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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刘丰的办公室里,两个人正坐着说话,只听刘丰道:“小祁,这么晚还把你叫过来,有点突发状况,希望你能帮个忙,在电话里说不清。”

小祁今年三十六岁,心理学博士,毕业后从事营销工作,如今自己开设了一家新媒体公司,规模还可以,去年刚刚上新三版,也算是事业有成。他毕恭毕敬地答道:“导师,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您的事就是我的事,难得您有事找我帮忙,这是我的荣幸”

刘丰摆了摆手道:“客气话我就不多说了,就在今天下午,境湖市安康医院出了一件事”

话音未落,小祁便惊诧道:“安康医院事件?导师找我是为了这件事!”

刘丰:“你已经听说了,对吧?我刚看你的朋友圈已经转发了消息。”

小祁:“不仅我的朋友圈转发了消息,我们公司也在推送这条消息。死者的父亲是田相龙,江北的大老板,大概今天晚饭的时间,我们公司也去人了。那位田老板这次可是花了大价钱,请了不少媒体,就是要把这件事情搞大。导师,这事与您有关系吗?”

刘丰:“这事和你的师弟丁齐有关系,当然也和我有关系。你先别着急,看看这份材料,我今天晚上刚刚整理出来。”

小祁接过一个文件夹,其中有五页4纸的内容,看着看着,他的眉头渐渐拧成了川字形,当看完全部内容合上文件夹后,倒吸一口冷气道:“居然还有这么多事!导师,您的伤不要紧吧?”

刘丰解开衬衫,露出了已结痂愈合的伤疤道:“已经拆线了,你看看这个位置!”

小祁:“天呐,差一点就没命了!”

刘丰合上衣服道:“现在不是我的麻烦了,是丁齐的麻烦。你已经听说了这件事,你们公司还接了推送业务,你事先对田琦了解多少?”

小祁:“江北杀人案,我隐约听说过,但不知道凶手是什么人。这个消息被捂得很紧,只说是有神经病杀了人,小道消息传了几天便没有了热度,也没有谁去跟踪报道。但是导师您遇刺这件事,我可是一点风声都没听说。”

刘丰:“我本就不想追究,也没打算追究,田相龙那边当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可是这一次他的儿子死了,他的想法当然就变了,就要把事态扩大。”

小祁沉吟道:“导师,他们这次是要把丁齐师弟往死里整啊。今天他还来不及搞清楚具体的事件经过,等掌握后续情况之后,一定会将矛头直指丁齐的。他们最主要的目的恐怕不是用谣言倒逼真相,而是用舆论施加压力。”

刘丰:“你预计这件事会被炒到什么热度?”

小祁:“假如没有传媒推波助澜,根本不会形成热点事件。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田相龙可是花了不少公关费用,要将他想发布的消息推送到每个人的手机上。按照我的经验,在四十八小时之内,社会关注的焦点效应将达到顶峰。

在全国范围来看,如果没有什么新的爆料内容,四十八小时之后社会关注度就会逐渐下降,就算他们继续花公关费用做推送,效果也会减弱。但是在境湖市,恐怕会成为一个长期社会热点话题,因为它就发生在这里。”

刘丰插话道:“他们会有第二波爆料的,田相龙还没有掌握田琦之死的具体情况,但家属是有权查阅监控记录的,到时候就会专门针对丁齐了。”

小祁:“导师,您打算怎么办?”

刘丰:“我给了你这份材料,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们公司既然能做田相龙的生意,也能做我的生意吧?公关费用、推送费用、水军费用不管是什么费用,你给我报个预算,我还算有点积蓄。”

小祁赶紧摆手道:“导师,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推送费用不必你花,田相龙都已经花过了,他把这件事炒成了社会热点。我得还感谢您给了我第一手材料呢,我们公司也可以继续报料蹭这个热点。说实话,如果谁手里有这份东西方便拿出来,我还想花钱买呢。”

刘丰:“有把握引导舆情反转吗?”

