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韧挂着笑,心内着实一惊。他没想到甩掉三叔他们,却来了这么一个钩子。

他随机应变,明白谢绝已不可能,唯有含笑望范青说:“阿弟,应天府夏天苦热,难为你啦。”

范青说:“苏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们兄弟从小在武昌黄鹤楼一带长,夏天时如过江小龙一般自在。小弟早想看看长江流到尾巴,是何光景。难为是大哥你,带我这沾光的,见个市面罢了。家父在家中备有酒菜,欲对您当面托付,望大哥赏脸。”

苏韧心中佩服,这孩子说话滴水不漏,比他弟弟强得何止一点?

由此可想,范家不是后继无人。当然,范忠来请,不是他赏范家脸,而是范家赏他脸。

他跟着范青来到范家,想是为了便于老先生说话,旁人都避开了。

范忠对苏韧,嘿嘿笑了两声:“苏大人,好硬气!你此番虽受苦,可是你从此在万岁鹰犬里,排得上号了。岂不是可贺?大人此去,乃是钦差的身份,若不出差错,便是前程似锦了。”

苏韧的手在夏风里一抖,权衡片刻,跪下说:“多承老先生成全,苏韧没齿难忘。苏韧甘为陛下鹰犬,但怎么都是老先生的学生。青弟此去,在下一定用心,犹如老先生您在眼前。”

范忠自饮了一杯,摆手道:“嘉墨何必如此?咱们这自家人在讲话呢,场面上的客套,不要也罢。范青此番跟着你去,非老朽要他跟你,而是孩子自己有心。我年过古稀,夫人半瘫在床,只这对养子爱如至宝。范蓝实诚,不如范青稳妥。他们在锦衣卫里挂着名,将来我们身后,不保准能有出头之日。孩子们自从与你邻居,真心佩服你为人,且喜欢你家宝宝。我想,同你去江南,范青能长个见识,有个历练也好。你若不嫌弃,将他当个小弟教导,退一步,当我这孩子是个使唤跑腿也行。以后,他兄弟的前途,还求你多加提携。”

苏韧满口应承,再三拜谢。二人影外,范家园中,果树临池。一枚金丸落水,惊起雀鸟。

范忠清了嗓子,低声说:“刚才私事讲完了,如今老奴有公事讲。苏韧听旨。”

苏韧失色,双手伸出,范忠递过来的,是一个缂丝牡丹花锦囊。

“臣领旨。”苏韧谨慎,大气都不敢出。

范忠肃然道:“锦囊中,并无妙计,只有一个丸药。乃是剧毒,饮者隔夜即毙命。样子会像是无疾而终。只要不看骨质,便不知底细。”

苏韧说:“这个……?”

“苏韧,不瞒你说,民变初起时。唐王宝翔秘密去了江南。他本为钦差,但这几日音讯全无,竟无了影踪。万岁已知他当年原来是钱塘帮山九养子,此次民变,乃挂着钱塘帮的旗号。你此去江南,务必打探清楚。若唐王与民变确有关联,可择机处决他,不必让他回京。明白了?”

苏韧的心头一震。这些天,他想到过宝翔。但那天在锦衣卫衙门宝翔亲口讲要与他断绝,他不便去找他,没想到……更没料到……这华美的牡丹锦囊中,藏着致命的药毒。

换而言之,万岁居然将宝翔之命,系在自己手中了么?

人生如戏,殊不知钱塘帮的大白,早年更曾与他们夫妻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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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皇命不可违,走不得的人,还是要走。

苏韧整理好行装,便告别了谭香,直下江南。

为了悄无声息,他走了水路,其实就是他们夫妻上京来时的路。

同舟的,有方川,也有范青。船在大运河上行,苏韧感慨万千。

好在方川诙谐,笑话不断,范青虽不是典型的世家子弟,但性格随和,颇能凑趣。

船出通州,苏韧失眠了,他在夜风中出船,远眺远渚渔火,白鹭惊飞。

对岸的客商大船中,传出管弦杯盏谈笑声,有小女子唱曲,隐约是“聚散匆匆”之句。

苏韧正河边散步,见不远处的鲜红槿花旁,停着一辆马车。

有个少年掀帘吟道:“兄台,岂不是今年花胜去年红?”

