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扭头,瞧见一身明黄龙袍的东骁天徐徐走进寝宫。她与他有多久不曾见过了,似乎不过只有短短数月。可是对于他而言,却是分别了数年时间。他与当年一般,玉树临风,温润和煦,伟岸潇洒。

可是如今,眉宇之间那淡淡的温柔早已经消失了。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不见了。

明珠有些发愣,而身旁跪拜在地的巧儿扯了扯她的衣服,示意她跪下。明珠双腿一弓,徐徐跪拜在地。

“皇上,您怎么来了。”柳水瑶见到他,欣喜地站起身来。

“马上离开,跟着丞相走。”东骁天却背过身去,冷声说道,“现在就收拾细软,不许片刻迟疑。”

柳水瑶眼中流闪过一丝疼痛,却依旧微笑,只将那小孩儿的衣服拿起,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皇上,您看啊,这是臣妾替小皇子做的新衣服。臣妾手工粗糙,所以做得不好。不过,臣妾以后会…”

“皇上,您好久没看看小皇子了吧!”柳水瑶走到他面前而站,微笑着说道,“他已经在臣妾的肚子里长那么大了。”

“够了!”东骁天径自打断她的喃喃自语,语气更加坚决,吐出一个字,“走!”

柳水瑶双手颤抖,徐徐跪拜在地,女声已然哽咽,“皇上,臣妾不走。小皇子也不走。”

“朕让你走,你就得走!你们还跪着做什么,马上替皇后收拾细软!”东骁天厉声喝道。

巧儿立刻回声,作势起身,“是!”

明珠却仍旧跪拜不起,巧儿又扯了扯她的衣服。明珠回过神来,木纳地起身,出了寝宫。等到出了寝宫,巧儿一路狂奔,匆忙不已。明珠朝前走了几步,缓了步伐,却听见柳水瑶的哭泣声,啜泣响起。

“皇上,臣妾不走,您不要赶臣妾走!臣妾要留下来与皇上一起!”

“臣妾求求皇上,臣妾求求您了!皇上!”

“…”

明珠莫得揪紧了衣服,心中难受,眼眶更是酸涩。

“皇上,臣妾不走!”柳水瑶抽噎说道,泪水不住从脸庞掉落。她伸手抚着自己的肚子,笑容苦涩虚无,“臣妾嫁于皇上两年五个月又七天,臣妾从来不曾求过皇上,臣妾这次求皇上了!”

她哽咽地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东骁天顿时一怔,整个人恍然失魂,不禁一颤。

当年,她第一次求他,是为了救风战修。

如今,她再次求他,却是为了不离开自己。

他从来不曾想过时日,也从来不去细数。原来都已经过了两年五个月又七天了,呵呵,竟然过了那么久了。他低头俯视跪拜在自己面前的柳水瑶,依稀之间仿佛瞧见那张清丽容颜。她睡在那座冰冷的宫殿,那张冰冷的寒玉床,那么久了。

他不敢去看她,怕被人发现,更怕自己会不想离开。

也许,只有睡着的她才是快乐的那个人。

东骁天微微回神,眼前清丽的容颜渐渐消失,只见柳水瑶咬着唇哭泣,双手抚着肚子,她是这样不安无助,她是这样无辜嬴弱。她嫁给他两年五个月又七天时间,他却从来也不曾对她好,更不曾关怀过她。

他们之间有的只是冷漠,只是陌路。

他没有实现诺言,他更没有善待柳水瑶。

东骁天惆怅了神情,缓缓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柳水瑶任他扶起,抬起头的瞬间,泪水却在半空落下。他不由自主地抚过她的脸庞,拭去她的泪水,那么滚烫的温度,指间好象都要燃烧了。

“走吧。不要跟着朕了。”他低声说道,扬起唇角,“风战修要杀的人是朕,他不会杀你。”

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这样平心静气地与她说话,还那么温柔。

柳水瑶使劲摇头,拥抱住了他,“骁天,我和孩子都不走!我们不会离开你!你放心,我一定求他放了你,他会放了你的。”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风战修。可是如今,也不再喊“战修哥哥”了。

东骁天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回抱住她。

大兴若亡,他也不必留在这世上了。

柳水瑶松开了手,含泪的双眸凝望于他,坚决说道,“若是皇上一定要让臣妾与小皇子走,那么就请皇上赐死臣妾!皇上若是不赐死臣妾,臣妾也绝不苟活!”

