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场的空气带着春天早上的清凉与清新,袁宁对着电话抱怨完,感觉窗外吹来的风带着花朵的香气,不由转头往外看去。

这时太阳从远处的山峦后升起,韩家老大和艾彦正迎着晨曦在牧场里信步闲行,那相互之间挨得很近的背影有着说不出和谐与美好。袁宁说:“大哥,等我们年纪大了也住到牧场来,每天一起散散步,看看牛羊摘摘野果,和鹦鹉先生它们说说话。”

章修严“嗯”地一声,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欢喜。好笑的是这小孩明明都还没成年,却已经想象起怎么养老;欢喜的是他们都已经认准了对方,决心要和对方相伴一生。

因为韩家老大和艾彦的事,袁宁不知不觉翘了整整一周的课。费校长没有亲自过问这件事,韩闯却打电话过来了:“下周五校运会就开始了。”

袁宁蓦然想起前段时间学生会紧张张罗的春季校运会。他点头说:“我这就回去!”

韩闯高深莫测地说:“学生会要以身作则带头参加,所以大家一致给你留了个项目。”

袁宁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项目?”

“3000米。”韩闯毫不留情地证实袁宁的糟糕预感。

“………”

“没办法,你在大家都很忙的时候跑了,引起了众怒。”韩闯一点都不同情,“连你的两个好朋友都投了赞成票,所以学生会上下全票通过这个决定。”

离下周五只有一周时间,袁宁回到首都后去了韩家一趟,就天天陪着同样被逮去参加各种项目的学生会“运动健儿”们一起训练。好在他的身板儿韩老爷子、韩家老大看不上,实际上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同龄人之中已经算非常不错,练习了几天之后就可以完完整整地把3000米给跑完——当然,肯定做不到脸不红气不喘。

一周时间眨眼即过,校运会在周五拉开序幕。3000米的比赛被安排在周六压轴,袁宁在学校也算个小名人,不少和他一起上过课的人都自发地过来围观——也有一些慕名而来的小学弟小学妹,仔细一比对,这项比赛的观众竟比前几天要多一些。

黎雁秋站在看台中央往下看,瞅见跑道旁堵着满满的人,朝韩闯感慨:“没想到这小孩这么受欢迎。”

韩闯扫了眼拿着相机往看台这边拍的学弟学妹,哼笑一声,没说什么。光凭袁宁自然不可能这么热闹,还不是因为学生会全体成员都想来看袁宁好戏,引得其他人也跟风留下来围观,其中一些人明显就是冲着黎雁秋来的——没见到那些家伙对着黎雁秋拍个不停吗!

韩闯想想还是有些不爽,稍稍迈了一步,站得离黎雁秋更近一些,状似无意地抬手撑着黎雁秋的肩膀说道:“马上就要开始跑了。费校长可被他气得不轻,也在主席台那边看着!”

黎雁秋淡淡笑着:“对宁宁来说,跑个3000米其实不算什么。”

一声枪响划破春日晴空,袁宁不慢不紧地气跑,一开始远远落后于其他几人,等跑完两圈之后才开始加速。虽然他还不到十八岁,身高却没比其他人差多少,只是全身的肌肉更为匀称,一看就是平日里坚持锻炼的。

本来抱着看好戏心态的人见袁宁超过一个又一个跑在前面的选手,心顿时也跟着提了起来,围在跑道边替袁宁加油,彩旗和气球齐刷刷在地跑道两边挥动。

袁宁耳边嗡嗡响,热闹的加油声已经听不真切,只稳稳地继续往前赶超。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想要做到最好——这一开始是大哥对他的要求,后来他和大哥有意识地相互疏远,他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

黎雁秋看着袁宁几乎毫无悬念地要超过第一的人了,不由看向终点那边:“有人在终点接人吗?”

韩闯看了眼终点那边,眼尖地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指着那人道:“你看那是不是他大哥?”

黎雁秋循声看去,只见章修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终点那儿。他本就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在一堆学生里明显是鹤立鸡群,显眼得不得了。

黎雁秋心头一跳,对袁宁和章修严的大胆和坦荡钦佩不已。这两个人似乎从不担心被别人发现、遭旁人侧目,理直气壮得叫人觉得他们理当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正想着,袁宁已经跑到最后半圈。汗珠子从他的额头滑落,滑过他的眉毛,不小心浸湿了他的眼睫。他已经超过第一个人了,脚肚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的,感觉麻麻的,但他的速度却一点都没慢下来。

最后一段路要跑得更认真!

