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长发快要及腰了,很黑很柔,因为刚刚睡醒,微乱别在耳后,披在肩上。

那耳朵又嫩白,看得人想摸一摸。

先前那枚留置针头是不能用了,护士换了右手重新扎。

乔微习惯用右手,接下来几天做什么可能都会不大方便。

护士一边扎,便一面告诉她,“今天有人出院,先前你们问的单人病房空出来,还要不要换?”

作为知名的大医院,G大附属医院的病房一向紧俏。

霍崤之眼神动了一下,好在乔微并没有存疑,偏头想了一下,便答应了。

一来,她不并缺钱。二来,乔微觉得自己第一次做完化疗的反应,好像比别人都剧烈些。接下来也许还有得熬。

性格使然,乔微不愿打扰别人,也不愿总让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倒是小生,才听说乔微要搬走,便从床那边跑过来。

“护士姐姐,乔姐姐要搬去哪里?”

“就在楼上。”小孩儿很可爱,护士笑着答他。

虽然就在楼上,可始终不是一间病房了。

乔微是他在这陌生的环境里,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结果才刚刚相处一天,她就要搬上楼去了。

那距离对小生来说太远,已经是一场长途跋涉,他不能经常去找姐姐玩了。

小孩儿的个头才刚比床沿高,瞧着眼前护士的针头扎进乔微的血管里,眼睛眨了两下,长睫毛上便挂了泪光。

“喂,你哭什么?”霍崤之隔床瞅他,好奇。

“我喜欢姐姐,”他抬手擦眼泪,“姐姐今早上还给我拉小星星听。”

稚眼稚语,连护士都忍不住笑开了。

霍崤之的视线落到小孩拇指里勾着的挂件上,眼神动了动,没有笑。

那是个墨镜史努比。

快餐店赠送的挂件那么多款,霍崤之可不相信小孩儿刚好买了热香饼,对方又刚好送了他这个造型的挂件。

“那东西是捡来的?”

他抱起手问。

“什么?”小生仰头懵懂。

“喏,”霍崤之挑了挑下巴,“就你手上那个小挂件。”

“不是捡的,是姐姐送给我的!”小孩说罢,还炫耀般抬起来晃了晃。

挂件的底部还有条细裂痕,霍崤之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现在完全肯定,那是他走后,乔微又折返捡起来的。

而且,他那天说了什么丢脸的话,她也全部听清楚了!

霍崤之马上看向乔微,她却恍若没事人一般。

感受到自己的视线,还抬头冲他笑了一下。

不能跟个小孩儿抢东西。

霍崤之一遍遍告诫自己,眼尖瞄见小孩出门上厕所,却还是忍不住跟上去了。

虽然是个破挂件,但好歹是乔微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很有那么一点点纪念价值。

小孩的妈妈就在厕所门外,霍崤之直接压低声音跟他商量,“小孩儿,你兜里那个挂件给我了,行不行?”

小孩儿赶紧捂住兜看着他,“不要,这是乔姐姐送给我的。”

放屁,那是先送给他的。

“我拿东西跟你换,变形金刚?遥控车遥控飞机?”

小生这次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

“不换。”

乔姐姐明天就搬上楼了。

霍崤之没什么跟小孩打交道的经验,交流两句见行不通,眉头越皱越深。

小生刚刚方便完,仰头便瞧见大哥哥黑脸朝自己走来,以为他打算强抢,裤子都顾不上扣,如临大敌般捂着小包跑出厕所,边跑边叫。

“妈妈!妈妈!”

等霍崤之再回病房,果然遭乔微皱眉问:“你干嘛欺负个小孩子……”

他无辜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小生被你吓坏了,跑回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

小孩已经做完了两个疗程的化疗,白细胞低,血小板少,任何不经意的伤口都很有可能给他带来生命危险。

“我欺负你了吗?”霍崤之倒了杯水,眼神危险地朝小孩那边看过去。

“没有。”小生缩了一下,果然乖巧的摇头,说完他又补充,“你别生气了,哥哥。”

“姐姐送的史努比不能给你,不过我还有一套拼图,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乔微疑惑回头看他。

