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楚泠想了想,摇头:“没有。”

但又轻轻的“啊”了一声,偷眼去看白矜云。

“你想到什么?”

“昨晚我和耕烟说,说起,白少侠。我对她讲,倘若有什么话,要及早表明了,否则,追悔莫及。”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百里霜讪笑着,看着神态凝重又难掩尴尬的白矜云,不无嘲讽的道:“你如今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了,她莫非还去向这山里的野鬼倾诉了不成?”

见白矜云不做声,又软了语气,补充道:“解药还在我这里呢,她不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吧。迟早是要回来的。”

“你说什么?”

穿心(3)

白矜云忽然犹如被人掐了一把,抓着百里霜的胳膊,急迫的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百里霜被他抓得生疼,道:“我说,她迟早要回来的。”

“前面一句?”

“她不会,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吧。”百里霜忍着疼,一字一顿说道。

白矜云听罢,松开她,颤巍巍的,倒退几步,正好碰到倚在门边的青鸾剑。剑柄即将触地的时候,白矜云一把将它揽过手,然后疾步向拴着马儿的树桩走去。

“白少侠,你去哪里?”陆茗骏和陆楚泠齐齐喊道。

百里霜亦是快步追上,问:“你要干什么?”

“慕容府。”

“你的剑法没有参透,教主的内力你也还没有完全懂得运用,你还不能去。”

白矜云的眼里倏地冒起一团火,拂开百里霜:“来不及了。”

是真的,已经,来不及。

耕烟回了慕容府。她的意图很明显,要在这场决斗展开之前,让慕容天晴带着自己离开,去哪里都好,只要是白矜云找不到的地方。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或者,更短的时间,只要毒发,白矜云也就没有必要再为了她而受到百里霜的要挟,跟慕容天晴对战了。

当然,她也可以选择死,来让白矜云放开她这个包袱。

但是她又怕自己就算死了,百里霜还会再出计谋要挟白矜云,或者,白矜云和慕容天晴还有其余的摩擦,又或者,慕容天晴不肯放过陆茗骏和陆楚泠,再度追杀。

总之,慕容天晴是可怕的。

可怕到会给她所关心的深爱的人,造成一千一万种可能。

而这些存在的可能,她想了一整夜,觉得最好的办法,当是自己这样的一个弱女子以乞怜的姿态回到他身边,他必定疏于防范,那么,只要在自己死之前,凭一己之力杀了慕容天晴,一切的顾虑,将不再成为顾虑。

一切的可能,也将不再是可能。

在接近一筹莫展,接近仓皇凌乱的时候,人往往都希望事情能沿着自己想象的轨迹而行,以为自己如此大无畏的牺牲与付出,就算未必能换取上苍垂怜,起码也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又或者可以说,不试过,怎能知道成与不成。

尤其是耕烟这样简单的姑娘。她觉得,她是应该为了白矜云而做些什么的。毕竟,白矜云为了她,以性命做赌注。

那么,她想,就让自己为了白矜云,拿性命当回报吧。

这爱,有多深,有多重,她都不计较。

她甘愿隐忍又卑屈。

尽管,慕容天晴不能理解,但他是聪明的。他不难揣测耕烟的用意。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消瘦的下巴,以挑衅的目光看住她,冷笑道:“别以为你能为你的白大哥做些什么,下一次,我再看到他,我一定不会手软,包括你那位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

耕烟强忍着泪,那个时候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太天真。可是,这高墙大院,她既然进来了,就只许进,不许退。她哀求道:“我们离开洛阳吧,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不要再管这里的事情了。也不要再为虎作伥。那朱全忠,根本不是好人。他只是在利用你。”

“没错。我和他之间,原本就是以利益做维系。”慕容天晴道:“没有真正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尤其在这样的乱世,这是生存之道。你看我如今,家宅豪逸,良田千亩,有享用不尽的财帛。以前,连剑气山庄区区的弟子也看不起我,像白矜云,你以为他就是顶天立地的吗,他是谦谦君子吗,他一样看不起我,他只是表面上忠厚老实罢了。哼,要不是为了掩饰身份,我根本不需要委屈自己,你看现在多好,连独天骄都已经死了,我可以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做人了,我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包括你,窦耕烟,我要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你就别想再离开我半步。”

穿心(4)

啪。

啪。

接连两个耳光。

耕烟掴了慕容天晴一掌。

没想到,慕容天晴竟然也回手掴了她一掌。

风把房门吹开了。

月色映照出男子沉实伟岸的轮廓。

是白矜云。

青鸾剑在他的手里,泛着幽幽的青碧的光。

“耕烟。你为什么要回来?”他戚戚的问。

女子的舌头被绊住,答不上来。

慕容天晴笑得很优雅:“你倒是自己找上门了。”

“是的,我要同你决一生死。”

话出,耕烟大惊失色,她料想白矜云必定没有来得及参出青鸾剑的秘密,这一切都和她预设的情景大相径庭。

“白大哥,不可以!”