终点已经近了!袁宁来不及去擦落下来的汗,抬眼往即将抵达的终点看去。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

等确定站在终点的确实是他一直惦念的那个人之后,袁宁跑完几圈的疲累霎时间烟消云散,健步如飞地往终点奔去,越过终点线之后准确地扑进章修严怀里。

当熟悉的气息将袁宁包围,袁宁微微喘着气,感觉周围的欢呼声和夸赞声都是为自己和章修严两个人爆发出来的。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在祝福?人总是那么地贪心,一开始觉得只要能在一起就满足了,慢慢地却又希望他们之间能再圆满一些——更圆满一些。

不管怎么样,大哥能过来真的太棒了!

袁宁紧紧地抱住章修严,高兴地说:“大哥你来了!”

章修严在众人或惊讶或友善的目光中稳稳地扶着袁宁慢慢往前走,让袁宁绷紧了一路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

第206章 看牧场

校运会结束后,章修严把已经生龙活虎的袁宁给拎回家。他听袁宁在电话里抱怨了3000米的事, 安排好日程就赶了回来。

真正要做事的岗位是没有休假的, 更何况章修严从来都是学习和工作至上的人。可自从和袁宁确定关系之后,章修严就会尽量把自己的假期给腾出来——即使袁宁从来不抱怨, 他也知道袁宁想念他。

因为他也想念袁宁。

章修严系着围裙在厨房给袁宁打下手,下厨不行,洗洗菜淘淘米他还是可以的。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许久, 才终于把饭菜端上桌。下午的长跑消耗了袁宁太多精力,实在饿得不行,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 饭量都比平时翻了一倍。

章修严开口说:“这种事下次可以拒绝的。”

袁宁笑眯眯:“有的时候满足别人的期望也是应该做的事情,更何况这可是我擅长的呢!”他瞄向搁在架子上的小奖杯, “我可是破了学校的记录!”

章修严秉承着“不能让自家孩子太骄傲”的心态, 指出事实:“只比记录快三秒。”

“三秒也是破了!”袁宁吃饱了, 摸了摸微微胀起的肚皮,抬眼严肃地看向章修严, “这其实是大哥的功劳。”

章修严挑眉:“我的功劳?”

袁宁说:“我看到大哥站在终点那边就想跑快一点, 快些跑到大哥身边去。”他笑弯了眉眼,“一直都是这样的, 看到大哥走在前面, 我就想跟着大哥往前跑。校长他们把事情塞给我做, 我其实很高兴,只要我更努力一点就离大哥更近了。”

章修严心中发软。这小混蛋永远能准确无误地踩中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的心脏再也没法被寒冰冷霜封锁。

两个人把屋子收拾完, 齐齐躺上床睡觉。春天到来以后,冷空气就走了,烦人的事梅雨时节紧接而至,到他们准备入睡时外面突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袁宁爬起床把窗户关上,转头重新钻进被窝,和章修严一块睡了一觉。

第二天依然是周末,袁宁和章修严却没腻在一块。既然回了首都,章修严自然免不了去虞家一趟,和虞家那边商量把基站建设铺开到全国的事情。

在怀庆推展移动通讯项目之后他已经和章先生商量着购买移动通讯技术,网罗了一批海归人才着手把眼下还是大块头的移动电话精简化、缩小化,让它更符合移动通讯的需求。

简单来说就是让它变小一些,小到真正适合随身携带的程度。这个项目估计耗时不会太短,等研究出来了,国内的基站建设也该全面铺开了。

章先生很看好这个项目,把目光放长远一点,日后移动通讯工具将会大众化,潜在市场非常巨大,哪怕一人只比成本多付一块钱都可以有几个亿进账。

更何况真正投入市场之后绝不可能只赚一块钱——而章家在通讯渠道占的份额也是持续性的巨额收益来源。

章家不缺钱,但送上门来的钱章修严自然不会往外推,毕竟做什么事都得花钱。

章修严可从不清高。

袁宁也跟着去了,不过他负责陪虞秋霜的儿子虞元安玩。这孩子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对袁宁特别亲近,陪着袁宁去草地上和狗狗玩闹,时不时缠着袁宁要他讲一些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故事。两个人正玩得高兴,虞家的佣人找了过来,面上有些为难:“小安,你爸爸来了,妈妈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见他?”

