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夫人听得一愣一愣, 也觉得可怕, 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怎么就开始这样作妖了?

韩盛祖母见韩老夫人满脸不赞同, 又把章修严针对他们家的事说出来, 完了还补了句:“小孩子们爱瞎闹,怎么那章家也来插一脚?这不是落韩家面子吗?”

韩老夫人说:“外头的事我不懂, 我和老头子说说。”她叹了口气, “现在的孩子越来越能闹腾了, 以前我们多单纯啊!”韩老夫人拉着韩盛祖母的手,缓声回忆起从前的事来。

韩盛祖母很乐意陪韩老夫人聊下去。她知道聊的越多,她们的“旧情”就越深。韩老爷子别的没什么, 就是特别爱护韩老夫人,只要是通过韩老夫人提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直到韩闯回到家,韩盛祖母还没离开。韩闯本想先去向韩老夫人问好,远远见到韩盛祖母就不想去了,转身上了楼,找韩老爷子。

“那女人又来了。”韩闯大咧咧地坐下,伸手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一口灌完。

“就你这牛饮的喝法,什么茶给你喝都是浪费!”在孙子面前,韩老爷子没了平日里的严肃,他笑骂了一句,才接过话头,“无非是又来要个方便而已。难得你奶奶有个能说话的人,你也别当着你奶奶的面摆脸色。”

“为了奶奶,您还真是捏着鼻子把这门远亲认了啊。”韩闯对韩盛的名声略有耳闻,不过隔了几年,他也不太关心,反正他从来没当这些人是弟弟过。前些年他父亲有过一段低谷期,那些人的嘴脸他可都没忘,那时只有黎雁秋没变,别的都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是我对不起你奶奶。”

韩老夫人是出身的,性子软和,他当初就是个兵痞子,能讨到这样一个老婆本该捧在手里宝贝着,结果她陪他吃了半生苦头,一个儿子因为与他反目而不再回家,一个儿子早早要肩负起整个韩家,还有个小女儿一直找不回来…

小女儿走丢时带着妻子给她的玉佩,当时想着把女儿留在那边,到时去把孩子接回来。没想到去找的时候那家人已经消失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当时那边起了疫情,死了不少人,找着一些人,只说记得是有个这么个孩子,不过病死了,下葬的人太多,又是小孩子,没立碑,早就找不着了。于是他只能收养了当地一个没了父母的女孩回来安抚妻子的心,只推说玉佩弄丢了。

也许真的是母女连心,一看到那女孩,妻子就明白小女儿找不回来了,背地里哭了不少回,面上却当没发现。直至后来妻子眼睛失明了,他才知道妻子伤心了多久。

韩老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别看韩家现在地位显赫,那都是妻子陪他吃尽苦头熬过来的。他努力一辈子,不就是为了成为一个配得上她的人吗?难得她高兴,拉那远亲一把有什么关系。

韩闯见韩老爷子神色郁郁,也不说话,只倒茶牛饮。即使是如今人人仰视的爷爷,也不是事事如意的!

韩闯正想着,书房门就被推开了,是送走了韩盛祖母的韩老夫人。她对家里的陈设已经很熟悉,面带愁色地走了进来,向韩老爷子说起韩盛祖母那套说辞。

韩闯忍不住笑了出来。

韩老爷子瞪了他一眼。

韩闯说:“奶奶你和爷爷好好说话,我出去一趟!”

韩老夫人叮嘱:“小心点儿啊,别在外头胡闹。”

“我晓得的。”韩闯喏喏应是。

韩闯出了门,去首都大学,直奔学生会活动中心。他知道亚联冬季赛马上要开始了,黎雁秋和袁宁肯定在那儿对弈。

韩闯上了四楼,转头一看,一群不怕冷的鸽子还站在树枝上咕咕咕地交头接耳。黎雁秋一向喜欢喂鸟,大概是因为黎雁秋喂它们的次数多,所以它们喜欢聚集在这边吧!