“好!”

耕烟和慕容天晴同时出声,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一个满面哀戚,一个泰然自得。慕容天晴知道白矜云得了独天骄毕生的功力,这件事情,在独天骄死后,江湖早有盛传。所以他原本不屑一战,如今却非战不可。为了自己这些年背负的仇恨,也为了一直以来对白矜云的妒忌。他说:“倘若你赢,我不但放你们离开洛阳,还能说服朱全忠不再追究你那两位朋友。耕烟,也跟你走。倘若你输,我要的,自然就是你的命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决斗之期在三日之后,这三日,耕烟在慕容府,食不安,坐不稳,她甚至还偷偷的将匕首藏在袖子里,试图刺杀慕容天晴。

可是,那样卑微的伎俩,又怎能奏效。

百里霜气急败坏的指责白矜云:“我原是想,与你一起联手对付他,可以设陷阱,可以用暗器,可以用尽一切不正当的手段,可是你倒好,为了一个女人,居然要用决斗这么愚蠢的方式。”

白矜云由得她骂,不还口,一个字也不说,只静静的擦拭手中的宝剑。

这青鸾剑,不曾有一句半句的剑诀留下,薛印山说是宝剑,蒋世安也说是宝剑,江湖上人人觊觎,于是,它便真的成了宝,神秘莫测。

原以为大凡宝剑,只要与用剑者达到人剑合一,其威力自然无穷。

但白矜云试过,摈除一切杂念,与剑的配合,也算天衣无缝,可是,偏偏收效甚微。

在决战的前一天,众人都未曾留意的时候,有人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黑衣。黑纱。

看上去诡异神秘。

“什么人?”

异口同声。

穿心(5)

来人向屋内扫视一遍,目光落在白矜云的身上。

那轮廓,那眼神,白矜云呆呆的看了好久,试探着问道:“如珩师妹?”

“师兄。”

“真的是你?”白矜云喜出望外。

女子敛着眉,点头道:“是我。”

正是薛如珩。

白矜云曾听耕烟提起关于薛如珩同慕容天晴的事,如今看她黑纱罩面,眉目间皆是阴霾,生怕再触她旧患,只好假装不知,小心避忌。

“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

薛如珩并未作答,只幽幽的说道:“我听闻,你要同慕容天晴决斗。”

白矜云想笑,想扮做云淡风轻,那笑容却早已不知道在何时僵在心里,出不来了。只好面无表情说道:“是的。明日便是决战之期。”

“我来,是想将这个交给你。”薛如珩说着,从头顶取下一根发簪。众人不明白她此举的用意,但又见她将发簪的一头拧了拧,那雕着一朵芙蓉的簪子竟然像一个圆形的匣子,被拉开。薛如珩从里面取出一个细细的纸卷,展开来,大约有两根手指那么宽。她递给白矜云。白矜云低头看去,上面写着几行小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鸾凤双栖,和鸣锵锵。”

“这是?”白矜云不解。

薛如珩道:“这发簪,是爹在寿宴的前一天当晚送给我的。他说,他原本是托人为二娘打造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送出,二娘就…我也是前一阵不小心弄坏了簪子,才发现里面藏了这字条。”

百里霜不屑道:“不过是普通的情诗而已。”

但白矜云似乎并不这样以为,他拿着发簪和字条,反复的看了看,神情越发专注了。

薛如珩问道:“师兄,你想到了什么?”

“青,鸾。”白矜云将两行小诗的头一个字念出来。薛如珩接着道:“我也是觉得,这字条藏得如此隐蔽,而且刚好凑成青鸾二字,倘若这真是青鸾剑的秘诀,师兄你能参透,便又多了几分胜算。”

“可是,如珩。”

薛如珩看着白矜云的眼神,已经猜到他心中的疑惑,她凛然道:“我与慕容天晴,已经没有任何瓜葛。”随即,缓缓的除下面纱。

陆楚泠冷不防被她满面的沟壑吓到,一头扎进陆茗骏怀里,连百里霜也不忍心看多几眼。白矜云心疼的将面纱为她挂上,她艰涩的笑了笑,道:“放心吧,师兄,我没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鸾凤双栖,和鸣锵锵。

白矜云将这两句诗反复吟咏,天色渐亮。

穿心(6)