虞元安面色一沉,带上了几分小孩子不应有的沉默与冷肃。他绷紧小脸:“让他过来好了。”为了别人抛弃他们这个家的又不是他,他有什么不敢见那个他应该称为“爸爸”的男人呢?

袁宁瞧见虞元安脸上早熟的神色,有些心疼,牵住了虞元安的手。虞元安出身不寻常,又遭遇了差点被拐走的事,性子本就不如别的孩子活泼,这会儿更是露出了连成年人都不一定有的冷漠。

虞元安对上袁宁关切的目光,反过来安慰袁宁:“袁宁哥哥我不要紧的,我有你们呢。”

虞元安话刚说完,他的父亲华世昌就过来了。比起华世昌以前给袁宁的印象,如今的华世昌少了几分意气风发,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他面上有些局促,没有说话,先把带来的礼物递给虞元安:“小安,这是我给你买的汽车模型。”

虞元安面无表情地拿过那大大的盒子,人看起来比盒子还要小一些。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华世昌,像在等着华世昌说话。

华世昌被虞元安看得心里发慌,干巴巴地问道:“最近有上幼儿园吧?在幼儿园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很好,”虞元安说,“现在没有人会欺负我。”他把“现在”两个字咬得很重。

那对母子让人把他带去卖掉——甚至弄死,华世昌却为了让他妈妈不追究那对母子而妥协,乖乖办了死活不愿意办的离婚手续。现在他和妈妈过得很好,没有人敢欺负他,也没有外人再在他们家晃荡。

虞元安说:“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您不用担心。”

虞元安的眼睛清湛湛的,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与冷静,像是能把你所有不堪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华世昌喉咙哽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挤不出半句话来,只能语无伦次地叮嘱了几句“好好和小朋友们相处”之类的话,在虞元安的注视之下落荒而逃。

虞元安静静地看着华世昌的背影,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袁宁抱了起来。他把手里的大盒子狠狠地扔到地上,搂紧袁宁的脖子把脑袋埋进袁宁颈窝,终于同龄小孩那样发出自己的宣言:“我不要他了,袁宁哥哥,我再也不要他了!”

那么一点点的关心还要和别人抢才能得到,他才不要!

袁宁轻轻拍抚虞元安微微发颤的背脊。到底还是个小孩,面对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真的可以冷静以对?袁宁缓声应和:“对,不要他了!”

“袁宁哥哥以后可以带我去看你的牧场吗?”虞元安抬手擦掉眼泪,提起了别的话题,“南边的我想看,北边的我也想看!”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带你去看。”

又过了两周,阿古拉打电话过来说知道三个牧场想转让,让袁宁抽空过去看看哪个好。袁宁顶着压力跑了趟昌沧,和罗元良、阿古拉一起去看牧场。昌沧这边沙漠占地广阔,瘠薄的土地和干旱少雨、冬天极冷夏天极热的极端气候无法支撑乔木的生长,只有一些山上长着耐寒耐旱的针叶林。

阿古拉说的三个牧场相隔较远。

第一个是靠近东边的,连着几处丘陵,牧草丰茂,土地看上去厚墩墩的,种什么都比较容易成活,大小也适合。

第一个是中部的,土地比较贫瘠,牧草长得挺不错,不如第一个;但也比很多地方强,而面积比第一个大,价格却比第一个低。

罗元良看了前面两个,觉得都很不错,但更倾向于第二个,因为第二个牧场有现成的屋子和养马人。一批有经验的养马人有时比牧场本身要更有价值!

袁宁想了想,说:“看看第三个再说吧。”

阿古拉说:“第三个是我自己加进去了。不瞒你说,这牧场已经亏损好几年了,它的主人是我的朋友,这几年为了它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大夏天都得戴着帽子才能出门。”

袁宁坐车抵达昌沧西北部,在阿古拉的指引之下见到了“夏天也必须戴帽子”的牧场主人胡勒根。胡勒根的体格不算高大,瘦瘦小小的,五官却长得周正,天生带着股拗劲。

听到袁宁的来意,胡勒根叹了口气:“我也不说谎话,我这牧场这几年有点邪门,动物总得病,人也常出问题,”胡勒根把自己的帽子摘下,给袁宁看他光溜溜的脑袋,“我这头发就是这几年掉光的——还有你看看我这手。”

袁宁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胡勒根身上缠绕着不少黑色丝线,正躲在胡勒根背部探头探脑,仿佛在寻找适合寄居的人。他的目光转到胡勒根手上,发现胡勒根的手背出现了一些角质化的“鳞片”,看起来古怪又骇人。袁宁心里咯噔一跳:“其他人也这样吗?”

