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半天沉默不语,母亲叹息一声:“如果真的不喜欢,那么这婚约就解除吧!”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与她的婚约,是要解除给某些人看的。母亲对皇上的忠心,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所以如果母亲会提出解除婚约,必定是出自皇上的授意。

我不再去猜测母亲与皇上用意如何,我的命运,何曾轮得到自己作主。更何况,即使只不过一场阴谋,一次虚情假意演给有心人看的戏,我也贪婪这短暂的自由。我也可以幻想,原来我只是纳南玉书,而不是某人未过门的夫。

她或许也知道了,匆匆来到纳南府。

这场戏,从计策定下之时,就已经开始了,所以母亲不允许她来见我。

只不过,她是谁?惠启王朝最受宠的小公主啊,她要见谁,谁能逃得脱。母亲拦不住,我也不能。

月光下,她拿着簪子,说是送给我的礼物。

我看着她,心头火起。现在是什么情况,母亲焦头烂额,为且氏江山倾尽心力,她却可以不管不顾,以势压人。国有大事,她却仍然可以儿女情长。

更何况,我喜欢的,岂是这闰阁之物?愤怒,委屈,绝望,突然之间涌上,那一刻,再不想做什么知书达礼的贵公子,我将那簪子狠狠的扔入湖中。

我转身就走,怕忍不住,笑得眼泪齐飞。

我明明丢掉的,只是一根簪子,却不知道,却连她的记忆,她的过往,统统丢掉。

她亲自在水中找那根簪子,大病一场。死里逃生之后,据说丢掉了某些记忆。

那时候,我心里竟然升起了一丝丝期盼,期盼她丢掉的记忆里,有关于我的部分。

可惜,她究竟有没有丢掉我,我在后来,已经不确定了。

二姐凯旋而归的庆功宴上,她见我的那一刻,忽然苍白着脸冲过来,那么绝望那么悲伤,那么,深情,我以为,她是记得我的。

再后来,二姐当场提出退婚一事,皇上大怒,质问是否整个纳南家都作如是想。我当然知道,这是皇上和母亲预先算计好的,因此不动声色的,任凭事情发展。

偏偏不知情的二皇子,为了维护妹妹,竟不肯妥协半分,大姐纳南宁在母亲的示意下,似乎要当庭休夫。

尽管已经知道这是演戏,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这可怎么收场。就在那一刻,她站出来了,在我面前站定。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脸上这么多的情绪,她无声的掉着眼泪,眼里闪过痴狂,怀念,伤痛,最终,是清明。

她的声音那样响起:“就让我与眼前这男子,生生世世,情缘不续。”

不是不疑惑的,这样的她,我从未见过。

事实上,那一晚,我没有见过的太多太多。

晴钰,一向在府中不甚起眼的庶出弟弟,竟然在众目暌暌之下,跪在皇上面前,只求有一丝陪在她身边的可能。

他的所求,那么卑微,那么小心翼翼。可是他脸上神色,却是那么坚定,那么不顾一切。

那一刻,我是羡慕他的,要与不要,干脆俐落,坦诚不讳,要比我勇敢。

她明显被吓住,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可是看得出来,她仍然是怜惜晴钰的,我在心里冷笑,若说她果真忘却过往,谁会相信?

那天回程的路上,晴钰说了一句:“玉书哥哥,我只说这一次,今生今世只说这一次。你放弃了她,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不以为然,以为晴钰只不过被她公主的身份迷惑,所以我断言后悔的,是他。

直到很久以后,再想起这一晚,才惊觉,原来那时我的笃定,早已变成了一种讽刺。

我与她认识十七年,成为未婚夫妻十七年,却是在与她分离后,才真正开始认识她。

骥山营在她的手下,大放异彩;猎场之上,她竟然可以在挥手之间,破了纳南家的剑阵。

不是不震惊的,难道我真的,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么?

那一晚,她舍身救了我和晴钰。母亲担心,她会因为救了我而旧事重提,那么我们之前努力营造的虚假隔阂,岂不是前功尽弃。

因此去看她的时候,说了那些话,让她以为我只不过是怕她藉机要挟。出帐的时候,心中不忍,想再安慰她几句,却终究忍住了。

后来我常常想,是不是真的因为要经历伤痛,才会真正成长。

以前在她身上没有看到过的才华,性情,通通都在我离开之后,显现出来。

那一场让人胆战心惊的瘟疫,睛钰是不幸的,却也是幸运的。她为他,硬闯剑阵,要与他,生死与共。她说她要娶晴钰,她抱着他,绝然离去,她命人点了太女穴道,将自己隔绝于世。