韩闯收回视线,正要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黎雁秋的声音:“你进步得很快,肖叔要是现在和你下一局,肯定会悔得肠子都青了。”周聿林是很不错,只是更偏重于计算,少了点出其不意的奇思妙想,要是碰上别人还好,碰上更精于计算的西川江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袁宁不好意思地说:“都是黎哥你教得好。”

黎雁秋摇摇头,还想再说话,就看到门被推开了,韩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挡住了要从门外照进来的阳光。

黎雁秋恍惚了一下,猛地发现小时候追着自己跑的半大小孩如今已经长大这么高大。不过性情倒是没怎么变。黎雁秋含笑喊:“小闯。”

韩闯还是和平时一样冷着一张脸,他瞧了眼袁宁,又瞧了眼旁边的电话。既然确定黎雁秋和袁宁肯定会在这,他为什么还要亲自走一趟?

韩闯看向袁宁:“我来找这小鬼。”

黎雁秋微讶。

韩闯把韩盛祖母到家里告状的事告诉袁宁。黎雁秋听完以后面色有些凝重。韩老爷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平日里最为护短,既然知道章修严对韩家人下手,指不定会出面打压章修严。

无关对错,只是不能被个小辈落了面子而已。

黎雁秋问袁宁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宁知道韩闯是特意来告知自己这件事之后,对韩闯少了几分戒心,也就当着韩闯的面把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至于章修严所做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

袁宁知道章修严是怕他担心和自责。他向韩闯道谢,带着韩闯带来的消息回了家。

屋里只剩黎雁秋和韩闯。韩闯说:“这小子倒是不错,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他那大哥更是了得,直接就对那边下手了。说实话,我早看那边不顺眼了,要不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我早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黎雁秋听着韩闯的抱怨,有点走神。他们好像已经挺久没这样平和地说话,以前韩闯是藏不住事的,什么都爱告诉他,他总能从韩闯透露的话里抓到不少有用的信息。后来韩闯发现了他的性向,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黎雁秋说:“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感情可比亲兄弟要好多了。”

韩闯点头。他说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特意来通知那小鬼。”有些东西即使自己不能得到,看见人家拥有也觉得挺好的。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是求不来纯粹的亲情的,章家那边却出了一家异类,个个都和别家不一样,让人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好到什么时候。

韩闯想着,目光又往黎雁秋身上飘。黎雁秋和别人也是不一样的,虽然偶尔也会带着目的来找他、陪他玩,但他一直都心甘情愿。他自己愿意的事,哪里能怪黎雁秋?更何况黎雁秋家里那种情况…

韩闯说:“等会儿一块吃饭吧!”

黎雁秋一怔,含笑说:“好。”

*

袁宁直接回了章修严住处那边。章修严中午有事要处理,出去了,袁宁忐忑不安地等了挺久,才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袁宁抬眼看去,对上了章修严有些疲惫的双眼。

袁宁喊:“大哥。”

章修严微讶:“不是去找你黎学长吗?这么早回来了?”

袁宁说:“刚才韩闯学长来找我们。”

袁宁没多说,章修严却明白了袁宁的意思。

袁宁什么都知道了。

章修严脸上毫无慌乱。他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原本也没想着要瞒你。”

“骗人!”袁宁才不信章修严的鬼话。他扑进章修严怀里,用力抱住章修严,“大哥你总是把事情做完才告诉我!”

“那不也是告诉你吗?”章修严说。

“…”

好像是这样的。

袁宁忍不住再问了一次:“大哥,真的不会有问题吗?他们找到韩家那边了…”

“不会有问题。”章修严笃定地说,“韩老爷子还没糊涂到对错不分的地步。”他没真正接触过韩老爷子,也摸不清韩老爷子到底是什么脾气,但他分析过韩老爷子一直以来的处事方式,知道韩老爷子是个睿智善谋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会为了一堆烂泥真正出手为难他——为难章家,顶多只是会给他点无足轻重的小教训罢了。

听到章修严肯定的答案,袁宁才放下心来。他知道章修严不会骗他。

袁宁正要说话,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章修严起身去听电话,眉头一拧,朝袁宁招手,让袁宁接电话。袁宁一愣,跑了过去,一听,居然是廉先生的来电。放下电话之后,袁宁对章修严说:“廉先生让我出去一趟,不知是什么事。”

章修严说:“那你去吧,我也要去韩家一趟,和韩老爷子说清楚事情始末。”

袁宁犹豫起来:“我要不要一起过去?”

