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你还笑!”

石头看着宣纸:“不笑怎样?她骂人,我们还哭不成?阿香,夏天别上火。你想,你何曾有三姑六婆?没有。那么她费劲骂的人,为什么是你?不是你啊。别气。你说,今天看到的老爷怎么样啊”

谭香想了想,觉得有理。她又想了想,说:“那老爷像个老爷。”

石头笑了,不舍得说阿香傻。

他人小心眼大,非要安着个宝塔般念想,才压得住。娘这座塔倒了,便只有谭氏父女了。

他用手在每个字上比划。虽然有的字不识。但他想,一个一个的照着画,也是好的。

谭香怕蚊子,不肯再去老爷花墙。石头就日日独自去钩人家丢弃的宣纸,连去了半月。

那老爷有时候会在亭中念书,石头靠着花墙听他读。他从前与母亲流浪,也常去听私塾学生念书。不过那时候因村童们知道他的来历,全不如此刻在杭州偷听时的自在坦然。

老爷的嗓子虽不算好,可念书的腔调蛮特别。

一天,他正蹲在墙根,忽然听到老爷慷慨吟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他可心内忽然一动。仰头见乌云蔽日,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

一只手猛然拽起他,原来是那书童。

书童道:“我还当狐狸吃了纸。原来是你小子。跟我来!”

他像提罪犯一般,把石头拉到亭子。那老爷靠着椅背喝茶,见了他只是笑。

石头对着他,作了一个揖。

“你要宣纸何用?我曾想你是杭州知府派来打听的小鬼,但后来想你不是。”

“老爷,我把宣纸拿回去。我喜欢老爷的字,比灵隐寺碑上的字好看。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厌。我在外头……有时候听您念书。您念书真漂亮。”石头盯着老爷眼睛说完,笑不露齿。

老爷放下杯子,上下打量他:“你这样的孩子,怎么不念书?”

“上学要钱。”石头低头。

“我有个徒弟,年貌和你相当,只因生在朱门,早就熟读诗书。你既有心,不如此刻学写几个字给我看。来人,纸笔伺候。”

石头推辞道:“我……我还不大识字,不敢学老爷的字。”

“无妨。你只管写,记多少写多少。”

石头心里并非全无把握,但真下笔手还是稍微颤抖。他提着笔,在宣纸上写了几个他描画多次的字“青出于蓝”。

老爷退后一步,沉吟片刻:“你……是第一次写字?”

“我第一次用毛笔写在纸上,从前比划过。”

老爷收笔笑道:“沧海有遗珠,乡间也有你这样的孩子。跟我来,我这里有的是宣纸和毛笔,从今天起,你愿意就可到我这里来,凡不懂都可以问我。”

石头惊喜交加,环顾四周,有点犹疑。老爷也不催促他,自顾自冒雨而去。石头跟上。书童抢到房前,不乐意道:“老爷,怎收他为徒?您说您的书房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

老爷弹指书童的脑门:“你这辈子只配当个书童。国有法度,男子十八岁成丁。这孩子有十八岁吗?他根本不算丁。再说了,我让他到书房问我问题,又不是收他为徒。”

石头在门口丝毯上认真擦去脚上的泥,又抖干净衣上的水珠,才进去。

他并不怕老爷,却显出怯生生地样子。老爷是个爽直青年,自然就招呼他别拘束。

他摊开宣纸,道:“你这年纪,学写字已晚。不过遇到我便是你的运气。”

石头缄默一笑。老爷不问他姓名,也不自报家门。便在纸头上写了几个字,问石头可认得。

“日,月,满,”石头不好意思地一笑。老爷补足:“日月满乾坤。知道什么意思?”

石头思索着,老爷道:“就是天地间光明正大。这五个字,你必须认得。不过,要知道,这句话全是骗人。怎可能有那样的一天。天下学问,没用的居多。你既然起步晚了,就只捡有用的学吧。”

石头抬起脸,老爷郑重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自己可没骗他。

雷雨之后,天便放晴。石头回家,就帮着隔壁的老太婆劈柴打水。自从上次被骂之后,石头管好小鸡,又主动在邻家担些事儿。孤老太婆虽还不大理孩子们,脸色缓和许多。

谭香问:“怎么去了那么久的?那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好看的?”