“有绝对的把握,也不想想我是谁的学生!”小祁拍着胸脯做了保证,顺带拍了一句马屁,然后才沉吟道:“可是这份材料里缺乏很重要的东西,就是田琦的死因,还有丁齐师弟给他做诊断谈话的过程。他为什么要去给田琦做诊断谈话,这期间发生了什么,田琦是怎么死的?这上面只字未提啊!”

刘丰叹了口气道:“那是我不能私自提供给你的,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不能,尸检鉴定还没做,死亡原因也没有最终确定。事件今天下午刚刚发生,也没有出正规的调查结论,我做为有关联的当事人,将某些资料私下提供给媒体是违反规定的。

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社会舆论压力,这会对各部门领导都产生影响,不能把这个压力放到安康医院和丁齐身上,而是要加倍的还给田相龙。谣言倒逼真相这种说法,本身就很无耻!

因为谣言会制造社会热点,会有制造者推波助澜,传得铺天盖地。而最终的调查结果没有那么快出来,往往最后的澄清却无人关注。人们甚至只会记得谣言,谣言造成的影响也无法挽回。

最终的调查结论,决定的只是司法程序上清白,但真到了那个时候,往往清白早已不在。既然田相龙不惜代价要把事情搞大,他可以决定怎么开始,但不能由他决定怎么结束。你就是这干这个专业的,道理应该比我更明白。”

小祁连连点头道:“我当然清楚其中的门道,但导师理解的更透彻,毕业这么多年了,我还时常想听见导师您的教导呢!这次我们的爆料,最佳时机就是在田相龙爆料后的四十八小时左右,这样才不会错过关注焦点,舆情反应的效果最佳。但有一个前提,就是田相龙不能在此期间第二次爆料。”

刘丰:“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死者家属在律师的陪同下观看事发时的监控资料,安排在后天午饭时间。田相龙届时才会清楚田琦之死的经过,当天是来不及做什么的,你就在那个时间爆料。”

小祁又翻开材料道:“这份材料上记录了田琦从小到大多次攻击性行为和严重的反社会倾向,还有造成的严重后果。但我有个建议,导师您的名字不要出现在爆料中,我们只说田琦在杀人后接受精神鉴定时,还刺伤了境湖大学的一位教授,险些又欠下一条人命。”

刘丰:“你是专业的,就根据你的意思办吧。”

小祁以商量的语气道:“导师,我能不能给您的伤口拍个照片,不露脸的那种?”

刘丰:“想要照片,我有一批给你,都是电子版的,不仅是我的伤口照片。但你要注意,过于血腥、引人不适的图片不要发出去,如果一定要发,也要经过技术处理。”

小祁:“这我当然清楚,成天就是干这个的!”

刘丰最后问道:“小祁,你可以预测一下舆情反转效果吗?”

小祁思忖道:“田相龙之所以能把它炒成社会热点事件,除了花钱之外,这件事本身也很有社会关注点。因为每个人都可能成为病人,都担心自己会碰到不负责甚至草菅人命的医生,而在这个行业,信息太不对等了,普通人难以掌握那么复杂的医学知识。

但田琦这件事很特别,普通人很少遇到,田相龙想引导的舆论尽量在往这个热点上靠拢。我们的爆料就是要给人更大的心理冲击,让大家知道田琦是什么人、做过哪些事。谁不害怕身边会突然蹦出来一个胡乱杀人的疯子呢?他已经多次伤害无辜却一再逃脱了惩处!”

刘丰似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道:“是的,我们要做的,就是改变每一位关注者看待这件事情时所代入的心理角色。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受害者,田琦这种人的受害者。”

小祁适时补充道:“也是田相龙这种人的受害者!”