再后来,她为求娶晴钰,不顾身份,坦坦荡荡的等候于纳南府外。

那一曲长歌,有微风拂过的温暖,是字字皆诚的真心。

那首次惊现于世的双面绣,更是她亲手所制,一针一线,染尽她指尽斑驳的血痕。

大堂之上,她对母亲客气有礼,却在顾氏面前,双膝下跪,对晴钰爱护之心,如此明显。

我突然间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怔怔的看着她。心里翻涌的,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

她今日为晴钰所做,散尽千金也换不来,是一个男子,极致的幸福。

大姐纳南宁站在我身后,喃喃说了句:“或许,你的倾城绝世,只是因为她敛尽了一身锋芒,默默的守护。”

我闭上了眼,如果,如果她最初能以这副真实的面目对我,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不过还好,只不过一场戏,戏后才是我们的结局。

只是这场戏,似乎越演越真。

我开始惶然,是不是有些东西,终究作不得戏。

纳南军边关失守,深夜她突然出现在房中,只说一句:“我送你去边关。”

我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将手搭向她张开的掌中。

她抱着我,一路急赶。她没说苦,我也不能。

夜晚,我躺在她的身后,看着火光中她认真画图的侧脸,这才发现,原来我从没有用心的看过她。

她的容颜,宁静而温柔,我竟然第一次发现。

天亮之时,秦简匆匆赶来。

她不明就里,只以为秦简就是如他所说的,马快所以来得这般迅速。

我却从那男子的眼里,看清了对我的顾忌。

我知道,秦简爱上了她,所以怎么可能放心,她与我再同处一路。

她孤身前往骊国,救回左相。

中了春药之后的她,竟然推开了自愿委身的秦简,跳入刺骨河水中。

寂家家王站在河边,捏得双手咯咯作响,却只是眼露痛色,看着河水中倔强抵抗药性的小公主。

我的心,也突然变得瑟缩而疼痛,如果她是这样的心性,当初又为何流连青楼。

这小公主,哪有资格说是我伤了她,明明是她在我面前戴了面具,骗了我。

这种委屈和不甘,终于在被那奇怪男子一拳之后彻底爆发。

正夫的玉佩,她给了秦简;

满心的怜惜,她给了晴钰;

真诚的眷恋,她给了寂行天;

真相大白之后,她要置我纳南玉书于何地?

终于等到那一天,皇上却说,许我自由选择妻主的权利,前尘往事,再不作追究。

大家都知道,我心中没有她,所以父亲和二姐,以及一干家将,都为我高兴,想着是皇上念我纳南家居功至伟,终究成全了我的心愿。

只有母亲和大姐纳南宁,看着我的眼光里,有微微的叹息。我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那是我的心愿,不是吗?

可是那奇怪男子看到了我,竟然满脸的愤怒的痛恨,那眼光,竟似恨不得杀了我一般。

他说,是我伤了她。

我忍着疼痛,拒绝了姐姐的抚慰,冷冷的质问,我哪里伤了她?

明明是她隐藏了真实的自己,怎么能怪我,不曾真正爱上她。

我纳南玉书,爱的不是她身份地位,不是她容貌外表,却是内里的灵魂。她既隐藏了她的灵魂,我要到哪里去找她。

她抱着那男子,眼里泪光闪动,她说:“他不是他。”

我不明白这句话,只能猜测,她或许真的是忘了过往,只在她依稀的记忆里,有我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是那个记忆里的我,对她是冷淡而疏离的,与我现在的样子,真的是不一样。

我承认,我对她注视的太多,想得太多,已渐渐生出渴望。

她却依然,停留在过往的梦里,不肯接受现在的我。

我以为,我可以等。

她娶了晴钰,娶了秦简,娶了寂行天。

她有了女儿,名为念歌,她待那个孩子如珠如宝,那个孩子只来纳南府一次,就吵闹不休,说讨厌这里。她竟然,就真的再不踏入。

就连二皇子和大姐,她也只是会邀请在外碰面。

母亲问我:“书儿,你已经错过一个人的守候,是不是还要错过另一个人的情长?”

我望着天上冷月,嘴角竟隐隐有了笑意。

我有我的骄傲,我已经给了她六年的时间,这一次,是她放弃了我。

所以我为另一人,披上了嫁衣。我知道,那一个人,已经守候了我,几乎一生那么久。

烛火劈里作响,任侍儿为我穿上喜袍,收拾妆容。

然后,退了下去,让我静静缅怀,即将要告别的公子身份。

突然,感觉到有人到来,那气息,如此熟悉。

我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

她站在身后,沉默了很久,最后,她说:“我来,只不过是为了成全且如风前十七年的心愿。纳南玉书,我想告诉你,在且如风前十七年的那一生里,你,是她唯一仅有的爱情。”

有什么东西,插上了我的头,她说:“这是且如风,对你的祝福。祝福你与你的良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今后,只要这根簪子在我面前出现,不违背良心道义的前提下,我可以答应你三个要求。”

脚步渐渐走远,我背对着她,忽然低声问:“我是且如风前十七年的人生里,唯一的爱情,那么那十七年之后呢,我是什么?”