石头想到老爷家的好书和法帖,静默片刻,才说:“没什么。”

谭香是个好骗的,被他糊弄过去。老爷让石头别告诉人家他教他,而谭老爹也不是那种愿意白白受人家恩惠的人。因此,石头决定守口如瓶。

他们顺着夕阳沿着西湖走,手拉着手。傍晚时分,集市收场。每个集市如同人生,因为有过热闹,到人群散去之时,就更显得空落落寂寥。买红菱的小姑娘认得石头,塞给他几个菱。石头全给了谭香。谭香张嘴啃了起来。

他们在湖岸等待老爹,等到天快黑,老爹才扛着插满木偶人的货架来了。

他一见他们就笑呵呵,简直合不拢嘴,石头问:“爹,有啥喜事?”

“有。是你们俩的好事。”

“我们?”

“是你们。其实我一直想着啥时让你们结为夫妻好。我才来杭州,就在灵隐寺排队求见大师傅。今天总算轮到我。大师傅说,你们俩今年八月初八成婚,一生就能逢凶化吉。”

谭香吞了口里菱:“大师傅还管这个?爹,我有没有坐花轿,有没有红盖头?”

石头不吭声。他倒是蛮喜欢谭香,当她是天上落下的胖妹妹。

谭老爹问过他愿意不愿意当女婿……。他可没说不愿意。

不过,这事情就像村里见人家扮家家吃酒一样。

虽然他自己的娘是没有丈夫的。但他从前总以为结婚,是件最要紧的大事情。

“……石头?”老爹含笑叫他。

石头脸上发热,他并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道:“嗯,爹爹,你做主吧。……办亲事可别多花钱……”

八月初八那天,太阳火辣辣。石头没有去老爷家学习功课,因为他要成亲。

谭老爹在草台戏班里租了一个戏台上用的假花轿,让小女儿过了回瘾。

几个集市小贩把谭香抬着,绕了她家六圈。

谭香穿着件红花布衣,卖菱角的姐姐一直看着她,免得她摔了红盖头。

隔壁的老太婆忽然大方,送了两把带着露水的红花,都搁在床角窗边,又剪了两朵她宝贝的并蒂莲,给新郎新娘戴上。人人都夸谭香胖而可爱,石头美而水灵。

石头才跟了谭家几个月,就脱了菜黄脸色。他是稀有的白皮肤,成亲时候,更白里透红。

拜天地时,谭香不守规矩,握紧他的手。他本有些恍惚,此刻才定了心。

送走客人,谭老爹因为高兴多喝几杯,就在外间睡着了。

他告诉石头,以后里屋就归他们两个孩子睡觉了。他们不仅是兄妹,朋友,还是夫妻。结婚后,普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家。以后到阎王殿,判官的簿册上也写着石头的老婆是爱阿香。

夫妻可以睡一个床,也可以泡一个澡盆。所以,两个孩子第一次同时蹲在木桶里。石头盘腿擦着肋骨,他虽然没喝酒,可就是有点头昏。

谭香靠在澡桶边,不时探身出去捞桌上的新鲜蚕豆吃。

“石头,你说成亲好玩吗?”

“嗯。”

“咱们过几天去看钱塘江大潮。好不好?”

“好。”

谭香觉得石头有点古怪,剩下两个人,他倒是闷闷不乐,昏昏欲睡的。她早就知道,男孩和女孩长得不一样,不明白他做什么别扭起来。

“你不开心啊?”她咀嚼着鲜美蚕豆。

“没。”石头跳出桶,拉条薄棉胎盖住身子,转身不知摸索什么。

这棉胎,是老爹为了孩子们成亲花钱重弹过的,白得如同鹤羽。

谭香擦干了,穿好绿荷叶肚兜,钻到被子里。她在被子里乱踢了几脚,看被子结实不结实。

“石头?”

“嗯。”

“我背上痒痒,帮我挠挠。”

石头认真地替她抓了抓。用力不轻不重,让人舒服。

谭香转身搂住他脖子:“石头,我知道人家为什么想成亲了。是因为半夜都能让人帮着抓痒痒。”

石头漆黑的眸子,满是笑。他抱住谭香圆滚滚身体,低声说:“阿香,隔壁大娘今天给我一个小葫芦,让我晚上吃。说是你和我吃了,就能做好梦。你张嘴。”

谭香张开嘴,石头便在她齿龈上,舌尖上舔了几道。

她咂咂舌头,高兴说:“甜。是蜜。”

石头扑闪着睫毛道:“是蜜。我也知道别人为什么成亲了。因为,能让另一个人吃嘴里的蜜。”

