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即刻恢复了常态,答道:“此事老夫暂时不明,但深感抱歉。假以时日,老夫必然会给众位一个解释。”

众人由震惊慌乱,变得鸦雀无声。那黄金蟒蛇,缓缓爬至沈明脚旁,如古藤饶树,轻缠上他。沈明并不急于撇清,只冷笑数声,意颇狂傲。好像是表示自己无所畏惧。

宝翔起身,与他圆场道:“今天这种事,古来罕有。大家莫怪沈老爷,也只好如此了罢。”

他说完话,在人群里瞧见了苏韧。苏韧看他的神情,已知玄妙。

宝翔觉得,苏韧似乎下定了决心。到底是什么,自己无从得知。

他预感:今日设计沈明,恐怕做得真不如计划中的干净。

所以目的虽然达到,自己却半点开心不起来了。

那一夜,宝翔没睡好。他想沈明这种人被激怒,必将不择手段。

若报复起来,至少他与苏韧,有一个要倒霉。

他还没想到,比这更坏的事,紧接着就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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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宝翔一起身,待洗漱完毕,便径直上衙门去了。帝京的巷闾间尚洋溢着新春喜气,满大街都是道吉语声。他路过菜市,隔帘窥见一群上京贩特产的年轻农妇。她们穿红着绿,挽着胳膊,那样子甚入宝翔的眼。他左顾右盼,一扫昨夜欠觉的颓唐。

到了锦衣卫府,他持着马鞭,一路跑入后堂。远远看到几位兄弟齐集于此,他蓦然松口气。

“兄弟齐心,其力断金。”他寻思:即便沈老儿反扑而来,我等有何可惧?

他再一瞧,兄弟们人手一碗炒麻豆腐,吃得正欢。

看到宝翔出现,正在盛豆汁的小飞道:“老大,我替你留了份儿。”

宝翔接来就吃,吃着吃着,见几个兄弟笑得暧昧,便问:“如何,昨天沈家事可笑?”

蓝辛摇头说:“哪是笑那个?我看昨日还算顺利。虽老大遭遇小险,但沈明吃了大亏!”

金文文捻须,递上一张顺风耳报,笑说:“老大先看看这个。”

上面刊着“惊天秘闻----金蛇狂舞豪门宴”,还配了个插图。把主人沈明画得圆胖如萝卜头,把那蛇则画得妖艳精怪,足有三个沈明高。人蛇相对,俩俩张嘴。宝翔喷饭,直叹画者有才。

老七咽下麻豆腐,道:“好吃!老大,今天早饭都是人家专门弄得,白送!”

他一说,众人又笑得暧昧。只有小飞僵着脸,对宝翔耳语道:“是勾栏胡同口的娘子家送来的。他们说是你订的,但偏不肯收钱。娘子说,有要紧话知会你,求你早上去一趟……”

宝翔有点吃酸。原来他早年曾有个相好。那女子与爱小老婆的男人闹翻了,在勾栏胡同口开了个小吃摊自谋生路。后来不经意间,搭上了宝翔。宝翔发动锦衣卫人旋买(1)外食都上她那边。于是她一年发迹,两年买楼,三年当上了铺子老板娘。再后来,宝翔少年人心思不定,她对他由热转冷,自招个账房先生做当家。如此,宝翔便绝迹不去。但二人并未绝交。逢年过节,宝翔常让亲随送去点礼物,她常回送点他爱的小吃。包括这炒麻豆腐,正是她拿手好菜。

现在她又如此热情,岂非有所变故?但青天白日请他去,账房先生置于何地?

不去,不仗义。去,颇尴尬。

宝翔和众人再聊了几句,审时度势,料定沈明暂无因查出祸首,便更放心些。

他环顾,问:“冷松六哥尚未到?”

“想必宫里有什么事耽搁了。老大你忙你的去,等会儿再回来也一样。”蓝辛怂恿道。

宝翔熟知去那娘子家的路,犹豫片时,叹气仰脖说:“哈哈哈,我去去就回。”

他孤身骑马,笠帽便服,往勾栏胡同行去。

路过一家民信局( 2) ,他先将怀里揣的一封短笺投了,对伙计说:“桂枝胡同,特急!”

伙计看信封说:“我们的人打个来回,不消半个时辰。白老爷,回件送哪里?”

宝翔付款道:“我呆会儿自取便是了。”

他出民信局,再不多功夫,便已到了勾栏胡同那家的后门。

他刚栓好马,就见老相好从门洞了出来,福了福:“王爷,妾身正侯着您,请上楼说话。”

宝翔轻声哈哈,她姿首依旧,衣香依旧,连后宅那树冬青,绿亦依旧。

但宝翔的心,再无波澜。他寻思她这番举动,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到了楼上,竟觉今非昔比。屋中纤尘不染,一盆水仙,在瓷盆中悄然吐香。半架纸屏,仅画几笔石兰而已。

宝翔叹息,心想:怎就没半句话想说了呢?

