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微摇摇头,一步步退到门外,站定。

院子浅池里的几条锦鲤一动不动,仿佛挨着假山睡着了。

女人在屋内不停地安抚着什么,外公又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广播里又重新咿咿呀呀传来粤剧的声音。

老人跟着唱了两句便忘了调,又扬声,不知冲谁喊道,“我饿了,要吃饭。”

乔微听到这里,才走下台阶,往门外去。

“小姐,不在这儿吃饭了吗?”梁妈追出来几步。

“不了,我改天再来。”

乔微出了门,提着一口气越走越快,直到最后小跑抵达公交车站,才喘着粗气停下脚步。

小腿酸软,她心跳如擂鼓,耳朵边全是风刮过一般呼啦啦的嗡鸣。

眼前因缺氧而模糊成一片,她扶着站牌,唯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明晰。

她得活着。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老人家在这儿住了一辈子,这么大年纪,他多不容易才把病情维持到今天?

倘若再受陌生环境刺激,外公的状态只会越来越差。如果连她都撒手不管,他也许真的会被乔母送到疗养院。

上林路不能拆!

胸口像是忽然被火折子点燃一簇火苗,越烧越盛,直到热意融进四肢百骸。

她得活着。

至少现在,她想活下来。

……

公交车进站,乔微随着前面的人准备踏上车。

身后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小姐,好像是你的手机在响……”

乔微一直在出神,闻言才猛地收回脚步,匆匆颔首朝人致谢,低头翻开包找手机。

公交车关门启动开走,后面跟着的车才缓缓在她跟前停下来。

虽然是辆完全陌生的车,但乔微还是立刻猜出了车主人。

她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霍崤之喜欢这样的出场方式。

果然,他缓缓降下车窗,飞扬的眉眼挑起来,摇晃着下掌心的电话:“怎么样,早知道你坐公交,还不如给我打电话更快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乔微合上包,抬头。

“反正不是跟你来的。”

他伏在方向盘上看她,神情颇有点儿得意,“你要探望的人都看完了?”

“嗯。”

“那上车啊?”

距离约好的排练时间还早,乔微拧眉,“去哪儿?”

见她迟迟不动,他干脆亲自下来替她打开副驾驶,“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没空。”她摇头拒绝。

“喂,”霍崤之急了,跑到她身侧,“你现在又没有其他事情要做。”

“那也没空玩。”乔微又往后退两步,坐在长椅上,继续等公交车。

从他的角度往下看,她的眉眼冷清又安静。

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干脆也跟着在长椅上坐下来。

“你怎么还不走?”

“一个人忽然又没有去玩的兴致了,我也想在这儿尝尝等车的冷风是什么滋味。”

又有公交车进站,司机瞧着堵在车道前的车子不停按喇叭,脑袋从窗户探出来,“嘿,你们两口子怎么车搁大马路上就谈恋爱?太没公德心了吧,哪儿空旷停哪儿不行啊?”

霍崤之在风中岿然不动。

乔微脸皮始终没他厚,又坐了两秒钟,起身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弯腰坐进副驾驶,看着他叹气催促,“愣什么?过来开车。”

定好的造型就这样被她一巴掌拍散了,额前还散下来些碎发。

除去他奶奶,乔微还是第一个敢拍他头的女人。

小跑着打开驾驶座前,霍崤之抬手摸了摸她刚刚拍过的地方。

奇怪的,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隐隐为那一点莫名其妙的亲昵窃喜。

到底为什么被打了还这么开心?难道他有抖M倾向?

