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晴明剑眉一蹙,扭头望向墙头。只见她一身月牙白的裙裳,黑发垂落于胸前,背着行囊坐在墙头,甩起两条小腿有些得意。他一开口,却不是让她松绑,而是霸道地命令她,“月儿,马上下来!”

公孙月儿乖乖地“哦”了一声,果然站起身来。她飞身而起,白色的身影轻盈如一只飞燕直接飞向了他。她利落地与他同骑一匹马,大刺刺地从身后环抱住他,“下来就下来,这么凶干嘛!”

公孙晴明一声不吭,冷眼横向她。

公孙月儿收到他的眼神威慑,明白他快要生气了。她立刻下了马,不敢再造次,顺带收回这条爹爹替她特制的赤炼鞭。

“你怎么来了!偷偷瞒着义母跑出来了?”公孙晴明素来是玩世不恭,花名在外。但是一对上公孙月儿,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出那份异样。

公孙月儿瘪了瘪嘴,抬脚将面前的小石头踢飞,却是沙哑说道,“我和娘亲一起来的。”

“义母也来了?”公孙晴明吃了一惊。

义父死后,义母足不出户,已经在西域住了十余年了,什么时候离开过?

公孙月儿将行囊解下,撩开青布,里面却是黑色的骨灰坛,“这里。”

公孙晴明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骨灰坛,愣了半晌,抬头望向她,只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像小白兔,还倔强地抿着唇。

公孙晴明想到若非是当年义母好心捡了他一条小命,恐怕早就没有如今的自己。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他无以回报,没有想到如今她随义父走了,而他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他真是不孝。

公孙晴明双手捧过骨灰坛,望向公孙月儿倔强的小脸,而她一双通红的大眼睛让他无法忽视,半晌之后沉声说道,“进去吧。”

公孙月儿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硬是将泪水逼回,只是闷闷地“恩”了一声。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终究还是抓住了他。

公孙晴明迈开脚步,带着她走进府去。而她这才抬头,傻傻地望着他宽阔的后背,眼泪一个不小心就落了下来,滴在了地上,一点湿润的印记。可他并没有发现,那泪水就这样被蒸发消失了。

丞相府的佛堂,公孙晴明将义母的骨灰坛小心翼翼地呈上高阁。

两人跪拜在骨灰坛前,默默三磕头。

“义母,晴明不孝,临终也未能拜见,望义母原谅!请义母走得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月儿,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公孙晴明一字一句,说得格外坚定有力。沉沉男声传入公孙月儿耳畔,听得她又是酸涩。

公孙晴明站起身来,又是伸手去搀扶她,“义母已经走了,你不要太难过。”

公孙月儿咬牙,只得点头。

“饿了吗?”他低声关心地问道。

公孙月儿再次点头,却是老实回答,“饿了。”

立刻,公孙晴明命人煮了饭菜,两人来到偏厅用膳。公孙晴明只替她夹菜,自己却米粒未动。公孙月儿实在是饿,吃了小半碗饭这才抬头望向他,嘴里还含着米饭,含糊不清地问道,“晴明,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公孙晴明俊逸的容颜如水一样温柔,不急不徐地说道。

公孙月儿咀嚼着口中的饭,闷头继续吃。

等到饭吃完了,公孙晴明带着公孙月儿来到了厢房。他推开房门,扫视干净的厢房,沉声说道,“你暂时就住这儿。”

公孙月儿走进厢房,双眼却是闪烁,好象在期待什么。

“你也累了,先歇息。”公孙晴明淡淡说道,转身走出了厢房。

公孙月儿焦急地望向他离去的背影,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握紧了拳头,轻声问道,“小时候说过的话,现在还算数吗。”

小时候?公孙晴明顿时怔忪,却还是想起来了。

“晴明晴明!公孙晴明!”

“你可以叫我晴明哥哥,或者晴明师兄。”

“我才不叫你哥哥,也不叫你师兄!”