胡勒根说:“附近不少人这样,一些老人和小孩熬不过去,都没了。这事儿太邪门,我不能瞒你。”

袁宁没想到看个牧场也能碰上这样的事。他皱着眉头说:“带我去周围转转,尤其是水源附近。”

胡勒根点了点头,领着袁宁去看木场附近的小河。袁宁取了一些水样,对胡勒根说:“我回去查查是怎么回事,如果牧场有问题的话——”

胡勒根叹着气说:“你们不买也没关系,能帮忙查出是什么问题也好。”

袁宁说:“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会把它买下来。”

胡勒根讶异地看向袁宁。

袁宁补充:“按照市价买。”袁宁碰到过不止一次这类问题,每次都查阅了大量资料,看到胡勒根的情况他大致可以判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的话,这边肯定不适合继续居住或放牧了,他得买下来好好治理一下。

当然,在那之前还得找出问题的根源。

这种事防重于治!

第207章 好孩子

袁宁回到省会, 找上杜建成。

杜建成是大忙人, 对袁宁这个师弟却十分看重, 费校长可是向他露过底的,别看袁宁年纪小, 想要把袁宁拉过去的人可不少!

恐怕袁宁和他那大哥一样,还没毕业就给某个部门预定了——而且不止一个。

瞧着这个小兄弟,总让人觉得自己白活了那么多年!杜建成心里虽然感慨, 却还是亲自见了袁宁。

得知袁宁要借用检验中心,杜建成一口答应下来,给检验中心那边打了个招呼, 并把袁宁要的昌沧城乡地图给了袁宁一份。

袁宁直奔检验中心,把取回来的几分水样递了过去。水样检测有一定的标准, 袁宁最想知道的却只是其中一项, 他与几个检测员沟通过后拜托他们先把自己想知道的给做了了, 检测范围大大缩减。

检测员们松了一口气,本来听说这是杜建成分下来的任务他们都很担心, 毕竟让外行指导内行是非常可怕的。

比如很多人带着一份样品过来, 大手一挥要他们把全部指标检测完!每一项指标都需要一定的采样量,不是随便一份就可以全面检测啊!

好在袁宁没有那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而且从讨论的过程来看, 这小孩的专业素养没比他们差到哪里去。

检测员们拿了样本去忙碌。

检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完的, 既然已经把事情交给专业人士,袁宁也就不再在旁边碍手碍脚。

袁宁拿着杜建成给的地图册,翻到西北部, 研究起那边的地形来。

那边这几年兴起了种棉花的热潮,有些放牧人被怂恿去种棉花,于是那一带多了些棉花厂和农药厂。

昌沧以前农业不发达,上面为了鼓励农业发展,大大调整了优惠政策,极大地侧重于农业。

在这种有意引导之下,不少人开始觉得牛羊不值钱,把草地改成了农耕地。还有一些见昌沧地广人稀,过来买地发展的,基本都没把这边的环境当一回事,基本是怎么糟蹋怎么来。

西北这一带就是这种发展的结果。

在阿古拉与胡勒根的牧场之间有个小城,这小城一把手很给力,前些年拉了不少投资商,大大小小的化工厂都在那边落户。

随着这几年昌沧大力推进农业发展,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就成了昌沧的“农药中心”,那边还把其中一家农药厂树为典范,把厂长鼓吹为“农药大王”。

这一点在地图册上也有记录。

袁宁合上地图册,更为确定自己心里的猜想。

这个地方有砷矿,所以大部分农药厂生产的农药很可能都含砷。含砷的废水不好好处理可能会污染水源,含砷的农药会残留在地里和植物里。这边又大规模种植棉花,连带地棉花厂也很兴旺。棉花里残留的砷在棉花厂处理棉花的过程中又会扩散到空气中——也就是说这边的水源、土地、空气都有可能被污染,从胡勒根的牧场和这个地方的距离来看,更接近农药厂和棉花厂的地方污染程度恐怕更严重。

这座小小的城市把农药厂当成支柱产业来支持,几乎消化了整个昌沧的农药市场。可是经济上去了,其他方面呢?