刘丰:“其实更主要的是田琦的母亲洪桂荣,她绝对会死咬丁齐的。”

小祁:“但是提她没有什么新闻话题,重点还是要盯田相龙,当然更重要的是田琦的过往经历。”

刘丰和小祁商量了如何进行针对性反爆料,引导舆情反转,计划在后天晚饭时间发布,也是这一事件关注热点达到最顶峰时,可以说是安排得非常专业。但世事总有出乎预料,刘丰的计划就算再完美,他也不可能掌控一切。

舆情反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发生了,有人提前爆料,而且还利用技术手段尽量做了推送。虽然没有等到小祁所说的最佳发布时间,但效果也非常不错。这也算是田相龙在帮忙,因为“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的关注热度正在不断升高中。所有关注这一事件的人几乎都注意到了最新的爆料,然后随着该事件的推送报道一起评论转发。

爆料人可能没有刘丰和小祁那样的理论水平,但手法也相当专业。从一个小细节就能看出来,报料的篇幅比较长,但叙事的节奏感和代入感很强,能引人不断读下去,而且没有长篇段落或无标题长句,每一段都控制在百字以内,非常适合手机阅读,爆料人显然也是干这行的。

田相龙夫妇所发布的言论,只说一个身体健康的青年,因为精神异常被送到安康医院,结果短时间内就被折磨致死。他们却没有介绍这个人为什么会被送到安康医院,以前又做过些什么,结果被最新的爆料全抖了出来,而且放的都实锤。

田琦十三岁时,就因为和同学打架被老师批评,堵在路上将老师给捅了十六岁时追求女孩未成,将对方两人都打成重伤,却被鉴定成精神病逃过处罚。不久之前,又在江北杀人,手段极其凶残,仍然被鉴定成精神病送进安康医院

爆料人自称,她就是江北受害者的表姐,还提供了大量图片资料,有些资料还经过了技术性处理,但也能看出那血肉模糊的惨景。这下舆情就被引爆了,尤其是住在境湖的民众无不关注,上班闲聊、外出聚餐时,大多都在谈论这件事。

田相龙的身份也成了议论的焦点,他的儿子一再伤人、杀人却安然无恙,也引起了极大的愤慨。人们纷纷议论,这样的人渣早就该死了。爆料并没有改变什么事实,却扭转了大众的心理倾向,田琦以及田相龙不再被社会舆论同情,反而受到了铺天盖地的诅咒与谩骂。

这当然不是田相龙想要的结果,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并不理智,可刘丰却能预见到。见已经有人爆了田琦的料,舆情已经反转,刘丰便打电话给小祁,还是按原计划顺势推进。

田琦的死亡发生在周三下午,田相龙夫妇通过媒体发出控诉是当天晚饭时间,江北杀人案受害者的表姐爆料发生在周四晚饭时间,小祁的顺势跟进爆料发生在周五晚饭时间。也就是在这时,田相龙夫妇看见了事发时的视频监控记录。

面对铺天盖地的舆情反转,田相龙夫妇也想极力挽回,他们使出了反击手段。就在周六晚间,上突然出现了一段视频,就是丁齐给田琦做诊断谈话的监控记录,时间差不多正好一个小时,完完整整没有任何剪辑,但只有图像却没有声音。

视频是由一个不知名的马甲号发布的,迅速被推送转贴,并配有文字介绍,据说就是那个名叫丁齐的医生害死了田琦。田琦好端端的进了诊室,却像僵尸一样被抬了出去。

长达一个小时的枯燥视频,通常情况下人们是很难有耐心看完的,但还真有人从头到尾看了,另有不少人是拉着快进看完的,场面非常诡异甚至很瘆人。

由于视频没有声音,大家只能看见动作,搞不清丁齐究竟说了什么,只看见田琦的手就这么平举到了胸前,然后丁齐就背手站在他面前长达半个小时,结果田琦就死了,至死手都没放下来。

视频中也能显示,自始至终,丁齐与田琦之间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田琦也没有过激反应,就是最后坐在那里突然开始抽搐

想用这段视频资料证明丁齐杀人,实在太牵强了,上也有人做了种种猜测。就有人开脑洞,说田琦可能是被丁齐给催眠了,然后丁齐用催眠术杀人。这个开脑洞的评论好像提醒了某些人,等这段视频再被转贴时,标题就变成了“凶手医生催眠杀人”,非常吸引眼球!