“不用。”章修严说,“你去了有些事反而不好说。”

袁宁点头。在首都这边他什么都一头雾水,除了去棋协和忙学生会的事之外就是偶尔做做义工,没有接触过更复杂的东西。既然章修严这样说了,他自然选择听章修严的。

于是两个人分头行动。

章修严抵达韩家,提出希望能见韩老爷子一面。

章修严在客厅等了一会儿,茶没喝几口,就有人来领着他上楼。

韩老爷子的书房很简朴,或者应该说整个韩家都很简朴。一来是韩老爷子熬过不少苦日子,不喜欢太过奢靡;二来则是韩老夫人眼睛不好使,屋里的陈设自然是越简单越好。韩老爷子身居高位多年,不管环境如何,只要他坐在那里就会给人一种难言的压力。

章老爷子也曾给章修严这种感觉。只是随着年岁渐长,章修严早已习惯了。乍然见到韩老爷子,即便是章修严都不由得心中一凛。想到自己的来意,章修严很快摒除心里的忌惮,没有说话,先用旁边烧好的热水泡茶。

章修严泡茶的手法是和袁宁学的,袁宁已经放弃让他下厨房,但免不了要他学着泡泡茶,平时一家人聚在一起他也能帮上点忙,而不是一个人在旁边瞎杵着。

韩老爷子也不作声,仔细打量着章修严。见章修严倒茶的动作又稳又好,韩老爷子心里有些赞叹。不得不说,章家的孩子果真一代比一代强,章怀兴那一代出了章怀兴和章怀英,这一代又出了个章修严。

想到韩家那些只懂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蠢东西,韩老爷子免不了在心里叹了口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啊!想来想去,也只有韩闯一个是还有点希望的,别的都指望不上。他们都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想着怎么从他这儿争取点东西,谁都不去想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要是哪天他突然去了,韩家会怎么样?

也对,他们才不关心韩家会怎么样,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得到什么。

都是目光短浅的蠢东西!

韩老爷子拿起章修严泡好的茶喝了一口。

章修严松了一口气。

他主动向韩老爷子说起事情始末,并把这段时间调查得来的结果给了韩老爷子。里面都是韩盛为非作歹的证据,十四岁以前的事他没去查,可十四岁以后就不同了,得负法律责任。从调查结果来看,短短两年韩盛已经祸害了不少人,难怪现在就开始要用药了!

韩老爷子本来觉得这只是小孩子间的胡闹,是章修严小题大做——毕竟韩盛才十六岁,还没成年,再怎么闹腾能闹腾到哪里去?他是怀着这种心态去看那些证据的,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畜生!这小畜生!

韩老爷子他年幼时曾经亲眼看见亲近的亲人被侵犯,一度变得不近女色,直至结婚后才好些。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强奸犯,没想到一个强奸犯就藏在他眼皮底下,还把他当保护伞一样用!而那韩盛父母用钱摆平的车祸命案,竟也不是意外,而是韩盛喝酒之后和人争执,用车直接撞人!

他居然包庇过这样的畜生?

韩老爷子气得脸皮直发抖。他还以为韩盛一家只是扯着他的大旗做做生意,没想到居然还底下藏着这样的龌龊事!他骂道:“这该死的小畜生!”要不是他的枪已经很久没动过,他会亲手毙了那家伙!

章修严说:“韩老爷子您别太生气。走远路的人当然不可能时刻注意到自己鞋子上沾着颗灰尘。”

韩老爷子听章修严给自己台阶下,对章修严的印象又更好了一些。他叹息:“你放心,我会好好擦擦灰尘。”

章修严安心地离开。

韩老爷子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回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一阵疲惫涌上心头。他儿子还算顶用,孙子也不错,可还是不够,能扛事的人太少了。脑子木点的,应付不来;脑子灵活点的,净机灵到歪路上,这样的事也不知发生过多少回。章修严这样直接出手还算好的,有的人指不定一直在冷眼旁观,只等着韩家有事时踩上一脚。

韩家未来会如何?

谁都说不准。

另一边,袁宁已经和廉先生会合。廉先生穿着休闲的衣服,手里还是拄着根拐杖。他见了袁宁,开门见山地说:“入冬了,我这腿的毛病又犯了。今天我要去给一个长辈送点药材,这腿实在不方便,你帮我送去吧。其中一些药还是你给找来的。”

袁宁微讶。廉先生很少会让他露面。

廉先生说:“我那长辈是个很和善的老夫人。”他目光和煦地望着袁宁,“当初要不是她一力护着我,你可能都见不到我了。”

袁宁说:“我一定会帮您送到的!”