袁宁叹了口气,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只能暂时放下这件事。他先去和罗元良会合,找跟第二个牧场的主人见面谈买牧场的事。

牧场主人心里有个航海梦,要去沿岸地区发展航海事业,已经蠢蠢欲动许多年。听阿古拉说有人想买牧场对方就坐不住了,主动压低价钱想快点出手。

双方的目的很一致,罗元良在牧场里再仔细地转了几圈,第三天就拍板定案,和袁宁一块去办了购买手续。

新牧场到手,袁宁本来应该和罗元良一起好好清整,结果检测中心那边来电话了——检测结果已经出来,水样里的砷含量果然明显超标。

袁宁心里咯噔一跳。他没有犹豫,打电话给费校长请他帮忙找两个能牵头的人,一个负责带人沿岸定点取样,确定污染源和污染程度;一个带人把附近饮用相同水源的村子都走访一遍,把疑似有砷中毒迹象的人都进行采样,确定患病率。

费校长本来对袁宁又跑了出去非常不满,听袁宁这么一说,也凝重起来。他说:“你又惹上事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常常用这句话来问候他,频率简直就跟“吃了吗”一样!袁宁反驳:“没有!”他有些担忧,又补充,“只是看过一些研究,买牧场时又正好发现有不少人的症状对上了。我查过那边的情况,大致有了确定了污染源在哪,但这种事不能主观臆断,所以想让专业的来。”搞研究搞调查这方面还是费校长比较擅长。

费校长沉吟片刻,答应下来:“那行,我给你找人。”

这对别人来说或许有点难度,但对费校长而言却易如反掌,当天下午费校长就让袁宁去和两边的人接触,项目他可以批过去,资金他也可以帮忙申请,但能不能谈成还得看袁宁自己的忽悠本领。

在听完袁宁所说的情况之后两个费校长推荐的人都神色凝重,这事他们都见过太多了,为了蝇头小利把人不当人,把自己的家乡往狠里糟蹋,着实叫人愤怒。

可愤怒又能怎么样?

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所有人都热火朝天搞发展的时期,谁跳出来泼冷水就是众矢之的。他们也想挺直腰板不畏强权,发现了问题就伸手挡住经济发展的滚滚车轮——可是难啊!

容易赚钱的、容易成功的项目到哪都大开绿灯,愿意投资的、愿意批资金的一大把;一些敏感的项目却恰恰相反,处处都是红灯:立不了项,招不来人,调查容易受阻,成果出了也发表不了。

想要突破这重重阻碍,必须有人在后面大力支持。

他们原本只是单纯的学术研究者,却不得不在现实面前妥协,做一些“有用的”、“有益的”研究。

两人叹着气给袁宁交底:“取样调查可以交给我们,但有些事我们实在不擅长。就算我们把事情查清楚了,事情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袁宁可是跟着章修严整顿过怀庆那边一众污染企业的,哪会不明白其中关窍?他没有把自己的背景拉出来扯虎皮忽悠人,而是认真说:“有些事即使很难,也总要有人去做。”

见从袁宁口里挖不出一句保证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犹豫。

袁宁缓声说:“两位老师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事情放任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对,你也不管,我也不管,两眼一闭,天下太平,日子自然特别舒坦。可是,”他指了指地图上画了红圈的村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承受着疾病带来的痛苦,却不知道这病因何而生。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辛勤劳作,一家子人甚至一村人千辛万苦地去供养,也许也只供养出一个高中生,三年五年考出一个大学生都是天大的稀奇事。所以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所喝的水、所吃的食物——甚至说呼吸的空气,都有可能是他们痛苦的根源。

两人沉默下来。

“没有人告诉他们。”袁宁说,“没有人愿意把一切告诉最应该知道的人,很多人即使被病痛折磨至死,也不知道死亡为什么会降临。因为要把事实说出来太难了——不值得。”

“不值得”三个字敲在两人心头,他们对上袁宁明亮的目光,霎时明白过来。

刚才的犹豫、刚才的试探,这少年都看在眼里。

这少年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把所有关窍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他还是要去做。他不是昌沧人,与胡勒根他们甚至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还是愿意去做。

其中一人先开了口:“水体调查交给我,我会立刻着手准备。”

另一个人也认真答应下来,表示会组织人手陆续到圈起来的村庄采样。

袁宁松了一口气。

他说的都是心里的真实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样说可能会让费校长推荐来的人拂袖而去——人家在和你说难处,你却和人说什么“该不该做”?