霍崤之脸上一红,脚下踉跄,只恨自己刚刚没来得及捂住他的嘴。

乔微最后在十八楼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搬到了新病房。

临走前,她把许多买来没拆的东西都送给了隔壁床的老太太,又给她留了个号码。

也不知道那女人回去怎么闹的,老太太的儿子当晚没来守夜,直到第二天乔微把东西都搬完,也没再见他。

十九楼的护士比楼下更多些,病房里带了洗手间和浴室,白瓷砖,单人床,墙角还放了两棵绿植净化空气。

只是换到新环境里,乔微化疗后的副作用也没有减轻多少,中枢性镇吐药物的作用有限,恶心和呕吐整整折磨了她几天,嗓子都哑得快不能说话之后,才稍微好受了。

有一次霍崤之和朋友聚过后再来医院,乔微闻见烟味,一整天吐得没吃下东西,整天输生理盐水把手都输肿了,才终于缓过来。

她觉得刚刚能喘息的时候,第二次化疗又来了。

乔微现在明白了世人为什么闻化疗变色,几天里,她已经领教了这种治疗带来的痛苦之处。

那不仅是生理的难受,也是心理的折磨。

曾经愉悦的进食变成令人恐惧的机械程序,任何香甜的食物到了嘴里都成为咸腥味,而且极可能引发下一次呕吐,恐怕任何人都受不了。

袋装的药水再一次放在眼皮底下,乔微几乎是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再找不到第一次的平静了。

“别怕,就跟上次一样。”

手臂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小疙瘩,感觉乔微在颤,护士轻声叮咛。

霍崤之瞧得不忍,干脆拉了个椅子在床头坐下来,双手将她的左手握紧在掌心。

她的手像块坚冰,他的掌心却永远是炙热的。

乔微此时已经顾不上想许多,神丝混乱,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紧了他的手。

“还冷吗?”霍崤之弯下腰来问她。

乔微闭着眼睛摇头,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弛,松开牙关,停下了微颤。

像是天地间漂游的生物终于找到了栖息之处,暖意包裹着乔微混沌的识海。

护士调好药水的流速,再抬头,才发现乔微已经抱着男友的手睡着了。

男孩的身子微倾着,坐姿应该很不舒服,然而怕吵醒病人,他的下巴搭床边的护栏上,手臂自始至终动也没动。

其实这些天来,她们十九楼也曾偷偷讨论过这位病人的身份。

乔微生得很美,湖水一般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就漂亮到她们替她扎针,瞧见她拧起那秋波眉,内心都会不自禁生出负罪感来。

身材气质很好,也有礼貌,即使自己已经难受得不行,每次还是会记得向她们道谢。

每天定时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散步,练琴。

种种归结,乔微应该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可是很奇怪的,这么多天来,除了这个疑似男友身份的男孩来看她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来过。

第41章 Part 41

终于结束第一个疗程,乔微出院这天,新闻里许多地方都下了大雪。

G市沿海,虽然湿冷,但温度倒比其他地方好一点。

“回家去一定要注意保暖,按时吃药,有什么异常要立刻回医院。”医生把霍崤之当家属,反复叮咛。“病人免疫力差,更容易患感冒,尤其治疗期间,每一次感冒都有可能导致身体系统感染,引出并发症……”

霍崤之一一点头应完,再回病房,乔微已经从楼下回来了,正收出院的东西。

她把头发随意扎起来,靠窗低头,睫毛鸦羽般微垂,一颗一颗数着,把每天要吃的药放在小盒子里装好,再扔掉包装盒。

因为这几日冷得厉害,她穿了羽绒服,身形看上去比平日微丰,倒也不瘦得吓人了。

床单被褥皆折得平整,连病号服都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

乔微做人总是很认真。

霍崤之在门口看了会儿,才出声唤她:“微微,走了。”

乔微点点头,收起盒子,拎起行李。

霍崤之迈开两步,俯身接过。

“不是很重。”乔微摇头,但还是被他强硬接了过去,只留了琴盒给她。

“你就拎那个好了。”

大楼下边只剩修建整齐的冬青树还在深冬坚挺着,风大,夹着小冰粒一样的水汽呼啦啦刮在脸上。

医院外都是步履匆匆的行人。

霍崤之腿长,在前边儿走得快,想赶紧回到车里给乔微开暖气,走了几步,忽地听她在身后喊了一声。

“霍崤之。”

“嗯?”他茫然回头。

大概是从终于医院出来,她这会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抬手指指他的头提醒。

“你的头发在翘。”