谁知,屏风后的人居然替他答了,道:“想来,是人的情怀变了吧……”

宝翔回头,那娘子早已离开。他走了几步,看到说话男子坐在窗前。

他身穿半旧蓝袍,面前一杯清茶,笑容寡淡。

“叙之?”宝翔愕然失笑:“你惦记我,直接见面就是!弄这些玄虚作甚?你为何在这娘子家中啊?”

蔡述用茶杯暖手,道:“她那账房先生,恰是我家网罗的人。你明白了?巧合罢了。你也不用想太深了。我现是托病挂官的人,请你上门或上你家,都不合适。权衡之下,便想借此处一用,与你会会。”

宝翔只好唔了一声,想您这般神通,何愁将来不除对手?

他找了蔡述对面的弥勒榻斜坐下,道:“那个局,托你的福,我做成了。沈明这次逢迎圣意不成,跌那跤跌惨了。此时此刻,消息已传遍京城,恐怕日不落时,连万岁都会听到风声。我正想问你,接下来怎么办?”

蔡述出了一会神,笑意萧索:“圣心难测,福祸难知。那沈明当年是我爹亲手扶植的人,但后来却妄图自成一体。我爹去世后,我想:若沈明有朝一日真有露出脱离蔡氏之意,要么避其锋芒,隐居深山;要么穷追不舍,陷其死地。如今事既已发动,我必将不遗余力。他死尚不够,须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免得再扰我的清梦。我今晨已将这些年所掌握的沈明罪状以秘折全部上呈御前。除此之外,我还把户部,刑部所弹劾沈之折子,一同奉给了司礼监。虽然你受命于万岁追查圆然事件,但你现在所要做的,是保守秘密,先别急于搅合我们这潭浑水。你继续演好你的花花大王爷。你动时我静,我静时你动,万岁就不会疑心你我联手。而我也不至于大赌失败后,毫无翻本机会。”

宝翔听了,唔了声说:“简而言之,你们群起攻之,没我什么事儿了。是不是?”

蔡述一笑,答:“其实……并非那个意思。你表面上没事,暗地里有得忙。那沈明根基深厚,遍布全国。一旦溃散,党羽则会四处流窜,威胁重重。所以,我希望表哥你以锦衣卫之力,把出入过沈家的各地党羽全控制起来,以防他们有所异动。”

宝翔多少年来,第一回听蔡述叫他表哥,颇为受用。

但蔡述分派的任务,即便以锦衣卫之力,布置起来也要费些功夫。

他不便一口答应,说:“此事容我回去与几位兄弟细议。”

他忽然想:万岁要是如蔡述所想,真起疑动怒,判了那沈明死罪。那万岁的“心肝宝贝” 沈状元怎么办才好呢?连罪绝不可能,炒家难以办到。

即便沈明他即刻病死了,沈凝也要至少守丧三年。万岁如何舍得?

其实最值得担忧的,倒不是老奸巨猾的沈明,而是他那书呆子养子沈凝……

从前的那层窗户纸,看来蔡文献公死前,没有来得及和儿子交待清楚。

他想到这里,见蔡述正盯着他,眼光冷彻骨髓。

“表哥,我想再问一事。你说实话,万岁为何如此欣赏沈凝?”

蔡述这句问话说到最后,竟有一丝颤抖……

宝翔一惊,张嘴,打个哈哈。想这难于上青天的答案,你该去问万岁,而不该由我来说吧。

他再想,蔡述若不慎碰到沈凝,则“倒沈”凶多吉少。自己多少是要提醒的。

因此他哈哈道:“我们外人怎能说清楚就里?历朝历代,都有宠臣。那些人往往与皇帝非亲非故,又非大贤大能。千万人里,沈凝或许正对了万岁的眼缘,也未可知?万岁爷为人,极好面子。沈凝是新科状元,皇子师傅,万岁轻易绝不会处分他。再说,他与你,都出自廖严门下。他不好浮华,一心读书,竭力教授你家宝宝。如你不把他与沈明区分开来,以后你一党的人看在眼里,只怕会起了异心,觉得你蔡阁老不讲情面,靠不住!”