很多事袁宁可以砸钱去做,可少了专业人士的加入,他这个外行也是两眼抓瞎。

不管是他还是杜建成,在昌沧这边都没有章修严的影响力——毕竟章修严是章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可不是。

至于打着韩家外孙的旗号做事,袁宁想都没想过。

听到两个专业人士答应加入,袁宁放下心来,说:“资金的问题两位老师不用担心,如果款项太大申请不下来我也会补足差额,绝对不会让两位老师为难。”

大规模的调查耗时比较长,袁宁跟进了两天,确定调查步入正轨后就放下心来,与胡勒根那边透了底,才有空去看自己的新牧场。

昌沧这边冬天很漫长,秋季就要开始储草过冬。罗元良这几天跑了几个牧场,还把周围走了个遍,分析了各种草种的优劣,挑了一些种苗回来研究。

袁宁回到牧草,发现桌边围着三个人:一个是罗元良,一个是知道艾彦要在这边定居后找了过来的恩和——原本他还不好意思提出来,阿古拉却主动让他过来这边,说反正牧草那边的记账工作很多人都能做。

还有一个则是牧草老养马人的女儿诺敏,才十八九岁,眼睛明亮又美丽,整个人像朵彻底绽放的鲜花,时时刻刻都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三个人都在埋头分析计算,只有中间的诺敏时不时瞄瞄罗元良,再瞄瞄恩和,别的这两个都是怪人,一个两个都不爱说话。好在她喜欢也擅长算数,倒是不觉得枯燥。

最先发现袁宁回来的是罗元良。他抬起头看向袁宁,没有打招呼。

诺敏是个热情的草原姑娘,见了袁宁就自我介绍:“你好呀,我叫诺敏!你就是这个牧场的新主人吧?上回我跟爷爷放马回来远远地见到你了,你年纪好小啊,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袁宁笑眯眯地说:“怎么会?我应该比你大来着。”

诺敏推推旁边的罗元良,狐疑地问:“他比我大吗?”

罗元良抿了一下唇,虽然不太愿意和别人说太多话,但还是开口回答:“没成年。”

被当面拆穿了谎话,袁宁也不在意,坐下问他们在做什么,结果发现他们是在敲定畜量,以此为基准计算怎么混种各种牧草、玉米和其他秸秆作物能更好地打贮草,以便存够今年冬天冬畜需要的草料。

恩和计算能力强,罗元良对植物生长最了解,诺敏则对昌沧这边的气候和动物习性比较了解,只是可以选的牧草种类太多,一时半会竟算不出个结果来。

袁宁觉得罗元良自从跟农研所那边的人学了一身科研本领之后有些走火入魔了。他迟疑地说:“不管是气候还是动植物生长状况都是充满变数的,大方向抓好、日常管理到位就行了,没必要比较每一种混种方式相差几吨贮草吧?”

罗元良说:“不行。”

袁宁疑惑地问:“为什么?”

诺敏替罗元良回答:“他说你买了牧场以后变成穷光蛋了,牧草今年必须扭亏为盈,只能赚钱不能亏损。”

袁宁:“…”

袁宁:“…我变成穷光蛋了吗?”他记得明明还有挺多钱!

罗元良笃定地点头,并说出袁宁现在到底有多穷:“只剩几百万。”

诺敏:“…………”

诺敏决定不帮罗元良算这玩意儿了!

见诺敏气冲冲地跑了出去,追上老养马人说要一起去放马,罗元良有点奇怪:“她怎么了?”

一直没说话的恩和开口说:“大概是被你气到了吧…”

几百万能叫穷吗?几百块都不叫穷!恩和神色复杂地看着袁宁和罗元良,觉得这两个家伙简直是隐藏在普通人之中的阶级敌人。

罗元良看了袁宁一眼,没再说话。明明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袁宁却一下子明白了罗元良的意思。

袁宁说:“因为我一下子要买下两个牧场,又联合费校长开了两个调查项目,罗哥觉得我花钱太快了。”照他这个花法还真没法攒多少钱。

恩和帮阿古拉大半年的账,自然知道买下两个大牧场要花多少钱。他在心里把袁宁做的事过了一遍,发现很多都是要投大钱出去的,收益却连影都见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