这少爷活得精致,平日很会打整他的头发,这段时间大概都没修理过,长了些,今天不知怎地,还翘起来一小簇。

他的气质向来是不羁又痞气的公子哥型,呆毛一竖,瞬间显得整个人都傻乎乎的。

霍崤之抬手摸头,一边警告她,“不准笑。”

他今天早上洗过后没打整,七点钟就起床来了医院,乔微一整早没说,到了现在才告诉他。

但头发已经干了,哪有这么容易按下去,语落半天,乔微面上的笑意半点没有收敛。

霍崤之把行李往地上一放,终于恼了。

“你过来,我帮你。”强止住笑意,冲他招了招手。

霍崤之个子太高,乔微抬手垫了脚才够到,湿纸巾擦了几下,又用手指理顺。

她怕冷,带了顶白色的羊绒线帽保暖,露出的五官舒展,柔和又好看。

“好了。”

乔微放下脚跟,收起纸巾,忽然猝不及防被霍崤之把整顶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

“你干嘛。”

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乔微抬手的瞬间,忽然感觉唇上被什么东西落下来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零点几秒,很柔软,让人险些怀疑是错觉。

乔微怔了怔,再把帽子拉开,霍崤之已经拎着行李走出好远了。

公寓近半月不住人,已经落了灰。

叫来钟点工打扫,乔微摆放好东西,下午的第一件事,是去上林路看了外公。

他站在廊前逗檐下挂着的画眉,那鸟儿褐色的羽毛微亮,叫声婉转活泼又清脆。

上了年纪的人怕冷,但老人家不爱窝在屋子,乔微每次来,他大多时候坐在院子外面,大抵从前的记忆已经成为了习惯。

梁妈简单说了老人这几日的身体状况,话间,仔细打量了一番乔微的脸。

乔微上了淡妆,气色还算好,但妇人眼尖,总觉眼前的女孩有几分说不上的的病容。

“是换季感冒了吗?”她担忧道:“我灶上炖了萝卜姜枣茶,小姐一会儿带些回去吧。”

乔微这段时间食欲不振,姜味大,带回去大抵也喝不下,平白浪费了被人一番好意,因此婉言拒绝了。

“先生前几日清醒的时候,总微微、微微喊你的名字,我想着,他总是放心不下你的。”

妇人说到这,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上林路要拆了,我也不知道还能照顾先生多久……你平日里忙归忙,但也还得多注意保养身体才好。”

乔微点头谢过,忽地听外公在外头喊起来要喝水。

她将着手倒了一杯热茶出门,老人的目光狐疑打量她,却是不肯接。

“这是微微,”妇人赶紧上前,把茶接过来递上,凑近些放大声音,“你前几日还总念她呢。”

老人这才把水接过来,喝水时呛了一口,妇人赶紧拍背安抚。

老人把水喝完,又才把刚刚那名字放在嘴巴里回味了两遍,“微微,微微……”

看她的目光仍是陌生的。

乔微笑了一下,缓缓退开几步,在远处坐下来,若有所思。

梁妈的年纪其实只比外公小八九岁,丈夫早逝。从生病之初算起来,她照顾外公,有十来年了。

刚开始那几年,外公忘性大,神志还是清醒的,到现在大多时候,却只认识梁妈了。由此可见,她护理得是极周到的。那么多年,外公没生过一次褥疮,比起疗养院里那些病人,不知好过了多少。

到了今天,责任心是一方面,情谊,必然也是有的。

乔微不愿把两个人分开,但乔母的想法与她可不是一道。

她总觉得世上所有人都有图谋,若是察觉这些,说不得还越发坚定要把外公送到疗养院的想法。

乔微从老房子出来,上了公交车,又打开IPAD检查了一遍邮箱。

没有新消息。

她出院前,把这些天草拟的关于上林路的改造和发展有关提议计划书,详细发了一份到席越邮箱。打算等席越看过没有问题之后,再以信件方式发到有关部门去。

乔微很清楚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其中关节很多,少了一环都可能会落空。环海在这项目里投入了那么多,必然不会让她轻易得逞。

可是没有办法,只要有一点希望,她都得努力。

没有等到席越的邮件回复,倒是先等来了霍崤之的短信。

——地址给我,接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