到了星期天中午,这段视频就被删了,除了个别犄角旮旯,各大正规络平台上都找不到了。原因也很简单,是接到了公安监部门的通知,在事件没有正式调查清楚之前,像这样的视频资料是不适合私自发布到上的,其来源的合法性也成问题。

带视频的爆料虽然被删掉了,但其他文字消息却流传开来,人们越看不到就越好奇,纷纷打听并发表各种议论。

丁齐出名了!在全国范围内,待此事件的热点消退之后,也许大部分人就会渐渐遗忘,平时不会再想起他。但在境湖市,丁齐几乎已算得上家喻户晓,迅速成为最受关注的社会热点名人,或许还会被人记住很久。

刘丰教授非常愤懑,田相龙夫妇当然有资格看到诊室中的监控记录,但他们是怎么拿走拷贝,并特意消去声音对外界发布的?看来田相龙还是非常有能量,有人违反纪律私下里给了他这份东西。

田相龙这么做,对他本人而言并不能挽回什么,他遭受的还是诅咒与谩骂,田琦仍然被视作该死的人渣。络舆论几乎是一边倒,都说田琦死得好、早就该死了。还有人说,假如真是丁齐杀了田琦,那他就是个为民除害、见义勇为的英雄。

真相如何,在舆论上好像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人们都得以发泄情绪,就像一场群体的无意识的狂欢,上甚至出现了各种离奇的传闻。比如有人说田琦是变成僵尸了,因为那段视频上他死时的姿势实在太诡异了。

关于丁齐,有传闻说他是一位心理专家兼催眠大师,就是用催眠术杀了田琦。此言论一经出现,立刻就有人从专业角度进行反驳,说这根本是无稽之谈,持这种说法者是对心理学和催眠术缺乏真正的了解。

上的议论和辩驳十分激烈,并持续了很长时间,但这已与丁齐本人无关了。刘丰教授之所以愤懑,是他极不愿意看到丁齐以这种方式成为境湖市名人。尽管有不少人将丁齐夸赞成英雄,但这不是好事,对丁齐造成的影响可能是灾难性的。

真相对某些人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但在另一种场合它又是最重要的,这牵涉到法律责任问题。说真相也许不太确切,应该说正式的调查结论。在刘丰教授以及其他很多人的推动下,各有关部门的调查以最快的速度在推进,不少人周末都在加班。

016、刘丰的警告

临时成立的调查组当然也找到了丁齐本人谈话,向他了解情况或者说让他交待情况。丁齐早就有思想准备,很坦然地表示,他没什么好说的,现场有警察监督,并有完整的录音录像资料,那就根据事实进行调查,他本人事后的复述反而不是最有效的证据。

丁齐也承认,这件事是他自作主张,与导师刘丰毫无关系,刘丰事先并不知情,是他假借了刘丰的名义。他同时宣称,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他该负什么责任就负什么责任,根据司法程序走,他既不会主动承认什么,也不会回避任何责任。

走司法程序,疑罪从无,在事实清楚且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也不能逼丁齐主动承认杀了田琦。

星期天中午,市公安局卢澈的办公室中,卢澈和小程正在看丁齐给田琦做诊断会谈时的监控资料。和上流传的那段无声视频不一样,监控资料是有声音的,不仅把音量调到了最大,而且还经过了技术处理,企图将背影噪音中被忽视的微声也找出来。

在监控记录的后半段,丁齐就背手站在田琦的对面,监控镜头是对着丁齐的侧后方,录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他这段时间内是否对田琦说了什么。就这么站了半个小时,田琦便突发抽搐而亡。

技术处理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丁齐在那段时间是否还说过别的话,但是没有发现。

其实丁齐说过话,他曾轻声低语,就像在田琦脑海中响起的魔鬼的声音。但他提前测试过诊室中的设备,知道在这个角度,镜头拍摄不到他的面部动作而在这个距离、这种声音,麦克风根本收不进去,就算通过降噪等技术手段也是发现不了的。

其实老卢和小程已经从头到尾看过好几遍了,就连老卢都看得头皮发炸,假如没有卢处长陪着,小程自己一个人根本都不想再看。老卢又一次问小程道:“你再仔细回忆回忆,当时是什么状况,你确定后来没有听见丁齐再说任何话?”