半晌无言,东骁天平静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

“请皇上成全!”她心意已决。

东骁天不再执意,揣测风战修不会杀她,自然也安了点心。他目光朝下移去,注目于她隆起的肚子。那个夜晚,那是明珠的生辰,他喝了很多酒,才将她误将当成了她。没想到那一夜的阴错阳差,却有了这个骨肉。

对于孩子,他为人父亲,多有愧疚。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更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照顾好孩子。”东骁天随口说道,转身离去。

“臣妾谢皇上成全!臣妾一定照顾好孩子!”柳水瑶感激落泪,目送他而去。

寝宫外,明珠却迟迟没有离去。她一抬头,瞧见东骁天徐徐走出。一时间,万般思绪交织于心头,只好退至一旁,轻声喊道,“皇上!”

“照顾好皇后。”东骁天吩咐了一声,于太监们拥护出了寝宫。

明珠望着他苍凉的背影,默默喊道:骁天哥哥。

※※※

骁年三月,战王军继续攻占下一城池。

战争已经持续了半月,若是攻占了这最后一座城池。眼看着战王军快要攻向最后一座城池,都城中的百姓全都如惊弓之鸟,纷纷逃命。而皇宫里的太监宫女更是战战兢兢,每天惶惶度日。

丞相柳青对柳水瑶气愤不已,却又不舍她独自离去,只得留在都城,一起迎战。

至于东骁天,自那天后,就再也没有来过金雀宫。

有时候,柳水瑶会前往养心殿,送去一盅参汤。两人之间的关系比起从前,似乎好转了许多。虽然还依旧是冷淡相处,可是柳水瑶的脸上总是呈现淡淡的笑容,明珠可以清楚察觉这笑容里的幸福味道。

明珠发现柳水瑶简直就像是另一个自己,从前只将依赖当成是爱情,到头来才发现不是。

近日,太医出入金雀宫也愈发频繁。

算来时日,皇后即将临盆分娩。

金雀宫外奔进一名小太监,慌张地入殿跪拜在地,“娘娘!战王军攻破梁城了!”

柳水瑶正在缝制衣服,一听这话,针尖猛得扎入指头,渗出血来。

“娘娘,您流血了!”巧儿急呼出声。

柳水瑶低头望着流血的手指,愣愣发呆。听到巧儿的呼喊,她才回神,朝那小太监挥了挥手。小太监立刻噤声,恭敬退去。柳水瑶知道这次在劫难逃,却又没有办法,喃喃重复一句话,“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皇后娘娘!”明珠轻声喊道,跪拜在地,“奴婢斗胆敬言!”

柳水瑶望向她,困惑说道,“本宫准了。”

“战王军即将兵临都城,奴婢觉得不如弃城。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明珠诚恳说道。

“本宫也知道,只是皇上…”柳水瑶十分为难。

“皇上不愿弃城,但皇后娘娘能让皇上在没有知觉的时候出城。奴婢只希望皇上、皇后娘娘以及小皇子平安无事。”明珠轻声说道。

柳水瑶一愣,顿时恍然大悟。

是啊,骁天不愿意走,但是她可以将骁天带走!明珠之死,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骁天。

立刻,柳水瑶命人去请丞相入宫。

她又是吩咐了巧儿去整理细软,只留明珠随侧服侍。

明珠低着头,不言不语,心里终于松了口气。虽然这只是缓兵之计,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她早就做了决定,她要留下来面对风战修。如果自己能够稳住风战修,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再想对策。

