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口气,将那小子一把抱了起来。顾咏江仅一头长发并额头露出在外,宝翔盖着风兜,故作吃力走上镂梯。他还没到甲板,沈富便用一口扬州话道:“咏江,今夜么天象不利,你为何不肯延期?”

宝翔低声道:“不得已!”

沈富又说:“你声音怎么啦?”

宝翔脚一滞:“火薰风吹,嗓子哑了。”

“你来得迟了。”

“女人难对付!”

沈富莫名叹了口气,说:“你在船上便罢了,不久还有大量邻县衙门的船出来,我们得赶紧回去。你过来,让我瞧瞧你,再看看她。”

宝翔立刻道:“好!”

他朝着沈富倚靠的红灯笼处走去,人还未到,冷不防将顾咏江朝沈富丢去。

沈富缩身一躲,他那扇子脱手,落于甲板上。小侍女惊叫,马上逃得不见踪影。

宝翔纵身,单脚一掂顾咏江飞起的身子骨。他另一脚向前踢,收于沈富喉头前。他匕首在手,直抵沈富胸膛。

宝翔脸半藏于风兜下,他道:“哈哈,你们真以为钱塘帮兄弟死绝了么?”

沈富死盯着滚落在甲板上的顾咏江,比起他自己安危,似更为关心那小子。

毯子褪开,顾咏江蜷缩起来,他脸色死白,一阵闷咳。

“不是我与钱塘帮为难,而是……且慢……”沈富断了话头。

宝翔警觉,那小侍女站在他身后一丈远,好像正瑟瑟发抖。

宝翔从不和孩子为难,说句:“别怕!去,没你事儿。”

小侍女非但不后退,反而挪步更近。借此机会,宝翔才看清了她。

他愕然发现:她并不是一个女童,而是一个有着小孩身材,面容却成熟的女侏儒。

女侏儒……啊……大意了……宝翔琢磨着回过神来,已知大为不妙。

那“小侍女”张口一笑,半截箭头,从她发黑牙齿里喷出,正中宝翔肩膀。

宝翔一阵眩晕,肩膀发凉,喉头开始麻痹。

他忍住疼痛,竭尽全力对身后沈富道:“我死……他也死……”

他放完这句狠话,忽想到这是一句废话。他哈哈张嘴,却再也支持不住,终于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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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黎明,溧水天空泛着绛紫,看似朝霞,实则是为城内火光所映。忽然,黑云卷来,飙(biao)风急电,大雨倾盆,从天而降。潇潇然,淅淅间,冲去了焦炭,浇冷了余烬。

大营之中,将士们整戈待旦,苏韧也是彻夜未眠。

落雨之前,于戬的老婆邱氏为了倪彪按兵不动,大闹无果,又来找苏韧闹了一场。

落雨之后,邱氏为苏韧说动,放心离去。苏韧才靠着椅子小憩。虽说是睡,他并不敢睡沉了。

在他的耳里,人马声,蛙唱声,风雨声,乃至城内的呼号声,还在回荡。可是他的心里,一切渐渐静了下来。以苏韧的阅历,六合县的火,玉虚宫的火,溧水城的火,有共同之处。初时惊天动地,而后昏天黑地,到末了,寂天寥地,留下的是活人,等待的是重生。

一阵车轱辘声响,苏韧睁眼,见江齐端着碗粥,肃立在账门口。

“他们在运什么?”苏韧问。

“回大人,是供应大军蔬果的车队赶来了。请用早饭。”

苏韧微笑,江齐发怵道:“大人……?”

苏韧用袖子一拂颜面,坐直身体,问:“你吃过了吗?”

“小的们等大人用过饭才吃。卑职实在找不到绿豆……委屈大人了。”

苏韧听了,立刻将碗捧过,一口气吃完。他将空碗递给江齐,见对方眼中充血,便说:“虽没有绿豆去火,好在天降甘霖,解了城中大难。你守了一夜,吃了饭去睡会儿吧。”

“多谢大人。大人……?”江齐欲言又止。

苏韧尚有困意,为了打起精神,他倒乐意同江齐聊几句。

莫说江齐是自己为官时亲近的手下。哪怕养条狗,种一盆花,多说几句人话也绝不会赔。

苏韧猜:江齐确实有几件不解之事。他不比其弟鲁莽,但在六合县呆久了,总是个直肠子!