小程心有余悸道:“自从丁医生拍了我的肩膀之后,我就再没有听见他说话,就跟监控记录中是一样的。但我当时的状态有点发懵,虽然人是清醒的却反应不过来,肯定是被他催眠了,丁医生把我和田琦都催眠了”

卢澈脸色一寒,训斥道:“小程啊,我要严肃地提醒你,这话就不要再说了!堂堂一名警察,任务去做现场监督,职责是记录情况并防备意外,竟然毫无警惕地被催眠了,丢不丢人?假如传出去,你会成为整个系统的笑话,对你影响非常不好,将来还想不想进步了,领导还怎么再让你挑担子?”

小程低下头道:“我根本就没防备嘛,完全没想到丁医生领导教育的对,而且我也只是猜疑而已,并没有和任何人说,只跟您汇报了。”

卢处长:“跟我汇报是对的,但你的猜疑就到此为止,以后憋在肚子里、烂在心里。别忘了你是现场唯一的旁观见证者,你多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对调查产生影响,一定要实事求是地谈,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的、仅仅是你自己瞎猜的,就不要说。一会儿你要跟我去开会,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记住了吗?”

小程点头道:“我记住了,就四个字,实事求是。用证据说话,不添加任何不能确定的其他内容。”

卢澈又看着小程道:“你好像被吓着了?”

小程擦了擦汗,惭愧道:“您不知道,当时的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

卢澈的语气变得温和了很多:“你是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是吗?”

小程又低下了头:“是的。”

卢澈语重心长道:“你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有些状况不适应也很正常,但你是个刑警,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一名法医,各种血腥恐怖的场面恐怕要见很多,要有这个思想准备与心理素质,今天的事情就算是一次锻炼。”

小程连连点头道:“领导教育的对。”

卢澈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开会吧,不能让局领导等着。”他跟小程出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骂了一句,“死得好,我都想弄死他!既然死都死了,就不要再继续祸害好人了。”

小程就算再傻,此刻也能明白领导的态度了,卢处长巴不得田琦早死,而且很同情丁齐,就是想尽力保丁齐没事。两人来到了会议室,这里已经坐了二十来号人。他们今天要正式开会,给这一事件下个内部调查结论,然后向市领导汇报。

本来像这种事件的调查,公安系统内部由安康医院所在辖区分局负责即可,但由于已上升为全国性的社会热点事件,所以市领导特意打了招呼,市局领导亲自主抓。辖区分局有关同志也都到场了,先由市公安局的唐局长做了个开场发言。

唐局长的发言并不长,大意是这件事已成为社会舆论关注的焦点,因此市领导十分重视,宋市长还特意打了招呼,要公安部门尽快的拿出正式的调查结果。唐局长还特意提到,医疗鉴定单位这个周末也在加班,田琦的死因已经确定心源性呼吸衰竭。

照说心源性呼吸衰竭,应该就是田琦自身的原因。但公安部门的调查目的,主要就是看丁齐与此有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只有明确了这一点,才能明确丁齐所负的司法责任,避免公众以及死者家属的误解。

社会上有些传闻是不实的,田琦在安康医院并没有受到虐待和折磨,他身上虽然有很多伤痕,但经鉴定都是旧伤,没有近一个月留下的任何内伤和外伤痕迹。那么调查所关注的重点,就是丁齐对田琦的死亡究竟有没有责任?