“为什么?”

“因为我以后是你的新娘呀!”

“新娘?”

“难道你不愿意?”

“愿意,怎么不愿意。等你满二十岁,我就娶你。”

“二十岁?”她认真地算了算时日,懊恼地说道,“那还要好多年!”

“…”

当年不过是随口说说的话罢了,可公孙晴明没有想到她还记得那么清楚。寻常女孩儿家,到了十六、七岁几乎都已经出嫁。怪不得长大以后,她总是以他的未婚妻自居。原来,原来她在等待他。

公孙晴明的出神,只让公孙月儿误以为是他不愿意。当他要开口的时候,公孙月儿急忙大声嚷嚷,像是在掩饰些什么,“当然不算数,那么小时候的事情,谁还记得呀!我也只是玩笑…”

她急忙反手关了门,将他拒绝在门外。

可话虽如此,心里却还是有一丝丝失落。

公孙晴明望着紧闭的房门,困惑地皱起眉头。第一次,他彷徨了。

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小丫头,每每想起来却总是让他心颤。

只是…真的要娶她吗?

※※※

十二月的月末,天气阴冷,似乎要下雪。

可是却迟迟没有下,似乎是在等待些什么。

沿路的戚草随着冷风摇摆,在那大道尽头赫然闪现两道身影。而前方不远处,正是代城的城池。代城靠山而座,三面环水,更是圣歆王朝最后一座城池,也是最偏僻的一座城池。

而代城,这儿葬着一个久违的故人。

城门有士兵把守,来往的商人小贩以及百姓。

一男一女各牵了一匹马,英俊如他,清丽如她,惹得行人忍不住注目。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风战修以及明珠。他们顺利进了城,两道身影淹没于人群深处。

已是黄昏,晚霞染红了天空,半个夕阳落下山头。

代城的后山,那儿埋葬了城里死去的百姓。

天空渐渐阴沉,苍穹压得低低的。看来过不了多久,天就会黑透了。

一座墓碑连着一座墓碑,每一座坟中都住一个人。

风战修搂着她朝前走去,视线掠过眼前的墓碑,望向远处的那一座,“他就在那儿。”

明珠点了点头,“恩”了一声。

他的亡灵,葬在这里有五年了。他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已经有五年了。

终于,风战修与明珠走到那一座孤单的坟墓前,停下了脚步。两人同时低下头,望向身前的墓碑。

一颗心瞬间泛起涟漪,再也无法平静。

“骁天哥哥,我来接你回家了,对不起,我迟了…”明珠在墓碑前跪了下来,伸手轻轻抚摸。天色忽然阴沉,她的手碰触向墓碑,什么东西浮起。明珠一愣,仿佛有人抱住了她,像是在安抚她。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诉说着谁的思念,似有若无。

东骁天——弘帝之子,大兴最后的帝王。

我不知道出生在帝王之家,究竟是幸,又或是不幸。

人人为了皇权而争夺,一双双眼睛都像是锋利的刀刃,永远让人躲闪不及。

我的母妃只是一名妃子,算不上得宠。

可是她无时无刻不告诉我,骁天,你一定要当上皇帝,成为高高在上的君王。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活下去?这对寻常百姓而言,可能是最简单的事情。但是对于一个皇子而言,只不过是防备与杀害的过程。

德公公是母妃的亲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忠心于母妃。在众多的皇子中,我只是一个体弱多病,并且不被看好的皇子。

直到有一天,德公公告诉我,他说我一定会成为君王。他是那样肯定。

其实我并不喜欢德公公,因为我总觉得他的注目让我感到害怕。我也不喜欢宫里的人,除了我的母妃,我只喜欢明珠。我可以无所顾及地对她说任何话,我不用怕她会意有所图,她会安静地坐在我身边,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永远那样真挚。

那些为了皇权争夺的人,他们也许从未体会过快乐。每当我对着明珠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全然放松快乐。