蔡述似乎信以为真,气息渐稳,说:“此一点,我上秘折时,已然想到。因此另起一折,道沈凝不附其父,品格高尚,臣以身家担保他的清白,求万岁莫降罪于他,以负国民厚望……”

宝翔哈哈笑道:“表弟,你有能耐啊!你本是皇家一脉。按理你不当宠臣,谁当宠臣?无论沈凝如何交好运,在我眼里,他远远比不上你。”

蔡述低头道:“黄雀捕蝉。将来说不定有新人来当这留名千古的宠臣!我常抱恨自己有皇家血统,下辈子我宁愿起自微贱,一步步靠自己爬上来。”

宝翔大笑,起身扪蔡述背,道:“哈哈哈,有钱的娃,都爱这么臆想。想富贵于我,不过如此。但人微贱时,每天只等着舔盘子,像牲口一样供人使唤。没有人瞧得起你,处处仰人鼻息。悲伤中绝望,有疼不敢喊。其中艰辛痛楚,哪里是聪明人下个决心,就能熬过来的?”

蔡述想想,跟着呵呵,那笑声如少年般清朗。让宝翔觉得,连他那种人,也有可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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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宝翔再到民信局,问了回件,喜看谭香回信。

宝翔知今儿不开学,苏韧上工去了。自己去动静太大。派手下小题大做。

突发奇想,把联络交托民信局。

宝翔问她二事:“安否?沈老太如何?”他怕她不懂,还画了一幅病床上老夫人草图。

谭香跟师傅没有白学,已能写简短条子了。上写着“安。老人病。大夫来。问好走。”

回信画了一个卧床的老夫人背影。然后画个箭头,出了一个方块院子。

宝翔想谢天谢地,没有连累她。沈家老夫人,不过病人而已。

他高兴得回到衙门。可在马背上颠着,他那牙疼又犯了。他忍一忍,到后堂,忙唤六哥。

冷松正与蓝辛交谈,答:“在。何病?”

宝翔说:“牙疼牙疼,哎哟,求六哥止痛。”

冷松细诊,说:“无事。你牙齿细密,因而真牙(3)生不出来。休息好,不吃发物,数日可愈。”

宝翔恍然:“六哥高明。前夜里,我给那个钱庸医胡乱扎针,也没给治好。”

冷松警觉:“呀,你找得钱太医?”

宝翔以为同行相忌,说:“不是我要找他,而是他正在我府里。”

冷松神色凝重,道:“钱太医本擅长女科。但你可知道,他除了在你府上走动,还奉旨上沈府给老夫人针灸?他近来日益阔绰,莫不投向了沈明?老大可有蛛丝马迹,被他看出?”

宝翔心里猛地一慌。他回忆那夜牙疼后与陈妃吵嘴,钱太医回来,说忘了针匣,神色似慌张。

众人哑然,全盯着宝翔。宝翔喃喃:“是有些蛛丝马迹。”

宝翔蓦然记起,昨儿自己和谭香在春院外的竹林说话,见到一名大夫匆匆背影。

沈老夫人针灸……难道,他惊叫出声,那个人应该就是钱太医无疑!

当大夫的眼尖,若钱太医认出披风下的自己,再联想到自己在王府内的言行,八成会向沈明告密。

侥幸到头,终于露馅了。

他的心砰砰直跳,头脑反倒冷静起来。苦笑心说:果然输在想不到的环节,不起眼的人身上。

宝翔尚沉默着,蓝辛起身问冷松:“钱太医在哪?立即捉到他!”

冷松摇头:“我之所以迟到,正因为他今天没有来太医院接我的班。我本琢磨他家中有急事……没有想到……老大你……”

宝翔认了,说:“看来,他昨天在沈府认出了乔装的我。”

众人齐声叹息。欢乐气氛,荡然无存。老七抽出佩刀,抚着刀背。

金文文道:“不用慌。钱太医如指证王爷,此刻要么已离开京城,要么已遭沈灭口。可以派两个人先查访他下落。以现在沈明的局势,四面楚歌。皇帝不会只信他一面之辞。我们尽量先编好对词,再备好上策。”

宝翔拍了手,反而轻松了:“沈明自会向我们挑战。此刻起,召集齐各位兄弟,严阵以待。”

众人分头行动。后堂内只有脚步声,男人语声,兵器声。

宝翔专叫过雷风,耳语道:“你带着手下,负责保护桂枝胡同苏韧一家,绝对不可疏忽。”

雷风得令,飞也似去了。

正在这时,小飞进来,道:“老大,有人送信,指明给你。我试过,无毒。”

那信函装在个红木嵌珠匣子里,里面是雪白信笺,笔迹如走龙蛇。

上书:“唐王殿下,昨日寒舍粗陋,招待不周。仓促之间,老夫未尝备下厚礼,深以为憾。今夜云蔽帝京,了无雅趣。因此老夫拟摆二人私宴,于津门港自家小舟之中,邀君同赏海景月色,一叙前尘往事。恭请大驾光临。沈明拜上。”

宝翔读了,哈哈大笑。蓝辛眉毛拧成疙瘩:“他是何意,你打算去?”