事发当时的人证、物证都有,人证就是小程警官,物证就是监控记录。等唐局长发言完毕,窗帘被放了下来,投影仪打开,大家一起看监控录像。其实在场的人都已经看过不止一次,但为了表示调查讨论的正式严肃,大家还是坐在一起从头到尾再看一次。

这一看就是整整一个小时,等窗帘重新拉起,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神情甚至有些恍惚和疲惫。监控录像的前半段,丁齐和田琦的“变态”谈话令人毛骨悚然。而后半段几乎就是一动不动的静止画面,无论谁盯着它看半个小时恐怕都不会好受。

唐局长摘下眼镜揉了揉眼道:“大家都有什么结论?老卢,你是专家,你先说吧。”

卢澈没好气地答道:“监控录像我们都看过好多遍了,它是现场最直接的证据。为什么安康医院有留这种监控记录,就是怕意外状况说不清。现在事实很清楚,我就想问一句,我们要根据这样的证据立案,然后报送检察院吗?”

分局的赵局长赶紧摇头道:“不不不,这根本立不了案。就算我们立了案,材料报送检察院那边,也是百分之二百会被驳回的。检察院那帮人,现在就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

卢澈:“既然不可能提起公诉,那我们还讨论个屁呀!这么多人周末不休息,就为了加班扯淡吗?一个杀人的神经病自己死了,就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忙了吗?”他是技术官员,凭专业素质熬资历上来的,有时说话就是这么又臭又硬。

唐局长有些无奈的摆手道:“老卢,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要给公众一个交待,更要给领导一个交待。有事说事,得出结论就行了,没必要带情绪。比如现在就有传言,说这位丁医生是用催眠杀人。”

卢澈打断他的话道:“首先要让学术界承认,催眠术确实能杀人其次还要找到证据,能确凿证明丁齐是用催眠术杀了田琦。如果这两点都不能做到,那就是扯淡。我们大家都看了这个录像,如果说丁齐杀人,那他是用眼神杀的人!”

其实方才卢澈说的不少话,是在场很多人的心声,但他们不方便把这种不满表达出来。现在既然有卢澈出头,大家也都不吱声了,此刻甚至有人忍不住想笑。

卢澈接着大声道:“那我们侦察部门就首先要向世界人民证明眼神能杀人,其次要在法庭上证明,丁齐的确是用眼神杀了田琦,同志们,你们觉得呢?”

大家终于发出了笑声,唐局长见场面有点失控,赶紧敲了敲桌子道:“注意态度,要严肃!我们的讨论绝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得出一个结论,丁齐的诊断会谈与田琦之死有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需不需要为此负担法律责任?”

这时分局的赵局长插话道:“从司法程序上讲,疑罪从无,我们无法确定丁齐负有责任。”

卢澈又接过话头道:“有人去商场买东西,突发心脏病死了,然后家属要追究售货员的责任,听上去简直荒谬,可现在这种荒谬的人偏偏越来越多,我们要助长这种风气吗?”

唐局长苦笑道:“看来正式的结论已经有了,那我怎么向市领导汇报呢?”

卢澈道:“我去汇报!”

唐局长想了想道:“那明天我带你一起去汇报吧,还要整理一份正式的书面材料,今天晚上就得弄好。”

就在公安部门宣布散会之后,境湖大学心理健康中心刘丰的办公室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就是田琦之父田相龙。田相龙这几天心力交瘁,他花了大价钱接连发出了两波爆料,第一波是想制造传言施加压力,第二波是面对铺天盖地的谩骂企图反击,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丁齐。

然并卵,他被骂得更厉害了,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社会形象一落千丈。他也是个好面子的人啊,但谩骂者仿佛根本就不理解他的丧子之痛。在这种时候,恐怕很少有人能够把他单独叫过来见面,可是偏偏刘丰有请,他不得不来。

田相龙欠刘丰一个感谢和一个道歉,刘丰是田琦的鉴定人,曾做出了让田琦脱罪的司法精神病鉴定,另一方面,他的儿子田琦刺伤了刘丰,差一点就要了对方的命。

短短几天时间,田相龙仿佛苍老了不少,脑门的头发更稀疏了,他进屋后先给刘丰浅浅的躹了一个躬:“刘教授,真不好意思,我上次就来给您赔罪了,可是您不愿意见我。”