又是邙山。

殇花岭。

一处断崖的两边。站着白矜云和慕容天晴。

他们皆是只身前往。

在此之前,白矜云千叮万嘱,一定要趁着慕容天晴离开,将耕烟从慕容府救走。而慕容天晴又怎能不防着,他前脚跨出门槛,花锦娘便已经将耕烟捆绑起来,像一个花瓶似的,摆在客厅的椅子上。

百里霜和薛如珩在慕容府的前院站定了,一眼望见五花大绑的耕烟,心知,又是一场恶战。

百里霜原本是不愿来的,相对于来这里救一个同自己没有什么交情的女子,她觉得,倒不如痛快的和白矜云一起,跟慕容天晴大战几百回合。

但白矜云央求她。

在决战之前的很多天,连着央求了她好多次。

或许,也可以称作商议。

这些日子的相处,白矜云渐渐的看明白,她其实并非冷血阴狠的蛇蝎女子,她也曾与他在林中谈笑,或者,在原上纵马。他们的关系不断的缓和,已然趋于朋友。

只是白矜云不愿意承认。

对方毕竟出身邪教。一日是,终生是。

不过,她终于还是同意和薛如珩联手到慕容府救人。她说:“我知道我倘若不救出你的心上人,你心头总有牵挂,未必能够全力一战,是么?”

那个时候,白矜云第一次对着她,真心诚意的,笑了。

慕容府上。花锦娘见来的不过两名后生晚辈,还是区区的女子,得意得很。百里霜因为亲见她与独天骄交手,对她的武功路数多少有些了解,知道玄阴九式乃极阴毒的武功,凭自己和薛如珩两人之力,倘若硬拼,必定不是她的对手,这个时候,自然是必须利用自己的强项,下毒以及暗器了。

百里霜扔给薛如珩一粒赤色的药丸,示意她服下,薛如珩稍有犹豫,但还是一口吞了下去。霎时间,漫天的桃花瓣飘飘洒洒,带着酩烈的熏人的香气。

花锦娘的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雕虫小技。”

说着,将内力积聚在双手食指的商阳与中指的中冲穴上,以八卦之形绕开,那小小的一方庭院,顿时有如金钟罩顶,花瓣皆被抵触在人的头顶上方。

花锦娘冲着百里霜得意的一笑,百里霜却面不改色,掌风飕飕的,朝着她飞去。薛如珩亦拔剑,大喝着对准花锦娘的面门刺去。

花锦娘以足尖点地,跃空三尺,同时将内力如气泡一般释放,那些悬在半空的花瓣,突突的竟然爆裂开,铺了满地的残骸。

百里霜连发三只毒针,却都未能近得花锦娘的身。花锦娘大笑着说道:“连独天骄也要怕我三分,更何况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丫头。”

话毕,一根细如牛毛的银丝缠住了她。

花锦娘的脸色微变,瞪着薛如珩,喝道:“臭丫头,香魂索卢心媚是你什么人?”

薛如珩朗声道:“正是我娘。”

“你是薛印山的女儿?”因为蒙着面,花锦娘看不见她的样貌,听她自己说起,方才晓得对方竟然就是仇人的女儿,心中的怒火又深了一重。

但那银丝,是薛如珩的母亲临终交给她,只做防身之用。她并未驾驭得娴熟。眼看花锦娘即将挣脱,她只好以左手持剑朝着对方的胸口刺去。

只听咣当一声,剑断了,银丝铮铮然碎裂。

薛如珩挨了花锦娘一掌,撞到回廊的檐柱上,嘴角渗出血痕来。

“如珩姑娘——”

这个时候,听到一直被绑在客厅里的耕烟唤她,她回头,看了看这个自己向来不喜欢的女子,听她小声道:“她左边的肩头,受了伤,尚未痊愈。”

薛如珩怔了怔,然后抿着嘴,对耕烟点了头,以示谢意。

“你要当心!”

“我会的。”

再回头看百里霜,很明显她已经被花锦娘逼得欠缺还手之力。这时,薛如珩凌空而起,将方才耕烟告诉她的,大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左肩有伤。”

百里霜会意,簌簌的掷出一排毒针,皆向着花锦娘左肩的几处大穴而去。花锦娘虽退避有余,但也不由的面色骤然下沉,狠辣的攻势,豁地收敛了不少。

穿心(7)

两个时辰之后。

花锦娘败了。

死了。

败在薛如珩的手上。死在百里霜的暗器之下。

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输给两个武功不如她的黄毛丫头。

或者说,三个。

倘若不是耕烟的提点,百里霜和薛如珩或许难以取胜。薛如珩替耕烟松开绳子,竟然对她说了一句,谢谢。这让耕烟觉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