才思及此,他连忙摇头不敢再深想。打开车门,一头扎进乔微所在的空间里。

她身上大概有种魔力,霍崤之总觉得自己一遇见她,智商就直线往下掉。跟个小学生似的,做什么玩什么都想跟对方分享。她明明总一副不领情的模样,偏自己还越挫越勇。

西亭马场距上林路并不远,只穿过五六个红灯口便到了,停好车,霍崤之便迫不及待叫人去牵自己的马。

未曾想乔微觉得天气冷,怎么也不肯骑。

少了当马术教练的机会,霍崤之也不生气,他一定要把乔微带来这儿玩,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从前每逢马术比赛,台下的少女们都是捧着脸观赛的。

今天,乔微一定也会为他在马背上的英姿倾倒!

叫人领了乔微去休息,他回更衣室美滋滋地挑了那套在英国定制的、最帅气的骑装。

马甲长靴,冷点也没有关系,为了帅气,一切都是值得的。

对着镜子才开始系衬衫扣子,马场新换的经理便匆匆赶来。

“霍少。”

这人原本是他爷爷的旧部,霍崤之对着他还有几分客气。

“怎么了?”

“您刚刚一走,霍仲英就带着几个朋友过来了。”

“他过来?”霍崤之手上一顿,面上浮起厌烦之色,立刻没了好气,“哪儿?”

“这会儿还在休息室。”

……

乔微坐下喝了半杯水的功夫,忽地听见外头有熙熙邃邃的响动,说话的声音颇有些耳熟。

她起身,拉开半掩的门,对面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是席越!

他的音色是特有的,带着磁性的温和,很好辨。

乔微一怔,自那天从席家出来,她便再也没接过那边打来的电话,没曾想在这儿遇到了他。

对面的门同样半掩着,他不知在和谁说话,大抵在聊些生意上的事情。

乔微只隐隐听见“动迁……图纸……”这样的词汇。

掌心搭在门把手,她不知道该不该趁这会儿出去。

估摸着时间,霍崤之也应该过来了。

乔微还在犹豫着,休息室的门忽地被打开。

服务生大抵是没料到有人站在门后,托盘上端着的热饮料洒了一地,大半泼在了乔微衣服上,乔微试图伸手去抢那玻璃杯,然而还是没来得及,杯子落在木质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四分五裂。

“对不起对不起……”

那服务生慌了神,慌忙解掉围裙,试图擦掉乔微大衣上的污渍。

乔微是霍少亲自带过来的,经理特意叮嘱她鲜榨一杯热果汁端过来,没成想整杯洒在了贵客的大衣上。

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乔微摆手示意没事,试图把休息室的门关上。

只可惜,又没来得及。

对面早已听闻声响,把门打开了。

“微微?”乔微还未抬头,便听闻席越惊诧的唤声。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跟朋友过来。”乔微的大衣还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果汁,席越大约察觉不妥,回头要了块毛巾,想亲自帮他擦,乔微摆手,自己把毛巾接过来。

“我自己来。”

“跟崤之来的吗?”席越沉默半晌才开口问她。

“嗯。”乔微埋头擦着,低声应。

眼前的人似乎又清瘦了些,樱唇淡白,下巴微压,埋在大衣里,轻垂的眼睫看起来乖巧又安静。

其实乔微真正从家里搬出来没有几天,可他却总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与她见面了。

那天她离家后,他才从林可渝口中了解了乔微在音大上学的事。深查后才知晓,乔微一个多月前便已经从G大退学了。

他疏于对她的关注,什么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乔微是什么时候做好的决定,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也不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勇气才一个人做完这些。

不肯接电话,他便到音大去找她,可乔微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避开,不想与他见面。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乔微划入了另外一个需要对抗的阵营里。

他明白他们这段关系在日渐疏远、生出隔阂,可偏偏找不出一点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席越,这位是……”

有声音自席越身后传来,乔微抬头,才发觉,他身后还站了个人。

“我妹妹,乔微。”席越朝他介绍。

他又问:“前几日去你家,怎么没见着——”

“我妹妹在上学。”席越似是已经不太想把话题继续了,只含混答他。

男人看上去比席越的年纪稍大一些,戴了副金边眼镜,高个,眼阔唇薄。

有些面熟。

乔微的视线落了片刻便收回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那男人却像是来了兴趣,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片刻,将手递过来。