他浑身便轻松起来。成亲便是成亲。一辈子的事,这件大事便定了,将来还有好长的路呢。他睡着的时候,梦见了钱塘江大潮滚滚而来,那个潮头的弄潮儿,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钱塘江大潮的盛会,接踵而至。谭老爹与孩子们清早便到,已是人山人海。

谭老爹仗着人高马大,开出一条道路,让儿女们占据了小块最安全的观景地。

盛会时,正是做生意的好时机。他吩咐石头领着谭香,便匆匆挤到后头兜售木偶。

钱塘江潮,汹涌而来,人群中声浪与潮声合在一起,震耳欲聋。

石头肩膀被打湿了,可他连头都不移,目不转睛。痴迷盯着那奇妙的浪花。

“石头,有人在变戏法呢?你看,你看……” 谭香扯他的手。石头答应着,依然盯着浪。

“这人长得好矮,他脸变得好快……”石头的耳里,灌入谭香的评论。

钱塘江就像一条睡醒的巨龙,以前所未有的气势奔涌向人群。孤舟在这样的浪潮里,只有粉身碎骨,而最传奇的故事,是弄潮儿们以勇气书写的。

石头心仿佛沸腾的汤。他想象梦里自己站在潮头,眼眶都湿了。

他激动之下,举起手。攸的记起来,这只手本应该是谭香牵着的。

“阿香?” 他叫,身子不由自主剧烈颤抖起来。

拥挤的人群里,没有阿香,也没有任何一个变戏法的人。

“看到一个女孩子吗?和我一起的?”石头焦急问着每一个人。人们不是茫然摇头,就是冷漠不答。

石头钻出人群,在他面前,是更大的一片人海。

“阿香,阿香?”他带着哭腔喊起来。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观潮人们的声音。

他们鼓掌,欢笑,惊骇,在大浪之前,谁会关心爱吃蚕豆的小小女孩呢?

☆、虎跑泉边

谭香从昏睡中醒过来,想喊石头。

雀鸟鸣叫,水声潺潺。她那声叫唤堵在喉中,原来嗓子哑了。

谭香情急,惊觉双手被绑。地上满是湿滑的苔,她想要站起来,刚使劲便膝盖打滑,跌狠了。

她想起钱塘江的大潮,想起石头痴痴凝注于弄潮儿的目光。她想起那个在她面前吐火变戏法的矮子。矮子不断变脸,最后一张是个充满善意的大笑脸……她挣开石头的手,跟着笑脸出了人群。笑脸用好听的声音对她说:“小妹妹,给你吃一颗糖。”她接过来咀嚼,回头想找石头。可天旋地转,每个人都长得像石头,又都不是。温和的声音蛊惑道:“跟我来,我帮你找你家里人……”谭香跟着笑脸走啊走啊,然后就像被瞌睡虫叮过,不顾一切的睡着了……

谭香忽然记起“骗子”两个字,口张圆了,“啊啊”都是哑声。她不甘心,想解开绑住双手的麻绳,甚至用牙齿去咬绳结,结果却是徒劳。

老爹从前说过:有些骗子专门买小男孩小女孩,再卖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给人家为奴。谭香想不通,骗子怎么能有那么善的笑脸,那么动听的声音,那么甜的糖……。

十万八千里之外,该是火焰山之类的鬼魅之地,花草都不会长。再也没有老爹听她撒娇,再也没有石头让她枕着睡觉。谭香闭着眼喘气,仿佛看到自己跟着成千上万孩子,在烈日灼灼的不毛之地背着石头前进,金发碧眼的鬼头拿着皮鞭对他们虎视眈眈……

谭香想着想着,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却只能吧哒吧哒掉着眼泪。她后悔得要命,心里盼着老爹和石头快找到她。爹爹满是白发,只有她一个孩子,她是不愿意跟他分开的。而石头才跟她成亲,她可不愿意他让别的小女孩吃他嘴里的蜜。

她越想越伤心,下定决心,宁死也不去火焰山。她用胖乎乎脑袋去撞自己的脚,没成想她坐的地方是个小坡,随着这一下,她的身子就滚开了。停下时,她已滚到了山洞口。

透过两扇竹编的栅栏门,可看到外面是一片山间的空地。四周奇峰突起,给狭小谷内吹来凉爽的风。暮色中,两个男人正忙着把七八个小箱子搬上马车。有个小箱子猛动了下,一个男人连忙把盖子盖好,再罩上一块红布。

另一个矮男人长出口气,笑道:“好家伙,这几天多亏了钱塘江帮忙,抓了那么多小东西,个个都肥白福相,想必杨梅寨那边一定肯出好价钱。可惜那个新弄来的小胖子装不下了……”

谭香躲在竹栅栏的阴影里。这矮子化成灰她都认得,就是那变戏法的家伙。

高男人说:“哥哥,不要紧。新来的,咱们等下一批送。兄弟我看着,她还飞了不成?”