听说明珠并不是父王亲生的,她的母妃莲妃是被赐死的。

所以宫里的皇子公主总是欺负她。我当时有一种很强烈的想法,我只想带着她离开,离开这座皇宫,离开这座牢笼。诡异的是诸位皇子相继死去,而我这个本不被父王看好的皇子却成了太子。

可惜当我成为太子没多久,母妃就病死了。她死的时候,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可是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咽气了。

其实太子对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明珠还在我身边。

可是风战修的出现,打乱了一切。明珠是那样喜欢他,我感到十分生气。我告诉她,不能和风战修在一起,哪怕是远远地看见,也要马上跑。否则的话,父王就会杀了他。明珠信了,果然远离了他。

我却开心不起来。因为她不快乐了。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她快乐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快乐。

人生却有太多事情不由自主,我的责任迫使我必须如此,我一定要成为君王,保全大兴。

如果每个人的命中都有一个劫,那么明珠是我的劫,风战修就是明珠的劫。这就像是姻缘牵系,理也理不清,冥冥之中早就注定。而我却是另一个人的劫,那个人叫柳水瑶。

三年的相敬如宾,一夜的酒后乱|性,我与她之间却有了共同的孩子。

孩子?这真是奇迹的所在。我甚至从未想过我会和她有孩子。

而水瑶擅自带我出城的那一刻,她说大兴不能没有君王,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她犹豫了好久的下半句话——我不能没有你。我的心瞬间被颤动了。君王、父亲、丈夫…这三个角色熟轻熟重?我已经分不清。

只是之后的很多个梦里,我都梦见了一双眼睛,那是水瑶的眼睛。她红着双眼,一种无助哀求的目光。当梦境成为现实,风战修的军队攻进城来了。我点了她的穴道,我告诉她,希望她将孩子平安带大。

终于有了答案,原来生在帝王之家其实不幸多过于幸。

我的不幸马上就要结束了。

当我打破明珠骨灰坛的时候,当风战修愤怒地袭向我的时候,我竟然有一丝窃喜。

明珠,我终究还是自私了。哪怕是骨灰,也不想让他得到你。

其实我骗了你很多次,包括铁征,包括你的身世。

可是请你原谅我,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说了。

倒地的时候,我依稀瞧见水瑶哭泣的双眼,与梦境里一样通红,让我十分惆怅。作为丈夫,又或是作为父亲,全都没有尽到责任。三年如水婚姻,一句“对不起”,这就是我能给她的一切。

人死后还会有来世吗?我不知道。

如果可以重来,我咳嗽时她递过来的巾帕,我想…我会接过。

※※※

一阵冷风吹拂而过,明珠终于睁开了眼睛,却已经眼中闪烁泪光。最后的灵力也消失了,但是…幸好让她听到了骁天的心声。明珠伸手轻抚墓碑,轻声呢喃,“骁天哥哥,我没有怪过你,从来没有…”

“水瑶她也已经走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和她在黄泉路上相会。”

“还有,玄熠五岁了呢。”明珠微笑说道,声音渐渐哽咽,“玄熠很乖很听话,他长得很像你,而且非常聪明,一定会成为最伟大的君王。我和战修也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不会让他独自一个人。”

“如果你地下有知,也请放心。”

风战修单膝跪在了东骁天的墓碑前,虽是沉默不语,却仿佛与他面对面交谈一般。久久无声,他伸手扶起明珠,沉声说道,“我命人将棺木运回皇陵安葬。”

明珠本想如此,现下却是摇了摇头。她望着墓碑,仿佛瞧见东骁天正对着他温柔地注目。她点了点头,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夜里凉,冷吗。”风战修关切地问道,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

明珠依偎着他而站,深深的注目着墓碑,“战修,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孩子取名叫天耀好吗。”

风战修点头额首,与她并肩而站。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坟墓上的戚草瑟瑟作响。

都城

已是一月月末,二月初就要过除夕了。

皇宫上下喜气洋洋,众人都在迎接新年的到来。

御花园的梅花全都盛开了,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香味。尚算晴朗的午后,养心殿内聚集了三人。晌午念完课,小玄熠与公孙月儿正在闹着玩儿。这两人可是一对活宝,一旦碰上可以说是“相见恨晚”。

“月儿姐姐,你的鞭子使得好好哦。”小玄熠抬头望向她,一双眼睛眨啊眨啊,“以后可以教我吗?”

