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恨你,崤之。”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席越望向他的眼神深沉复杂。

霍崤之永远不会知道他夺走了他多珍贵的东西。席越有时候甚至后悔,如果那时候没有介绍乔微给霍崤之认识就好了。稳沉惯了,他竟不习惯自己这样幼稚。

比起内心的想法,他当然更清楚,这圈子何其小,绕过自己,也许终究还是会殊途同归。

乔微是个很难讨好的人,如果她不是真的爱着霍崤之,不会为他做到这一步。

他恨他,嫉妒他,可是也感激他。感激他在乔微这样难熬的时候,陪着她走到了今天,给了她一段温暖难忘的日子。

两个男人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之间最平和的时候,谁都没有心情吵闹说话。

乔微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那地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折磨得她精疲力竭。一开始,她急迫地寻找着光亮和出口,可随着时间推移,她越走越远,竟慢慢懈怠下来。

她很难受,胃里像是被火灼烧,一路烧到喉咙里,牵着脊椎和五脏六腑都开始痉挛,想要唤人,却始终也没把人等来,床头的药呢?她伸手去够,却怎么也摸不着。

赶紧睡着吧,她想,睡着就不会疼了,才生出这样的念头,四肢便开始瘫软无力,乔微疲惫至极,干脆往后一躺。

这一放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忽然喘不过气了。

……

监护室乱作一团抢救,仪器鸣声大作,医院下了病危通知。

霍崤之没想到,收到的人生第一张病危通知书,不属于亲属,而是女朋友的。

“……目前病情趋于恶化,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特下达病危通知,尽管如此,我们仍会采取有效措施积极救治。”

白字黑字,清晰的楷体四号。

每个字霍崤之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竟难得怎么也读不出它的意思,思绪像是搅成一团浆糊,堵塞了四肢百骸的血管,脑袋嗡地一声长鸣起来。

“什么意思,你在和我开玩笑?”霍崤之扔开那张轻飘的纸。

他晃了晃混乱的脑袋,揪住医生的领口,眼睛里竟是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意思?”

“霍崤之!”席越震怒,抓紧他,“你冷静点!”

“老子冷静你妈冷静!”霍崤之一把将他甩开,青筋暴起,抬手指着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

“他们给乔微下病危通知!”

他的眼睛血红,一字一句从喉咙里逼出来,“上星期还说病灶缩小了,可以准备手术,今天就要我签病危通知,你他妈就是翻书也不带翻这么快的!”

“对不住,”医生无奈,“我们只尽到告知义务,您不签也行,我们上报医务处备案就是了。”

“我是乔微哥哥,我签。”

席越拿起桌上的笔,才动便被霍崤之把通知书劈手夺过来撕了个干净。

直到A4纸碎得不能再碎,霍崤之才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胸口的粗气还未喘匀,他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

“除了乔微自己,谁也没有资格断她的生死。她前几天才跟我说过觉得自己身体好多了,就是一场发烧,她从前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一样,不需要你多事。”

他说罢,转身便出了办公室,他出了门便越走越快,几乎像在逃。

“给您添麻烦了。”席越头疼得揉了揉眉,低声喟叹。

事实上,他比霍崤之好不到那里去,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闷压抑,他快要站不稳了。

“这点事儿在肿瘤科不算什么。”医生摇头,瞧着霍崤之远去的背影心里叹气。

在医院里,大多时候,心理倍受折磨的,并不是病人自己本身,而是周遭的人。

待到乔微生命体征趋于平稳,撤掉除颤仪的时候,一整晚又过去了。

即便渡过了最难的那关,可人没醒,谁也不知道乔微能不能闯过来。

她汤水未尽,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痉挛得厉害,护士注射了吗啡之后,才勉强缓过来。

霍崤之消了几遍毒,穿着隔离服,几天来,才终于进到玻璃罩之内,乔微的世界里。

像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霍崤之连气都不敢喘粗,小心翼翼在床头坐下来,生怕破坏了这一切。

她更瘦了,头发在枕头上散开,微陷的眼眶,长长的睫毛,像是随时可能睁开来,对着他笑。

那眼波一定是湖水一样的温柔,告诉他她好多了,不用担心。

霍崤之几天来七上八下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此刻终于找到了地方缓缓停靠。

她的手和往日一般,是冷冰冰的,很瘦,一点儿也摸不着肉,手腕上蹭破的地方已经结了痂,很大一块。

他攥的紧极了,像是攥着自己的心跳。

倘若上帝要带走她,那便是带走他的命。

时至今日,霍崤之终于切身理解了奶奶当初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他再不会这样爱上一个人,深切到想要把健康分给她,代她承受所有的痛苦与磨难。