苏韧张大眼睛,快步向前。马车中,一个削瘦青年穿着布衣,手持素面扇子。

苏韧忙道:“蔡……”

“兄台是认错人了吧?此乃通州,哪里有菜,只有赏花。”青年冷冷笑道。

“是的,想必错了。只是长夜无眠,在下是为了思家,有人是为了寻欢,不知道您是为了什么呢?”苏韧盯着对方问。

蔡述收了笑:“我没想到你能这么早出发,因此赶在通州一见。苏韧,我料到你不会接受大理寺的差事。我要杀人,我要害人,都用不到你。你此去艰险,我只要你办一件事。”

“请讲。”

“我失去了宝翔的消息。他对我很重要。你去江南,我要你保全好他。”

苏韧庆幸黑暗中蔡述不会观察到他脸色的变化。

他想不到蔡述见他,只是为了这句话。

他想问蔡述:为什么?

但是以双方的性格,他不会问,蔡述也不会答。

他试探过蔡述多次。这次,对方讲得太明白,所以,不便再试探。

因此,苏韧答:“知道。但愿我能不辜负您。”

蔡述放下帘子,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苏韧吐了口气,想今夜注定是无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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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为新任巡抚,秘密到了应天府的头天,却独自去了南京那山寺之旁的树林。

他没有忘记,他的大孩子就葬在杨桃林中。离开南京数百日,他总是想回来看看。

夏夜凉爽,孩子的坟墓四周,开满了杨桃花。月色下,花如星子,五彩缤纷。

苏韧一路赶来,身心疲惫,可是坐在坟头上,他心中安然了。

“爹爹回来了。我说过,我是一定会回来的。”他轻轻说道。

当初上京,离开这个地方,夫妻俩各人手持半把桃木梳子。他摊开手,半把还在。

他觉得,孩子在天上,会听到他的声音。苏韧歇口气,说:“爹爹每做一事,会想到它的全部后果,我是绝对不会放下你娘,你的弟妹的。”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谭香的泪眼,还有那黎明时分,她安详的脸。

他忽然想到:她其实并没有睡着。

之所以显得安详,是因为每次离开他,阿香如死去一次一样。

爱别离,她不服逆来顺受,他也无法心如铁石。

苏韧坐在树林里,除了风声,他听到自己的鼻息声,他掉下了眼泪。

他对大孩子说:“我是一定会回到你娘身边的!”

正在这时,有个人在树林外呼唤。苏韧不确定他在唤谁。

因为,那是陌生的声音,叫得似乎和苏韧也无关系。

那声音叫着:“二哥!二哥?”

(本来应该更新这个章节,是我乌龙了,下章节,在下次更新时候会填。

早上起来,服了晋江的“方块”。不明白系统的想象力为何那么“丰富”,

虽然想不清楚为何某些普通的字词都是禁的,不得不修改了几处。)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我会继续更新的,

下文除了笑声与意外,也有酸楚与伤感。

所以,决定节后1月4日恢复更新。

大家问我近两个月干什么了?其实是挺忙的。

孩子两次病得很厉害,随后大人也病倒。

12月里,买卖房产,长途奔袭,圣诞旅行,

还不止这些,每隔几天,都会有新的情况需要解决,

除了考虑订立某些合同,还莫名牵涉入了法律纠纷。

不过,真心话,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本文的完稿。

最后,我决定按照原大纲来大结局。

虽然我现在对人生的看法已经变化,但是我的心境还是差不多的。

前几天,深更半夜,我正在异乡吹着西北风,

忽然脑海里跃出一个画面,想难道不是我近来心情的写照?