刘丰没什么好脸色,冷冷地说道:“我是田琦的司法鉴定人,你是田琦的监护人,本来就不应该私下接触。但是今天我却有必要叫你来一趟,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不能眼看着你犯糊涂,还在那里煽动社会事件。”

国庆黄金周之前,刘丰被田琦刺伤,田相龙也曾赶来探望,不仅是道歉赔罪,还表示要负担医药费、疗养费等等费用。但刘丰拒而不见,只是传了个话,让他承担心理健康中心的损失,并没有追究其他的事情。

心理健康中心的直接损失很就是坏了一面柜子,如今已经换成了新的。在这间办公室里,几乎已经看不见上次事件的痕迹,除了那尊奖杯。奖杯上断裂的水晶球用玻璃胶粘了回去,此刻就放在刘丰的办公桌上。

田相龙心里莫名有些发虚,低声道:“刘教授找我有事吗?”

刘丰不动声色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消息了,今天上午,尸检结果出来了,你儿子死于心源性呼吸衰竭。所谓在安康医院遭受折磨和虐待,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谣言。就在刚才,公安部门也得出了结论,田琦之死与丁齐并无任何直接因果关系,丁齐也不必负任何法律责任。

可是现在有人四处造谣,说是丁齐杀了田琦,请问有什么证据?谣言的源头在哪里,田老板应该心中有数吧?”

田相龙抬起头道:“我这么做,也是想引起重视,好早日调查出事实,刘教授也要理解我的心情,毕竟是我的儿子,亲儿子啊”

刘丰冷冷道:“你的儿子是人,哪怕杀了人,哪怕无恶不作,你也要保护他,走司法程序保护他。丁齐是我的学生,我的学生就不是人,可以随意诬蔑、造谣中伤?司法程序让田琦脱罪,可是你真的懂司法吗,调查结果没有出来之前,就这么干?”

田相龙解释道:“是孩子他妈妈,一定要这么做,她认定是丁齐害死了我儿子。”

刘丰岔开话题道:“现在结论已经出来了,公诉已经不可能,丁齐不必负法律责任,你还想提起民事诉讼吗?”

田相龙叹息道:“律师看了监控记录之后便告诉我,根本没法提起民事诉讼。”

刘丰:“是没有胜诉的把握吗?”

田相龙摇头道:“根据现有的证据,法院根本不会受理。”

刘丰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这个律师倒还不糊涂,但我还想问一句,把那段视频放到上,并造谣说丁齐杀人者,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律师的主意吗?”

田相龙:“的确是律师的主意,因为我媳妇认定是丁齐害死了我儿子,所以一定不放过他。律师就给了另一个建议,也许不能在法庭上将丁齐怎么样,但也一定不会让丁齐好过,可以将这个人搞倒搞臭。

律师还说了,丁齐并不是安康医院的医生,他出现在那里可能是违反内部规定的。他与田琦的死亡没有直接因果关系,法庭上无法追究这些,但只要把事情闹大,他肯定要受到境湖大学的处分,让这个人混不下去。”

刘丰的脸色又变了:“你请的律师是谁?”

田相龙:“姓苗,叫苗度新,刘教授您认识吗?”

刘丰在心中暗记下这个名字,又说道:“心地歹毒的人,你也得防备着,最好换个法律顾问吧。你口口声声说是你媳妇的意思,可是事情都是你办的,都是你在出钱出力,损人不利己呀!既然你今天实话实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好好记住。”

田相龙:“刘教授,您说。”

刘丰:“司法鉴定已经给出了结论,田琦之死与丁齐无关,你先前都是在造谣诬蔑。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人弄死了田琦,那也是等于救了你一命,救了你全家人一命!”

田相龙一愣:“这怎么说?”