“微微……”霍崤之开口,觉得鼻子酸,便急促地带过又喊一声,“微微。”

“微微。”

一声接着一声,他不厌其烦,低头亲吻她的手指。

掌心就是这时候颤了一下,霍崤之起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起身来,才发现确实是乔微自己在动。

她似乎极力想睁开眼睛,却又被什么压得动弹不得。

霍崤之欣喜若狂,什么也不顾了,按了床头的铃,便一直拉着手唤她的名字。

直到医生护士涌进来,也不肯松开。

“病人家属请配合一下……”护士伸手朝门外请了他几次,霍崤之厚着脸皮不肯动。

他想让乔微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他。

霍崤之想到这里,才猛地回神,抬头,在对面玻璃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冒出的胡茬没有时间清理,眼眶青黑,像个流浪汉。

第87章 Part 87

霍崤之花两三分钟在洗手间飞快捧了把冷水洗脸,再跑回去时,远远便见田恬站在走廊尽头兴奋地冲他招手。

“醒了?”霍崤之惊道。

“醒了,正问你呢。”

醒过来了!

谢天谢地。

霍崤之腿一软,这一刻竟幸福得想喜极而泣。

“哎哎哎,别把病菌带进去……”田恬忙叫他。

他只觉得踩在地上是轻飘飘的,消毒的时候,全程嘴巴咧到耳后根。穿上隔离服便迫不及待冲进房间里。

“都让开些,呼吸机可以拿下来了,让她呼吸点新鲜空气,再观察一晚,明天就能转回普通病房了。”

医生吩咐着,护士弯腰把乔微的床摇起来。

乔微长长睡了一觉,只觉得腰酸背疼,半个身子都是麻的,动弹不得,活动了半晌,终于挪动,抬头,便瞧见了护士身后傻傻站着的人。

“傻了吗?怎么发愣呢。”

乔微偏头,清浅而缓慢地扬起唇角,像是在对他说——

久等了。

奇怪的,她明明白到不见血色的脸颊,一旦笑起来,却恍若明珠生晕,叫人整颗心都被点亮了。

诗人歌颂北境、歌颂江南,霍崤之都曾见过,没有一样,比得上乔微鲜活冲他笑的样子,像是玉兰初绽,眼波交汇的瞬间,他几乎要颤栗起来。

美得像是一场梦境。

霍崤之手足无措,半晌才挤出她的名字,“微微……”

“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就这么叫我的?”

霍崤之连点头,嗓子都哑了,抓紧她的手,想来还觉得恍惚不可置信,“真能听见吗?”

“嗯,”乔微点头,“能听见。”

“我就想,这个人怎么不能安静会儿,让我好好睡一觉,吵死了……”乔微说着,自己先笑了。

霍崤之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乔微说得轻松,却是货真价实地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又回来。中间但凡稍有差池,他们今天都不能再像这样说话了。

他不接茬,沉默着低头,拉过乔微的手,帮她吹了吹结痂的地方,“还疼不疼?”

“只要不留疤就不疼了。”

霍崤之找出医生开的药膏,一点一点给她涂上。

乔微皮肉嫩,手腕柔白,要是留疤,不知道会多难看。

大抵是膏体的质地温和,抹在手上不疼,甚至迟钝得连霍崤之触摸的感觉都不大明显,乔微猜是打了止疼剂的缘故。回神,才发觉他的动作已经停下来了。

霍崤之垂着眼眸,乔微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怎么了?”

她不解,却忽地听他低声骂了一句,“坏女人。”

乔微还是生平第一次听人把这个词套在自己身上,她哭笑不得,“我哪儿坏了?”

“你不负责。”黑沉沉的眼睛终于抬起来看她,一动不动盯着她,“你想睡觉的时候,就没想过我还在等着你吗?”

他说着,连拧瓶盖的动作都狠厉起来,“让我喜欢上你,然后又想丢着我一个人。”

他守在这里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疯狂地祈盼着她醒过来。

医生下病危通知单的时候,绝望都快要把他淹没了,那样痛苦的感觉,霍崤之此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他的目光炽烈又决绝,烫得要把人灼伤,瞧着便叫人难过起来,乔微只得偏过脸,“你别看着我。”

“不好看。”

在病床上昏迷了几天的人,能是什么样子呢?乔微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披头散发,姿容憔悴,一定丑的要命。

半晌听到没动静,乔微正犹豫着是不是回头看一眼时,却被霍崤之重新抓紧了消瘦的手。

“不,好看,我要多看一会儿。”他的声音像是强忍着情绪,一字一句放慢速度才咬得清晰。

“你也要看着我。”

“如果这辈子太短,我要把你的眉眼记清楚,下辈子才能一眼在人群中找到。”

“你要也记住我的样子,那时候要把我认出来。”

