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她穿过他在路边站定,抬手,便有出租车靠边停下来。

风拂得女人的黑发飘摇,她收起衣摆,弯腰坐进后排。

柠檬黄的出租很快汇入夜晚灯火璀璨的车流里。

地下酒吧昏暗的灯光里,混杂的空气弥散着烟酒的味道,台上乐队在唱《Onthe Road Again》,台下男女们跟着旋律摆动肢体。

霍崤之靠在角落的沙发上,一整晚兴致缺缺。

乐队唱完一曲,吉他手轻巧地跳下台,走近霍崤之身边,给他倒了一杯黑方,加苏打水和冰。

霍崤之眼皮懒洋洋地抬了抬,“天天来这种地方,小心你妈再揍你。”

“二哥不说谁知道。”

少年小心翼翼将脖子上的电吉他取下来,装进琴盒,递到霍崤之霍崤之手上。

“手感音色都好到爆,多谢二哥忍痛借我,”徐西卜讨好地笑了笑,轻声又问:“下次我还能借不?”

“好好学习,别整天做梦。”霍崤之拍他,手抬到一半,忽地想起老太太今天也是这么收拾他,还被乔微嘲笑了。

抬起来的手僵硬了一下,又放下了。

踹他一脚,“回去,十一点不到家我就给姑妈打电话。”

少年离开后,一众人总算无所顾忌了,严坤挑了几个漂亮的姑娘,回头见霍崤之只低头摆弄他那把电吉他,便朝中间最漂亮的那个使了个眼色,努努嘴。

姑娘立刻会意,在霍崤之身边坐下来。

若有若无的DIOR香水味溜进鼻腔,女人的纤纤玉手递了颗葡萄到他嘴边。

灯光底下看,姑娘的妆容很淡,确实眉目清丽,颜色不错,还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意思。

垂眸,霍崤之觉得唇畔的黑葡萄有点眼熟。

像什么呢?

他皱眉想了半晌。

“卧槽。”

像今晚路灯下乔微平静无波的大眼珠子!

姑娘被霍崤之突如其来的脏话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里得罪了他,倾过来的身子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我特别不喜欢吃葡萄。”

霍崤之拎着电吉他起身,挪到沙发角,心烦意乱用点弦弹了段帕格尼尼,越来越不得劲儿。

很快,他又把电吉他扔到一边。

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音乐会那晚乔微是真疼,今晚估计是蒙他的。

下车时候额角没汗,脸色也没什么异常,就连唇瓣……也是粉红色的,还有力气把他绊倒,爬起来倒比他还快。

他躺地上时候她那个口型,是不是在骂他蠢?

居然逗他玩儿!

可气的是他还当真了!

火大!

霍崤之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当即拿起手机给姑妈打了个电话。

“阿崤啊,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过来?”

“哦,姑妈,我就是问问西卜在不在家?”

“哦,在呢,刚进门。”

霍崤之眯起眼睛,“麻烦您让他接下电话。”

那边悉悉邃邃几声过后,徐西卜胆战心惊将电话接过来。

“二……二、二哥,我就是路上买个烤串儿迟了十分钟,你怎么能真打过来……”

霍崤之往后一靠,指尖在沙发边缘无意识敲几下,开口:“我问你,那天撞了人家的车以后,赔偿你留的是谁的电话。”

“司机的啊……怎么了?”徐西卜把声音压得极低,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老母亲,恨不得哭着求二哥别提这个。

“号码给我。”

“干嘛?”

“索赔。”霍崤之理直气壮。

挂掉电话,严坤抽空坐过来,给他点燃一支烟。

“怎么了霍少,一晚上不高兴的样子。”

“腰摔断了。”

严坤愣住,上下打量他一眼:“真的假的?”