一个人在结冰的高山上爬行,陡峭的崖壁前挂着飞流直下的瀑布,

冰山下面,山谷里开满了鲜花,这个人的头上,月亮是金黄色的。

无论如何,我还是充满希望,所欠缺的还是个人的耐心。

我的老朋友说,我们都是怕冷族。

我每年11,12月都会生一场病。

不过我这里并不是传递负面的信息,

我是想说,生病时,因为静谧,有时会更加体会到世界的美好。

去年圣诞节,我发着高烧。

驼着小孩子在房子里兜圈子,感到喝醉了一样的幸福。

后来想起小孩没有看过附近的一处灯饰,就开车出门去了。

到了一个黑暗的所在,让人截住车子。

我打开车窗,听着当地中学师生们唱圣诞歌曲,

心里既满意,又感恩。

今年圣诞节,我吃了感冒药,

用羊绒围巾把孩子的头面包好,

我们一起在一个繁华之地听了圣歌,

喧哗中,我只看到小孩子那双眼闪闪发光,

我还是又满意,又开心。

所有的纷扰,都是幻象,最后终于会消散。

人到最后,只要战胜自己内心而已。

《星球大战》我刚看过。

只要我们稍微不慎,还是容易被心中的黑暗面所吞噬的。

而这个黑暗的力量,却往往为华美,闪耀所包裹,让你失去戒心。

确实,对此文的结尾,我曾有一些顾虑。

但是现在看来,只要完成,就是对我个人莫大的奖赏。

这种意志的锻炼,我终身都会收益无穷。

旧的故事结束,便会开始新的故事。

网络上的老作者越来越少了。而我会坚持下去。

我虽然这几年写得少,但是一直在学习。

名,本来应该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利,其实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啊。

到最后,也就是人与人的缘分与情感,值得珍视。

虽然我的年纪,已经不适合编写糖果文学,但是自信还是能以笔励志的。

在此,祝愿我文下的所有读者元旦快乐。节后见。

☆、画皮

(上)

苏韧定下神,略阖了下眼皮。夜风吹乱了树影,也吹散了他脸颊上的泪珠。

风声之中,呼唤一声紧过一声:“二哥……二哥……”。

苏韧听得真切,那是一个男童的嗓音,似远似近,同坟茔(ying)上的惨白月光一样飘渺。

荒郊野岭,夜深人静,有孩童出没,实属离奇。可苏韧此行重任在身,管不得闲事。他低眉顺目,搓了搓掌心的尘土,径直往桃林外走去。因为多加着小心,他的背影稍微佝偻。

他按捺着荒诞的念头,手里已捏紧个陶制鸟形的口笛。

虽说他是孤身来探望大孩子。但他再不是等闲人,所以安排得并不疏忽。

在这片桃林之外,还有一圈古松林。人出得松林,便可望山寺灯火。

苏韧知道:范蓝并一大队的府尹护卫,正在路上守候。

此刻若有异动,他只需一吹口笛,则装神弄鬼的人,恐将成瓮中之鳖。

他刚迈入松林,童音居然飘到他的头上,抽泣道:“二哥,你如何走啦?你是忘记当年的事情了吗?”

苏韧一闭眼,心想:难道说该来的,是躲不开?

他站定了,竟露出笑,温言道:“宝宝呀,哪来的二哥?我儿和你同在在这片地,乖,叫叔叔。”

苏韧回头,口笛已送到唇边。哪知这看一眼,他是惊骇交加,竟吹不成声了。

树丫凹处,站着个孩子,只露出脸蛋。那张脸洁白清秀,眼神怯生生,唇角隐隐含笑。

这绝不是别人的脸。这正是他自己孩子时的面孔!

苏韧靠近了一步,孩子更隐入叶中,看不分明。

苏韧忍不住叫:“过来!”他是从不信鬼的。这么酷似自己,假如是大孩子的魂魄呢……?

哪怕这可能是个陷阱,苏韧也不打算逃离……他非要弄个水落石出。

苏韧压低声,用手拨开树枝说:“孩儿莫怕,我不走。我陪着你。谁是二哥,你告诉我。”

孩子慢慢滑下树杈,往一个土包里隐去,嘴上轻轻说:“你别碰我。二哥就是你啊。你看我的样子,还想不起来吗?现在的你,从前的我,是同大白结拜,对天盟誓过的。你就是北海帮的二哥,是不是啊?”

苏韧到这时,才确信“他”不是“大孩子”的幽魂。他心中一松,想:装神弄鬼的人实在是不了解自己。对死去的大孩子,他肯定下不了手。可对自己,他却可以够狠,直到剥皮见骨。

他心中痛下决断,脸上依然柔和,轻笑道:“你错了,我并不是北海帮的二哥。因为那时候,天下既没有北海帮,也没有苏嘉墨。”

话音刚落,他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剑,朝那孩子的双腿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