公孙月儿微微弯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啊,只要皇上想学,我一定教。”

“月儿姐姐。”小玄熠又是喊道,却是望了眼不远处正倚着栏杆眺望天空的公孙晴明,收回了视线,轻声说道,“公孙叔叔说,女人有毒,你有毒吗?”

“女人有毒?”公孙月儿狐疑地呢喃。

“是啊。”小玄熠认真地点点头,认真地说道,“公孙叔叔还说,姑姑只对皇叔有毒。”

“姑姑?皇叔?”公孙月儿不只一次听到小皇帝提起这两人,心里更是困惑好奇。

若是江湖,那么毒医名号响亮。

但是提到君王,圣歆王朝的战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听说他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王位,交出了整片江山。“风战修”这个名讳,恐怕早就深入人心。而那个俘虏了他的女人,传说中鼎鼎大名的女子“明珠”更是让人惊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能让一个男人如此神魂颠倒呢?

小玄熠仰起可爱的小脸,却是同样困惑地说道,“公孙叔叔这样说的。我也觉得好奇怪,姑姑怎么对皇叔有毒嘛!”

“别听你公孙叔叔瞎说,他和你开玩笑的!”公孙月儿没好奇地说道,猛地瞥向公孙晴明。

公孙晴明算着时日,思忖那偷偷“出走”的两人也该是时候回来了。忽然感觉到两道火焰般灼热的注目,回望于她,却是有些好奇。他迈开脚步走到两人面前,云淡风清地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女人有毒吗?”公孙月儿双手叉腰,挑眉质问。

“有吗?”小玄熠立刻追问,两人显然是一个鼻孔出气。

公孙晴明听见这话,只是讪讪地笑。

公孙月儿还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人打断了。

小卓子急步奔来,神色不自觉露出几分喜悦。他一边跑,一边喊道,“皇上,丞相大人,王爷…王爷和王妃回来啦!”

“姑姑回来啦?”小玄熠高兴地叫了起来,急忙探头张望。

公孙晴明与公孙月儿放眼望去,只见养心殿外徐徐走进两人,风战修一如既往那般威猛俊美,漆黑的双眸像是一潭幽深的水,会让人沉溺,无法呼吸。而他的身边,白衣女子淡若秋波,一颦一笑都是恬淡。

公孙月儿的视线停留在那女子身上,想着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明王妃!

“姑姑!皇叔!”小玄熠迈开脚步奔到了他们面前,小脸笑得灿烂如阳光。

明珠低头望向他,只见他神色健康红润,正茁壮地长大。她扬起唇角,轻声说道,“聊得这么开心?”

“女人有毒!”小玄熠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公孙晴明来不及阻止,却有一丝尴尬。

“女人有毒?”明珠抿嘴微笑,聪慧如她想也猜到这是谁说的。她的目光扫向了公孙晴明,也注意到他身边另一个女人。那是一张陌生脸庞,青春娇好的动人脸庞,眼神纯净清澈,充满了朝气蓬勃。

她是谁呢?难道是…

“公孙叔叔说女人有毒,他还说姑姑只对皇叔有毒。”小家伙立刻卖乖,一五一十地说道。他急忙望向风战修,关心地问道,“皇叔,你中毒了吗?”

风战修深沉的目光瞪向玩世不恭的公孙晴明,那个眼神啊真是意味深长。

明珠忍着笑意,幽幽说道,“放心吧,你皇叔百毒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