“真的,疼得不得了。”霍崤之吐出烟圈,把烟头按进烟灰缸,低头翻起电话簿。

“明儿个我就去医院做检查。”

城市另一端,乔微也回到了宅子。

她先发信息同季圆说过一声,洗完澡待要上床,又想起明天上午没课,打开电脑,预约了医院的身体检查。

关机前,最后登录瞧了一遍与律静弟弟的对话框。

那边静悄悄地,灰色的头像显示离线,抛出的问题好似石沉大海。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躺上床,便做了一夜怪梦,浑浑噩噩难受得紧,一会儿梦见自己站在瀑布上踩空,掉下来摔得粉碎,一会儿又梦见父亲站在云端,朝她伸手……天还未亮便被吓得惊醒过来。

心上余悸微消,乔微端起床头柜上的水一口气饮尽,坐起来平复了好一会儿才下床洗漱。

她的车正在修理厂,车库里倒是停着另外几辆,只不过她没有给谭叔打电话,换了套保暖的衣服,压低帽檐,便背着包便出门了。

但凡好些的医院,总有人天不亮起便排队。即使乔微昨晚便挂过号,但总有预约得更早的。

在接诊处缴费填了单,乔微便在长凳上坐下来,等着体检中心的护士叫号。

不知怎地,从进医院开始,她的手心总在冒汗,空气中弥漫的混杂的味道让人浑身都不适。

走廊里有六七岁的小孩哇哇哭着不肯抽血,等哭到没气时,乔微的耳朵已经嗡鸣起来。

“67号,乔微。”

“乔微,乔微在不在?”

护士连喊好几声,还是她身侧的姑娘瞧见她的号,提醒了她一声,乔微才猛地回神站起来。

“过来做B超。”

乔微跟着比她矮一头的护士进了室内。

“脱鞋,”仪器前的医生拍拍细窄的床,“躺上来。”

G市室内不似北方那样有暖气,乔微脱下外套,躺平拉起毛衣,肌肤与空气接触的一瞬间,浑身寒毛竖起来,乔微没忍住瑟缩了一下,牙关发抖。

护士们低声交流着什么,医生低头往她身上抹冰凉的液体。

天花板雪白。

这样的感觉,如同自己成了一块案板上的肉,又像是水中的绿萍,沉沉浮浮。

“放轻松,”医生隔着口罩提醒她,“不疼的,你没做过B超吗?怎么抖成这样。”

“可能是太冷了。”

乔微左手抓紧下方的一次性床单,止住了身体的轻颤。

“行了,马上就好了,你这腰细的,我的耦合剂都没地方涂。”医生笑起来,“鼓气。”

接下来,她依着医生话侧过来,侧过去,那液体不知涂了多少,医生的眉头却越拧越紧,无意识脱口低语,“怎么会有阴影……哪里看错了……”

乔微耳朵灵敏,隐约听清楚了一点。

医生很快站起来,嘱咐床上躺的人,“你等一下。”

不多时,人便又回来了,身后跟了另外一位男医生。

“主任,您帮我看一眼,这是胃肿物吧,我瞧着不敢确定……”

年老的男医生推了推眼镜坐下来,仔细注视了半晌屏幕,又问了乔微平日的许多症状。

“我帮你再开个胃镜和上消化道造影检查吧,缴完费让护士会直接带着你过去。”

“医生,我怎么了?”乔微坐起来。

“现在好不好说。”那医生摇摇头,“你先做个胃镜看看吧。”

乔微头脑昏沉下床,走出几步才觉得腿又沉又软。

她的背影却瘦极。

瞧着人走远了,老医生才站起来,惋惜地摇头。

这孩子太年轻了。

B超观察的是肝胆脾这样的实质性脏器,正常情况下胃是无法观察的,B超都能发现的胃肿物,那多半是医生也无计可施,无力回天了。

第13章 Part 13

无痛胃镜前,护士先给她拿了小瓶麻醉咽喉的药水,乔微喝下去不过几分钟,从下巴到喉咙便失去了知觉。

她血管太细,护士凑近找了好半天,又往她手上埋了个全麻用的针头,这才松开橡胶绑带。

“好了,进去吧。”

乔微醒过来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手术室外了。

医院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得晃人眼睛,空气中尽是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

她觉得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拿起手机来一看,却才不到二十分钟。

全麻的效力没有完全消失,乔微视线模糊,整个人是木然的,花了许久才撑着床坐起来,每个动作都反应迟缓。

“乔微,家属没有跟来吗?”