廉先生笑了笑,把药材给了袁宁,然后写给袁宁一个地址,让他到那边后找李女士。袁宁乖乖记着,带着廉先生给的药材前往目的地。

袁宁按着地址找了过去,发现那一带守卫森严,不像是普通人住的。转念一想,廉先生认识的长辈自然不会普通。他定了定神,和守门的人说出自己的来意。一听是代替廉先生过来的,袁宁被热情地带去找那位李女士。

李女士坐在花架下晒太阳。已经有人告诉她袁宁到了,她转过头来,慈和地朝袁宁一笑:“来,坐吧,孩子。难得阿廉会让别人代替他过来,你和阿廉是怎么认识的?”

果然和廉先生说的一样,是个很和善的老夫人。袁宁在心里想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李女士就觉得很亲近。袁宁忍不住往李女士那边多瞧了几眼。李女士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虽然年纪不算年轻,却保养得非常好,皮肤看上去甚至还很有弹性!同时袁宁注意到一点:李女士脸上虽然含着笑,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神采,感觉木木的。

想到廉先生让自己来送药,袁宁明白了,这位老妇人眼睛不行。人老了或多或少都会有点问题,袁宁按下惊讶坐了下去,把对外的说辞搬出来——无非是他去水云间吃饭,廉先生送他莲子;他的牧场能出一些好药材,和水云间是合作关系。水云间的奇特之处太多了,多到别人不会特别去注意他这个小小的合作对象。

李女士仔细听着,笑着夸道:“阿廉这几年送来的药是你那边找来的吧,效果比以前好了不少,我的眼睛现在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光和人影,医生都觉得很惊奇。”

袁宁腼腆地笑了笑,和李女士说起牧场和森林的事。

李女士听着袁宁清亮澄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翠绿无垠的牧场,低头吃草的牛羊,一朵开着白花的花儿,一只喜欢趴在花儿旁边守着它的大狗,还有潺潺的流水和昂首向着太阳开花的牵牛花。森林就更热闹了,不时会有很多外面来的客人,有远方飞来的候鸟,有迁徙而至的兽类,也有从偷猎者手里逃出来的可怜动物。

真美好啊!李女士一下子喜欢上了袁宁所说的牧场和森林,也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一提起牧场和森林就快活得不得了的少年。这孩子真是干净,叫人忍不住想要护着他一辈子,让他永远都这么高高兴兴的。这要是她们家的孩子,她肯定觉得怎么疼都疼不够…

李女士说:“要是我的眼睛还能看见,我肯定不管怎么样都要去一趟。”

“看不见也可以去的!”袁宁没有刻意避开李女士的眼疾,而是大大方方地继续和李女士说,“那边有很多好吃的,而且空气特别好。春天的时候会有一片一片的野花开在草地上,空气香香的,但又不会太浓,闻着非常舒服。夏天也不错,经常会下雨,雨后的泥土湿润松软,散发着一种奇妙的芬芳,叫人浑身上下都很舒畅。要是风从森林那边吹来,风里会带着木叶的香气,你一闻就知道森林里的叶子肯定正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树枝上可能站着只被淋湿的鸟儿,用它尖尖的喙子一下一下地清理着自己的羽毛…”袁宁说着说着蓦然想到自己和李女士才第一次见面,说这么多实在不太适合。他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李奶奶,我一说起牧场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

李女士怎么可能会怪袁宁?她感觉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开了,正在呼吸着牧场和森林那边的空气,鼻子也已经嗅见了雨后清新的木叶芬芳。自从眼睛看不见了,她很少再出门,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固定在家里,生怕自己会给丈夫他们添麻烦。

可她还是能感受到他们越来越小心翼翼、越来越为她担心。

李女士说:“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听你说话就觉得高兴。”

第152章 惊悟

一老一少聊着天,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天边飘起了一片阴云, 外面变得有点冷。

眼看快到晚饭时间,李女士忙邀请袁宁留下一起吃顿便饭。袁宁不好推辞, 只能答应下来,但要借用一下电话告诉章修严。

袁宁和李女士回到屋里,袁宁去打电话, 李女士则吩咐人多做一个人的饭。

佣人去和厨房说了,又上楼告诉男主人。若是章修严在这里,肯定会发现这家人的男主人就是他中午刚见过的韩老爷子!