刘丰:“我给你儿子做过鉴定,妄想性精神障碍,而且有严重的攻击性。他是会杀人的,而且已经杀人了,在病情发作的时候,他才不会认识自己的父母呢,弄不好连你都会杀。这种精神病人发作,杀了自己全家人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我知道你的打算,还想有朝一日从安康医院里把田琦捞出来,想着他给你传宗接代。假如真的这么做了,别说传宗接代了,你和你媳妇的命都未必保得住。我就不明白了,以你们夫妻的条件,年纪也不算太大,为什么钻这个牛角尖,再生一个不就是了!”

田相龙低头道:“刘教授,您不了解情况,我媳妇做过一个手术,不能再生了”

刘丰愣了愣,随即叹息道:“我明白了!有些建议我不适合说出来,但你也不是傻子,如果一定要想传宗接代的话,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田相龙默默地点了点头,刘丰又说道:“不论是走公诉,还是走民诉,你都已经走不通了。但你夫人现在不理智,太偏激,还是想对丁齐不利。公安部门也托我打个招呼,假如丁齐受到任何意外伤害,第一个嫌疑对象就是你,有些事情太明显了,一查就能查出来!”

017、这就像一场噩梦

刘丰这话算是警告吧,田相龙吓了一跳,赶紧说道:“我会劝劝她的,她这个人有时候不讲理。”

刘丰:“不仅是劝她,主要在于你自己。我刚才不是说了嘛,看似是她的主意,但事情都是你做的!”

直到田相龙走出心理健康中心的大门,看见司机把车开到面前、下车打开了门,他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刚才在刘丰的办公室里,他竟然忘了坐下,至始至终站在刘丰的办公桌前。而刘丰坐在桌后,就像训孙子般把他从头训到尾,然后他就出来了。

田相龙自忖也是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在很多场合派头也是不小的,可是刚才始终处于懵逼状态。仿佛刘丰抬头看向他的第一眼起,他的气场就完全被压制的没影了。刘丰的目光穿透力太强了,语气给人的压力又太大了,以至于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应该是最近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吧,田相龙骨子里是个很要强的人,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可是面对公众舆论铺天盖地的谩骂,他也有些承受不住了。上了车之后,田相龙使劲甩了甩脑袋,心中想着赶紧让这一切都结束吧,这就像一场噩梦。

田相龙的车刚刚开走,刘丰也走了出来,赶向校园的西大门。他的神情很严肃,显得忧心忡忡。今天境湖大学也有一场内部会议,就是讨论丁齐事件的。田琦之死在上被称为“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但在境湖大学内部就被称为“丁齐事件”。

安康医院并非境湖大学的下属单位,也与境湖大学无关,但丁齐却是境湖大学的人。

由于这一事件社会影响巨大,市领导十分关注,校领导班子也不得不格外重视。这次内部会议,由境湖大学的一把手、校党委书记谭家良亲自主持。参与者还有一位分管人事工作的副书记、分管校风校纪工作的副校长,以及医学院的领导班子全体成员。

谭书记首先做开场发言,强调了这次内部会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后又说道:“我昨天让校办李主任给丁齐老师打过电话,但丁老师没有接。今天上午李主任去了丁齐的宿舍,当面通知到了丁齐本人。

李主任告诉丁齐今天会有这么个会议,他也可以申请参加这次会议,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可是丁齐表示他不想到场,并且为自己的一切行为承担责任,学校该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我们今天就是要通过讨论做出决定的。

刘院长,丁齐一直是你的学生,你对他应该最了解,就由你先说说吧,对这件事是怎么分析的,又有什么个人想法?”

刘丰板着脸道:“这又不是搞法庭宣判,丁齐又不是被告,他不来也是有道理的。田琦的尸检结果已经确定,死于心源性呼吸衰竭。就在刚才公安部门也得出了结论,根据现有证据,无法确定田琦的死因与丁齐有直接因果关系,也就是说,他是没有法律责任的。

来之前我刚刚见到了田相龙,和他谈过,最近在络上挑起舆论事端的幕后指使者就是他,但他已经放弃提起民事诉讼的想法,因为根本提供不了任何确凿的证据。我不知道学校内部的讨论结果,是否具有法律上的权威性,因为这一事件的官方结论早就有了。”