话说发现于戬后,苏韧不动声色,没把他带回军营,反而让他换上随从的外衣,着两个衙役把他直接护送回南京衙门去了。此为其一。

城内爆炸起火,主将倪彪聚众议事,苏韧也被邀请。他虽然列席,却不多出一言。此乃其二。

苏韧回帐之后,召来同乡军医何集馨商议,再写书信,派一名手下快马送出。此是其三。

苏韧问江齐道:“你想:若于戬不在城中,那城中的于戬又是谁?大军之中,千万双眼,你保准没有敌方的耳目?”

江齐点头:“这个小的也想到了……可冒充命官的人,如何那么胆大妄为,?”

苏韧莫名“哈哈”,道:“你听过那首歌谣么:‘金鼓看来都一样……’。”

“小的还是参不透。”

苏韧摆手:“你以后自然明白。江齐,我既是府尹,该管的唯有民政。虽然我在营中,但军事我绝不会也绝不能插嘴。攻城掠地,排兵布阵,本不是我的所长。昨夜城内烈火熊熊,虽明知生灵涂炭,且可能是攻城良机。但倪大人与众参军皆因事发突然,怀疑有诈,不敢冒进,仅严加防范,另命邻县暂封锁石臼湖面。如果是我,也会选择这般稳妥而无过之策。我只有守住了界限,才能和倪佥事和睦共处,少生事端。”

江齐点头:“大人英明。听了您一袭话,小的茅塞顿开。”

苏韧莞尔:“这话耳熟,像句戏文。”江齐也笑了。

苏韧遂打发他去吃饭,江齐应声退下。

苏韧还没告诉江齐,他之所以写信,是要南京太医院送来烧伤用药,且让方川预备赈济物品。他估计这场大火,加上彻底封锁湖区的命令,城内守卫,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下去。

解围,应在几天之内。等到城开,有的是该他这个府尹管的事了。未雨绸缪,一向是他算计。

宝翔在城内遇火,不知安危,苏韧来回踱步,停在一幅营中悬挂的地图旁。

他看了又看,直觉这张石臼湖地图底下,还有个机缘等他发现,可再细想,却没个头绪。

天亮前他点的那只蜡烛化成了灰,满帐昏冥。

苏韧将手伸入胸襟,摸到一个锦囊。那锦囊外绣牡丹,内中能致人死地……

苏韧不安之余,不禁玩味,宝翔这回究竟该死呢,还是该活?

抑或说,他的生死,落在了旁人手中?

正在这时,他瞥见一个小个子站在了账门口,提着个篮子。

那人小腿满是泥浆,戴着斗笠,脸上也脏,看样是个民夫。

他探身,篮子的新鲜瓜果,清香沁人。可是寻常民夫,到应天府尹的营帐来做什么?

“苏韧?”小个子犹豫出声,声音格外细嫩:“府尹大人?”

苏韧凝视对方,不置可否。小个子前迈一步,低声道:“想不到大人这样年轻!”

苏韧面不改色:“不过一个皮囊而已。我不会因为你是位巾帼而看轻你,想必你也一样。”

那人一怔,放下果篮,摘下斗笠,苏韧心想:果真是个女扮男装的。

苏韧没想到这么个女人能不惊动他人而找到自己。他向来不喜妄断,虽然自己也许身处险境,他还是不慌不忙,点了支新的蜡烛。

烛光复明,苏韧端详那女子,二十多岁年纪,肤色微黑,生得端正,目光里透着忧色。

“苏大人,民女这厢有礼了。我名叫游贞美。我大哥游大春,正是溧水县钱塘帮的老大。我此次偷偷出城,冒昧找到您,实是受溧水县令于戬所嘱托。他昨夜临去之际,让我转告您。说:请您看在西湖结拜的份儿上,保全溧水百姓,设法营救于他。”

苏韧听了,心中一震,暗掐自己手腕。

他脸上微笑道:“姑娘说得什么?本官听不明白。你既然是城内来的,怎混入蔬果民夫队伍里?至于于戬和本官,素昧平生,又谈什么结拜兄弟?”