这次再与他见面,她不能再拿托梦当借口了。

她又该怎么接近他?明珠十分烦恼。

柳水瑶沉静地坐在寝宫内,双手轻抚过那些给小皇子所做的衣服,又是抚向自己隆起的肚子,轻声说道,“其实本宫早就料到了,战王一定会攻来大兴。可是本宫没有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急。”

“他历来都是如此这般,不受任何人拘束,更不受任何事妥协。只要认定了,就一定会去做到。哪怕是要死,也不会皱半下眉头。”

她说着,眼前依稀浮现起风战修冷然惑人的俊容。

从她认识风战修开始,他就是狂妄冷漠的性子。纵然世上的人全都不愿意与他交好,他也不在乎。而他若是想对一个人好,哪怕那人被世人唾弃,他也全然不顾。他只随自己意愿,就是那样自负。

明珠抬起头望向她,狐疑问道,“难道没有一点法子吗。”

柳水瑶思忖片刻,幽幽说道,“也不是全然没有。”

“什么法子?”明珠好奇地追问。

柳水瑶扬起唇角,微微笑道,“这个世上,能够让他改变主意的人,恐怕只有她了。”

明珠听见她这么说,整个人一怔,“谁?”

“战王的王妃,先帝疼爱的皇女,大兴王朝的公主。”柳水瑶愣愣地凝望着某个方向,神思游离,“只可惜,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明珠顿时百感交集,各种情感混乱交织于一起,模糊了视线。

“皇后娘娘,丞相大人来了。”宫女低头奔入,轻声回禀道。

这一声呼喊使得两人回过神来,柳水瑶瞥了眼明珠,明珠立刻明白,退出殿去。

而柳青也在同时踱了进来。

柳水瑶立刻起身,徐徐望向来人,喊了一声,“爹爹。”

“瑶儿!”柳青以为她回心转意,同意与自己离开都城,欣喜地走近她身边,搀扶住她,“你答应了?”

柳水瑶点点头。

“好!那爹爹立刻准备,今日就起程!你别站着了,小心孩子,这都快临盆了!”柳青高兴地说道,作势要扶着她坐下。

柳水瑶倔强地不动。

“瑶儿?”柳青蹙起眉头。

柳水瑶松开了他的手,屈膝在他面前跪下。她这突然的举动,惊住了柳青,柳青急忙伸手想要去扶她起来,她却摇头拒绝。

“你这是做什么!”柳青不解地问道。

柳水瑶抬头望向他,平静地说道,“爹爹,女儿答应离开,可是女儿想求爹爹一件事。”

“好好好,哪怕是一百件事,爹爹都会答应你。你快起来!”柳青已然无奈,满口允诺。

柳水瑶又道,“女儿要与皇上一起离开。”

“瑶儿!”柳青的双手快要触碰到她,猛得僵在半空中。

“女儿知道爹爹的心思,可是女儿想告诉爹爹,女儿如今已是骁天的妻子,更是骁天孩子的母亲。女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希望爹爹成全。”柳水瑶这一番话说得字斟句酌,神情更是坚决。

柳青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似是万分挫败,半晌无语。

他所谋划的江山大业,他所设计的社稷鸿图,这一切都按着他的步伐有条不紊地进行。只要等到东骁天一死,他的孙儿就可以继承顺利周章地继承皇位。而他自然可以将大权揽入手里,拥有天下。

一国之君,不过就是如此!

可是,可是他赢了一切,却输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柳青一时愤然神伤,握紧了拳头,浑身颤抖。他沉默了许久,又见柳水瑶泛着泪光的双眸凝望于自己,他低头望向她的肚子,那是他的孙儿。他气恼地跺脚踏地,哀叹一声,“老夫这一生,什么都算到,却没有算到你。”

“爹爹…”柳水瑶喃喃喊道,泪水隐忍于眼眶。

柳青扯起衣袖,替她擦了擦眼泪,“不许哭了,快些起来。爹爹答应你便是了。来,爹爹扶你起来!”