韩老爷子一直在楼上处理公事, 听人说李女士留那小客人用饭,有些惊讶。

袁宁刚来不久韩老爷子已经从阳台上悄悄看过好几眼, 当时他就觉得李女士和对方聊得很愉快——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妻子笑得这么开心了。

感觉与那韩盛祖母聊天时不一样。与韩盛祖母聊天时李女士更多的是怀念从前, 与这小客人聊天时却变得容光焕发, 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

听到佣人说李女士留人用饭,韩老爷子着着实实愣住了。

李女士性格绵软, 喜欢藏事, 因为眼睛看不见了,她越发安静, 很少表露自己喜欢什么, 怕麻烦到他们。若不是这样, 他也不会让韩盛祖母一次次上门。

当初韩盛一家刚到首都,一家人都是乡下来的,单纯, 淳朴,他见李女士喜欢,就对李女士说他们一家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事儿,她要是喜欢可以多让她们到家里坐坐。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他们家竟会养出这么个孙子,闹出这么多事——明明韩盛父亲他是亲眼见过的,是个挺有魄力的晚辈,做事也有章法,要不然他也不会抬手扶一把。

后来别人都知道他认了这门亲戚,很多时候不等他开口就会给韩盛父亲行方便。正是靠着这样的便利,韩盛的事才能拖瞒到现在吧?

一个下午已经足以让韩老爷子把事情处理完了,韩盛那小畜生早就坏到根子里,肯定是不能再放任了。韩盛一家也不可能再在首都呆下去…

养而不教,祸及全家!

而他连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事都看不到,其他人肯定在背后笑他老眼昏花吧?过去那些老战友,会不会觉得他变了?

他也确实变了,对很多事变得漠不关心,以前觉得无法容忍的事现在都变成了“小事”。以至于在章修严说“走远路的人当然不会注意鞋上的一颗灰尘”时,他甚至还松了一口气,觉得找到了台阶下。

他是谁啊,他可是眼睛里容不下半颗沙子的韩老拗!

要不是这样,当年他也不会差点打断长子的腿,让长子和家里反目,再也不踏入韩家半步。结果呢,现在韩家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他却因为后辈给的台阶而心安理得地觉得这不算什么…

章家那小子是怕他被扫了面子动怒,才违心地说出这样的话吧?

韩老爷子定了定神,杵着杖下楼,还没走近,他就听到那位小客人在邀请李女士外出,说是要是不想去太远,也可以去廉先生那边,那儿冬天也开着不少花,可漂亮了。

少年的声音澄亮好听,像叮叮咚咚的山泉水,叫人一听就觉得喜欢。

韩老爷子停了下来,仔细看去,只见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还挺小,但眉眼都长开了,带着男孩特有的俊,是女孩子最喜欢的类型。乍一看有几分熟悉,再认真瞧瞧,就觉得可能是这孩子脸上带着笑,天生就让人觉得亲近。

韩老爷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李女士已经察觉了他的到来,转过头来说:“老头子,你事情都忙完了?”

韩老爷子说:“忙完了。”他虽然关心妻子,但一直不擅长和妻子沟通,回答也是硬梆梆的。

袁宁听到李女士喊老头子,便知道这是李女士的丈夫。他抬头看去,只觉这老先生颇有威严,和温婉文气的李女士不太相配。即使是拄着拐杖,这老先生的腰杆也挺得笔直,像是生来就该直挺挺地站着,永远弯不得腰。

袁宁礼貌地问好:“您好。”

一见到韩老爷子,袁宁就知道李女士的家庭必然不简单。他知道廉先生也许是好意,但他韩盛一家的事让他非常反感,虽然他已经想通了大半,但暂时还不想与这样的家庭有过深的交集。因此比起和李女士相谈时的轻松,他面对韩老爷子时是疏离而防备的。

韩老爷子阅人无数,一下子察觉了袁宁态度的转变。他觉得有些稀奇。别人见了他要么战战兢兢,要么阿谀奉承,怎么这小孩反而有点冷淡?转念一想,这小客人好像替廉先生过来送药的,便也不那么奇怪了。