医生翻着病例问她。

“没有来。”她的头还没办法摇动,会眩晕,只闭了闭眼睛。

“那还是通知一下家属吧。”医生合上钢笔盖,抬头认真打量了她一眼。

“家属暂时来不了,您直接告诉我就可以的。”

话是这样放出来,可心里多害怕,只有乔微自己清楚。

昨晚那个踩在悬崖边的梦好似一场征兆,之前那两位医生的低声交流悉悉邃邃回响在耳侧。

她手脚冰凉,周身都被无形的恐惧包围着。

医生迟疑了片刻,还是摊开病例,钢笔指了指灯箱上的片子给她看。

荧光灯的光线从胶片后面透过来,上面显示着腹部造影。

“你瞧,肿瘤这儿、这儿,都有。”医生顿了顿,又把刚出的胃镜片子也递给她。

“我看不懂的……”乔微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又把片子推了回去,“您就直接把结果告诉我。”

“我的诊断是胃癌。”

医生说出来只要一瞬间,可乔微听着,却反应了大半晌,脑袋发懵,眼前一片空白。

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带,把诊断在喉咙里低低重复了一遍。

“胃癌?”

医生经历多了这样的场合,但瞧着乔微顷刻间煞白的脸色,还是又补充一句,“当然了,还需要活检结果确诊,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百分百地断定。”

那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了。

乔微僵硬了半晌,脚下虚浮,像是踩在云端里。有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麻醉没有清醒,一切其实是个梦。

她这样想着,眼神中像是找回了一点神采,一动不动看向医生的眼睛,“会不会是弄错了?我怎么会——”

“你要是担心我院误诊的话,也可以试试到其他医院复查。”

可她来的几乎是整个G市最好的医院了。

“你也别就这么悲观,”医生劝道,“我还见过确诊胃癌晚期后,又活了十来年的病人,你还年轻,要对自己有信心。”

“没有意外的话,活检结果三天出,你周三来拿,到时候我再帮你约个PETCT。”

“要随时做好入院的准备。”

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渗人,触眼皆是惨淡一片。

乔微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诊室里走出来的,只觉得头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浑浑噩噩,路上撞了人也浑然不知。

她从未有这样失礼的时候。

走了许久,脚踏实地踩在太阳下时,乔微恍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

从刚才医生们的态度来看,她的情况应该很不乐观。大概不可能是早期,通过手术可以切除那样轻松简单。

乔微眼神迷惘,转回身去看医院大楼,掌心都是稀汗,一时间,只觉得再没有了踏进去的勇气。

她的世界,从医院出来的一瞬间,已经和进去那一刻截然不一样了。

走出几步,她脚底发软,随意坐在医院路边一条长椅上。努力想让自己静下来理清楚思绪,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天上有一点微末的阳光,并不暖,她发现自己在颤抖,手也是,身上也是,寒意一阵一阵往上涌。

胸腔里总是有个声音在不服气地质问。

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是她呢?

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那么辛苦地走到现在,她还有那么多愿望没实现,难道之前的努力就这样全都化作一场空了吗?

她拍着胸脯扪心自问,活着的这二十来年里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听起来那么遥远的疾病,偏偏降临在她身上?

她能听见自己牙关发抖的轻响,只能又紧了紧大衣。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久到乔微身上每一个关节已经酸痛僵直的时候,她才恍惚听见来自包里的震动。

乔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手机在响。

拿出来一看,桌面显示了五个未接来电,都是来自本地的陌生号码。

或许是有什么急事?乔微想着。

可又有什么急事比她得了绝症还让人绝望呢?

将桌面熄灭的一瞬间,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她终究还是按下了接听。

“喂,”话出口,乔微才发觉她的喉咙沙哑得有多厉害,“我是乔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