游贞美听了变色,认真说:“民女如从城门里出来,正式求见。城里人,军营里,岂不是人人知道我求见大人?我倒不怕什么,大不了是死,就怕您为难。若不是这么大雨,我本来也混不进来。我料到大人不会相信我,所以问于戬要了件东西,大人您看看可认得?”

苏韧伸手,接过来一片叶子木牌,上面四个字童稚秀气:“大白戒急”。

苏韧喉头一紧,万分不快。但他无可奈何,因为,天下没有不还的旧账。

他点一点头,算是认账。不管游贞美是个什么人物,看来宝翔还是信她的。

他仰天叹息,关切问:“多谢游姑娘想得周全。我那哥哥在哪里?求教姑娘,城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你的大哥是否知晓你前来?”

游贞美将事情前后经过,一一告知。苏韧连连点头,再三询问。

他一边问,一边将篮中水果取出,堆叠于果盘之上。等他垒好了,城中之事,他已明了。

苏韧当机立断,对游贞美说:“姑娘你身处军营之中,极为危险。雨停之后,连我都藏不住你。你且暂时回城,容我布置。”

“大人何意?城中没了我大哥,也没了顾咏江,若官兵进攻,不是可一举拿下么?”

苏韧笑道:“一举破城,那你们都是乱民。而自开城门,朝廷招抚,可是天壤之别。我看当今之溧水,已遭火灾,不能再受兵祸。和为贵,本也是倪领军的美意。你回去,先将你大哥的兄弟们拢住,再等待我这里动作。苏韧我别的不敢担保,城中妇孺老人的安全,我以命相保。至于于戬……我自然会想尽办法,把他营救出来。”

他说招安的话,本是盘算清楚利害。可那营救的话,真起了空中楼台,自己都悬着心。

然而,游贞美也不纠缠,点头道:“趁他们离开,我得走了。大人,请你把那块东西还给我。”

苏韧手里攥着木牌,似笑非笑:“这原是我写给他的。还什么呢?”

游贞美摇头:“我受人所托,当然要物归原主。”

苏韧再攥一下木牌,略作犹豫,还是松开手指,交给游贞美道:“好,你替他收着罢了。”

游贞美收了物件,对苏韧一拜,才跨出账门。

片刻功夫,江齐进来了。

他看苏韧脸色,问:“有人来过?”

“伙房送来鲜果。”

江齐俯身下,看到帐内篮子,说:“呃,这里全都空了……原是移到那边去了!”

苏韧听了,轻轻问:“你……说什么?”

“小的说:这里全都空了……原是移到那边去了……”

苏韧眼睛骤亮,轻抚桌面良久,缓缓道:“我明白了。”

他说完,拂袖而起,不顾大雨,疾步走出了营帐。

江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慌忙抓了门口大伞,直追上去喊:“大人,苏大人!”

(本章完毕)

有人讲本章不见,我也看不懂目前问题

改了一点,再试试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前一章下鼓励我的听书人。今年我希望能和大家多多见面。具体看行动吧。

这几章的于戬,之前曾写作“俞戬”,从此一概写作“于”字。是我的疏忽,对不起。

☆、声色不动之辈

这一场暴雨,足足下了三个时辰。待雨停时,暑热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腥味。

长谈完毕,倪彪送苏韧到帅帐门口,一手摩挲自己后颈,道:“阿大,你九叔老了。行军布阵我比诸将不遑(huang)多让,经略机关我则不如你们文官游刃有余。既然你与我商量,之后的事你放手经营,九叔我能辅则辅。你我做足了这出戏,揪出个湖底精怪来。”

苏韧识趣,肃然说:“多谢九叔。现今拿不出凭据,一切仅是我的揣测。这座悬空的桥,我们晚辈倒靠着鲁莽可以冒险一试,不敢请九叔出面。以后若将贼人一网打尽,我当上表九叔襄助之功勋。如果出了差错,苏韧我也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忘恩负义,连累了忠臣老将。”

倪彪待他说完了,才摆手:“哪里话?阿大,你告诉我:你可曾面见过钦差,心中才有计较?”