韩老爷子不太在意,只随意地问问袁宁在哪里念书,成绩怎么样。

袁宁说得不多,只简单地回答。

两边都无心深谈,结果竟连名字都没提及,话题就随着李女士转到牧场那边。

李女士只是眼睛看不见了,身体其实还好,坐几个小时车倒是不算什么。只是现在是冬天,牧场那边太冷,不怎么适合去玩,韩老爷子提议春天的时候再去玩。

李女士很高兴。

两老一小齐齐吃了饭,李女士舍不得袁宁,拉着袁宁要他吃点水果,多聊一会儿再走。袁宁看出李女士心里多寂寞,心软之下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刚切好橙子,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外面下雪了,门一开,一阵寒气从屋外吹进来。开门的是韩闯,他身上沾着雪花,抱怨道:“突然就下雪了,还夹着雨,没准备伞,头发都给弄湿了。”正说着,韩闯抬头一看,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韩闯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

袁宁也很吃惊。韩闯没有敲门,直接掏钥匙开门进来的,说明这是韩闯的家。韩闯家是哪里?袁宁呆了一下,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韩家!

这里是韩家!

怪不得守卫森严,怪不得廉先生突然让他过来送药。

廉先生应该是知道了他与韩盛发生的矛盾还有大哥针对韩盛家的动作,才让他上门来送药,让韩家看在药的份上不要对他和大哥发难。

袁宁心情很复杂。

这件事他没有做错什么,大哥也没有做错什么,是韩盛无缘无故就心生歹念想对他下手。可是他担心韩家会出面替韩盛一家反击,廉先生也担心韩家会有动作——这些担心的根源不在是非对错,而在于韩家强、他们弱。

难道一定要站到更高的地方,才有资格堂堂正正地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想到章修严可能为了这件事登门向韩老爷子低头,袁宁就一阵难受。他站了起来,对李女士说:“我先回去了。”

李女士还为袁宁和韩闯认识而惊讶着呢,听到袁宁突然要离开,她忙问:“怎么突然要回去了?水果还没吃呢,你和小闯认识?是不是小闯欺负过你?是的话你跟我说…”

听着李女士的话,袁宁免不了会想到韩盛过来时李女士是不是也会这样关心地问韩盛,然后让韩老爷子去帮韩盛去“出气”。可看着李女士关切的神情,袁宁又把心里冒出来的反感压了下去。他礼貌地说:“不是,韩学长没有欺负过我。我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大哥会担心的。”

说完袁宁不顾李女士的挽留,转身离开了韩家。

李女士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总觉得手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韩闯还没弄清楚袁宁怎么会出现在家里,又被李女士扣了顶欺负人的帽子,等袁宁走后就回过神来,说道:“奶奶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欺负他?你不知道,黎雁秋可护着他了,还亲自带他下棋。”

李女士回过神来,说道:“这样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韩闯一滞,没提那天的争执,只说自己去找黎雁秋时碰上的。袁宁是棋协的,天份不错,被黎雁秋相中。

李女士仔仔细细地听着,等韩闯说完才反应过来。袁宁?她愣了一下,追问道:“你说他叫什么?”

韩闯一脸莫名:“袁宁啊。他不是都到家里来了吗?奶奶你不知道?”韩闯说,“我还以为他是为了韩盛那事儿来的。”

韩老爷子瞪向韩闯。

因为李女士和袁宁聊得那么好,他还没来得及和李女士说清楚韩盛一家的事。

韩闯闭了嘴。

李女士感受到气氛的变化,身体晃了晃,有点站不稳。

韩老爷子忙伸手扶住她。

李女士反握住韩老爷子的手,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要瞒我,这孩子和韩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韩盛祖母提到过袁宁,说庞康想对袁宁下药没下成,反而设计庞康和韩盛喝了药,关了房门让他们胡来。结果袁宁的兄长还不罢休,竟出手报复韩盛家。

现在接触过袁宁之后,她觉得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教养这么好、性格这么纯净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胡乱报复别人?肯定是韩盛先做了什么!

韩老爷子见瞒不下去了,只好把一切都说了出来。李女士越听脸色越白,有好几次韩老爷子都说不下去了,李女士却说:“继续说!”

等韩老爷子说完,李女士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老头子,我眼睛瞎了,心也瞎了。”要是她好好想想,不轻易听信韩盛祖母的一面之词,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韩老爷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是你的错,你又不了解外面的事。是我错了,我没有去好好地了解…快要过年了,韩家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你也是念着她一个女人孤零零带大儿子不容易…谁会想到当初那么单纯的人,现在会变成这样?”权势和利益向来是最容易腐蚀人心的东西。

韩闯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转了话题:“说起来大岩他见了那小孩,说他和我以前长得挺像。”

李女士的眼泪蓦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