沈姨帮忙把袁宁抱回房间。

袁宁难受,章修文何尝不难受。在薛女士眼里他和袁宁都是鸠占鹊巢,占了本来属于章修鸣的东西。

这几年章修文拼了命去证明自己,就是想让章先生和章修严看到自己的价值。

也许他不应该这样?

也许他不该表现得那么渴望出头、那么渴望抓住章家所给的一切。

章修文坐在袁宁床上,一步都没再迈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