矮男人拍拍他:“少喝酒误事。晚上别受凉,再发风湿可不是好玩的。这几批货出手,给帮里上贡完了,剩下的钱匀给你盖间房子。走嘞……”

谭香对着马车呸了好几口唾沫,诅咒那矮子不得好死。那些箱子里装的是不是跟她一样的孩子呢?杨梅寨是什么地方。到底是邪门歪道,听名字就是邪。

她正想着,高男人已身临山洞前。谭香满脸眼泪,瞪着他,擤擤鼻涕。

那男人咳嗽几声,从怀里掏出个酒瓶就往空地上一间草房里去了。

谭香用头撞了撞竹门。脑袋疼坏了,可竹门依然把守洞门。她腹中空空,哭过撞过,到了此时变饿得难忍。她舔舔唇边眼泪,苦涩难吃。眼花之中,老爹在灵隐寺里告诉她的话在耳边响起。“要是没什么指望,只能念南无观世音,念很多遍,观世音菩萨就来救你了……”

谭香望着山洞里落日的余晖,默念着“南无观世音,南无观世音……”

这时候,她听到山谷外,响起一个男孩子的歌声。那歌声像是扬州小调,“拔根芦菜花”之类的。她借着一线天中的光亮,看到那孩子哼哼哈哈进了谷。

这男孩和石头差不多大。白胖白胖,如最肥的笋。他穿着拖到脚被青缎裤,歪戴顶有蒂的帽子,鬓边插着几朵茉莉花。他鼻子倒高,眼珠贼亮,可惜长在那圆滚滚肉脸上,让人想起冬天孩子们堆的雪人脸。插着半根胡萝卜当鼻子,嵌上两只小煤球当眼睛,总是滑稽相。

男孩抖着裤脚管,又唱起“一摸摸到小姐的耳朵边,就像新开的馄饨皮。二摸摸到小姐的……”他还没唱完,茅屋里的男人便出来了问:“是哪个?”

胖男孩打个哈哈:“是我。呦,哥哥你大半年不见我,都不认得了。从前在春风搂,你们进去嫖,我不是常在板凳上睡觉的?”

“啊,是阿白。……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如今发迹,当帮主的儿子了?怎还记得我们这班穷兄弟?”

阿白眼珠一转:“哎,穷有穷开心,富有富伤心。干爹自从收养我,日日夜夜填鸭一般喂我。我有时候也到下边来透透风。听人说你现在搭伙做新营生了,我就来瞧瞧你。哥两个喝几盅。”

他口气倒大,听上去和男人也是老熟人。那男人犹豫,瞅瞅山洞,陪笑道:“阿白,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帮里挣钱?我自己也能多攒几个子儿。你在帮主身边,若有更好的事,别忘了挑挑兄弟。”

“好说好说。”阿白答应着,朝谭香所在溜达过来,高男人点上等灯火,顿时亮堂。

阿白看了谭香一眼,笑了笑:“乖乖龙地冬,一只小胖子。”

谭香气愤,想回敬他“你自己也胖”,可是药效还未过去,倒像是小狼干嚎“嗷嗷” 。

阿白听了,蹲下身来细看:“这小妹妹,红红绿绿的好玩。”

那几根发丝垂在他精白面粉团般脸上,他五指圆润如同萝卜,长着小涡涡。

阿白“啧啧”数声,笑嘻嘻走到男人的身边:“哥,这就是你们卖得货。怎么才一个?”

“别的都送去杨梅寨了。我们只管收货,那边打理其他。最近杨梅寨收货特别勤,我们全忙坏了。”

阿白眼珠上下转动,问:“杨梅寨一直靠着上面有关系,就是不肯并入我钱塘帮。难道这些货都是送到京里去?”

那男人喝几口烧酒,跟阿白说:“不错,我哥说,过几天,杨梅寨要把这些货都运到北边去。”他压低声:“听说,也只是听说。宫里那几位公公,听皇上跟前的方士说,生吃童男童女的脑髓,能恢复那种事的精神……所以,这批孩子个个都瞅准了胖的……”

阿白抱住头道:“呀,我也是个胖的。哈哈,哥哥你等会儿别把我灌醉了,送到杨梅寨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