“谢谢爹爹成全!”柳水瑶喜极而泣,这才站起身来。

“东骁天决心与大兴共存亡,想要劝服他可没有那么简单。”柳青沉声说道。

柳水瑶擦了擦眼泪,轻声说道,“女儿知道他决心已下。可是现在情势紧急,也容不得他答应予否。只要能让他离开都城,那就算成了。”

“瑶儿的意思?”柳青明白过来,脱口而出四个字,“先斩后奏。”

柳水瑶凑近他耳边,悄悄说道。“女儿一会儿就…”

“好!那就这么办!爹爹马上去准备!”柳青听她娓娓道来,觉得此法可行。他立刻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又是停步回头,担心地说道,“傻孩子,你一心向着他,爹爹只怕他不领情!”

柳水瑶心中一酸,无谓地说道,“不管他领不领情,女儿全都不在乎。”

“哎!”柳青默然叹息,出了寝宫。

柳水瑶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里终于塌实了许多。她立刻朝着殿外喊道,“来人呐!”

“皇后娘娘!”明珠听到呼喊,奔进殿来。

柳水瑶上前一步,凝声说道,“摆驾养心殿!”

养心殿内,东骁天方才咳嗽不止,身体虚弱,正躺龙塌上休息小睡。

德公公则恭敬地守在一旁,随时等候他的吩咐。

突然,大殿外小心翼翼地奔进一名小太监。那小太监走到德公公身边,附耳说道,“德公公,皇后娘娘来了。”

德公公扭头望了眼殿外,低声说道,“回了娘娘,皇上正在午睡。”

“可皇后娘娘说要见您。”小太监道。

“你在这儿候着。”德公公心里有些狐疑,嘱咐了一声,这才转身。

大殿外,柳水瑶带着几个宫女耐心等候。明珠站于柳水瑶身边,搀扶着她。她一抬头,就瞧见德公公徐徐走出。德公公奔出了殿,作揖道,“皇后娘娘千岁。”

“德公公,本宫有些话儿,想单独与公公谈谈。”柳水瑶轻声说道。

明珠松开了手,沉静地站在一边。

“皇后娘娘请。”德公公再次作揖,低着头随柳水瑶漫步走向回廊尽头。等到了周遭无人的地方,柳水瑶缓缓停下脚步,不再向前。德公公也停步于此,鞠躬问道,“奴才聆听皇后娘娘教诲!”

柳水瑶回身望向他,轻声说道,“德公公,本宫知道你忠于先帝,也忠于皇上。如今战王即将兵临城下,形势危难紧急,大兴处于水深火热。本宫知道皇上决心与王朝共生死,可是本宫更想皇上平安。”

德公公听见她这么说,沉默不应,只是低着头。

“本宫想求公公一件事。”柳水瑶真挚地恳求道。

“奴才惶恐!”德公公急忙跪拜在地。

柳水瑶低头望着他,诚心诚意地说道,“本宫知道公公不信本宫,更不信柳家。但是本宫怀有皇上的子嗣,此刻,本宫是以皇后的身份,更是以皇子母亲的身份,拜托公公帮忙了。”

“皇后娘娘希望奴才怎么做。”德公公沉思片刻,徐徐问道。

柳水瑶露出一抹恬淡笑容,将德公公扶起。她又是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瓶子,递到了他面前,“这是我从太医那儿取来的药粉,搀入皇上的茶水里,皇上就会昏睡不醒。本宫与丞相已经说好,今夜就起程。”

“这药粉…”德公公望着那小瓶子,欲言又止。

柳水瑶明白他的意思,轻声说道,“公公请放心,本宫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更不想孩子没有了父亲。”

“奴才遵命。”德公公终于伸手接过小瓶。

※※※

入夜了,浩瀚的夜空中星辰满天。浮云掠过,不时遮掩了明月。

东骁天又坐回了龙椅,而他面前是堆积如小山的折子。胸口一阵发闷,忍不住咳嗽,咳声在沉寂的夜里更显惊心。他望着面前的折子,却无心阅览。大兴王朝都快被攻下了,他怎么还会有心思呢。

“皇上,喝些参茶润润喉。”德公公将茶杯端到他面前,恭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