“你好,乔微。”他唇角挑了挑,“我是霍仲英,你哥哥的朋友。”

大衣的面料不防水,果汁没擦完,这会儿黏糊糊浸入内衬里,让人格外不舒服。

乔微眉头暗自皱起来,还没伸出手,忽地有人插进来,站定,严严实实将她挡在身后。

霍崤之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右手放在裤袋,左手懒洋洋地递进男人掌中。

“你好,我是乔微的朋友。”

语气微嘲,带着调侃。

乔微看着男人的表情立刻像吞了只苍蝇,触电般把自己的手缩回去。

不知怎地,她忽然想笑。

霍崤之往跟前一站,她也终于想起来,对面那男人的面熟来自何处。

他们有些像,从五官到脸型。

只不过男人更像个商人,白面清瘦,打眼底便透着一股子精明气。虽然霍崤之桃花眼总往上挑,唇畔的梨涡随时在散发荷尔蒙,笑起来时常显得放纵轻浮,顽劣难驯。

但说实话,两相比较,乔微还是更愿意和霍崤之这样的打交道。

长得这样相似,又都姓霍……

乔微猛地想起来从前贵妇圈里听过的几句传闻。

第30章 Part 30

那传闻说霍家老大是外头女人生的,也因着这个冒出来的私生子,霍崤之父母才离了婚。

这桩离婚财产分割案当年在帝都闹得厉害,最后以女方分走大笔股份胜诉终结。

这些年霍仲英几乎未来过G市,亲奶奶对待两个孙子的态度天差地别,更是为传闻添加了几分可信度。

怎样都是别人的家事,乔微从不关心这些,其中细节自然也不清楚,只是瞧着两人站在一处便剑拔弩张的模样,心中已经明了了大半。

“微微,”席越唤她,“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乔微松开毛巾,瞧着眼前气氛,终于颔首。

她才动,却被霍崤之抓住了腕子。

“去哪儿呢?”霍崤之偏头懒洋洋看他,“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不行么?”

席越的目光落到他抓着乔微的手上定了两秒,才移开与他对视。

“崤之,我想和微微单独谈谈。”

霍崤之回头看乔微的神色。

未曾想,乔微直接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朝席越道:“走吧。”

喂!

霍崤之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是在帮谁?这个女人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瞧着两人一远一近转出走廊拐角,消失在视线里。

像是一百只蚂蚁在心上乱爬,霍崤之痒得挠心挠肝,恨不得立刻跟上去听听他们究竟要单独说些什么。

“我说你怎么在G市乐不思蜀呢,原来是因为佳人在怀啊,崤之。”霍仲英若有所思。

霍崤之并不接他的茬,手插进裤袋,回头皱眉,“你怎么还不走,这儿有谁欢迎你吗?”

“崤之,我今天来找你——”

话音未落,霍崤之偏头,饶有兴趣地打断了他,“怎么着,你觉得现在来找我……能改变什么?”

这是把他那天的话,又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霍崤之唇角微挑,那抹笑意恰似对他当日的嘲讽。

他那时说木已成舟,可霍崤之照样找到他生母,硬生生将就要推进的项目改了图纸。

付出的那么多时间精力,最后比不上别人轻飘飘的几句话,终成竹篮打水。这口气,要他怎么咽得下?

霍仲英的脊背已经绷成一条线,可硬吸一口气后,终究生扬起一丝笑意来,盯着他缓缓开口。

“崤之,没本事的人才总回家找妈妈。”

“那也要有妈妈可以找,你喜欢也可以去找你妈。”霍崤之无所谓耸肩,漫不经心低头瞧了瞧腕上的表。

他这个弟弟最知道怎么拿人要害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霍仲英用尽了力道才控制住几乎要握成拳的手,眼底凝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