怕人担心,乔微从有意识清醒过来便极力想表现得开心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这一刻,脑子里才轰隆一声炸,失去的五感忽然全都回来了。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怕,所有的人里,却只有霍崤之看穿了她拙劣的表演。

乔微眼眶发慌,鼻子也酸得要命,她不想掉眼泪,也不想叫人看见,只能抬手捂着口鼻,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眼泪落进嘴巴里,滋味比她吊了三天的点滴还要苦涩。

“人哪里有下辈子。”

“我说有就有。”

霍崤之收拢掌心,仿佛把全部的信念传递给她,所想的一切便能成真一样。

乔微很怕疼,从前胃疼起来便一个劲儿吃药,现在反而不了。每次打升白针,做化疗、做放疗的时候,她全程都一声不吭,她会想起和霍崤之并肩站在舞台上的样子。

即便是痛苦,也应该有生命赋予它存在的意义——

使她铭记最难忘的时刻。叫她奋力坚持下去。

霍崤之不再开口,将她拉进怀里,无声地拍她的背脊和头发。

病房外的田恬背过身,擦了眼泪。

台风走后,一连一个星期的连绵暴雨终于停歇,雨后初霁,医院上方的天空明净深邃。

整座城市受到重创,街道上的水汽未干,地上布满碎玻璃和变形的招牌,花坛里到处都是刮倒的树木。被削掉树冠的乔木枝头上,久违地有鸟儿开始唱婉转的调子,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在这场风暴中存活下来。

另一边,季圆和林霖刚接到乔微醒过来的消息,才走到医院门口,便被一拥而上的记者们堵了个正着。

季圆忙着进医院见好友,手上还拎着季母炖给乔微的汤,推攘中差点被打翻。

网上不知是谁把乐队表演时候的所有照片做了个合辑,很快有网友瞧出端倪。乔微每次登台,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裙子还是长裤,都把身体遮得严丝合缝。

众人起初还以为是乔微身上做了刺青,毕竟摇滚圈子里满身刺青的乐手并不鲜见,风波还未平息,不知哪家音乐节的工作人员出来爆料,说乔微身体不好,见过她登台前面无血色的样子。

这评论一出,纷纷引来附和。

*肉橙子*:我以为乔微身体不好是共识了,跟久了乐队的乐迷都知道,她登台的次数比在校上课的徐西卜还要少很多,都是在养病。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跟着瞎猜,她身上很干净,穿长袖不是为遮刺青,是怕冷,望周知。

*动感立方程式*:什么病这么严重?暮地音乐节时候,帝都的气温得将近四十了吧,一般人不是应该先中暑?

*浅糖*:G市的,主唱的酒吧不对外开放之前常去,见过乔微,化了妆还看不出来,平时见就真的很白很瘦,很不健康的样子。

……

猜测终归是猜测,真正投下重磅炸弹的,是有病人家属上传了在医院拍到的霍崤之的背影。

站着、蹲着、还有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待。

那样的主唱和舞台上骄傲不可一世、光芒四射的模样全然不同。

那个人冰冷又颓废,若不是照片把人五官和身形都拍得清清楚楚,没人相信那会是同一个人。

照片既然曝光,背景也很快被人认出来,那是国内顶尖的医院,肿瘤科。

联系乐队近段时间的销声匿迹,还有原本该上架的专辑延期,结果不难猜测了。

记者们是娱乐世界中的王者,他们若想打听清楚一件事,便有千百般手段挖出真相。

不多时,连乔微的病情也再瞒不住了。

乐队时下风头正劲,又是这么爆炸的一个消息,绝对能掀起话题度。记者们几次三番想混进医院,又被保安挡了出去,此刻季圆一出现,便成了围堵的对象。

她厌烦至极,却还是只能耐着性子把人推开朝里走,“我的朋友身体很好,就不劳各位记者朋友费心了——”

林霖护着她,好不容易迈进医院大门,记者们被隔绝在保安身后,忽地有人扬声问道,“专辑延期的事情,乐队有什么解释吗?乔微的身体状况是不是没办法参与录制?”

季圆听见这一句,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其实乐队不缺原创曲目,不过大家都想一鸣惊人,把准备放进专辑里的曲子挑了又挑,进录音棚时候精益求精,耽搁了许多时间。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首曲子——

《Song For roses》。

是乔微父亲写给她的歌,也是她们全票通过的,第一张专辑的名字。

从北河回来,霍崤之填完最后一乐章,加入摇滚元素重新编曲。好不容易准备好,只差录制的时候,乔微便出事了。

唱片公司急得团团转,可谁也不愿就这样草草将专辑发行。

这张专辑属于他们每一个人,更属于乔微。

她醒不过来一天,众人便等她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