宝翔道:“他既已挑明,为何不去?我倒要亲自领教下这位前辈。”

金文文道:“沈的意思,只有他心里清楚。老大姑且去会他一会。我们人多势众,津门海港更是帮里十二弟铁打的地盘。稍有动静,别说沈明的人,一只海鸥都别想飞出去。从之前得到的消息,沈家确实在津门港有艘大船停泊。此刻,我先八百里加急去给十二报信,备好人马埋伏,以便晚上不对时包围沈船。老大你且安排好京里,再起身也不迟。”

宝翔点头:“五哥说得是。京里让四哥应付着,六哥留心宫中动向。我和其他兄弟准备妥当,即刻起身。争取在月升时到达海港,与你们会合。”

金文文握宝翔手,对冷松说:“妹夫,你若愿意,我去时就带上妹妹帮手。”

冷松干脆说:“大敌当前,全凭哥哥差遣。”

金文文刚走,小飞跑进来,又报信说:“老大老大,宫中工地才刚发生大事故了。听说死了好几个人,伤了好些,新建的钟楼,生生倒下来了……”

宝翔不顾忌讳,失声道:“呀,那苏韧如何了……”

“听说他和另几个主事的被带入宫内禁闭,上边会再问话。”

宝翔一闭眼。想此刻已帮不上苏韧忙,只有希冀他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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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苏韧正被单独禁闭在间宫室内。

遇此事故,他首先庆幸死伤不是自己。至于监工是否被马上问罪,他认为,也不一定。

从前造房开矿,修路筑陵,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何况紫禁城下,早已白骨累累。

工程到此,已趋紧迫。若因事故问罪监工,别人一时无法接手。除非皇帝真心不想搬了。

只要自己坦然面对,强做镇定,如果皇帝和自己这般懂情理,事情不会更糟。

不过,念及方才一幕,他还是心有余悸。

想那座小钟楼,本是玉虚宫的附属。一石一砖,砌成造得,都是由老道的工匠与工部之能手共同负责。每个步骤,他都有监督过。如何能说倒就倒呢?然而,当时真的说倒就倒了。他本站在楼下,忽听有人尖叫,他惊愕之下,望见头上巨大石块摇摇欲坠,往他和同僚头上砸来。他横冲出去,反被人以力撞倒腰眼。

他扑在尘埃里,丈外轰隆声响,仿佛断魂之鬼吼。

巨响过后,苏韧爬起来,擦去蒙眼灰尘,四周惨不忍睹,哭喊声此起彼伏……

此刻他再寻思,事情恰巧发生在沈明家宴的次日。而他以为,这不是什么巧合。

也许沈凝已经发现了宝翔玄机。即便如此,怎知道了他夫妇与宝翔的秘密联系?昨日谭香夫妇回家,为避人耳目,只在帐子里谈论过大蛇风波。是因为他放了没有请帖的宝翔进来?但此事理应只有他和宝翔才知道。谭香昨日仅去拜见了沈家老妇,难道无意中参与了宝翔行事?大概是怕自己担心,她才隐瞒了吧。

反正他困在宫内,如独坐愁城,无处询问,百思不得其解。

但事故发生,他即便能死里逃生,也会吃到责任。若真是沈明所为,那么算他这招毒辣。

不过,他下了决心,趁这个机会,他这样的小人物,正好能反刺沈明一刀。

沈明,更像旧日一个阴影。只要沈明消亡,他也好,旁人也好,不会再纠缠于从前。

他不是蔡述般冠冕堂皇,他是宝翔般艺高胆大,他是小人。杀人只有出其不意,藏起血光。

他正想着,只见一老宦官从门外跨了进来,正是总管太监范忠。

苏韧忙伏地哽咽道:“老总管,我终于见到您了!突发事故,嘉墨作为监工,难辞其咎。工地上伤亡,我已痛心疾首。耽误万岁之事,我更是百身莫赎……”

范忠干笑了笑:“苏韧,早已知会你:只要你凡事先想到东厂,我自会设法保全你。今日事故,死得不是你,你可知其中奥秘?”

“求老大人指点迷津。”

范忠道:“因为上次你呈给我圆然所奏密函,我就知道你惹了祸事。但不要紧,因为你找对了人。这些日子,你周围总有隶属我东厂的高手暗中保护。要不是这样……你娘子如今岂不是要哭杀了?”

苏韧匍匐在地,说:“多谢老大人再生之恩。苏某愿结草衔环,报答老总管您救命之恩。”

范忠点点头:“不忙不忙,你且宽心。此刻跟我去见万岁吧。他想问你什么,我范忠也不知道。但一定与圆然有关。你不能多说话,不能不说话。你只有一次机会。说错了话,我救不了你,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