她的脚步顿住,好久,久到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她的声音响起:“纳南玉书,对不起,从前的且如风,已经死了。现在在我眼里的,你有着与我记忆里某人相同的容貌,可是你终究,不过是个陌生人。”

我轻轻抿起嘴角,不想再问。心,忽然的倦了。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你以为你一转身就可以看到,却没有意识到,或许,就在那一转身的刹那,已经物是人非。

锣鼓声声,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来娶我了。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张望,却知道,从纳南府到将军府,她的气息经久不散,围绕在周围。

下轿的那刻,我看见她的衣角,在人群中闪没。

眼泪,忽然掉落,我终究成为了,别人的额夫,别人唯一的夫。

如果不是你(寂行天番外)

我常常想,如果这一生不曾遇见她,我,又该是什么样?

会不会懂得有些悲伤和眼泪,居然似糖如蜜?

会不会懂得有些牵挂思念,竟然可以魂牵梦绕?

就连,就连那些痛苦绝望,都可以因为她,而变得温婉动人。

我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个女人,肯将自己真心奉上,去换取一个男子的一生一世。

我曾亲眼见到,爹在深夜里泪雨纷飞,而那女人,却搂着别的男子,花前月下。每每她来爹爹院中长吁短叹,说尽甜言蜜语,别后思念之情,我都想吐。

既已经辜负了两心相许之意,又何苦作这深情不忘之态?如果她能再狠再绝情一些,爹爹便可以将她永远的抛在脑后了吧。

所以我恨,不恨她的薄情,恨她的假义。

她既然可以为了那些无谓的东西,放弃我们父子,我便要将那些她看重的东西,通通抢过来。

如果不曾动心,那就不会伤心吧?

如果不曾希望,那就不会绝望吧?

我穿着华丽的衣服,妖娆周旋于形形□的女人之间。我知道我的烟视媚行,吸引了多少女人异样的目光,我也知道,寂家家主的光环,替我招来了多少虚情假义的青睐。

可是,谁在乎呢?我的笑挂在脸上,永远的灿烂妖媚,这个世界上,谁 和谁,不是戴着面具在演一场又一场的戏!

我将我的心藏在灵魂的深处,不让别人碰触,也不让自己去碰。

这样,就不会受伤了。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做得很好,并且会一直这样做下去。

谁想到,居然会碰到那么一个人!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命中注定的劫,那她,就是我的劫了吧,是我宁愿万劫不复也不能错过的劫。

爱到不能爱,所以才选择放手。

我躲在黑暗里,看那小公主,一步一步的走近纳南家的大公子,看她泪眼迷蒙,看她悲伤难舍。

如果她只是这样,仅是这样,那么我也最多感叹一声,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可是接下来,她站在场中,高高的昂着头,任泪如雨下却笑得如阳光般灿烂,她的声音斩钉截铁,直入人心,她说,「如果苍天有眼,就让我与眼前这男子,此后生生世世,情缘不续。」

她看着她的哥哥,笑得温柔,「二哥,这一生,换风儿来爱护你,好不好。」

我不知道,那一刻的她,让多少人震惊,我只知道,我的心砰然炸开,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后来,我的视线,越来越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转,或许是好奇,或许是新鲜,或许是别的什么,总之我撤掉了暗中监视她的人,亲自来到她的身边。

她在深夜里哭的时候,我在黑暗里默然;

她和别的男子相处的时候,我踩死了脚边所有的花花草草;

她在骥山营里和那群女人乱七八糟折腾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嘴边,竟然荡着微笑。

那时那刻,她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因为,只有我,才那么完完整整的知道她,懂得她。别的人,甚至于疼她如命的哥哥,也没有我那么清楚她的喜怒哀乐,还有她深深隐藏的,属于她的风华。

那一场瘟疫,她是纳南晴钰的救赎,何尝不是我的救赎。

那几日,我隐身于官兵之后,一同注视着那被死亡笼罩的地方,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指甲深深的刺入大腿里,流出的鲜血,和我红色的衣袍,浑然一体。

我摸着胸口,那里,钝钝的疼。

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心,也会痛的!

突然间泪流满面,原来,我对她心动了,我寂行天,居然还有能对人心动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