苏韧答得婉转:“九叔,钦差如游龙,见首不见尾。不是我们不见其真面目,却是时候未到吧。”

倪彪笑而不语,提了酒壶,重新去查看地图。

苏韧再三拱手,迟步退出。他出得帅帐,见江齐持伞伫立,身上湿得狼狈。

苏韧自己的衣服,早被帅帐里火盆子烤干了。江齐吐了口气:“大人?”

苏韧心想:当差不易。只是各人有各人的职分,自己也是打这么来的。

他对江齐点头说:“难为你。累不累?”

江齐忙站正道:“小的不敢。”

苏韧微笑道:“那好,正有一堆事给你做。”

江齐拧了拧湿透的衣襟,赶紧跟上了苏韧。

到次日,南京府衙派来一个车队,急送来苏韧所需赈济之物。

苏韧着那同乡军医何集馨清点了药品,挑出来两筐,令江齐率领手下人挑到城门口奉送。

何大夫轻咳道:“大人,昨日起倪领军下令封锁水面,石臼湖上连一条船都不得行了。这点药品么,对城内百姓恐怕是远远不够。”

苏韧说:“不过是解燃眉之急,并不要他们望梅止渴。城里人知道应天府尹在城外便好。剩余的药,师兄你留在‘流民营’内用吧。”

何大夫半信半疑,想城门紧闭,哪里有一个难民?他晓得倪彪在军营外划了块地,一夜之间,江齐等人搭出了不少帐篷来。

他望苏韧的脸,始终是声色不动,实在诊不出脉象来,只好依言行事。

不多时,江齐回来复命。果然城内守卫收下药品,知道了是府尹苏大人所赠。

说来也怪,自从苏韧设了流民营。两天之内,竟有不少人听得风声,前来投奔。原来溧水围城仓促,一些百姓虽然逃离,却并没带足盘缠,也不是人人都有处投亲。因此颇有些县民在四周山野间流落。城内发生大火,莫说他们,连逃得安稳的人也担忧起城内家私亲友,忍不住前来探问。想不到苏府尹在此安置,流民营内有住有吃,有官兵保护,有太医看护,众人喜出望外,不由得满意。府尹大人虽然年轻,但不端架子,始终和颜悦色,十分耐烦。于是乎,得妇孺欢心,受老壮尊重。

苏韧让流民们吃饱喝足,同他们闲聊,说起朝廷知道府内骚乱原有缘故,皇帝爱民如子,派来仁义之师,之所以不忍破城,无非是怕生灵涂炭,伤及无辜罢了。他讲完,建议乡亲们写信给城内亲友,以安人心。众流民听得动情,又知晓了风向,一呼百应,竞相下笔。

苏韧再命江齐将家书和着药物,二次送到溧水城下。

他一番苦心,不过两日,从城内设法逃出的壮丁络绎不绝,纷纷来流民营投靠。

苏韧盘问,才得知一场大火,城内死者以百计,伤者更多。

游贞美还在狗肉馆坐镇,因她保护,人质尚安全。而游大春顾咏江一齐失踪,手下部众,为和为守,相持不下。他掐算日子,已是火烧后第四日,而盂兰盆节近在眼前。

他信步便吩咐江齐:“你去伙房,请他们将剩余果品匀成担子,再送往城下。”

江齐不敢耽误,应声而去。苏韧信步回首,见于邱氏领着小女儿混在流民之中。

苏韧在火烧之时,一半是为免事端,一半是恻隐之心,已给这位大姐吃了颗定心丸。

他只说:于戬已不在城中,究竟在何处?国家机密不可泄漏。但自己可用头上乌纱,担保她丈夫平安无事。于邱氏无可奈何,只得信了。如今她找到县内的人,问清楚游贞美坐端行正,而于县令临危不乱,哪有什么苟且之事?妇人家的心事,除了丈夫的命,便在丈夫的心。因此她满面释然,举止安分,帮着施粥送药,倒成个体统。

黄昏时分,苏韧顺着军营,走到城墙外围,听城内隐约儿歌之声,只听不真切。

他回头,见个秃眉小孩跟在他后面,乌溜溜眼里满是好奇。

苏韧蹲下身,招手笑问:“几岁了?你娘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